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哈查德纪念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而查里蒂·罗亚尔没什么责任心,通常只在办公桌前坐到四点半。
不过,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做能给北多尔默或者她自己带来什么实际好处。只要她认为合适,便会毫不犹豫让图书馆提前一个小时关门。哈尼先生离去几分钟后,她也准备离开了,于是收好蕾丝,关好百叶窗,把钥匙插进大门钥孔给这座知识殿堂上锁。
当她出来时,街上依然是空荡荡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开始朝自己的家走去。但是,到了家她却没有进门,而是继续向前走,拐进一条田间小路,爬到山坡上的一个牧场。她放下牧场大门的门栓,顺着牧场颓圮的围墙下的一条小径走,一直走到一个小山丘,那里有一丛落叶松,鲜嫩的松针迎风抖落。她躺在斜坡上,摘下帽子,把脸埋在草地上。
对于很多事情,她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只是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对于所有的光明、空气、香气与色彩,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会有反应。她爱这手掌下干枯的山草那粗糙的质感,爱她埋首其中的百里香的味道,爱清风抚弄她的头发和棉衬衫,爱落叶松摇曳时发出的咯吱声。
她经常爬上小山,独自躺在那儿,只为了感受风,感受把脸颊埋在草地上摩挲的乐趣。一般这种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之中。而今天,从图书馆里出逃的快乐令她的幸福感愈发强烈。在她值班的时候,她很喜欢有朋友顺道来看她,和她聊会儿天,但她不喜欢为书烦恼——很少有人询问这些书,她又怎么会记得它们放在哪个位置?奥玛·弗莱偶尔会拿出一本小说看,而她的哥哥本·弗莱则喜欢看他所谓的“地理”,还有与贸易、记账相关的书。但是,除了偶尔有人要《汤姆叔叔的小屋》[4]、《打开栗子烙》[5]或朗费罗[6]的书之外,没有人要别的了。她知道这些书放在哪里,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把它们找出来。但是她很少碰到意料之外的要求,以至于今天这一幕仿佛对她不公似的,激怒了她……
她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容貌,喜欢他近视的眼睛,还有他古怪的说话方式——尽管突兀,却很温柔,如同他晒伤的结实手掌,竟然有着女人一样光滑的指甲。他的头发也是太阳晒过的颜色,或者更确切来说,是霜冻后的蕨菜色。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有着近视者迷人的眼神。他的微笑害羞却又自信,仿佛知道许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察觉到他的优越感。但是她的确感受到了,而且还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新鲜的。她虽然贫穷无知,却知道自己是最卑微的人,即使在北多尔默这样的地方也是最卑微的人。在这儿,来自大山是最丢脸的事情。尽管在她狭隘的世界里,她一直是主宰。当然,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罗亚尔律师是“北多尔默最有权威的人”这一事实。事实是,他太有权威了,以至于不明所以的外人总想知道他为什么留在村里。不管怎样,甚至包括哈查德小姐在内,罗亚尔律师依旧主宰了北多尔默,而查里蒂则主宰了罗亚尔律师的家。她从未将这些头衔放在自己身上,但她清楚自己的权力,清楚这权力来自什么,并且痛恨它。令她困惑的是,图书馆里的那个年轻人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了依赖的甜蜜。
查里蒂坐起来,拂掉头发上的草屑,居高临下俯视着这栋受她支配的房子。这栋沉闷无趣的房子就矗立在她的下方,无人打理。红漆已经褪掉的房子正面与大路之间隔着一个“院子”,“院子”的小径旁是醋栗丛、一块深受旅行者喜欢的大石,还有一株病恹恹的绯红蔓枝绑在扇形的支架上,那是罗亚尔先生从赫本带回来取悦她的礼物。房子的背面,略微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方搭起了晾衣绳,一直延伸到一堵干墙上。墙外,在满是石头和蕨类植物的荒野,稀疏地种着一小片玉米和几行土豆。
查里蒂已经想不起她第一次见到这所房子时的情景。有人告诉她,当她从山上被带下来时,正发着烧。她只记得有一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罗亚尔太太床脚下的小床上,睁眼看着冰凉整洁的房间。后来这房间便成了她的房间。
过了七八年后,罗亚尔太太去世了,那时查里蒂已经了解周遭的大部分情况了。她知道罗亚尔太太忧郁、胆小、懦弱,也知道罗亚尔律师为人严厉、粗暴,却更懦弱。她知道自己被取名为“查里蒂”[7](在村子另一头的白色教堂里命名的),是为了纪念罗亚尔先生无私地将她“带下山来”,也为了让依赖感伴随着她。她知道,罗亚尔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但他并没有依法办理收养手续,尽管大家都叫她查里蒂·罗亚尔。她也知道罗亚尔先生没有留在法律生涯的开始地——内特尔顿工作,却回到北多尔默生活的原因。
罗亚尔太太去世后,有流言说她会被送去寄宿学校。哈查德小姐提出了这项建议,然后与罗亚尔先生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讨论。罗亚尔先生依照她的计划,找了一天去斯塔克菲尔德参观了她推荐的学校。第二天晚上,他黑着脸回来,查里蒂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时见到的还要阴沉。那时,她已经心中有数。
当她问起罗亚尔先生要过多久她才动身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你不会去那所学校。”然后把自己关在那个被他叫作“办公室”的房间里。第二天,那位斯塔克菲尔德学校的女负责人写信来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她恐怕无法给一个新学生腾出位置。
查里蒂非常失望,但也明白了。罗亚尔先生之所以什么都不做,不是因为害怕斯塔克菲尔德太有吸引力,而是害怕失去她。他是个极其“孤独”的男人。她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非常“孤独”。他和她,在这栋悲伤的房子里四目相对,早就明白了孤独的滋味。虽然查里蒂对罗亚尔先生没有特殊的感情,也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但是她同情他,因为她知道罗亚尔先生比周围的人更优秀,而她是他和孤独之间唯一的存在。因此,当一两天后,哈查德小姐派人去叫她,要和她讨论内特尔顿的一所学校,并说这次她的一位朋友会“作出必要的安排”时,查里蒂打断了她的话,宣布自己已决定不离开北多尔默。
哈查德小姐和蔼地跟她讲道理,但毫不起作用。查里蒂只是反复说:“我觉得罗亚尔先生太孤单了。”
哈查德小姐的双眼在眼镜后困惑地眨了眨,虚弱的长脸上满是疑惑的皱纹。她身体前倾,把手放在红木扶手椅上,显然是想说些该说的话。
“亲爱的,你的想法是好的。”
她环顾客厅苍白的墙壁,向祖传的银版相片和教学采样器寻求建议,但这些东西似乎让她更难开口。
“事实上,这不仅是——不仅是因为上学对你有好处,还有其他原因。你太小了,还不能理解……”
“噢不,我不小了,”查里蒂严肃地说。哈查德小姐的脸一直红到金色帽子底部。但对于自己的解释被打断,她一定感到了一种隐约的宽慰,因为她再次向银版相片求助,并得出结论:“当然,我会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万一……万一……你知道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查里蒂从哈查德小姐家回来时,罗亚尔律师正在走廊里等着她。他剃了胡子,擦拭过黑色大衣,看上去男子气概十足。在这种时候,查里蒂真的很敬佩他。
“所以,”罗亚尔说,“解决了吗?”
“是的,解决了。我不去了。”
“不去内特尔顿的学校了?”
“哪儿都不去。”
他清了清嗓子,厉声问:“为什么?”
“我宁愿不去,”她说道,蹦蹦跳跳地经过他身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就是在接下来的一周,罗亚尔先生从赫本给她带来了绯红蔓枝和扇子。在这之前,他从未送过查里蒂任何东西。
她人生中下一个重大事件发生在两年后,那年,她十七岁。罗亚尔律师,一向讨厌去内特尔顿,却因为一起案件被叫去了。尽管罗亚尔律师仍在开展法律业务,但北多尔默和边远村落的官司已日渐减少,因此这次机会,他不敢推辞。他在内特尔顿待了三天,赢了官司,然后兴致高昂地回来了。他难得有这种好心情,在老朋友们为他举办的“热烈欢迎”晚餐上,他说的话让人印象深刻,体现了他的好心情。晚餐的尾声,他悄悄地说:“我离开了内特尔顿,真是个傻瓜。是罗亚尔太太让我这么做的。”
查里蒂马上意识到在他身上发生过一些痛苦的事情,他正试图用谈话来卸下这段记忆。查里蒂早早就上了床,剩他一人坐在那里,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发旧的油布上面,思绪万千。上楼时,她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食橱的钥匙——食橱里放着一瓶威士忌。
敲门声吵醒了查里蒂,吓得她从床上跳起。听见罗亚尔先生低沉而霸道的声音,她打开了门,生怕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多想,但当看到站在门口的他,秋月的一缕光落在那张不安的脸时,她明白了。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片刻;然后,当他跨过门槛时,查里蒂伸出手臂阻止了他。
“你马上从这里回去,”她说,尖锐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你今晚不能拿那把钥匙了。”
“查里蒂,让我进去。我不想要钥匙。我是个孤独的人。”他开始用那曾让她感动的低沉声音说道。
由于惊慌,她的心跳加速,但依旧轻蔑地拒绝他:“那么,我想你犯了一个错误。这里不再是你妻子的房间了。”
她并不害怕,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恶。大概他在她的脸上读出了这种厌恶,因为在凝视她片刻后,罗亚尔先生退了回去,缓慢地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门。她把耳朵贴在钥孔上,听着他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往厨房走去;她试图听见食橱镶板的撞击声,却只听到他在一会儿后打开了大门。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他沿着小路走的沉重脚步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看见他驼背的身影在月光下大步行走。后来,意识到自己战胜了他,一种迟来的恐惧感随即袭来,她钻到床上,寒意冷到骨子里。
一两天后,可怜的尤多拉·斯科夫突然死于肺炎,二十年来她一直是哈查德图书馆的管理员。葬礼后的第二天,查里蒂去见哈查德小姐,请求任命自己为图书管理员。这个要求似乎吓了哈查德小姐一跳:显然,她质疑新候选人的资格。
“为什么?我不明白,亲爱的。你不是太年轻了吗?”她犹豫道。
“我想挣点儿钱。”查里蒂只是回答。
“难道罗亚尔先生没有满足你所有的要求吗?在北多尔默可没有谁是有钱人。”
“我想挣够钱然后离开这里。”
“离开?”哈查德小姐疑惑的皱纹更深了,她忧虑地顿了顿,“你想离开罗亚尔先生吗?”
“是的,要不然我想再找一个女人住在家里。”查里蒂坚决地说。
哈查德小姐紧张的双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双眼看着墙上褪了色的照片求助,接着她犹豫不决地微微咳嗽了一声,说:“那个……我想家务活对你来说太辛苦了吧?”
查里蒂的心凉了。她明白了,哈查德小姐无法给她提供帮助,她必须独自克服困难。一种更深层的孤独感压倒了她,令她感到无限沧桑。“对她说话一定要像对小孩儿一样。”她心想,同时对哈查德小姐一直以来的无知感到同情。“是的,就是这样,”她大声说,“家务活对我来说太辛苦了,今年秋天我一直咳嗽得很厉害。”
她注意到这一暗示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哈查徳小姐联想到可怜的尤多拉的去世,脸色变得苍白,她答应尽自己所能。当然了,她还要咨询一些人的意见:牧师、北多尔默的议员,以及哈查德家在斯普林菲尔德的一个远房亲戚。“你要是上学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她随查里蒂来到门口,然后在门槛前,闪烁其词地说:“我知道罗亚尔先生……有时让人难受……但他的亡妻能忍受他。你必须永远记住,查里蒂,是罗亚尔先生把你从山上带下来的。”查里蒂回到家,打开罗亚尔先生“办公室”的门。他正坐在炉边读丹尼尔·韦伯斯特的演讲集。自他去查里蒂的房间那天起,已经过去了五天。五天里他们只在吃饭时碰面,在尤多拉的葬礼时并肩而行,但彼此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进来时,罗亚尔先生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他没有剃胡子,这令他看上去分外的老。但她一贯认为他是一个老人,所以这外表上的变化并没有触动她。她告诉他自己见过哈查徳小姐一事。她看得出他吃了一惊,却什么也没说。
“我告诉她家务活对我来说太辛苦了,所以我想挣钱雇一个女孩。但是我不会付钱给她的,你得付这笔钱。我想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钱。”
罗亚尔先生浓密黝黑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坐在那儿,用墨迹斑斑的指甲敲着桌边。
“你想挣钱做什么?”他问道。
“在我想离开时可以离开。”
“你为什么想离开?”
她的轻蔑一迸而出:“你以为如果能够离开,会有人想留在北多尔默吗?人们都说你就不会!”
他垂下头,问道:“你要去哪里?”
“任何我能养活自己的地方。我先在这儿试一下,如果不能在这儿维持生计,我就去别的地方。如果不得已的话,我还可以去山上。”她停顿了一下,眼见这个威胁已经生效。“我想让你叫哈查德小姐和议员选我当图书馆管理员,我还要找一个女人和我一起在这个家里。”她重复道。
罗亚尔先生脸色变得极度苍白。在她说完后,他生硬地站起来,靠在桌子上。有一两秒钟,他们彼此对视。
“听着,”最后,他似乎艰难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早该说的。我想要你嫁给我。”
女孩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我想要你嫁给我,”他清了清嗓子,重复道,“牧师下个星期天会到这里来,那时就可以安排好这件事。或者我开车送你去赫本的司法部,在那里完成婚事。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在她始终如一的无情注视下,罗亚尔先生垂下了眼帘,不安地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笨拙吃力、衣着破旧、狼狈不堪,紫色的血管使压在桌上的双手扭曲变形,他努力宣布的时候,那演说家似的长下巴颤抖着,看上去就像一位扮作父亲角色的丑陋老人,就像她一贯认为的那样。
“嫁给你?我?”她鄙夷地笑了起来,“这就是前几天晚上你要来问我的吗?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多久没照镜子了?”她挺直了身子,傲慢地意识到自己的年轻与力量。“我猜,你觉得娶我要比雇一个女孩更便宜。大家都知道你是鹰郡最吝啬的人,不过我觉得你不想再被人这样教训了。”
她说话的时候,罗亚尔先生纹丝不动。他面如死灰,浓黑的眉毛颤抖着,仿佛查里蒂鄙视的怒火令他睁不开眼睛。当她停下时,他举起了双手。
“得了,差不多得了。”他说,转身走向房门,从帽架上取下帽子,在门槛处停下。“人们对我不公平,从一开始就对我不公平,”他说完,便出门了。
几天后,北多尔默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便是任命查里蒂为哈查德纪念图书馆的管理员,月薪8美元,而老维丽娜·马什,要从克雷斯顿救济院过来在罗亚尔律师家住下并负责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