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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罗亚尔律师接待那不常拜访的客人时,并不是在红房子的“办公室”里。出于专业尊严和男性的独立,他觉得有必要有一个不是设在家里的真正的办公室;而作为北多尔默唯一的律师,他的办公室也有必要和市政厅、邮局处于同一屋檐下。

他习惯一天两次走路到办公室去,早上下午各一次。办公室在大楼的一层,有着单独的入口,门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名牌。进去前,他会先到邮局取邮件——通常都是毫无收获的,然后他会对坐在走廊对面的懒散的职员说一两句话,再走进对面角落里的商店,店主卡里克·弗莱总会给他留一把椅子。而他也总能看到一两个议员在绳索、皮革、烟草和咖啡豆的包围中,靠在长长的柜台前。罗亚尔先生尽管在家里沉默寡言,此时却会兴致勃勃地向老乡分享自己的意见;也许,他不希望那仅有的几个客人惊讶地发现他坐在布满尘埃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身边连一个书记员都没有。不管怎样,他在那儿的时间不比查里蒂在图书馆里的时间要长或者更有规律。剩下的时间里,他要么待在商店里,要么开着车绕着村子转,忙着他代理的保险公司业务,要么坐在家里阅读班克罗夫特的《美国史》[8]和丹尼尔·韦伯斯特[9]的演讲集。

自从那天查里蒂告诉他,她想接替尤朵拉·斯凯夫的职位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可言喻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改变。罗亚尔律师遵守了他的承诺。他大费周折帮她要到了那个职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还有好几个候选人,而且奥玛·弗莱和塔格特家最年长的姑娘在之后的一年里都不待见她。他还让维丽娜·马什从克里斯顿过来做饭。维丽娜是一个可怜的老寡妇,颤颤巍巍的,毫无进取心。查里蒂猜测她是为了生活费而来。罗亚尔先生太吝啬了,如果他能免费雇一个聋哑穷人,他是不会花一美元一天去雇一个手脚麻利的姑娘的。但是不管怎样,维丽娜来了,住在查里蒂房间上方的阁楼。虽然她是聋子,但没有给这位年轻女孩带来太多麻烦。

查里蒂知道那晚发生的可恶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她明白,尽管此后她深深地鄙视罗亚尔先生,罗亚尔先生却更加鄙视他自己。她之所以要找另一个女人住在这所房子里,也是出于对他的羞辱而不是她的自保。她不需要任何人去保护她自己:她那谦卑的自尊是她最好的防御。他从没对她说过一句解释的话来缓和这个矛盾;这次意外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然而这件事的后果出现在他们交换的每一个字眼、每一次他们本能地躲避对方目光的时候。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在红房子里的权威了。

见到哈查德小姐的表弟当晚,查里蒂躺在床上,光溜溜的手臂交叉叠在粗糙的头下,止不住地想他。她猜他的意思是要待在北多尔默一段时间。他说过他在寻找周边的一些老房子;尽管她不是很明白这个理由,或者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需要寻找老房子,因为这些房子就躺在每条路边,等人问津。不过她知道他需要书本的帮助,于是下定决心要在第二天找到那本她之前没找到的书,还有其他和这个话题相关的书。

一想起当时那一瞬间的窘迫,她对生活和文学的无知,便前所未有地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在这个地方想成就点什么,是没有用的。”她对着枕头嘟哝着。一想到城市的模糊画面,想到在那些仿佛会发光的“超级”内特尔顿小镇上,穿得比贝尔·鲍尔奇还要漂亮的女孩和有着卢修斯·哈尼的手的年轻男孩畅谈建筑时,她便像花儿一样枯萎了。然后她想起当他走近桌子时,那阵突然的停顿,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那场面让他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她想起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她马上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盥洗台光溜溜的木板那儿,找到火柴,点亮了一根蜡烛,然后举起蜡烛,走到挂在白墙上的方型镜子前。她那张小小的脸,通常是阴郁的苍白色,现在在微弱的烛光下像玫瑰一样发着光。在她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似乎比白天时更大更深邃。也许,祈求这双眼睛变成蓝色是个错误。一个箍子和纽扣难看地别在那没有漂白过的睡袍上,环绕着喉咙处。她解开箍子,露出瘦瘦的双肩,她仿佛从镜中看到了一位穿着低领缎裙的新娘,和卢修斯·哈尼并肩走在一条道上,他会在他们离开教堂时亲吻她……她放下蜡烛,双手覆盖着脸,仿佛要锁住这个“吻”。就在此时,她听到罗亚尔先生上楼睡觉的脚步声;于是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对罗亚尔先生深深的厌恶。对她来说,他成了个可怕的老男人。

第二天,罗亚尔先生回来吃晚饭,他们像往常一样沉默地面对面。一起吃饭的维丽娜成了他们不说话的借口,尽管她是个聋子,可以让他们毫无顾忌地交换秘密。晚饭结束时,罗亚尔先生站了起来,看着留下来帮老妇人收拾碗碟的查里蒂。

“我想和你聊一下。”他说;她一边尾随他穿过走廊,一边寻思着。

他坐在那张黑色的马毛扶手椅上,她则斜靠在窗边,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她迫不及待想去图书馆,去找那本关于北多尔默的书。

“听着,”他说,“为什么该在图书馆的时候你却不在图书馆?”

这个问题,打断了她快乐的出神,让她无话可说,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答不上来。

“谁说我不在?”

“有好些人投诉你,哈查德小姐今天早上把我叫去——”

此时在查里蒂心里暗暗点燃的愤怒爆发了。“我知道!奥尔玛·弗莱,还有塔格特家那讨厌的女孩,还有本·弗莱,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整天和她在一起。下流的小报告——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想把我赶出去!以为真有人想去那个图书馆似的!”

“有人昨天去了,而你不在。”

“昨天?”她想到那幸福的片段,大笑了起来。“昨天什么时候我不在了?我真想知道?”

“大概4点的时候。”

查里蒂沉默了。她沉浸在年轻哈尼来访的梦幻记忆中,以至于忘记当他一离开图书馆,她也离开了。

“谁在4点的时候来过?”

“哈查德小姐。”

“什么?哈查德小姐?自从她不能走路后,她都没再靠近过那个地方。她想进去也爬不了那些楼梯。”

“我想有人扶她的话就可以了。不管怎样,她昨天去了,和她住一块的小伙子扶她上去的。我知道他午后看见你在那儿;他回去告诉哈查德小姐那儿的书破败不堪、需要打理,她便兴致勃勃地自己坐着轮椅去了。但是当她到图书馆时,却发现门锁着。于是她把我叫去,告诉我此事,一并还有其他投诉。她说你做事粗心大意,所以她准备找一个受过培训的图书管理员。”

他说话的时候,查尔蒂纹丝不动。她的头抵在窗框上,双臂垂在两边,双手紧握,紧得那尖尖的指甲刺痛了手掌,也不自知。

罗亚尔先生刚才说过的话中,她只记得这一句:“他告诉哈查德小姐,那儿的书破败不堪。”她还要关心其他什么指责?不管是出于恶意还是事实,她都看不起,正如看不起诋毁她的人一样。但是那个神秘吸引着她的陌生人,背叛了她!当她奔向山坡,甜蜜地想着他时,他却赶紧回家数落她的失职!她想起在黑暗的房间中,如何用双手覆盖着脸去靠近那个想象中的吻;因为他没有领会她的心思,狂怒在她的心里蔓延。

“好吧,我会走的,”她突然说,“我现在就走。”

“去哪儿?”她听到罗亚尔先生惊讶地说。

“怎么了,我要离开他们那个老旧的图书馆:马上离开,永远不再踏足那儿。他们不要以为我会等着他们解雇我!”

“查里蒂——查里蒂·罗亚尔,你听着——”他从椅子上笨拙地站起来;她只是挥手让他到一边去,然后走出了房间。

她走上楼,从针垫下取出藏着的图书馆钥匙——谁说她粗心大意?然后戴上帽子,冲下楼走到大街上。如果罗亚尔先生听见她离开,也不会挽留她:他生气了,大概是明白和她理论是没有用的。

她来到砖砌的圣殿——图书馆,打开大门,走进冰冷的黄昏中。“我很高兴当其他人在外面晒太阳的时候,不用再坐在这个老墓穴里!”当一阵熟悉的寒意袭向她时,她大声地喊道。她厌恶地看着那一排排肮脏破旧的书架,绵羊鼻子的密涅瓦站在黑色底座上,那个表情温和的年轻名人肖像就在她的桌子上方。她想打开抽屉,拿出那卷蕾丝和图书馆登记证,径直到哈查德小姐家宣布辞职。但是,一阵凶猛的孤独感突然向她袭来,于是她坐了下来,脸抵在桌上。她的心灵被人生的残酷真相深深伤害了:第一个从野外向她走来的人带给她的是痛苦而非快乐。她没有哭;她很少流泪,她的悲伤都在心里消化。当她处于那无言的悲伤中时,却感到人生太悲凉、太丑陋、太难以承受了。

“我对它做过什么,它要这样伤害我?”她叹息着,拳头抵在因为抽噎而肿胀的眼皮上。

“我不会——不会像个讨厌鬼一样去那里的!”她嘟哝着,跳起来,把头发往后推,仿佛是它们让她感到窒息似的。她打开抽屉,拿出登记证,转向大门,这时,大门开了,那个住在哈查德小姐家的年轻人吹着口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