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韦小宝之前世今生
作为文学人物,韦小宝在中国文学史上显然是个异数,怎么让他,一个妓院出身的小泼皮,成了风云际会的主人公?我曾说韦小宝有贾宝玉的影子,但那只限于男女关系方面;论社会身份,论形象气质,最与韦小宝相近的,是阿Q。
阿Q的姓名、籍贯乃至经历都不清楚,“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iou”;韦小宝也差不多,“……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他们都是标准的流氓无产者:“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即土地庙)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韦小宝呢,“……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
他们都不识字。但平生都签过一次名:阿Q在杀头前画了个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韦小宝倒比阿Q强多了,在与罗刹国(俄罗斯)签订《尼布楚条约》时,他写出个“小”字,“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
都好赌。
都无赖。阿Q欺负小尼姑,韦小宝纠缠尼姑(九难)的徒弟(阿珂)。
打架多打不过别人。每逢这时,阿Q就在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韦小宝给梦中情人阿珂刺了一剑,他的反应跟阿Q异曲同工:“啊哟,谋杀亲夫……”
阿Q就是韦小宝的前世啊。
他们的不同,在于性格,尤在于命运和结局。
阿Q是乡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韦小宝生长国际大都市,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阿Q脑袋一团浆糊,韦小宝机警百变;阿Q胆小如鼠,“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韦小宝虽怕死,倒是胆大包天,一偷再偷《四十二章经》。
阿Q只能在土谷祠里幻想革命,意淫未庄众佳丽:“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韦小宝却在扬州丽春院里迷奸七女,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珂和假太后大小通吃,春色无边。
阿Q欲革命而不可得,而韦小宝身为“革命党”(天地会)高干,最后却“告别革命”——既因为与康熙的情谊,也因为自己的活命享受,不愿意反清复明。
最后,阿Q被当作强盗的替罪羊冤杀,韦小宝却诈死退出江湖,想必一世吃喝嫖赌,逍遥自在。
总之,前世的阿Q是悲剧,今生的韦小宝是喜剧,韦小宝可谓阿Q的颠倒版、成功版、狂欢版……《鹿鼎记》不也是一部武侠化的《反阿Q正传》吗?
阿Q的形象集中了鲁迅对国民性的认识;而金庸在《韦小宝这小家伙》中也说:“我一定是将观察到、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人的性格,主要是中国人的性格,融在韦小宝身上了。”不过,阿Q太委琐,韦小宝又太可爱,须将这两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著名的形象合而为一,才庶几近乎典型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