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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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尤吉斯准时报到。他到了指定的那道门前,然后在那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那工头以为他会自己进门,但是并没有明确这样告诉尤吉斯,直到他出门去雇另一个工人时才看到了尤吉斯。对着尤吉斯一通好骂,但尤吉斯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不可能提出任何抗辩。工头领着他,告诉他把便装放在哪里,等着他换好工装——那工装是他从二手店买的,直接捆成一团带来了;然后把他领到了“屠宰台”。尤吉期在这儿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只花了几分钟就学会了。他领到了一把硬邦邦的扫帚,就是常常用来扫大街的那种,他的任务就是跟在那个从牛肚子里把冒着热气的肠子掏出来的那个工人后面,把他掏出来的东西扫进地面上的一个洞里,然后盖上盖子,以免有人掉进去。尤吉斯进来的时候,早上要宰的第一批牛也刚刚到了;于是,没有时间看看周围,也没有时间和任何人搭话,他就开始了工作。这是七月里闷热的一天,这里还满是热气腾腾的牛血——人就在淌满牛血的地板上跋涉。臭气袭人,但尤吉斯毫不在意。他的整个灵魂都在因欢乐而舞动——他终于在工作了!他在工作在挣钱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象这事。他的工钱是一小时十七分半;这是忙碌的一天,他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他带着这好消息回家:他一天就挣了一块五毛多。

而且家里也有好消息;于是安妮拉的窄小寝室里立刻充满了喜庆。乔纳斯已经去找过舍德维拉斯介绍的那个警察了,被带去见了不少工头,有一个承诺给他一份下周开始的工作。还有玛利亚·贝尔钦斯基,被对尤吉斯的成功的妒忌之情激发,也出去靠自己找工作。玛利亚除了健壮的双臂和好不容易学会的“工作”这个词之外什么也没有;但就这样她也在罐头镇走了一整天,闯进看上去有活干的每一道门。有些时候她会遭到辱骂;但玛利亚天不怕地不怕,见人就问工作——问访客还有外地人,问像她一样的工人,有一两次甚至问到了高级职员,他们盯着她看就像她是个疯子似的。然而,最后她得到了收获。在她偶然经过的一处较小的厂子里,几十名妇女和女孩坐在长桌边,准备装罐的熏牛肉;她一间屋一间屋地游荡,最后到了给封好的罐头上漆和贴标签的房间,而且幸运地遇到了“女工头”。她当时并不明白,但以后注定会明白的:像她这样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又有着像拉车的马一样的肌肉的人对“女工头”来说是多么有吸引力;不过那个女人只是告诉她第二天再来,也许可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学学漆罐头盒。那可是个需要技术的计件工作,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两块,玛利亚像科曼奇族印第安人那样喊叫着冲回家,在房间里欢呼雀跃,把一个婴儿吓得快抽了。

运气比他们能够期望的还要好;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没有找到工作。尤吉斯决定让埃兹碧塔大娘留在家里做家务,让奥娜帮她的忙。他不愿意让奥娜工作——他说,他不是那种男人,而她也不是那种女人。如果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还有了约扎斯和玛利亚交的食宿费,竟然还养活不了一家人的话,绝对是件怪事。他听都不愿意听到让他的孩子们去工作的说法——尤吉斯听说过,美国的孩子有免费的学校可以上。至于牧师反对孩子去那些学校的事,他就一无所知了;而现在,他决定给埃兹碧塔大娘的孩子们同等的机会。其中最大的孩子,小斯坦尼斯拉夫,只有十三岁,而且个头偏小;而舍德维拉斯最大的孩子才只有十二岁,已经在琼斯那里工作了一年多了,尤吉斯认为斯坦尼斯拉夫应该学会说英语,长大之后成为有一技之长的人。

还剩下安塔纳斯老爹;尤吉斯很愿意让他也休息,但他不得不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位老人也不愿意听到任何人这样安排——他一直认为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健壮。他也是怀着最美好的梦想来到美国的;而现在,却要他成为他儿子担心的主要问题?尤吉斯找过的每一个人都告诉他在罐头镇为老爷子找工作纯粹是浪费时间。舍德维拉斯告诉他,罐头厂曾经雇佣过的工人一旦年老也会被工厂抛弃——工厂什么都不说就会换新员工。而且就他所知,不仅仅是这里,美国哪里都是这样的。为了安抚尤吉斯他已经去问了那位警察,答复是想都不要想。他们没有把这个告诉老安托尼,因此他还是一处工场一处工场地游荡了两天,然后回到家听其他人的成功故事,勇敢地微笑,谈论说再来一天就该轮到自己了。

他们觉得,他们有这样的好运,完全有权考虑拥有一个家;在一个夏夜,他们坐在门阶上,谈起这件事,尤吉斯借机提出一项重大的提议。早上去上班的时候他看到两个男孩在挨家挨户发广告;看到广告上有画,尤吉斯就要了一张,然后卷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衬衣。到中午闲聊的时候,他请人读给他听并解释了一下,然后尤吉斯有了一个狂野的想法。

他拿出了像张艺术品一样的广告。广告印在近两英尺长的蜡光纸上,选用的颜色如此明亮,在月光下都在闪闪发光。广告中间是一所房子,描绘得美丽、崭新、闪耀。紫色的房顶,饰有金边;银白色的墙体,还有红色的门窗。这是一座两层的建筑,前面有门廊,边缘有精美的蔓叶图案;每一处细节甚至门把手都精雕细刻,门廊上还有吊床,窗口有白色蕾丝窗帘。房子画面下方的一角,一对夫妇正充满爱意地拥抱在一起;另一角是一具摇篮,盖着蓬松的帷幕,一个长着银色双翼的小天使悬停在摇篮上方。为了不影响重要信息的传达,广告还使用了波兰语、立陶宛语,还有德语——“家,甜美的家。”“干嘛付租金?”接下来的文字继续问道。“为什么不拥有自己的家?你知道买房用的钱比租房用的还少吗?我们已经建造了数千处房产,现在里面都居住着快乐的家庭。”——然后广告词变得雄辩起来,描绘出居住在无需租金的房屋中的幸福婚姻生活。它甚至引用了“家,甜美的家”,还把它译成了波兰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译成立陶宛文。也许翻译者认为对于立陶宛语这种把哭泣称为“gukcziojimas”,为微笑称为“nusiszypsojimas”的语言来说,要表达这句话太难了。

当奥娜把广告的内容念给大家听了之后,全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房子有四个房间,还有地下室,售价一千五百块,报价已经包括土地费用等等。首付只需三百块,余款每月支付十二块。加起来总价惊人,然而他们是在美国,人们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吓人的一笔钱。他们已经了解到,一套公寓房的月租是九块钱,要想再少付点月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一家十二口人挤在一两间房间里面。当然,如果他们付了房租,他们很可能就得一直付下去,光付房租就让他们不可能变得富裕;而如果他们想办法凑齐了首付,总有一天他们能付清余款,然后就一辈子不用交房租了。

他们算了算。埃兹碧塔大娘还剩有一点点钱,尤吉斯也还剩了一点。玛利亚在她袜子里面什么地方还藏着五十块,安托尼爷爷还有从他的农场拿来的那份钱。如果把他们手里的钱全凑在一起,就能凑够首付;如果他们一直能就业,而他们也相信自己都能有工作,那买下房子可能就是最好的计划。当然,这不是一件可以轻飘飘地谈论的事;这是一件必须仔仔细细考虑的事。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将要去冒这场险,那么就越快越好,毕竟谁愿意付房租,而且还住得如此糟糕呢?尤吉斯已经习惯了肮脏——曾经在铁道上工作的人没什么好怕,铁道那儿的住所地面上跳蚤一抓一大把。但不能让奥娜受这种苦,他们必须快些找到个更好的地方——尤吉斯以一天能挣一块五毛七的男人的信心保证。他没法理解,这里的工资这么高,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过着那么糟的生活。

第二天玛利亚去见她的那位“女工头”,她要玛利亚下周一报到,学习油漆罐头的技术。玛利亚回到家里,一路大声唱着歌,正好赶上奥娜和她的继母出门,去询问关于那房子的事。那天晚上,三个女人一起向男人们汇报——事情和广告上写的一样,至少按经纪人的说法是一样的。那房子在南边,离围场区大约一英里半;那位绅士般的经纪人向他们保证房子很值得买——还私下表示他是在为顾客考虑。他解释说,他能为他们考虑是因为房子的销售收入与他自身的利益无关——他只是建筑公司的经纪人。这是那公司修的最后一批房子,然后他们就不做这生意了,所以如果想要实施这个美妙的无房租计划的话,就得赶快了。事实上,他还不能肯定还有没卖出去的房子;经纪人已经带过很多人去看房了,就他所知公司可能已经把房子都卖出去了。看到埃兹碧塔大娘听了这话之后沮丧的样子,代理人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他们真的想买,他可以自己掏钱给公司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留一套。最后就约定好了——星期天早晨他们去看房子。

星期天早上,全家人提前一个小时就出发了。他们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以便能时不时向人打听该怎么走。这一英里半的路实在很长,但他们走过来了,到了之后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个经纪人才露面。他举止礼貌,衣着雅致,而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语,这大大有助于他们的交流。他把他们带到房子前,这房子跟附近一长排那种典型的框架房屋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建筑设计。奥娜的心猛地一沉,这房子根本就不像图片上那样;颜色不一样,而且看上去没有那么大。不过房子刚刚粉刷过,看上去挺吸引人。经纪人告诉他们说,这房子是全新的,但是他讲话讲得很快把他们都搞迷糊了,也没有时间插嘴问问题。他们曾经考虑过要问的各种问题,但是现在是提问的时机了,他们却要么忘了问题要么没有勇气提问。同一排的其它房子看上去不是新的,而且很多都没有住人。当他们鼓起勇气暗示这一点时,经纪人回应说其它业主很快就会搬进来。追问这一点似乎是表示在怀疑他的话,他们都不敢。毕竟在他们的生命中,除了表示顺从和谦卑,都没有一个人曾经和“绅士”阶级的人说过话。

这间房子有个地下室,比街道低两英尺,街面上只有一层,比街道高级六英尺,有一段入户楼梯。此外还有一间阁楼,由两面倾斜的房顶夹起来,两端各有一扇小窗。房前的街道没有铺柏油也没有修街灯,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房子之间的空地上长着灰褐色的杂草。房子里面有四个房间,都用石膏刷白了;地下室就只是毛坯,墙没有刷,地板也没有做。经纪人解释说房子就是这样修的,方便业主根据自己的口味来装修地下室。阁楼也没有完工——这家人曾经谈过在经济吃紧的情况下可以出租阁楼;但他们现在发现阁楼连地板都没有,只有地板的龙骨,龙骨下面就是板条和下一层的石膏天花板。然而,由于经纪人口若悬河的介绍,这一切都没有减弱他们对美好未来的热情期待。这房子的优点说不完,经纪人一刻不停地向他们详细解说;向他们展示房间里的一切,甚至包括门上的锁头,窗户上的挂钩,包括如何使用它们。向他们展示了厨房里的水槽,配备着自来水和龙头,这可是埃兹碧塔大娘做梦也没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东西,还到处挑刺就显得令人讨厌了,因此他们都努力对别的缺陷视而不见。

然而,他们依然是农民,本能地守护着他们的金钱;经纪人快速成交的希望落空了——他们说,他们会想想,他们会想想,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决定下来。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家,接下来的整天整晚他们都在计算和讨论。让他们对如此之大的事情下决心是一场痛苦的折磨。他们没法达成完全一致;每一方都有很多的证据,如果一个人提出观点坚决反对买房,其它人才刚刚能说服他转变观点,他所提的观点又弄得另一个人举棋不定了。晚上,他们几乎要达成一致,几乎就要定下来买房了,舍德维拉斯来了,又把他们的成果全都推翻了。舍德维拉斯不喜欢房地产。他告诉了他们一些在买房骗局中被害至死的悲惨故事。他们必将陷入险境损失金钱;买房会产生无法预见的无休无止的开销;房子本身也可能从上到下就什么都有毛病——穷人哪会懂那些事?而且,他们还会用合同来诈骗你——穷人哪会懂得关于合同的事情?那些事根本就是明抢,除了别搅进那些事,根本没有保证安全的办法。尤吉斯问:“那付房租呢?”回答是:当然啊,那也是明抢。都是抢穷人。令人沮丧的谈话进行了半个小时,他们大多觉得应该是悬崖勒马的好;但是舍德维拉斯走开了,矮小机警的约扎斯提醒大家他开那间熟食店就是场失败,这位店主很可能因此产生了悲观态度。当然,这话再度开启了关于买房的话题!

有一个现实问题是他们不能呆在现在呆的地方——他们不得不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当他们放弃了买房计划,决定租房的时候,永久性地每月九块的租金让他们都觉得难受。他们日日夜夜地为这个问题纠结了快一周的时间,最终尤吉斯肩负起了责任。约纳斯兄弟找到了工作,在达勒姆推车;布朗公司的屠宰场也从早忙到晚,尤吉斯每小时都在变得更加自信,更加确定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他对自己说,买房子这样的事,就是一家的男人要去做决定并坚持完成的事情。其他人也许会失败,但他不是那种人——他会干成这事给他们看看。他可以整天工作,如果需要还可以再整晚地工作;如果有必要的话,在付清房款让他的家人有一个家之前,他就不休息。他这样对家人说了,最终也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他们讨论过在决定购买之前应该多看几处房子;但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更多的房子,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那些地方。他们见过的那套房子一直浮现在他们脑海里;无论何时,当他们想象自己住在一套房子里时,想象中的都是那套房子。最终他们去找那位经纪人,告诉他他们决定买那套房子。他们知道,理论上知道,在生意场上所有人都得当成骗子来提防;但他们无可救药地被那位口才绝佳的经纪人给说服了,相信如果拖延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会失去购买那房子的机会。当经纪人告诉他们房子暂未售出的时候,他们长出了一口气。

经纪人让他们第二天再去,他会准备好全部的文件。尤吉斯知道对这些文件必须极度小心;但是他自己没法亲自去——所有人都告诉他别想请假,提一提这件事就会把工作搞丢。于是就只能信任这些女人们了,还有舍德维拉斯,他保证会和她们一起去。尤吉斯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向她们讲述这事的重要性——最后,他们从身上,从行李中,从无数藏钱的地方把珍贵的一叠叠钱拿出来,装到一个小包里,紧紧地缝到埃兹碧塔大娘的衣服夹层里。

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尤吉斯又给了他们很多很多叮嘱,警告他们各种各样的危验,女人们的脸都吓白了,自诩为商人的一贯冷静的熟食店主也被弄得紧张了起来。经纪人已经准备好的契约,请他们坐下细读;这项工作由舍德维拉斯进行——真是一桩痛苦费力的活儿,在他读的时候,经纪人轻松地敲着桌子;埃兹碧塔大娘尴尬得额头都渗出汗珠了;如此仔细地申阅契约,岂不是在当面表示不相信这个绅士吗?然而雅库巴斯·舍德维拉斯还是继续读啊读;很快就发现他的确应该仔细读。他心里开始产生可怕的怀疑;眉头也越趋越紧。就他所读到的条款,这根本不是出售合约——提供的只出房屋出租!那些他从没听说过的法律专业的黑话,弄得文件很难理解;但是这些还是很明显的——“甲方特此立约,同意租给乙方!”还有——“一个月的租金为十二块,租期为八年零四个月!”于是舍德维拉斯摘下眼镜,看着经纪人,结结巴巴地说出问题。

经纪人很礼貌地解释说,那就是常用格式罢了;这样的合同中,房产总是写成出租的形式。他试图向他们解说接下来那一段;但是舍德维拉斯没法放下“租金”这个词——当他把这个词翻译给埃兹碧塔大娘时,她也被吓坏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那套房子,至少九年之内不行!那位经纪人以无穷无尽的耐心,反复向他们解释;但是什么解释都没用了。埃兹碧塔牢牢记得尤吉斯最后一句告诫:“如果任何事不对劲儿,都别给他钱,出去找律师。”这是个极度痛苦的时刻,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握在一起,鼓起全部的勇气,竭尽全力,气喘吁吁地说出她的要求。

雅库巴斯翻译了她的话。她估计那个经纪人会勃然大怒,但让她奇怪的是,他仍然很冷静;甚至还提出由他帮忙找律师,但她拒绝了。他们出去走了很远,以确保找到的人不是经纪人的同伙。半小时后,当他们带着一位律师进来的时候,听到律师叫着这位经纪人的名字和他打招呼!可想而知他们有多气馁。他们觉得一切都完了;像等待死刑宣判的囚犯一样坐着。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了——他们已经进了圈套!那位律师读了合约,然后告诉舍德维拉斯说这合约是完全合乎规范的,就合约就是套用常见的售房合约模板写出来的。老先生问:“价格明确了吗?三百块首付,余款每月十二块,直到总计一千五百块付清?”是的,是这样。“这个价格包含房子的全部,房子、地产,附带的所有东西?”是的,——然后那位律师向他展示这些东西都写在什么地方。“都是合乎规定的,没有任何鬼把戏?他们都是穷人,这些钱就是他们拥有的一切,如果这交易出问题他们可就全毁了。”舍德维拉斯继续着,问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发抖的问题,女人们的眼睛痛苦地凝望着他。她们听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但她们知道她们的命运与这些问题息息相关。最终他问完了所有能问的问题,到了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了,要么付款,要么拒绝这桩交易。可怜的埃兹碧塔大娘能做的全部就是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雅库巴斯问她是否愿意签字;他问了她两次——但她能说什么呢?她怎么知道律师说的是不是真话——她又怎么知道律师是不是这阴谋的一分子呢?而且,她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拒绝交易的话她又有什么借口呢?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看着她,等着她的决定;最终,泪光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开始笨拙地在衣服里摸索,那些宝贵的钱就缝在里面。然后她把钱拿出来,在大家面前展开。奥娜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双手紧握,怕得要死。奥娜想要大喊,叫她的继母停下来,这就是一个陷阱;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卡着她的咽喉,让她发不出声来。就这样,埃兹碧塔大娘把钱放在了桌上,经纪人拿起来开始点数,然后给她们写了张收据,把契书给了他们。然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站起来和他们一一握手,和最初一样礼貌而友好。奥娜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名律师告诉舍德维拉斯说他收费一块钱,这引起了一番争执,引起了更多的痛苦;然后,在付了这一块之后,他们走到了大街上,她的继母紧紧地抓着契书。他们被吓得如此之惨,连路都走不了了,只好坐下来休息。

她们就这样回到了家,致命的恐惧侵蚀着她们的灵魂;那天晚上,尤吉斯回到家,听到她们讲述的经过,觉得一切都完了。尤吉斯肯定他们被骗了,全家都被毁了;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像疯子一样诅咒,发誓当晚就要杀了那个经纪人。最后,他抓起文件冲击房间,穿过围场区一路冲到霍斯泰德大街。他把正吃晚饭的舍德维拉斯拉了出来,一起冲去咨询另一名律师。他们冲进办公室时,律师简直跳了起来,因为尤吉斯头发乱发双眼充血看上去如同疯子一般。他的同伴向律师说明了情况,然后律师拿起文件读了起来,尤吉斯骨节突出的双手撑着桌沿,每一条神经都紧张得发抖。

那位律师抬起头来问过舍德维拉斯一两个问题;尤吉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死死盯着律师的脸,恐惧而痛苦地试图读出他在想什么。他看见律师抬头笑了笑,于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律师对舍德维拉斯说了些什么,尤吉斯于是转向他的朋友,心脏都几乎不跳了。

他喘着气说:“如何?”

舍德维拉斯说:“他说没问题。”

“没问题!”

“是的,他说合约就应该是这样的。”倍感轻松的尤吉斯一下子坐进了椅子中去。

他喘息着问道:“你确信吗?”,然后让舍德维拉斯翻译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不厌其烦地听;也不厌其烦地问。是的,他们已经买下了那房子,他们确实买下了它。房子属于他们了,他们只需要付月供就会一切正常。然后尤吉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因为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他确实被吓坏了;即使是一个像他一样强壮的男人,现在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律师解释说租约只是一种形式——直到最后一笔月供支付之前,也仍然说房子是租的,只是为了万一他不付月供的话把他们赶走要容易一些。不过,只要他们支付月供,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房子完全属于他们。

尤吉斯如此感激,给那位律师支付半块钱时眼都没眨一下,然后就冲回家里向家人传达这个好消息。他发现奥娜晕倒了,婴儿们在哭叫,整个房间都在骚乱之中——大家都以为他去杀那个经纪人了。听到好消息之后,人们兴奋了好几个小时才平静下来;在这个残酷的夜晚,尤吉斯醒了好几次,听到隔壁的奥娜和她的继母在低低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