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共时描述
笔者曾经对八种“边缘性”粤语方言的语法系统进行过调查。①结果发现：“晒”“齐”“了”都可以做全称量化词。但它们的地域分布颇有差异，量化以外的语法功能也不尽相同。请看表1的归纳②：
简称：ADJ-Adjective（形容词）；CONJ-Conjunction（连词）；DQ-Degree quantifier（程度量化词）；PC-Phase complement（动相补语）；PERF-Perfect（完成体）；PFV-Perfective（完整体）；UQ-Universal quantifier（全称量化词）；V-Verb（动词）；X-没有相关功能
尽管这张图表还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够细致，但已经可以看出大概的轮廓来：“晒”和“齐”都经常做全称量化词。“晒”集中在广府片、四邑片和邕浔片中，“齐”则见于勾漏片和邕浔片。“了”作为全称量化词分布并不广，只可以在粤西的吴化片和高阳片中找到踪影。封开开建话是目前知见的唯一一种“晒”“齐”和“了”三个都可以做全称量化词的粤语方言，其中“齐”最常用，“晒”和“了”只能出现在个别业已凝固的结构中。下文我们会把注意力放在香港粤语、廉江粤语、南宁粤语（表1中被打上灰色底色的部分）这三种方言上，它们分别以“晒”“了”“齐”作为主要的全称量化词。为了使文章更流畅，本文会逐个讨论它们的语法功能。
3.1 “晒”的语法功能
在粤语方言中，“晒”除了做全称量化词外（香港、南宁），还可以做“完结”义动词（南宁）、程度量化词（香港）、完成体助词、完整体助词（南宁）和顺承连词（南宁）。
3.1.1 “完结”义动词
黄阳（2012）首先留意到南宁粤语的“晒”有动词的用法，表示“完结”：
（1）南宁粤语：电影晒晒盟？（电影完了没有？）
（2）南宁粤语：缸里嘅米晒晒哦。（缸里的米用完了。）
例子里的“晒晒”是［V-PFV］结构。作为动词的“晒”，可以单独做谓语中心，可以被否定，也可以带体助词。这个新近的发现相当重要，因为在这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晒”的词汇义。相信“晒”的其他语法功能都是由“完结”义衍生出来的。
知道“晒”来源于“完结”义动词后，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香港粤语的“晒”可以充当能性述补结构中的补语。先看两个例子；
（3）香港粤语：时间太急，写唔晒篇文出嚟添。（时间太急了，不能把文章全都写出来。）
（4）香港粤语：呢个人都唔衰得晒。（这个人不算坏透。）（张洪年，1972/2007：169）
香港粤语能性述补结构的格式是［V-得/唔-C］（“C”代表补语），原则上只有动词才可以充当补语。张洪年（1972/2007：170）一方面把“晒”归入“谓词词尾”一类，另一方面又注意到它能出现在能性述补结构中。在这两难的情况下，他只能说“晒”的性质是“介乎补语和词尾之间”。本文认为例（3）（4）的“晒”是早期动词用法的残留，它的语义已经由“完结”发展为“周遍”。香港粤语一般用作全称量化词的“晒”，其实是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换言之，能性述补结构的“晒”和全称量化词的“晒”反映了语法化前后的两个阶段。
3.1.2 全称量化词
“晒”在香港粤语里最主要的功能是做全称量化词。它出现在［（NP1-）V（-C）-晒（-NP2）］的格式中，给予关联成分（NP1或NP2）一个全称义。在 Partee（1995）的量化分类中，“晒”属于修饰语量化词。先举两个例子：
（5）香港粤语：我已经睇晒嗰五本书啦。（我已经把那五本书全都看过了。）
（6）香港粤语：公园啲树畀台风吹冧晒。（公园里的树木全部都给台风吹倒了。）
例（5）的量化对象是处于宾语位置的“嗰五本书”，例（6）的量化对象则是主语的“公园啲树”。“晒”在进行量化时，受制于“有定（definite）/有指（specific）”和“复数”（plural）两个条件（参看莫华，1993； 李行德，1994； Tang，1996； 欧阳伟豪，1998； P.Lee，2012 等）。下面两个例句都不合语法：
（7）a.香港粤语：（？）我已经睇晒五本书啦。（？ 我已经把五本书都看过了。）
b.香港粤语：*我已经买晒呢本书啦。（*我把这本书全都买了。）
（7）a的关联成分“五本书”是无定的，所以跟（5）比较起来，显然不够自然。（7）b之所以不合语法，是因为“买呢本书”（买这本书）属于一次性的事件（‘once-only’ predicate），而“呢本书”跟“买”这个动词配搭时只能被视为整体，在语义上属于单数，句中又没有其他关联成分可以让“晒”进行量化，因此不符合复数限制的条件。值得留意的是，如果动词变成“睇”，句子便变为合法，因为“呢本书”能满足有定条件，与“睇”配搭时，会被解读为以页数为单位的复数名词。
南宁粤语也用“晒”做全称量化词。但由于南宁粤语“晒”的功能已经发生转移，以标记体貌为主（第3.1.4节），为免出现混淆，所以表达全称量化时，比较倾向用“齐”（林亦、覃凤余，2008：325）。以下两例的“晒”都可以改用“齐”，意思保持不变：
（8）南宁粤语：一筐果总烂晒/齐。（一筐水果全都坏了。）（林亦、覃凤余，2008：325）
（9）南宁粤语：冇买晒/齐啲豆芽冇得返屋。（不卖完这些荳芽不能回家。）（林亦、覃凤余，2008：325）
注意例（8）被量化的“一筐果”是无定的。看来南宁粤语在进行量化时并不像香港粤语那样，受“有定/有指”条件限制。这点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早期粤语口语文献中也有用“晒”做全称量化词的例子。虽然字体的写法不太稳定（既可写作“晒”，又可写作“嘥”），但它的语法功能和今天的香港粤语没有明显的差异：
（10）早期粤语：嗰的荷兰羽缎卖嘥咯。（I have sold all I had.）（Bridgman，1841：20）③
（11）早期粤语：所有噉多人嚟齐晒。［All the men came（as many men as there were without an exception）.］（Ball，1883：37）
例（11）的翻译十分精到。全部参与、没有例外，正是全称量化的本义。
3.1.3 程度量化词
把香港粤语“晒”的某些行为归类为程度量化（degree quantification）这个主张，主要是由 Lei & T.Lee（2013）提出的。程度量化是指相关的谓词性成分被量化后，其所表示的程度或特性达到最高的水平。暂且撇除最大化之说，全称量化和程度量化虽然有类同之处，但前者的量化对象是针对名词性成分的（如例5“嗰五本书”），而后者则指向谓词性成分。Lei & T.Lee（2013）指出：作为程度量化词的“晒”，有四种主要类型：
● 形容词性谓语：块面红晒（脸红极了）④
●［V-O］型复合形容词：扮嘢（装蒜）＞ 扮晒嘢（装蒜装得令人意想不到）
●［V-O］型状态谓语：靠晒你（全靠你）
● 惯用语式：唔该晒你（非常感谢你）
他们的观察大抵是正确的。以下四例均由笔者自拟：
（12）香港粤语：有钱大晒呀？（字面意思：有钱就最大吗？实际意思：有钱就可以横行霸道吗？）
（13）香港粤语：佢喺K度玩到颠晒。（她在卡拉OK里玩得极度疯狂。）
（14）香港粤语：去边度呀？打晒呔咁夸张？（到哪儿去啊？结领带那么夸张？）
（15）香港粤语：佢做啲嘢实在令人搲晒头。（他做的事情实在使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例（12）的“大晒”属于惯用语，意思是指某一特定范围内地位最高、影响力最大。（13）的“晒”的量化对象明显是形容词“颠”（疯狂）。“玩到颠晒”的程度要比“玩到颠”高。（14）的“打晒呔”表达了说话者的主观值，即说话对象“结领带”的行为完全令人意想不到。句中的“晒”已经没有任何实义，语法化程度相当高。根据我们初步的调查，广州粤语的“晒”还未发展出这种功能。（15）的“搲头”（摸不着头脑）是一个复合形容词。加上“晒”之后，所指的程度便提升到最高的级别。
南宁粤语虽然也用“唔该晒”“多谢晒”（非常感谢），但发音人都觉得那是从广州/香港粤语借移过去的。撇除了这两个惯用语外，我们没有发现南宁粤语用“晒”做程度量化词的例子。
3.1.4 完成体助词/完整体助词
根据 Chappell（1992）等人的分类，普通话的“了2”是完成体助词，“了1”是完整体助词。南宁粤语相当于普通话“了1”和“了2”的成分都是“晒”。普通话“吃了饭了”，南宁粤语是“食晒饭晒”。从这个角度理解，不妨说：南宁粤语的完成体和完整体都用“晒”作为标记。举四个例子：
（16）南宁粤语：我哋住喺南宁得三十年晒。（我们住在南宁有三十年了。）
（17）南宁粤语：只猫仔开始捉老鼠晒。（这只小猫开始捉老鼠了。）
（18）南宁粤语：佢上个月结晒婚晒。（他上个月结了婚了。）
（19）南宁粤语：佢捱烂仔头打只脚断晒。（他被流氓打断了一条腿。）
例（16）、（17）和（18）句末的“晒”都是完成体助词。它出现在［VP-晒］格式中，表达一个与现实相关的情况。例（19）的“晒”和例（18）“结晒婚”的“晒”则属于完整体助词，出现在［V-O-C-晒］、［V-C-O-晒］、［V-C-晒-O］几种格式中。
用“晒”做完成体/完整体助词普遍见于广西中西部的邕浔片粤语（南宁、百色等）。其他粤语方言片暂时还没发现这种用法。
有些学者认为香港/广州粤语的“晒”带有动作实现的意思，而且相关动词必须含［+变化］的语义特征（如张双庆，1996； 彭小川，2010 等）。比较以下两个例句：
（20）a.香港粤语：出面啲人走晒。（外面的人全都离开了。）
b.香港粤语：出面啲人走咗。（外面的人离开了。）
例（20）a 用“晒”，例（20）b 则用典型的完整体助词“咗”。两个句子都合语法。例（20）a 的“晒”除了对“出面啲人”（外面的人）进行量化外，好像也表达了动作“走”（离开）实现的意思。虽然如此，我们还不能把香港/广州粤语的“晒”视为体助词。（21）a和（21）b 两个例句能清楚说明问题：
（21）a.香港粤语：出面嗰个人走咗。（外面那个人离开了。）
b.香港粤语：*出面嗰个人走晒。（*外面那个人全都离开了。）
明显地，“晒”的功能还是在量化方面。只要关联成分不符合第3.1.2节提及的两个要求的其中一项，句子便马上不合语法［（21）b 的主语不是复数］。可是“咗”却没有这样的限制。它专注于标记体貌。
3.1.5 顺承连词
白宛如（1985：144—145）首先注意到南宁粤语的“晒”可以紧跟在一般名词或时间名词之后，表示“先后顺序”。其后林亦、覃凤余（2008：326）把“晒”这种用法视为“顺序义标记”，并指出：“‘晒’在两个动作或事件之间，表示前一个动作或事件结束，开始另一个动作或事件……。‘晒’跟在名词之后，也表示先后顺序……”举两个例子：
（22）南宁粤语：我十几岁来广西，晒一直住喺南宁。（我十几岁来广西，之后一直住在南宁。）
（23）南宁粤语：书记先，书记晒，院长至讲。（书记先讲，书记讲完了，到院长讲。）
本文暂时把这些例子中的“晒”视为顺承连词。它们看来还可以进一步分为几个小类（尤其是当它和后面的语气词结合的时候）。但由于这不是本文的重点，所以不拟详谈。在我们的语料中，以“晒”作为顺承连词的现象，只可以在南宁粤语中找到。
3.2 “齐”的语法功能
在香港粤语和南宁粤语里，“齐”属于形容词，有“齐全”的意思。“齐”在南宁粤语中还可以做全称量化词，甚至程度量化词。
3.2.1 “齐全”义形容词
“齐”在大部分粤语方言里都做形容词用，有“完全、齐全”（参考白宛如，1998：122 对广州粤语的描述）的意思。这里举香港粤语两个句子为例：
（24）香港粤语：啲餸齐晒未？（菜都全了吗？）
（25）香港粤语：你收集啲资料都几齐下。（你收集的资料颇为齐全。）
“齐”可以被否定，可以带量化词“晒”［例（24）］，也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例（25）］。
香港粤语的“齐”补语也常常以补语的身份出现在述补结构中：
（26）香港粤语：记得带齐啲书过去啊。（记得把书全都带过去啊。）
（27）香港粤语：做齐啲嘢先准收工。（把事情全都做完才可以下班。）
例子中的“齐”分别指向“啲书”（那些书）和“啲嘢”（那些事情），颇有量化的意味。这两个“齐”都可以改换为“晒”，意思没有明显改变。例如（26）可以改写为（28）：
（28）香港粤语：记得带晒啲书过去啊。（记得把所有书都带过去啊。）
“齐”甚至可以和“晒”共现，构成［V-齐-晒-O］结构，如：
（29）香港粤语：记得带齐晒啲书过去啊。（记得把所有书一并都带过去啊。）
可是，既然我们把“晒”视为全称量化词，那么“齐”就不太可能有和“晒”一模一样的功能。另一方面，“齐”出现的范围颇有限制，它只能配搭个别含［-消失］义的动词（如“做”、“攞”［拿］、“储”、“执”［执拾］、“到”等）。试比较下面两句：
（30）a.香港粤语：啲书唔见晒。（那些书全都不见了。）
b.香港粤语：*啲书唔见齐。（那些书全都不见了。）
“唔见”（不见、丢失）含［+消失］义，它只能用“晒”进行量化，不能用“齐”。基于上述原因，我们认为香港粤语的“齐”不是严格意义的全称量化词。
早期粤语口语文献里也有若干用“齐”做补语的例子，其用法和现代香港粤语的“齐”似乎没有任何分别：
（31）早期粤语：佢点知个啲客几时嚟齐嘥呢？（他怎么知道客人什么时候全都来了呢？）（Ball，1912）
（32）早期粤语：我哋使用嘅对象已经办齐。（我们用的对象已经全都做出来了。）（Fulton，1931）
3.2.2 全称量化词
南宁粤语“晒”的全称量化功能已逐渐被“齐”所取代。在这情况下，“晒”和“齐”便形成了功能上的分工（division of labor）——“晒”负责标记体貌，“齐”则专注于量化。以下是“齐”做全称量化词的例子：
（33）南宁粤语：我啲钱全部使齐晒。（我的钱全部用光了。）
（34）南宁粤语：我买啲西瓜返嚟齐晒哦。（我把西瓜全都买回来了。）
（35）南宁粤语：话啊盟讲齐。（话还没全说完。）
（36）南宁粤语：噜几只人都落岗齐晒。（那几个人全都失业。）
“齐”出现的句法格式为［VP-齐（-晒PERF）］。它的词汇意义已经变得不明显，可以和多种动词，包括含［+消失］义的动词［例（33）］配合，不像香港粤语那样受到限制。
3.2.3 程度量化词
林亦、覃凤余（2008：294）把南宁粤语的“齐2”（相对于做全称量化词的“齐1”）归类为“程度副词”，“表示程度很高”。我们认为这一类“齐”是程度量化词：
（37）南宁粤语：我吓到□/nɐŋ55/鸡都青齐去。（我吓得连脸都青了。）⑤
（38）南宁粤语：我哋笑得脚总袅齐。（我们笑得腿都软了。）
（39）南宁粤语：做晒一日工，攰齐去哦。（干了一天活，累极了。）
作为程度量化词的“齐”，经常出现在［ADJ-齐-去］的格式中［例（37）（39）］。句末的“去”是程度事态助词，强调事件的结果/状态达到极深或令人意外的程度（郭必之，2014：670—672），例如（39）“攰齐去”是指“攰”（疲累）的程度达到最高点。第3.1.3节提过，香港粤语的程度量化词“晒”可出现在复合形容词、状态谓语和个别习惯语中［如（12）“大晒”、（14）“打晒呔”和（15）“搲晒头”］，但南宁的“齐”却都没有相应的形式。
3.3 “了”的语法功能
“了”在现代粤语方言里的分布非常局限，只见于高阳片、吴化片和勾漏片个别方言中。它们有的充当全称量化词，有的标记完成体和完整体。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粤语的口语文献里反而有不少用“了”的例子，都是完整体助词。
3.3.1 全称量化词
粤西的廉江粤语、化州粤语都用“了”做全称量化词。这种现象以前从未报道过。下面举三个廉江的例子：
（40）廉江粤语：我银纸使了嘚。（我的钱用光了。）
（41）廉江粤语：每次有人讲佢叻，佢面就红了嘚。（每次有人夸奖他，他的脸就通红了。）
（42）廉江粤语：唐诗三百首我背熟了嘚。（唐诗三百首我全都背熟了。）
这个“了”在廉江粤语里读/liu23/，出现在［V（-C）-了-PERF］的格式中。三个例子的量化对象分别是“银纸”（钱）、“面”（脸）和“唐诗三百首”。
3.3.2 完成体/完整体助词
广东、广西交界的勾漏片粤语，有些方言用“了”做体助词，标示完成体和完整体。下面四个例子，分别取自玉林粤语和贺州粤语：
（43）玉林粤语：我借了老陈三只饭煲。（我借了老陈三个锅。）
（44）玉林粤语：白拈抢了我只表。（贼人抢了我的手表。）
（45）贺州粤语：佢分我去，我就去了。（他让我走，我就走了。）
（46）贺州粤语：大齐家都来开了。（大家都来了。）
例（43）和（44）的“了”（玉林读/liu24/）是完整体助词，表示动作的实现；例（45）和（46）的“了”（贺州读/liu33/）则是完成体助词，标记一个新情况。
“了”在早期粤语里可以充当完整体助词，和普通话的“了1”无异：
（47）早期粤语：禾割了又点样做呢？（and what is to be done with the rice after it has been reaped？）（Bridgman 1841：341）
（48）早期粤语：我做了三年厨，两年企枱。（I was a cook for three years and a waiter for two.）（Stedman & Lee 1888：28）
现代广州/香港粤语都已经完全不用“了”这个词了，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完整体助词“咗”。（47）（48）两例告诉我们：粤语“了”的使用在过去一百多、二百年间有所萎缩，在个别方言里甚至遭到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