第5章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前些时候有报道称,某男为节省医疗费,用剃须刀片自割包皮,引发炎症。他对医生说,这是因为看了电视剧《笑傲江湖》,受岳不群挥剑自宫的启发。
不过,《笑傲江湖》里的自宫者可不仅一个岳不群。
据小说原著交代,江湖传言,最早是“前朝”一位佚名太监高手创作出《葵花宝典》(但小说未说明“本朝”是何年何月,故“前朝”也就无可稽考),开头两句是:“欲练神功,引刀自宫……”以后《宝典》为魔教夺去,教主任我行传给东方不败,东方不败借此练就震古烁今的不败之身,但也因之成了中国武林的河莉秀(故港片《东方不败》干脆就以林青霞反串其角色)。而渡元禅师(即林远图)则辗转得悉《宝典》片断,遂创出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并总结成《辟邪剑谱》,开头两句则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不群及林氏后人林平之即据此练成惊世剑法。这样,《笑傲江湖》至少就有五位自宫习武者:佚名太监、林远图、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
以自宫作为修炼绝世武功的先决条件,此种意念想必衍生于中国传统武术的所谓童子功。古龙《陆小凤传奇》有一段写到陆小凤跟花满楼讨论童子功:“……花满楼笑道:‘要练这种功夫,牺牲的确很大,若不是天生讨厌女人的人,实在很难保持这种恒心。’陆小凤也笑了,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绝不会练这种倒霉功夫的,就算要割下我的脑袋来,我也不练。’花满楼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由此恰可旁证“引刀自宫”式武功与童子功的亲缘关系。
自宫式的武功仅见于《笑傲江湖》,但太监高手在金庸小说中却非孤例。往前,至少有《鸳鸯刀》的萧半和;往后,还有《鹿鼎记》的海老公。金庸之外的影视作品,如《新龙门客栈》的东厂首领曹少钦(甄子丹饰)、古装版《皆大欢喜》的凌公公、《怪侠一枝梅》的方公公,身手皆冠绝群雄。这些恐怕也是受金庸意念的影响吧?
太监高手的意念纯为虚拟,“引刀自宫”的武功更属神话,可是,一个人为了修成绝技,不惜牺牲男儿身,这种变态心理却并不脱离现实。据韦明铧先生《浊世苍生·河间太监》考述,明代宦官势大权重,故天子脚下的河间一带自阉成风,成千上百者为求“先富起来”而争当太监接班人;明人陆容《菽园杂记》云:“京畿民家,羡慕内宫富贵,私自阉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无籍子弟,已婚而自阉者。礼部每为奏请,大率御批之出,皆免死,编配口外卫所,名‘净军’。遇赦,则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种菜。遇缺,选入应役。亦有聪敏解事,跻至显要者。然此辈惟军前阉入内府者,得选送书堂读书,后多得在近侍。”为求一份未必可得的高工资,就宁为太监(而且只是候补太监),又何怪乎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会毫不犹豫地挥别那话儿呢?须知道,在江湖世界中,武功就是饭碗,就是名誉,就是权势啊。
有种说法: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但也许恰恰相反,权力也可以是性的替代品——权力在握,性还那么重要吗?性仅仅对于卑微的小人物才特别重要吧。固然,权力总会带来更多的性,但那并非由于权力增进了性欲,而是通过性以显示权力。性经常只是权力的装饰品。正如君临天下,自有后宫粉黛三千,那不尽是性欲的实际需求,不过是权力的炫耀消费罢了。性,我所欲也,权力,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性而取权力也。引刀成一快,不负那话儿,又何奇之有?
当然,自宫的时代已成往事,且已走向其反面——现在是伟哥的时代了。但表面的生理自宫固已烟消云散,隐蔽的心理自宫却余响不绝。为求高位多金,在精神上“引刀自宫”者,又何其多也!
补记
据《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壮男嫪毐冒充太监入侍秦始皇母后,为母后宠爱,“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这里是说,愿意做嫪毐门下太监的有上千人。则为求富贵而“自断生路”的历史,亦可谓源远流长矣。
西汉桓宽《盐铁论·周秦第五十七》有言:“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廖,宿卫人主,出入宫殿,得由受奉禄,食大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批评的正是当时通过自宫做君主近侍以享荣华的现象。
五代时的南汉是个极变态的政权,宦官专权不说,甚至文官都要先自宫才得重用。据《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九十四:“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或僧道可与谈者,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亦有自宫以求进者宦者,亦有免死而宫者。由宦者近二万人,贵显用事之人,大抵皆宦者也。”
关于明代京城一带的自宫风气,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六“丐阉”条有云:“……因思高皇帝律中,擅阉有厉禁,其下手之人,罪至寸磔。而畿辅之俗,专借以博富贵。为人父者,忍于熏腐其子。至有兄弟俱阉,而无一入选者。以至为乞为劫,固其宜也。”正可与陆容《菽园杂记》印证。又,冯梦龙编《古今谭概·颜甲部第十八·自宫》:“宣德中,金吾卫指挥同知傅广自宫,请效用内庭。上曰:‘此人已三品,更欲何为,而勇于自残,以希进用?下法司问罪,还职不得复任事!'”官至三品,仍将自宫作为终南捷径,正是岳不群式的人物也。
此外,近时高志忠还讨论过文士自宫的现象,兹不细述(《明代宦官文学与宫廷文艺》,商务印书馆二〇一二年版,第三一-三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