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语法化路径
本节首先指出“晒”“齐”“了”的词汇来源(lexical source),并据此拟构这三个词的语法化路径,以及说明语法化出现的具体环境。
通过上文的讨论,我们已经掌握了“晒”和“齐”的词汇义。“了”的词汇义则可以在古汉语中找到:
● “晒”:完结(南宁粤语)
● “齐”:齐全(香港粤语等)
● “了”:完结(古汉语)
“完结”和“齐全”这两个词汇义,相信就是语法化的起点。
4.1 “完结”义动词>全称量化词(助词)
无论是古汉语,抑或是现代汉语方言,都可以找到“完结”义动词演变为全称量化词的证据。古汉语方面,标示全称量化的“完结”义动词有“毕”“讫”“尽”等。请看以下三例(皆转引自李宗江,2004; 董正存,2011):
(49)《左传·哀公二年》:师毕入,众知之。
(50)《尚书·秦誓》:民讫自若是多盘。
(51)《论衡·实知篇》:尽知万物之性,毕睹千道之要也。
例中的“毕”“讫”“尽”都是范围副词,占据状语的位置[参看董正存(2011)的分析]。它们的量化对象是处于主语位置或宾语位置的名词性成分,如(49)是“师”,(51)是“万物之性”(由“尽”量化)和“千道之要”(由“毕”量化)。至于现代汉语方言,西安话、西宁话、北京话等官话方言都用不同的补语成分表达动作的量化和动作对象的量化,其中后者很多时候会用“完”“了”等做标记(李思旭,2010:337—338):
(52)西安官话:吃完了再买。(吃完了再买。)
(53)西宁官话:米吃完了再买呵成?(米吃完了再买行吗?)
(54)北京官话:吃了两个菜了。(两个菜都吃光了。)⑥
要注意的是,例(54)的“了”念弱化形式/lou/。“吃了/lou/”相当于“吃光”。显而易见,“完”和“了”原来都是“完结”义动词。上述例子为拟构粤语量化词“晒”和“了”的语法化路径提供了宝贵的讯息。
我们认为粤语“晒”和“了”语法化的起点是[NP1-V1-V2-NP2],当中NP1或NP2具复数意义或离散性;[V1-V2]是述补结构,V2由“晒”或“了”充当。在语法化发生之前,V2指向V1,表示V1所指的事件或状态已经结束。可是,由于V2的语义特征,NP1或NP2又具复数意义或离散性,再加上特定的语境,这个结构也可以被理解为:NP1或NP2的每个成员或每个部分都参与了V1所指的事件或状态。假如出现例外,就不能称为“完结”。这情况造就了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出现。⑦经过重新分析之后,“晒”和“了”由原来出现在补语位置的动词(V2)演变为助词(可以出现在述补结构后,构成[V-C-晒/了]格式,如“做完晒”),语义也由原来的“完结”演变为“周遍”。让我们用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一下(句中的“晒”也可以替换为“了”):
(55)a.齣戏晒啦。(戏完了。)(“晒”是谓语中心,“完结”义动词。)
b.齣戏做晒啦。(戏演完了。)(“晒”是述补结构补语的成分,语义指向左侧的动词。)
c.齣戏做晒啦。(整套戏都演完了。)(“晒”是全称量化词,语义指向主语的名词性成分。)
例(55)的a、b、c代表语法化的三个阶段。在a句中,“晒”占据谓语位置,明显还是一个动词。b句代表第二步。“晒”出现在补语的位置,语义指向占谓语核心位置的动词“做”。由于主语“齣戏”具离散性,可以分割为不同的部分,所以“齣戏做晒”也可以理解为戏的每一个部分都已经演过了。当这种理解成为主流后,“晒”作为全称量化词的身份便正式确立了(参看c句的翻译)。
“晒”在不少粤语方言里都可以表全称量化。估计在那些方言分支以前,“晒”已经由动词演变为全称量化词了。在众多粤语方言中,只有南宁粤语保留了“晒”的语法源义——“完结”。
还有一个问题:“晒”的最终来源到底是什么?现在知道它是一个表“完结”的动词。可是,其他汉语方言里好像都没找到它的同源词,古代的字书、韵书里也都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这使我们怀疑它是一个源自民族语言的底层词。Yue-Hashimoto(1991)拿粤语的“晒”跟苗语的sai(全部)做比较,是一个可行的方向,可惜苗语sai的意思并不是“完结”。对本段起首提出的问题,目前最老实的回应是:我们并不知道“晒”是怎么样来的。
4.2 “齐全”义形容词>全称量化词(助词)
“齐”的语法化起点应该和“晒”“了”一样,即[NP1-V1-V2-NP2],当中NP1或NP2 具复数意义或离散性;[V1-V2]是述补结构,V2由“齐”充当。和“晒”“了”不同的是,[V1-齐]的“齐”一开始便指向NP1或NP2。另一方面,由于“齐”的词汇义仍然存在,所以如果V1含[+消失]义,“齐”便会排斥它,使整个句子变得不合语法。在这个阶段,“齐”出现的环境比较局限,还不算是个成熟的全称量化词。直至V1放宽了对语义的限制,[+消失]义的词也能进入相关的格式中,“齐”才算是真正的全称量化词。V1对语义的要求由紧变松,属于扩展(extension)的行为。比较下面三个句子:
(56)a.啲人齐啦。(人齐了。)(“齐”是谓语中心,“齐全”义形容词。)
b.啲人到齐啦。(所有人都到了。)(“齐”是述补结构补语的成分,逐渐发展为全称量化词,语义指向主语的名词性成分。)
c.啲人趯齐啦。(所有人都离开了。)(“齐”是全称量化词,语义指向主语的名词性成分,可以和“趯”[离开]等[+消失]义动词配搭。)
例(56)a 和(56)b在香港粤语中都是合语法的,但 b 的V1不能含[+消失]义。(56)c则只可以在南宁粤语中听到。充当V1的“趯”(离开)是个[+消失]义动词。也就是说,南宁粤语比香港粤语多走了一步,“齐”已经由“齐全”义形容词语法化为表全称量化的助词。
4.3 全称量化词(助词)> 程度量化词(助词)
在Heine & Kuteva(2002:36—37)的语法化词库中,记录了“全部>最高级”(All>Superlative)这条演变路径,相当于本节所说的“全称量化词>程度量化词”。Heine & Kuteva(2002)指出:最高级形成的主要模式,是把比较中的个人标准改换为整个级别所有成员的标准。书中举了非洲Amharic 语的hullu、Hamer 语的wul-和Teso语的kere等为例,但没有汉语的例子。
就我们的观察而言,香港粤语的“晒”被理解为全称量化词还是程度量化词,很多时候是取决于语境的(因此容易出现歧义,见下文)。这个认识十分关键,我们可以以“语境引发的语法化”(context-induced grammaticalization)理论(Heine,2002)作为框架,阐释“全称量化词>程度量化词”这条语法化路径。简单来说,“语境引发的语法化”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初始阶段(initial stage),结构x还没产生语法化;第二,搭桥语境(bridging context),某些语境会支持x推断出一个新的语法意义,但来源意义仍然存在;第三,转换语境(switch context),某一新语境和x的来源意义不相容;第四,固化语境(conventionalization),新的语法意义已经无需依靠语境烘托,可以应用于新的语境中。以下四个含“晒”的例句,分别代表“语境引发的语法化”的四个阶段:
(57)a.老板炒晒你哋。(老板把你们全部都解雇了。)
b.多谢晒你。(非常感谢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c.妈咪锡晒你。(妈妈最爱你。)
d.佢扮晒斯文,其实好粗鲁。(她假装斯文[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程度],其实很粗鲁。)
例(57)a的“晒”在任何语境下都只能指向占宾语位置的“你哋”(你们)。宾语作为句中唯一的复数及有定名词成分,若把它改为单数“你”便马上不合语法。句中的“晒”是全称量化词。(57)b最能清楚地说明何谓“搭桥语境”。“搭桥”的关键在于占宾语位置的“你”。在特定的语境中,这个“你”不一定是指某一个人,也可以是那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使说话者受益的事。假设有这样一个情形:对方给说话者送了很多礼物,说话者回应说:“多谢晒你!”“你”很容易就理解为“你送来的所有礼物”。这时候“晒”还是一个全称量化词,指向有复数意义的礼物。现在设想另一个场景:对方只是给说话者送了一份礼物,而那份礼物既不是复数,又没有离散性(譬如一本书),但说话者依然可以以“多谢晒你!”做回应。这时候“你”只能理解为送礼的那个人或者是他送出的那份礼物。无论指向的是人还是物,都是单数。“晒”在这样的语境中只能视为程度量化词,目的是提升左侧谓词所表达的程度,使它到达最高级。“多谢晒”于是衍生出就对方赠送礼物这个动作表示“非常感谢”的意思。⑧至于(57)c,“你”在任何情形下都只能理解为一个人,是单数。前面说过,“晒”作为全称量化词时关联成分必须遵守有定/有指和复数两个条件。这样看来,“妈咪锡晒你”的“晒”只能是程度量化词,指向左侧的谓词“锡”(爱),表示妈妈对他的爱到了极点。这个例子反映“转换语境”。最后,当“晒”作为程度量化词的身份获得确立以后,便能较自由地出现在[V-O]结构中(复合词或述宾短语),不再需要语境的烘托,如“着晒西装”(令人意想不到地穿着西装)、“打晒呔”(令人意想不到地结领带)、“爆晒粗”(令人意想不到地狂喷脏话)。这些“晒”已经进入了“固化语境”的阶段。表2概括以上部分例子以及它们的属性:
由“多谢晒你”发展至“扮晒斯文”(57)b—d这一段中,有几个现象值得关注。首先是扩展。[V-晒-O]的O原来必须是复数或具离散性。但经历扩展后,单数或不具离散性的宾语也可以进入这个格式中,例如前文已经详细讨论过的(57)b、c,还有(57)d的“扮晒斯文”和“搲晒头”。“着晒西装”自然也不能理解为“把所有西装都穿上了”。如前所述,广州粤语现在还不能接受“扮晒斯文”这种说法。换言之,广州粤语的[V-晒-O]还没经历扩展。香港粤语在这方面比广州粤语多走了一步。另一个现象是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主观化是指“语义越来越基于说话人对所说的话的主观理解、说明和态度”(Traugott 1989:35;参考邢志群2005:325的译文)。在上表中,越是靠近“固化语境”阶段的例子,主观化的程度也就越高。(57)d的“扮晒斯文”,意思是“假装斯文到了极限”,在梯级的最高点。这个“极限”是说话者的主观值,是他想象中的最高程度。事实上,“固化语境”阶段的例子中的“晒”,已经由“程度最高”衍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意思,带有夸张的效果。这是由于说话人对“晒”周边的词或短语有主观的理解,导致语义发生了演变。最后要说明的是“分层”(layering)。“分层”是语法化一个重要的原则,指一个范围较广的功能领域中,新旧层次共存,并互相影响(Hopper 1991:22)。⑨香港粤语“晒”在发展出标示程度量化的功能之余,也完好地保留了全称量化词的用法,是“分层”极佳的例证。
我们详细检查过早期粤语“晒”(包括其他写法)的用法,有一个发现:“晒”在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初期的香港/广州粤语中普遍用作全称量化词,但极少标示程度量化。“早期粤语标注语料库”收录了十种文献,年代介乎于1872年至1931年间。“晒”和它的同源词共有157笔,其中156笔做全称量化词,只有一例属于程度量化词,即:
(58)早期粤语:多烦哂咯。(I am much obliged to you.)(Stedman & Lee 1888:20)
本文主张程度量化词源自全称量化词。对于上述情况,最有力解释应该是:早期粤语的“晒”还没全面发展出程度量化词的用法。一直到了二十世纪中期,标示程度量化的“晒”才普及起来。至于属于“固化语境”阶段的“扮晒斯文”“着晒西装”等,更加是最近二十年才开始流行的新兴说法。
南宁粤语的“齐”虽然也可以做程度量化词,但其出现的环境和香港粤语的“晒”颇不相同。“齐”只可以出现在形容词之后,不可以出现在述宾结构中间。更重要的是,我们搜集到的例句似乎都有歧义:
(59)南宁粤语:我吓到□/nɐŋ55/鸡都青齐去。(我吓得连脸都青了。/我吓得整张脸都青了)[=(37)]
(60)南宁粤语:我一听讲考博,头都痛齐。(我一听要考博,头疼极了。/我一听要考博,整个头都痛了。)(林亦、覃凤余,2008:294)
例(59)“□/nɐŋ55/鸡都青齐去”的意思可以是“脸变得极青”(“□/nɐŋ55/鸡”其实是“疤痕”),也可以是“整张脸都变青了”。前一种读法是把“齐”当成程度量化词,后一种读法是把“齐”当成全称量化词。同样的道理,(60)“头都痛齐”既可解作“头疼极了”(“齐”是程度量化词),也可以解作“整个头都痛了”(“齐”是全称量化词)。这样看来,在“语境引发的语法化”的框架中,南宁的“齐”只是到达了“搭桥语境”的阶段:
可以说,作为程度量化词,香港粤语的“晒”出现的环境远比南宁粤语的“齐”阔大,“晒”也比“齐”活跃得多。
4.4 “完结”义动词>完成体助词>完整体助词
这一条语法化路径早已为人所熟知(cf.Bybee et al.,1994; Heine & Kuteva,2002:134—138等),相信无需多做介绍。在本文的例子中,参与演变的,有南宁粤语的“晒”和玉林粤语的“了”。“齐”受它的语法源义所限,所以没发展出标示体貌的功能。
4.5 “完结”义动词>顺承连词
Heine & Kuteva(2002:137—138)指出:“完结”义动词容易语法化为表连接的话语标记(discourse marker)。这在世界上许多语言中都出现过。他们所说的表连接的话语标记,相当于本文的“顺承连词”。在汉语方言里,由“完结”义动词语法化为顺承连词的例子,除了第3.1.5节报道过的“晒”外,还有台湾闽南语的“了后”(参考杨秀芳、梅祖麟,1995):
(61)台湾闽南语:伊本来住台北,了后搬去台南。(他本来住台北,后来搬去台南。)
闽南语的“了”本身是个动相补语,意思就是“完结”。“了后”的形成,和南宁作为顺承连词的“晒”的形成十分相似。“了”和“晒”本来都以“完结”义动词的身份出现在[VP1-FINISH,VP2]格式中(以 ‘FINISH’ 表示“晒”和“了”)。这个格式后来被重新分析为[VP1,FINISH-VP2],表“完结”的动词也随之语法化为连词,表“接着”的意思。闽南语“了后”的“后”来源于原来 VP2 句首的成分。在词汇化的过程中,它和原来VP1句末的“了”结合在一起,现在“了后”已变成了一个词。
4.6 小结
上文分别介绍了“晒”“齐”“了”的语法化路径,讨论了它们作为全称量化词、程度量化词和体助词的来源。这几个词在同一方言中往往有几个功能(如“晒”在香港粤语中既可做全称量化词,又可做程度量化词),我们认为这是语法化路径上不同阶段的反映。“晒”和“了”本来都是“完结”义动词,它们的语法化路径也相当接近,只是“了”没发展出程度量化词和顺承连词等功能。图1是“晒”和“了”的语法化路径:
这张图显示“完结”义动词有三个主要的语法化方向——量化、体貌和连接,属于“多向语法化”(poly-grammaticalization)模式。
“齐”的语法化路径比较简单。它只专注在量化方面发展:
路径上的三个阶段,都可以在南宁粤语中找到。
如果把上面两张图合并在一起,再标上“晒”“齐”“了”在各种粤语方言中的功能,那就会得出图 3:
图中有三点需要注意:第一,同一个“晒”,在南宁粤语里专注于“体貌域”和“连接域”,但香港粤语则只在“量化域”中发展;第二,同一个“了”,廉江粤语用它来标示量化,玉林粤语则把它当成完成体助词和完整体助词;第三,南宁粤语的“晒”和“齐”有清晰的分工。“晒”表体貌,而“齐”则表量化。我们知道,南宁粤语的“晒”其实也可标示量化,只是功能正在衰退,有被“齐”取代的趋势。正如林亦、覃凤余(2008:325)所指出:“齐”在“量化域”上替代“晒”,主要原因是避免歧义。试看以下例句:
(62)a.南宁粤语:佢哋上个月结晒婚晒。(他们上个月结了婚了。/他们上个月全都结了婚了。)
b.南宁粤语:佢哋上个月结婚齐。(他们上个月全都结了婚。)
例(62)a的“结晒婚”是有歧义的。“晒”既可理解为完整体助词,指向动词“结婚”;也可以理解为全称量化词,指向占主语位置的“佢哋”(他们)。相反,(62)b的“结婚齐”的“齐”只能当作全称量化词。在“量化域”里,“晒”“齐”具有竞争(competition)的关系。“晒”显然是落败的一方。我们用图4概括“晒”和“齐”在南宁粤语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