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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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然而即使是这种致命的冬天,也并没有阻碍希望的胚芽在人们心中萌发。也就在这时候,玛利亚有了一场奇遇。

事件的受害者是演奏小提琴的塔马厄斯。大家都笑塔马厄斯娇小体弱,玛利亚都可以一只手把他提起来。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她着了迷。玛利亚的热情巨大,让人难以抗拒。婚礼的那天晚上,塔马厄斯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玛利亚。之后,当他发现她拥有一颗孩童般的心灵以后,她的声音和蛮力不再让他害怕,他也养成了每星期天下午来找她的习惯。除了在厨房里和全家人坐在一块,就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招待他了。塔马厄斯会坐在那,把帽子夹在他的膝盖之间,一句话没有超过六个字的,而且说话之前就脸红。最后,尤吉斯总会拍拍他的后背,以他那爽朗的方式说,“来吧,兄弟,给我们拉一首。”然后塔马厄斯的脸会亮起来,拿出他的小提琴,抵在下巴下面,开始演奏。随即他的灵魂就燃烧起来,变得动人。他几乎有些失态,因为他的目光会锁定在玛利亚的脸上,直到她开始脸红,垂下目光。然而,没人可以抗拒塔马厄斯的音乐,连孩子都坐在那里感到敬畏和惊奇,眼泪也从埃兹碧塔大娘的脸颊旁滑落。能够由此进入一个灵魂,分享他内心深处的狂喜和痛苦,不可不谓是一个奇妙的特别待遇。

对于玛利亚来说,这份友谊还能带来一份更大的好处,一份更实惠的好处。人们会付塔马厄斯一大笔钱,请他在一些正式场合演奏。他们也会邀请他参加聚会和节日庆典,知道温厚的他一定会带小提琴来,有了它,就可以在人们跳舞时助兴。一次,他鼓起勇气邀请玛利亚陪他出席这样的聚会,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玛利亚接受了。之后,如果玛利亚不出度,他也从不出席这样的场合。而如果庆典是由他的朋友主办,他还会邀请家里的其他成员也参加。无论如何玛利亚都会给孩子们带回来一大包的蛋糕和三明治,也把她自己吃到的各种好东西说给大家听。在这些宴会中,她只能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茶点桌上,因为她除了和女人或老头子跳舞以外不能和其他人共舞。塔马厄斯是个情绪冲动的人,而且有着疯狂的嫉妒心,如果任何一个未婚男子胆敢搂玛利亚丰满的腰,乐队肯定就会走调。

对一个辛苦了一周的人来说,周六晚上能够得到一些放松是最大的慰藉了。整个家庭太穷,工作太辛苦,以至于没时间去认识些熟人。在罐头镇,这成了个规则,人们只认识附近的邻居和同事,让这个地方好像由无数的小乡村组成的。但现在,家里有了一个能够到处游走,拓宽视野的家庭成员,所以每星期将有新的人物作为谈天的话题。她的穿着怎样,她干什么工作,她挣多少,她在和谁谈恋爱。还有某个男人如何抛弃他的女孩,她怎么和其他女孩吵架,他们之间又说了些什么。以及另外一名男子如何殴打他的妻子,怎么花光了她的钱去喝酒,还典当她的衣服。有些人会嘲笑这种聊天就是八卦,但是人能谈论的东西只可能是他自己知道的那些。

这是一个周六的晚上,他们从一个婚礼回家,塔马厄斯鼓起了勇气,在街上把他的小提琴放到一旁,倾诉了心声。然后玛利亚紧紧地把他抱在了怀里。第二天,她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所有人,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泪了,她说塔马厄斯是一个可爱的男人。后来,他不再用他的小提琴示爱,而是二人在厨房坐上几个小时,在彼此的怀抱中感受幸福的快乐。而一家人好像约定好一样,假装对那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他们计划在春天结婚,而且把房子的阁楼修理好了,准备住在那里。塔马厄斯赚得不少,家里面也慢慢把欠玛利亚的钱还了,所以她很快就应该有足够的钱开始生活。只是她心肠实在太软,每周她都坚持把相当一部分的收入,拿来给家里面买她认为用得着的的东西。玛利亚倒确实是个有钱人,因为她现在已成为漆罐头的专家。每一百一十个罐头她就能赚一毛四,而她每分钟可以漆两个多罐头。玛利亚感觉她已经掌握了致富的金钥匙,连邻居也被她欣喜的情绪感染了。

然而,她的朋友们大摇其头,告诫她要不要花钱太快,人们毕竟不能指望永远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意外总是有可能发生的。但玛利亚不那么容易被说服,依旧去规划和梦想着她要给家里买的各种东西。当灾难来袭时,她的悲剧就让人觉得格外痛苦。

她所在的罐头厂关闭了!对玛利亚来说,这就和太阳不再升起差不多。这座巨大的工厂对她来说就像是地球和四季一样不可或缺。但现在,它被关闭了!他们没有给她任何解释,他们甚至没有提前一天给她警告。他们只是在一个星期六贴出告示,通知所有工人都在当天下午结清工资,并且工厂至少一个月内都不能开工!这就是通知所讲的一切——她没工作了!

玛利亚向旁边的女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节假日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之后就开始萧条了。过一阵工厂可能会开半天工,但谁也说不准。曾经工厂也歇业到夏天过。现在的境况反正不妙,在库房工作的推车工说罐头已经堆积到了天花板,所以公司已经没法找到更多的房间再装下一个星期的生产的罐头了。他们已经辞退了了四分之三的工人,这是个更糟糕的标志,因为这说明它意味着已经没有更多的订单了。女工们说,漆罐头就是一个骗局。每星期赚十二块钱或十四块钱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发狂,然后存下一半的钱。但你失业的时候,就不得不花你存下来的所有钱,所以实际的收入只有你以为的一半。

玛利亚回到了家里,因为她是一个闲下来就会大发脾气的人,所以他先给家里做了大扫除,然后就开始在罐头镇找工作,好把这段没有收入的空白期填上。但是由于几乎所有的罐头厂都关闭了,所有的女工都在找工作,玛利亚自然也没有找到工作。于是她开始尝试商店和酒馆,也没找到;之后她又前往很远附近的湖滨,在那有很多富人住在豪宅里,她想央求他们给她找一些不懂英语的人也可以干的工作。

如今,屠宰台上工作的男工也体验到了让玛利亚失业的不景气,但是方式不一样。这种方式让尤吉斯最终明白了它的残酷。大的屠宰场没有像罐头厂一样辞退工人,关闭厂子,但他们开始缩短了运行时间。他们总是要求在屠宰台工作的男工七点钟到岗,虽然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做的工作。直到采购员开始工作,牛被赶到食槽边才开始干活,而这往往已经是十店或者十一点多了。说实话,这已经够糟糕了。而现在又是淡季,这些大男人往往到了下午才开始有事情做。因此他们只能无所事事,呆在这个温度只有零下二十度的地方!起初,人们会看到他们跑来跑去,或相互嬉戏,想要通过运动来取暖。但到了下午,他们已经全身冻僵,筋疲力尽。当牛终于来了时,他们已经浑身冻僵,动一动都痛苦不堪。然后突然这地方就开始活跃起来,无情的“加速”又开始了!

有几周,尤吉斯就过了一阵这样的日子,每天的工时不到两小时——这意味着只有大概三毛五。有几天他只干了不到半小时,有时候甚至一点都没干。总的来说,平均每天6个小时,对尤吉斯来说就是一个星期大约六块钱。而且这六小时他基本在屠宰台边等到下午一点钟,甚至三四点钟才开始了干活。有时候傍晚时分会突然来一大帮牛,在他们回家之前必须处理掉,这样他们只能在电灯下工作到九十点钟甚至到半夜,而且一口晚饭都吃不上,完全受到牛的摆布。有时候采购员会持观望态度,以便压低价格。如果他们能吓唬住卖家,让他们害怕屠宰场今天可能什么都不买,他们就可以任意开价了。出于某种原因,屠宰场牛饲料的价格成本远高于市场价格,而且不允许卖家自己带饲料。同时,火汽车还常常晚点,因为道路都被积雪阻断。屠宰场用较低的价格在傍晚买下牛,然后用他们铁的规定,要求所有的牛都必须在当天宰杀。想要反抗是没有用的,已经有不止一个工人代表团提出了质疑,但全部都被告知这就是规矩,没有一丝改变的机会。在平安夜,尤吉斯工作到近凌晨一点。而在圣诞节当天,他早上七点钟就得赶到了屠宰台,等着开始干活。

这一切都太糟糕了,但还不是最惨的。在这所有的辛勤工作后,他只得到了一部分辛苦钱。尤吉斯曾经对那些认为围场规模大而欺负人的想法嗤之以鼻。但他现在终于懂得了现实的辛辣讽刺:也正是围场店大欺客,才能够逍遥法外。屠宰台上的规矩是,如果一个人迟到一分钟,就得扣一小时的工资。对工厂来说这是一笔划算的帐,因为工人那个小时仍然得工作,他不可能被允许在旁边站着等到下一个小时才开工。另一方面,如果工人早到了,却也得不到额外薪酬,虽然工头往往在鸣笛前十到十五分钟就召集大家干活。一直到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都是这样,任何不到一小时的“零碎”工作时间都不会支付报酬。一个工人可能工作了50分钟,但如果没有干满一小时的工作,他一分钱薪酬也拿不到。因此,每天的工作到了下班那会儿就好像是买彩票,就成了一场工头和工人之间的战争,前者急吼吼的想把工作完成,后者把工作拉长来做。尤吉斯指责工头,但这也并不总是他们的错。因为屠宰场主让他们害怕得要命,而当一个人就快赶不上进度的时候,还有什么比号召大家“为教会工作”更容易的方法让大家赶上趟呢?这是个男工间粗野野蛮的玩笑,尤吉斯听了别人解释才懂。老琼斯对教会之类的事情特别上心,所以当他们做一些特别不体面的活时,男人们就会互相眨眨眼说:“现在我们在为教会工作呢!”

所有这些事情的后果之一是,尤吉斯在听到工人们要争取自己权利时不再感到困惑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战斗。当屠宰工会的那个爱尔兰人代表第二次来找他的时候,他就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精神迎接他了。现在对于尤吉斯来说,工人们联合起来,维护自己的立场,战胜厂主,这是个伟大的想法!尤吉斯不知道是谁先想到的这个主意。而当他得知在美国这样的事情稀松平常的时候,他终于第一次理解了“自由的国家”的意义。工会代表向他解释说,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靠每个工人的加入和对组织的支持,尤吉斯也表示他愿意加入进来。于是在下个月之前,他家里所有有工作的家庭成员都有了工会卡,并且自豪地把他们的工会徽标别在最显眼的位置。整个星期他们都幸福极了,认为加入了工会就意味着他们所有的烦恼都就能结束了。

可就在玛利亚加入工会后仅仅十天,她工作的罐头厂就关闭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相当大的打击。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工会没能阻止这一切,因为在玛利亚参加的第一次工会会议上,她就这事起身作了发言。这是一次事务性会议,还是用英语进行的,但对玛利亚来说没有区别,她有什么就说什么,主席敲击木槌的声音和房间里的骚动也没法阻止她。撇开她自己的烦恼不说,她是为了整件事情的不公正而感到愤怒,她表明了她对厂主的看法,以及她对一个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世界的看法。之后,当大厅里的人们仍然被她愤怒的声音而震惊的时候,她又坐了下来,扇着扇子。会议继续进行,开始讨论记录委员的选举。

尤吉斯第一次参加工会会议的时候也有一次冒险,不过并不是自找的。尤吉斯本想要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但这种沉默和关注的态度反而让他从受害者当中突显出来。汤米·芬尼根是个小个子的爱尔兰人,有着一双桀骜不逊的大眼睛,是个开起重机的,有点疯疯癫癫。在很久之前,汤米·芬尼根曾有过一段离奇的经历,此后他一直有着沉重的负担。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方式就是要设法使别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当他讲话时,他会抓住他的受害者的衣扣,他的脸还越凑来越近——这可不好受,因为他的牙齿长得十分糟糕。尤吉斯并不介意那个,他只不过是被吓坏了。汤姆·芬尼根所讲的主题过于高深,他急切地想知道尤吉斯是否考虑过现实或许有可能上升一个高度。把这些事情做成无疑是美妙的,同时也是机密的。芬尼根先生接着告诉他自己的一些发现:“如果你们摇(要)有遇见贵混(鬼魂)的井立(经历)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尤吉斯,不停地摇着头,“妹(没)关系,妹(没)关系”他继续说,“但他们的影响可会福(附)着在你们身上。我说的肯定妹(没)错,周围有它的换(环)境是最有力量的。我年轻时候就开始有和贵混(鬼魂)打交道的天赋。”汤米·芬尼根紧接着系统地阐述他的哲学思想,而尤吉斯因为尴尬,额头都开始冒汗了。最后,一个工人看到他的窘态,走过来拯救了他。但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能找到人向他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因为害怕那个奇怪的爱尔兰人再把他堵住,他整晚都在房间里藏来藏去。

不过他从不错过任何一次会议。现在他已经学会一些英语单词了,而且他的朋友会帮他翻译一些。每次会议都开得非常激烈,每次都有好几名工人用各种口音的英语同时发言。但发言者都非常认真,尤吉斯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斗争正在进行当中,而且这次是与他自己有关的斗争。尤吉斯曾在幻想破灭时发誓,除了家人以外不再相信任何人,但在这里他发现他的患难兄弟和和亲密盟友。唯有在工会里,他们仍有生存的机会,因此这样的斗争变成了十字军东征一样的悲壮。尤吉斯一直都是教会的成员,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情;但教会也从未打动他,他觉得还是把让女人去接受教会的感染吧。然而这儿是一个新的宗教,一个真正地触动到他每根神经的宗教。他所有的热情和愤怒让他变成了一个传教士。有一些立陶宛工人还没加入公会,他就不辞劳苦地劝说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应有的权利。有时他们会顽固地拒绝他,当然尤吉斯也不是总那么有耐心的。他忘了他自己不久前也很盲目无知。他就像那些十字军一样,用武力传播着博爱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