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死亡
回去路上，辛星惋惜沈流川的西装，沈流川却安慰她：好酒配好西装，值了……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放在滚滚历史长河中根本不堪一提。若是没有知心人，其实无妨，每个人本就是孤身来到这世上，孤单也就孤单吧；可若是能有一人懂你的喜怒哀乐，懂你的浅尝辄止，那该是何其有幸。辛星觉得，从这种程度上来说，她比陈娟幸运。可她又觉得，人的幸运是需要用善意和宽容去积攒的，没有从天而降的幸运，否则往往会是祸之所伏。她的信条，陈娟不懂；陈娟的自私，她也看不上。
无论如何，领证结婚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收到陈娟微信的时候，辛星正在吃午饭，一起的还有沈流川、孔青云和俞陆离。
微信内容是一条语音，陈娟说，小星，昨晚我想了一夜，我想跟你道个歉，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不会了……
孔青云笑言陈娟终于开窍了，欲举杯庆贺，辛星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叫“以后不会了”？她打了个电话过去，通了。
“喂，小星……”耳旁是呼呼的风声。
“你在哪儿？”问完，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辛星又追加了一句：“吃饭了吗？”
“吃过了……小星，你跟你爸一样，那么聪明……”
无论好坏，死了的人，总是占优势的。因为人一旦死了，那些不好的记忆便会随着死这件事渐渐消散，活着的人依稀便只记得这个人的好，就像春日里的一树繁花，人们只爱记她的繁华，却忘却了她冬日里的颓唐和凋落时的尔尔；亦像草原上的一匹白马，飒爽英姿，人们便看不见马蹄溅起的泥浆。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小星，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像现在怀念你爸那样，来怀念我呢？”
“你到底在哪里啊！”辛星确信了，急了，哭了……
这时众人才觉出不对，沈流川拿起外套带着辛星：“先回琴行看看！”
沈流川开车，孔青云带着俞陆离也上了车。车子开过闹市区，道路不知因何而被交通管制了，一问才知道前面有人要跳楼。
一听跳楼，辛星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揪起，一阵眩晕随之而来。那是对高度的恐惧，也是对陈娟的恐惧。电话再打过去，已经无人接听。辛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下了车，跑到那幢楼下，抬头望去，是一个女人。楼层太高，辛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确信是陈娟无疑！
越过警戒线，一名警察拦住了她。她语无伦次说不明白，好在有沈流川在，一番解释后那警察才放行。
可刚绕过那警察，闷闷地一声从身后响起，就在她脚边不远处，随之而来的是路人们不约而同的惊呼，在那种惊呼里，夹杂着恐惧，也夹杂着刺激……
辛星像是被生生抽离了精魂，动弹不得，亦转不过身。全世界都安静了，静得——只剩下耳鸣。就像夜深人静时厕所里传来的滴水声，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场杀戮，冷锋过境，寸草不生。
沈流川迅速挡在她面前，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沈流川脸上的表情，便被沈流川一把藏进了怀里，摁住头捂住了双眼……
颤抖，沈流川只觉得怀中的这个人，像是被锁进了冰窖，抖得没了人形，牙齿磕磕碰碰，不时发出可怕的碾磨声。
恍惚间，辛星从沈流川的指缝中瞥见孔青云护着俞陆离。第一时间，闯入辛星脑海的念头，竟是觉得小俞，该是吓坏了吧……
对不起……牙齿打着颤，辛星趔趔趄趄地说，对不起……
孔青云正面色凝重地看着她，而此刻沈流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指缝的百密一疏，掰过她的脑袋：别看，闭上眼睛，有我在，我来处理……
这个冬天的冷近乎折胶堕指，这座城市，又过于铁石心肠……
陈娟问她：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像现在怀念你爸那样，来怀念我呢？
气血攻心而后冲冠，辛星觉得脑袋即将在下一秒炸裂，可是炸裂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琴弦在灵台崩断，“啪”的一声，一切腥臭腐朽的、冰魂素魄的、踌躇满志的和痛入骨髓的，都随之涌入脑海，像海啸，像雪崩，顷刻间湮没所有心识，最后汇聚成一处——皑皑白雪中的一抹殷红！
“我……去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呆若木鸡，行若桎梏。辛星无法挪动双腿，像一只爬行动物，战战巍巍地爬到陈娟面前，只见陈娟仰面朝上，双目紧闭，似视死如归。
辛星跪在她面前，想碰又不敢碰，压着嗓子想哭又不敢哭。沈流川在一旁揣着她的肩，这一刻，他也束手无策。这样的事，任他如何安慰，恐怕都是徒劳吧……
孔青云把俞陆离送回了车里，俞陆离的确是吓坏了，没经历过生离死别，却先目睹了鲜活生命瞬间的陨落，明明昨天，他还好好地喊了她一声“阿姨”……
可俞陆离是顾全大局的，他明白辛星在孔青云心中的位置，便让孔青云赶紧过去看着辛星。
孔青云跑回事发现场时，辛星已经跪在了陈娟面前，她的反应一言难尽。像是失了声，又像二胡初学者拉出的干柴声，总之，极度压抑。
警察拍照取证，法医确认当场死亡。
陈娟像是一件物什一样被装进了裹尸袋，拉链一拉，与世隔绝……
直至警察抬着那裹尸袋离开，辛星都没能从这一系列的动作中反应过来。她全身僵硬，张着嘴的面部表情极其扭曲，哭喊声一直停留在喉头始终未能冲破身体的桎梏。绛红色的血就在面前几寸距离处，辛星几乎是伏在地上，却始终不敢触碰那一滩仍冒着热气的死亡。
警察对沈流川说，家属需要签字备案，尸体直接送去殡仪馆，问沈流川是自己开车去还是坐警车去。
沈流川看了看怀里的辛星，说：我们自己过去，就是麻烦你们，可能要稍微等一会儿……
那个警察看了一眼辛星，略带同情地说了句“行”。他们这类职业的人，看多了生死，只要不是至亲至信之人，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沈流川将辛星整个从地上抱起，再次藏进怀里。辛星这才像是被解了禁，幽幽地几声，像婴儿的啼哭，像午夜野猫的哀鸣。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环卫工人开车过来开始清洗血迹。
“走吧……”孔青云说，给了沈流川一个眼神。沈流川便趁着清洗未始，打横抱起辛星离开了现场。
到了车里，空间密闭，身边又是交心之人，情绪立马就像泄洪般宣泄，飞流直下三千尺，疼痛汹涌澎湃，掷地有声。人的情绪盘根错节，能哭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概过了半小时，在这半小时内，沈流川和孔青云都不知道辛星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建设。她最后擤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眼泪，沉稳地说：走吧……
孔青云觉得她可能是傻了，问：去……去哪儿？
“殡仪馆，他们那边还等着呢……”
“小星……”孔青云愈发觉得瘆得慌，“你还好吧？”而后又像是解释似的：“我……我的意思是……发生这样的事，你伤心难过是正常的，你别憋着啊！要不然你再哭一会儿，哭得狠一些，我和沈教授都陪着你啊……”
辛星的手依旧颤抖不止，脸色惨白，双唇也失了血色。可她颤颤巍巍地拉过安全带，在沈流川的帮助下扣上，而后说：“该完成的，总得完成，不是吗……”
这样的坚强，令人望而生畏。
沈流川与孔青云对视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