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子》、三大诗人与主体性
先以《老子》为例。梅广先生发现:今本《老子》(王弼本)用“吾”、用“我”的地方,很多不见于郭店本。郭店本有“吾”的地方很少,即使有,“吾”也并不凸显一个作者,只是虚指。有的地方,郭店本没有“吾”,今本加上了,比如郭店本“万物方作,居以须复也”(甲,简24),今本作“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梅广先生据此认为:郭店本(目前最早的《老子》版本)时《老子》并没有作者,只是把一些格言短语搜集起来,加以编辑;但是后来,出现了作者的影子,这个作者,是一个道家圣人的形象。(参看曹银晶,2011:14—17)这么说来,主体我的有无,是非常重要的。没有我的时候,《老子》还只是大众格言、群众智慧;加上我之后,便成为个人的思想。这让我们想起Benveniste(1958[1966:262])的话:“语言是这样组织的:它能使每个说话人在自称为‘我’的同时,将全部语言据为己有。”⑥
再看唐诗的例子。“唐诗诸家中,以李白在诗中直接写明‘我’如何如何最多。”(叶萌,2009:275)在李白的《古风》59首之中,多半都有代词“吾”“我”出现;而且,李白的诗,有不少都是以“吾”“我”打头写起的。(同上)与李白不同,杜甫的诗,虽然也有直言“我”的慷慨豪迈,如“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但多数情况下,他的自称是屈曲沉郁的,如他爱自称“老夫”。而且,杜甫的诗,作者虽然常常就在台面上,但却是隐身或伪装着的。如《石壕吏》头两句“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投宿的自然是作者,但作者又并未以第一人称出现于字面。这是隐身。至于伪装,就是上一节所说的外化,上文已举数例。如《新安吏》头两句“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客”就是作者自己。又如《兵车行》,全诗没有一个“我”,但有两处暗示作者存在于场景之中:一是“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二是后面的“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后者包含在即将出征的士兵即诗中“行人”的答话之中,“长者”就是称呼杜甫,“役夫”是士兵的自称;由此可推知,前一处发问的“道旁过者”,也是杜甫。因此,杜甫的诗中,“诗人不只是在客观地叙述,作品中也同时浮动着他本身的形象”(林庚,1985[2006:119])。“后来白居易的新乐府之所以比不上杜甫这些诗深厚,原因也就在其中缺少这样一个自身的形象。”(同上:120)
上文提到:作品是作者创作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像是导演,总在幕后。但是,李白这样的诗人,又总爱跑上前台,充当演员;杜甫虽然也出场,但常是隐身或伪装着的;白居易则不爱出面,老老实实待在幕后,静观其变。当然,这只是总体的印象。白居易的《琵琶行》,作者的形象也是丰满的。
本节提到的主体性,都是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而言的。“我”出现于文中,则显示出主体性。但如果从观察者—作者而言,“我”的出现,则恰好减弱作者的主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