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整个夏天这一家人都在玩命工作,到了秋天,他们攒下了足够尤吉斯和奥娜按照传统标准举行婚礼的钱。十一月下旬,他们租下一处大厅,邀请了所有新认识的朋友。朋友们散去之后,他们欠下了一百多块钱的债务。

他们一家就在这样充满温情的时候,背上这样一笔债务。这是怎样的痛苦和残忍!对于他们的婚姻生活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开始!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但是所以他们却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此时,世间的一切都在向他们高喊:你们应该幸福;然而他们心中的疑惧仍然在燃烧,只要轻轻扇一点风就能燃起烈焰。他们的灵魂深处感到了震撼,被爱情成就的现实所震撼——被它们的深不可测所动摇,带着爱的敬畏。难道是因为他们祈求平安的哭声过于虚弱?他们现在希望拥有一点点平静,那也是十分软弱的表现吗?他们已经敞开心扉,就像春天的花朵,但降临到他们身上的却是无情的冬天。他们想知道,有哪一种爱曾在遭受如此践踏的世界上绽放过的爱,遭受过如此践踏!

他们面前的现实无情而野蛮,粉碎了让他们最后一丝希望。婚礼后的第二天清晨,贫困驱使着他们从睡梦中唤起,驱使他们在破晓前就去工作。奥娜疲劳得几乎无法站起来,但如果她没法去工作,工作机会就不复存在,而且如果她不按时到岗,她肯定就会失去工作。全家人都必须工作,所有人都必须去,包括甚至是小斯坦尼斯拉夫,他已经因为吃了太多的香肠和汽水而生病了。一整天他都站在他的猪油包装机前,摇摇晃晃,眼睛都睁不开。工头那天猛踢了他两次来把他叫醒,他也差点丢了工作。

他们花费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在这一周里,孩子们大发牢骚,大人们怨气连天,房子差不多都不能住了。但是,尽管如此,尤吉斯也极少发脾气。这是因为奥娜——他只要看一眼她就能控制住自己了。她是那么敏感——确实——她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他一天中大概要想她好几百次,当他想到她,一想到她,尤吉斯就会紧握双拳再投入到面前这堆工作当中。她对他太好了,他对自己说,他很害怕,因为她是他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渴望拥有她,而现在梦已成真,他却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应得的,奥娜信任他,不是由于他赢得了信任,而只是因为她的善良淳朴。不过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对她,让她永远不会发现,绝不向她暴露出任何丑陋的自我;他会注意自己每个小问题,比方说他在事不顺时破口大骂的习惯。看到奥娜如此容易流眼泪,她的眼神如此哀婉,这让尤吉斯马上就会坚定起来,同时还要有处理思考他原本脑海中的各种心事。在这个时候,尤吉斯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乱。

他必须保护她,为她与所面临的恐怖战斗。他是她能依赖的一切,如果他失败了,她也将一无所有。他会用他的双臂包裹着她,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他已经认识到他现在所处的境况。这是各自为战的战争,后下手就要遭殃。你不宴请其他人,而要等着其他人宴请你。你的灵魂中充满了怀疑和仇恨,你知道你正被一群贪图你钱财的心怀恶意的势力所包围,他们利用各种所谓美德来设下陷阱和诱饵。商铺老板在橱窗上贴满了各式谎言来吸引你,谎言贴满了路旁围栏,贴满了路灯杆。大公司们欺骗你,欺骗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是大骗子。

尤吉斯终于意识到了事实,但是这实在是太残酷了——斗争是如此地不公平,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譬如,他在这双膝跪下发誓要保护奥娜不受伤害,然而仅一个星期后,她却受到了他们无法抵挡的敌人的残暴打击。有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时正是十二月,全身湿透然后整天坐在布朗公司冰冷的酒窖里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奥娜只是一个打工妹,没有自己的雨衣之类的东西,于是尤吉斯把她送上有轨电车上避雨。碰巧拥有电车的公司老板们都是些个财迷。城市当时已经通过一项法令,要求他们给乘客发放免费的换车卡,这让他们十分不满。起初,他们规定只有在付过车费后可以得到免费换车卡,而后他们丑陋的面目暴露无遗,干脆规定除非如果乘客主动索取,否则售票员不会提供换车卡。奥娜知道她需要换车卡转车,但她不是那么主动的人,所以她只是等待着,呆呆地望着售票员,希望他能注意到她。当她下车时,她才向售票员索取换车卡,得到的却只是拒绝。不知如何是好的奥娜,开始用售票员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语言和他争辩起来。警告她多次以后,售票员拉了拉铃铛,车子继续行驶——奥娜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当然,在下一个转角她终于下了车,但因为她没有一分钱,不得不在瓢泼大雨中步行走到围场区。于是一整天她都坐在那里在瑟瑟发抖,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她的牙齿还在格格地磕碰着,头和背部都在痛得厉害。在这之后的两星期,她都得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就算是这样她也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工作。工头对奥娜格外严苛,因为她觉得她一天婚假都不给奥娜,奥娜一定心怀不满。奥娜相信女工头不喜欢她手下的女孩结婚,因为工头她自己又老又丑,没人会娶她。

生活中危机四伏,看起来都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的子女不像他们在家乡时那样健康了,但他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房子没有下水道,十五年来污水排进阴沟,直接就进了化粪池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在街角购买的淡蓝色牛奶不但被兑了水,里面还被掺了甲醛呢?在家乡时,当孩子们生病的时候,埃兹碧塔大娘会采草药来给他们治病。现在,她不得不去药店里买药水提取物,可是她怎么会知道,药是不是里也都掺了假呢?他们怎么能会知道,茶叶、咖啡、糖和面粉里有没有都掺上了不该有的东西?怎么能知道,罐装豌豆里有没有掺了铜盐,果酱是不是用苯胺染料染了色的呢?即使他们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几公里内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只能买到这样的东西了。寒冬就要到来,他们不得不省钱来买更多的衣服和被褥。但无论他们攒下多少钱,也没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商店里的衣服都是用以次充好的棉花制成,是用旧衣服的碎片重新纺成的布制成的,如果他们能再有钱一点的话,他们还可能能买到各种花样带褶边的花哨衣服,但是照样是上当;真正有质量衣服,无论他们愿意支付怎样的代价也无法用钱买得到。舍德维拉斯的一个最近从国外回来的年轻朋友,在阿什兰大街上一家商店里做店员,他给大家讲述了自己老板欺骗无知的乡下人的伎俩。如果客户想买闹钟,老板就给他们看两个完全一样的,告诉他们一个价格一块,而另一个一块七毛五。在被问到二者的区别是什么的时候,老板会把第一个上一半的弦,而第二个上满,让他的顾客注意到第一个钟可以发出二倍长度的声响;如果顾客这时候说自己睡得特别熟的话,他就会给他们推荐贵的那个。

有位诗人曾经这样吟唱:

“他们的心灵越深刻愈深厚,

他们的忍耐愈高尚举止就越高贵,

他们的青春埋葬在痛苦的火焰中,

痛苦和烦恼已经消失。”

但诗中说的痛苦不会是由贫困带来,那是无休止地的痛苦和残忍,是如此地肮脏,丑陋,让人难堪——让人不能得到一丝尊严甚至怜悯。这是一种诗人不常触及的苦痛;所要用到的词汇不会写入诗歌的——它的细节不会出自上流社会止口。例如,谁会通过描绘一个和一大堆蟑螂一起生活的家庭来,承受所有的痛苦艰难,不便和屈辱,通过展示他们是如何把所有血汗钱都花在除掉那些害虫的努力之中,来赢得高雅的文学爱好者的同情呢?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徘徊,他们花了两毛五买了一大包杀虫粉——一种有专利权的药,——含有95%的石膏的无害粉末,实际上大概价值两分。当然这药也不是毫无成效,有几个够倒楣不行的蟑螂在喝水以后吃了这药以后又去喝水,于是在把自己的肚子里塞满了一层熟石膏,就像巴黎的石膏像一样。对此已经束手无策而且再也没有更多钱可以投进去的一家人,就只能放弃,继续回到痛苦的日子里去。

还有老安塔纳斯。冬天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是一片漆黑、没有暖气的地窖,整天可以看到哈出的白气,手指也会冻僵。老人的咳嗽一天比一天严重,咳得停不下来,让其他人十分反感。然而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他的车间地上满是化学品,很快就把他的靴子浸透了,让他的脚上长了疮,情况越来越严重。是他本身的血液有问题,还是因为脚上有伤口,没人知道。于是他问了别人,得知这种情况很常见——是由于硝石的缘故。每个人,至少是干这个活儿的人,迟早都会发生这种情况,最后就不能干活了——最少不能干这种活了。这永远无法愈合——如果继续干下去,脚趾最后都会掉下来。

但老安塔纳斯是不会辞职的,他看得见他的家庭在遭受些什么,也知道他为了得到一份工作付出了什么。于是,他裹紧了双脚,一瘸一拐地,一边咳嗽一边干下去,直到他粉身碎骨顷刻间成为尸骨一堆为止,就像一匹累极了的老马一样突然倒下去。人们把他抬到干燥的地方,让他躺在地上,那天晚上两个男人把他弄回了家。可怜的老头被拖到床上,他每天早晨都试图爬起来,但直到最后一天他也没能起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整日整夜的咳嗽,人只剩了一个骨架。有一段时间,他瘦到只剩一点肉,骨头都要戳出来了,让人看到甚至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喘不过气来,血从嘴边流出来。家里人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到一名医生那,并给了医生半块钱,然而医生也无计可施。仁慈的医生并没有让老人听到结果——他仍然坚信他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然后就可以回去工作。公司曾捎话说他们会为他留位子,但是其实是尤吉斯贿赂了个老头的一个工友,让他在星期天的下午过来这么告诉老头。安塔纳斯一直相信着这个谎言,接下来又是咳出许多血来。最后,在某天早上,他们发现了老头僵硬而冰冷的尸体。全家的处境一直在继续恶化,尽管几乎让埃兹碧塔大娘不忍心到心碎,他们还是被迫省略了几乎所有的葬礼程序。他们只雇了一架灵车,和一架给对妇女和儿童坐的马车;尤吉斯学东西很快,他用了几乎整个所有的周日和他们讨价还价,而且还都带着见证人,如果车主事后试图收取各种杂费的时候,他就不必多花一个子儿。二十五年来,老安塔纳斯和他的儿子居住在森林里,要说再见很不容易。或许尤吉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如何完成葬礼而避免破产上也是件好事,这让他少些时间来沉浸在回忆中,也就免于在悲痛中不能自拔。

现在严酷的冬天降临到他们头上。一整个夏天,森林里的枝桠都在为争取阳光而战斗着,有些已经失败而死亡了。之后便是肆虐的暴风和雨雪,把细弱的树枝打落到地上。罐头镇也是一样,整个街区都在痛苦的挣扎,时日已到的不得不死去。一年四季他们都作为这个巨大罐头机器的齿轮而劳作,现在是更新他们,更换损坏部件的时候了。肺炎和流行性感冒开始纠缠着人们,特别是那些体质虚弱的人;又到了一年一度结核病大肆收割生命的时候了。冷酷刺骨的风,残暴的暴风雪,一切都在无情地考验着那些疲惫的肌肉和无力的血液。迟早有一天,支撑不住的就不来上班了。然后,没有耐心的工厂不会因为等待而浪费一点点时间,也不会有一点点询问或者表示,马上就会招来新的工人。

这里有数以千计的新手。罐头工厂的大门整天都被饥饿且身无分文的男人们包围着。严格地说,他们成千上万地在清晨聚集,互相争抢生存的机会。暴风雪和寒冷并没有阻挡他们,他们总是会等在那里;他们在日出两小时以前就集结好了,这时候还有一个小时才上工。有时他们的脸会冻僵,有时他们的脚和手会冻僵,有时全身都会冻僵。但他们仍然会来,因为他们无处可去。有次达勒姆发布广告,招募两百人去凿冰,结果方圆两百英里内平方米无家可归的和饥饿的人们都冒着暴风雪来了。那天晚上,其中四成的人挤进了围场区的收容所。他们挤满了房间,睡在彼此的膝盖上,像堆放的雪橇一样,在走廊里彼此堆叠,直到警察关上了门,还有些人不得不在外面冻着。次日拂晓前,已有三千人聚集在达勒姆门口后备都不得不赶来维持秩序。最终达勒姆的老板选了二十个最壮的大个子——“两百人”只是个印刷错误。

这里向东边四五英里就是湖,寒风就从那里开始肆虐。有时晚上的温度会降到零下十几二十度,清晨,街道上的雪会堆到一楼的窗户。我们的朋友们必须走过这条未铺砌的、布满深洞和沟渠的街道去上班。在夏天,下了大雨的时候,人们必须跋涉过深及腰部的水才能回家。现在是冬天,在天亮之前天黑之后想要通过这些地方可不容易。他们用所拥有的一切裹住自己,但却无法裹住疲劳。很多人输掉了与风雪的对抗,倒着地上就睡着了。

如果这对男人来说已非易事,可以想见妇女和孩子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如果有电车在开的话,有的人会乘车上班。但如果就像小斯坦尼斯拉夫那样一小时只挣五分,你可能不愿意为两英里的路花那么多钱。孩子们会用披巾把耳朵遮起来,绑得紧紧的,你都没法看到他们的脸。不过仍然有意外。二月里一个冷风凛冽的早晨,和小斯坦尼斯拉夫一起在猪油机车间工作的男孩迟到了一个小时,疼得呼天抢地。他们帮他解开了披巾,一个人大力地揉搓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已经冻僵,只消搓上两三下就会断了。因为这,小斯坦尼斯拉夫一想到寒冷就会害怕得发狂。每天早晨,一到了要去上工的时间,他就开始大哭大闹。没人知道怎么才能驯服他,威胁也毫无用处。他似乎已经失去控制,他们害怕他可能会抽风。最后的安排是让他总是与尤吉斯一起走,回家的时候也和他一块。当雪下得深时,尤吉斯会把他扛在肩上。有时尤吉斯会工作到深夜,那他就很可怜了,没有地方可以让他等待,他只能呆在门口或屠宰台的角落里打盹,冻得要死。

屠宰台下面没有加热设施,男人们整个冬天就像在户外工作一样。事实上,整座大楼里都很少有地方有供暖,除了烹调车间之类的地方——而那些在那里工作的男人们才最危险,因为当他们要去其他房间时,必须穿过冰冷的走廊,而有时他们只穿一件无袖背心。在屠宰台上你肯定沾满了鲜血,它们会冻得结结实实的。往柱子上一靠就可能会冻在上面,如果你把手放在刀上,很可能就会把自己的皮留在上面。男人们会在脚上绑上报纸和旧麻袋,它们会浸泡在血液中,然后冻住,然后再次被血浸泡。这样冻了浸,浸了冻,到晚上的时候,他们的脚会变成象腿一样的筒子。所以当工头不在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把脚和脚踝放进热气腾腾的尸体里,或是跑到车间另一边的热水龙头下面去冲。最残忍的是,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用刀的人——都不能用手套,他们的胳膊上会结起白霜,手也会冻僵,之后当然会有意外发生。再加上空气中充满了热水和热血里冒出来混合成的蒸汽,伸手不见人,而工人们还跑来跑去地必须赶着上屠宰台的进度,还都握着一把锋利的屠刀——所以,如果被杀死的人没有牛多,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但这一切他们也都可以无所谓,只要有一件事——要是能他们有个吃饭的地方就好了。尤吉斯要么就在他工作的臭气冲天的地方吃饭,要么就得着急的时候就像他的工友一样,跑到那上百家向他张开双臂拥抱他的酒馆中的某一间里去吃。在屠宰场西面是阿什兰大街,这里的酒馆一家挨着一家,人称一条完整的“威士忌街”。在北边是四十七大街,那里每一个街区就有六家酒馆,在这两条街拐角处是“威士忌角”。在十五到二十英亩方圆范围内,有一座胶厂和约两百间酒馆。

工人们可以漫步其中,从菜单上选择“当日热豌豆汤和煮白菜”,“酸菜和热香肠”,“欢迎,内有豌豆汤和红烧羊肉。”所有菜品和店名都用多国语言印制,名字多种多样而且非常诱人。有“家庭小聚”和“舒适角落”;有“炉畔”、“灶石”、“快乐宫殿”、“奇境”和“梦幻城堡”,还有“爱的欢欣”。无论他们的名字是什么,他们都被称为“工会联盟总部”,他们并欢迎工人们光顾。里面都总有一个温暖的炉子,旁边都有一把椅子,都能找到一群谈笑的朋友。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喝酒。如果你不打算喝,你很快就会被赶出来,如果你走得慢了点,可能还会有个啤酒瓶子在你脑袋上爆炸。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必须了解喝酒的规矩。他们认为这样他们还能不劳而获还是合算,因为只需点一杯酒就能饱餐一顿热腾腾的午餐晚饭。但也不是总是这样,因为总有朋友会请你客,然后你再帮他们买单。然后总会其他人请大家。总之,一顿酒肉对一个干重体力活工作劳顿的人总是件好事。当他回去家的时候他不再发抖,他就对他的工作有了更大的勇气。致命的摧残也没有那么折磨人了。他一边工作一边的时候有了想法,干活的时候就更有干劲了。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很可能又要开始哆嗦。他可能再到一两家酒馆里停留一两次来避寒。由于酒馆里也有热的东西吃,他可能晚一些才回家吃晚饭,或者根本就不回家。然后他的妻子可能会来找他回去,她也会感到冷。可能她还带着孩子,于是所以全家人都去喝酒御寒,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似乎是为了完善这个链条,屠宰场主付给工人支票而不是现金。而在罐头镇,除了酒馆找零之外,又还有哪里愿意把支票兑换成现钱呢?

但尤吉斯为了奥娜,没有陷入其中而是把钱存了下来。他从来不在中午以外的时间小酌,于是有了个不合群的名声,酒馆都不欢迎他,只能喝完一家换一家。晚上他会径直回家,帮着奥娜和斯坦尼斯拉夫一起——或常常是把奥娜送上电车。他回家之后,还时常不得不再长途跋涉几个街区,肩上背着一袋煤踉跄走在积雪的路上。家也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至少这个冬天不是。他们只能买得起一个炉子,还是一个小的,在最冷的天气里甚至都不够让厨房暖和起来。这让埃兹碧塔大娘整天都束手无策,孩子们不上学的时候也很难办。夜幕降临,他们全家会蜷缩在火炉旁,把晚餐放在膝盖上吃。然后为了节省煤炭,他们会把火灭掉,尤吉斯和乔纳斯会吸一阵烟斗,然后爬上床寻找一点温暖。然后他们就得开始体验严寒带来的恐怖。他们会把所有的衣服盖在身上睡觉——包括大衣然后把所有被褥和备用衣物都盖在身上。所有的孩子们都挤到一张床上睡,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无法御寒。

睡在靠外面的人会冻得发抖、抽泣,爬过其他人想要到中间去,然后他们就开始打架。这个用漏风的挡风板搭起的老房子和老家那里抹了厚泥的厚墙撑起的小屋完全不同。在这里,侵袭他们的寒冷是有生命的,是恶魔一样的存在。他们常在午夜时分惊醒,屋里一片漆黑。他们可能会听到外面狂风呼啸,也可能是更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他们能感到寒冷蹑手蹑脚地从裂缝钻进来,用冰冷的死亡手指触碰他们。他们会退缩,想要躲起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寒冷它会来,它终究会来。它是个可怕的东西,是在恐怖的黑色洞穴中生出的幽灵。它是像一股原始的如同宇宙一般的力量,暗藏着被抛弃和毁灭的亡灵所受的折磨。寒冷像钢铁一般冷酷。隐入其中之后一小时又一个小时,人们会越来越畏缩孤独和寂寞。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哭喊。没有人会帮助他们,怜悯他们。就那样一直到清晨,当他们又走出门出,开始新一天的劳作,这时他们会更加虚弱,更加接近被从生命之树上吹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