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看三个词
(11)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杜甫《北征》)
上例“老夫”是自指。它与“月”“影”不同,因为后二者都指称实在的外界客体。“老夫”近似“我”,但又不全同于“我”。如果“月”“影”是外观,是主体观察客体,“我”是主客体同一,则“老夫”为内观,是主体观察主体,似乎作者在审视内心里的自我,审视自己的体貌、身份等。从观察者—作者而言,“老夫”与“我”一样,主体性弱,因为作者出现于字面,客体化了;从被观察者—词语而言,“老夫”与“我”一样,主体性强,因为这个词不是指称山呀,水呀,花呀,草呀,猫呀,狗呀等客体,也不是指其他人,而是指主体自己;而且,从被观察者—词语而言,“老夫”的主体性比“我”更强,因为“老夫”不是指泛泛的“我”,而是指作为老龄人的“我”。
“老夫”(自指)与“月”“影”“我”的比较,列表如下:
有没有与“老夫”相反的情形?看到“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李白《赠汪伦》)以及“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杜甫《北征》)、“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这样的句子,如果预先不知道作者,还真会以为作者并不是李白和杜甫。自称其名的效果是:作者与“李白”好像不是一个人,“李白”好像是其他人;也就是说,作为被观察者—词语的“李白”,被客体化了,其主体性减弱。
“老夫”与“李白”的情形正好相反,“老夫”是主体观察主体的内面,因而词语显现的自我意识较“我”更为强烈;“李白”是把自身作为描写对象,好像是主体在观察客体,因而词语的主体性较“我”减弱。当然,“老夫”“李白”由于是自指,其主体性依然很强,这里说增强与减弱,是相对“我”而言的。
“李白”(自指)与之前讨论的四个词,列表比较如下:
上文提到的自指的“客”,属于哪种情形?有时候,它同“老夫”一样,是主体的内观,上文所举例(2)、例(4)—(9)都是如此。如“夜半钟声到客船”应理解为:夜半钟声敲响时,我这个远客乘坐的船只到了;而不应简单地理解为:夜半钟声敲响时,一艘客船到了。但有时候,它又与“李白”一样,是化主体为客体,即外化。如杜甫《新安吏》头两句:“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
杜甫《立春》最后四句:“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杜陵远客”显然是内观,应理解为“我这个杜陵远客”“身为杜陵远客的我”,带有强烈的主体性,这样才能与其前其后表主观抒情的“那对眼”(义为“哪堪对眼、不忍目睹”)、“不胜悲”谐调,也才可以与后两句中带主体性的“此身”(表示“我此身”)、“儿”(表示“我儿”)搭配。如果理解为外化,即理解为“有个杜陵远客”“那个杜陵远客”,则主体性减弱,有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感非但与“那对眼”“不胜悲”很不搭调,也与后两句衔接不上。同理,杜甫《哀江头》头两句:“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自指的“少陵野老”也宜视为内观。但杜甫《投简咸华两县诸子》:“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自指的“杜陵野老”“此老”却是外化,像是在写他人而不是自己。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起首两句:“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杜陵布衣”出现于存现句,显然也是外化。
下面再看“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示儿》)中“乃翁”的情形。“乃翁”也是作者自指,但是从孩子的角度而言的。这时,观察者好像不再是我,而是换位为他人。如果说“月”“影”是主体观察客体(“影”这个客体实为主体的投影),“我”是主客体同一,“老夫”(自指)是主体观察主体的内面,“李白”(自指)是主体观察主体的外部化身,则“乃翁”便像是受话人(另一个主体)在观察主体了。与“我”相比,在观察者—作者一端,“乃翁”的主体性更弱。因为在“我”这个词中,观察者—作者虽已因出现于字面而客体化,但毕竟还是主体自己,但在“乃翁”这个词中,观察者-作者已被置换为他人。
“乃翁”与上述五个词的比较,列表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