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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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参加工会的头一个好处就是尤吉斯终于开始渴望学习英语了。他想了解会上人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而且想加入其中,因此他开始注意周围的谈话,试着学习些词汇。孩子们正在上学,学的也挺快,可以教他一些英文。一个朋友也借了他一本教英语的书,奥娜可以读给他听。尤吉斯特别懊恼他自己没法读。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个免费夜校,他就去注册了。此后的每天晚上,只要他从围场回家能赶得及上课,他就会去夜校,甚至就算只剩半小时他也会去。在夜校他们教他阅读和口语——要是,如果他还有更多点时间,他们还能教些别的呢。

工会还让他有了个重大变化——它使他开始关注这个国家。这使他第一次接触到民主。工会是个小联邦,一个迷你共和国。它关乎每个工人的利益,而且每个工人都有发言权。换句话说,在工会里尤吉斯学习到了如何谈论政治。在他的故乡,人们不能谈论政治。在俄国,对政府的一点看法都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有智慧的老农民会低声说:“学鸭子,低下头,小伙子。一切都会过去的。”当尤吉斯第一次踏上美利坚的土地,他以为一切也是一样的。他听人说过这儿是自由之国——但那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里和俄国一样,有钱人富得流油。如果什么工作都找不到,还那不是跟在俄国一样得挨饿?

尤吉斯在布朗的厂子干活的第三周,有天中午,一个守夜人来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填张入籍卡成为美国公民。尤吉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那男人给他解释了入籍的好处。首先,入籍不花他一分钱,只需要他花费半天功夫,而且工资照给。还有选举日的时候他可以投票,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好处。尤吉斯自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守夜人跟工头说了几句话,他就被准了半天假;在他结婚的时候,都没法请带薪假啊!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带薪假这样的奇迹出现啊?天堂原来是这样的!那天他跟着守夜人走了,其他跟着走的还有波兰人、立陶宛人、斯洛伐克人。他们走到了围场外边,那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上面已经坐了十几个男人。这是个游览城市风光的好机会,这帮男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好好享受了一番。马车朝市中心驶去,最终停在了一个宏伟的花岗岩大厦边。一个工作人员接见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文件,只需要他们在上面签个字。最后每个男人都念了一遍他们谁都不懂的宣誓词,然后领到一张装帧精美,盖着“美利坚合众国”红章的证件,然后被告知说他们已经成为合众国的合法公民,和总统一样平等了。

一两个月后,尤吉斯又遇到了那个守夜人,这次是问他要去不要“注册”。当选举日来临时,罐头厂贴出告示,通知所有想要投票的男人可以推迟到早上九点再来。当天晚上,守夜人把尤吉斯和他经守夜人之手入籍的其他人带到了一间酒馆后面的房间,告诉他们怎样填选票,并给他们每个人两块钱,把他们带到了投票地点,在那有个警察看守着,确保他们投票的过程正确。尤吉斯为自己的好运感到自豪,直到他回家遇到了乔纳斯为止:后者偷偷地跟领头人商量过了:给他四块钱,他会投三次票。

在工会里,有人给尤吉斯解释了这一切的奥妙。他知道了美国和俄国不一样,因为在这个政府是以民主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制定规则和拿到大笔俸禄的官员都必须先被选举出来。而且还分为两个政党,得到最多票数的一方就可以执政。当选举结果接近的时候,穷人的选票意见就格外重要了。在围场里,只有全国和州选举时才会那么竞选,因为在地方选举中,民主党在本市总是很占优势。所以这个地区的执行官是个民主党的头头,一个叫麦克·司考利的小个子爱尔兰人。司考利是州里民主党的高官,据说市长也被他管。他野心勃勃想要把这片辖区归为己有,而且十分有钱——在这块地区所有的贿赂他都会掺一脚。譬如,司考利掌管着尤吉斯和奥娜第一天来的时候看到的垃圾场。他不仅拥有垃圾场,砖厂也是他的。他先是把土挖出来制砖,然后把城市垃圾都填到挖出来的坑里,在上面盖房子再卖给人们。当然,他还可以把砖头卖给市政府,随意开价;市里来人购买砖头之后,再用自己的大车运走。

他还拥有附近的死水坑,也就是存水的地方。他还把冰块挖出来卖钱。如果传言属实的话,灌到坑里的水是不用付钱的,而且盖冰窖的木料也是公家的。报纸知道了这个真相后,进行了报道,激起了公愤;不过司考利早已经雇了人帮他背黑锅,而且逃脱了国家的追查。据说他的砖厂也是如此,他的工人都是国家付钱雇的。不过,想要从那些工人嘴里套出这些可费劲了,因为这事和别人不相干,而且麦克·司考利已经把一切都掩盖得很好。他的一纸签字就能换得个罐头厂的职位,而且他自己也雇了一些人,这些人一天只用工作八小时,还拿很最高的工资。这让他交到了不少朋友,这些人组建了一个“战吼帮”,他们的俱乐部就在围场区外头。这是个规模很大的俱乐部,在整个芝加哥都是最大的。他们经常会有职业拳赛,斗鸡或者是斗狗比赛。

这个地区所有的警察都是这个帮派的成员,所以他们不但对那些赌博不闻不问,还自己卖票。那些带尤吉斯入籍的人就属于这种人,他们管自己叫“印第安人”。当选举日来临时,成百的印第安人就会出动,他们在酒馆里拉人投票,提供投票报酬和免费啤酒。此外人们还传言,所有开酒馆的都必须是“印第安人”,而且对司考利言听计从,否则他们周日就没法开业,而且店里还不能赌博。司考利还掌控着消防队和其他围场区政府办公室里的一切职位。他正在阿什兰大街盖一个街区的平房,帮他监工的人领的是城市下水道监督员的工资。那个负责下水道的监督员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但一直有人在领他那份俸禄。负责城市人行道路的监督员是“战吼”酒馆的老板,要是哪个商人敢谁不站在司考利一边,他就会让那个人过不好!

人们说,甚至罐头厂也怕他。人们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说明司考利能站在工人这一边;特别是在选举日到来的时候就格外明显。罐头厂工人希望在阿什利街上建一座桥,但只有他们能见到司考利以后,才能建得成。“泡沫溪”事件也是如此里,市政府威胁要罐头厂把它填平,也是司考利伸出了援手,这件事才不了了之。“泡沫溪”是芝加哥河的一条支流,是围场区南边的边界。方圆一英里内所有房屋的排水管都通向这里,形成了一个一两百英尺的露天排水管道。它的一边是堵死的,污水不分昼夜地流向这里,然后就积在里面。油污和化学品从各种来路不明的管道里倾泻而出,让它得名“泡沫溪”。它常年涌动着,好像一条硕大的鱼在里面吃食,或是一头大海兽在下面深水中玩耍。碳酸气体的气泡上升到水面爆开,形成两三英尺宽的环形波纹。随处可见的油脂和污物结成了块,小溪看起来就像是熔岩床一样。鸡就在旁边溜达觅食,常常有粗心的人向从上面走过,然后就被泡沫溪吞噬了。罐头厂的工人们就那样对泡沫溪的状况视而不见,直到它的表面开始时不时会起火,有时甚至会很猛烈,消防队不得不来扑灭它。有次有个聪明的陌生人来到溪边,把油污收集到他的驳船里,拿来造油。罐头厂们也受到了启发,联合官府阻止了陌生人,然后开始自己收集这些油。“泡沫溪”的岸边也贴满了厚厚的毛发,罐头厂也雇人把它们收集起来,清洗干净然后再利用。

人们传言的比这还要离奇。传说罐头厂有很多秘密水道,用来偷取成亿加仑的自来水。报纸曾经揭露了不少情况,还展开过全面的调查,也查出了一些管道这个丑闻已经人尽皆知,但是到现在也没人受到过惩罚,一切还一如既往。还有该死的肉类食品加工行业。在这个行业,恐怖事件更是层出不穷。芝加哥的人们在罐头镇看到了政府派来的稽查探子,他们认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不再吃病猪肉。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百六十三个侦探其实是受到罐头厂的要求派来的,他们领美国政府发的薪水,其职责就是要证明病猪肉都没有运出州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权力。至于在本州内出售的,检验权完全由本地政治机构中的三位大人掌握!

“关于牲畜及其产品的检验规定”,美国农业部畜牧工业局第125号令

第一条:凡从事封罐,盐渍,包装,或任何从事牛、羊、猪的屠宰包装的工厂,如其产品做成为州际或海外贸易的产品,都必须向农业局提出动物和肉类产品检验的申请。

第十五条:任何不宜食用的动物都必须由工厂从无病的或适合作为人类食物的动物中隔离出,并应根据本州或自治市有关于不宜食用或处理食物的相关法律法规进行处理。

第二十五条:出口到有相应要求国家的猪肉都必须经过旋毛虫镜检。州际贸易中的生猪屠宰不需要经过旋毛虫镜检,本项检验只限出口贸易。

这三位稽查人员之一是一位医生。之后不久,这位医生发现已经被政府的督查鉴定为有结核病的一批公牛被丢在露天月台上,等待装车运往市内销售,这些牛肉中含有一种致命的毒素肉毒胺,但这些牛肉仍然被运往城市销售。因此他坚持要往这些牛肉里注射煤油。但是,这让他在一周之内就被停了职!这还不够,罐头工依然感到非常愤慨,直到市长被迫取消了整个监察局为止。此后对这方面的行为连做做监督样子的人都没有了。据说罐头厂每周能从有结核病的牛身上赚两千块,那些因霍乱而死掉的猪也能带来同样的收入,它们都被装到货车被拉到印第安纳州一个叫做葛罗波(Globe)的地方,在那里它们会被做成精炼猪油。

尤吉斯从那些亲手犯下这些罪行的人们嘴里一点点听来这些故事。每次他遇到一个新部门来的人,都会听到新的诈骗手法。例如,有一个曾经在玛利亚工作过的工厂当屠夫的立陶宛人,他专门为罐头厂屠宰。就连但丁或者左拉都应该值得过来听听运到他工作地方的牲畜是些什么样子。似乎他们在全国都有掮客专门负责寻找又老又跛又病的牲畜,拿它们的肉做成罐头。有些牲畜吃一种叫做“麦芽威士忌”的饲料,那种饲料是用啤酒厂发酵后的渣滓做成的——但是人们把这种牛叫做“steerly”,意思是阉过的、肉质鲜嫩的小公牛。杀这些牲畜是个脏活,当你把刀插进它们的身体,就会有恶臭冲天的脏东西爆出来溅你一脸。当一个男人被这样的血弄脏了袖子,手上又蘸满了血,他又怎么能把脸或眼睛擦干净呢?所谓“防腐牛肉”就是用这种牛生产的,这种牛肉杀死的美国大兵,比西班牙人的子弹曾经杀死的还多上好几倍。此外,只有军用罐头不是新生产的,而是用地窖里存了好几年的旧东西做成的。

一个周日的傍晚,尤吉斯在厨房的火炉边坐着,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和乔纳斯介绍的一个老工会会员聊天,这个老会员之前在达勒姆的罐头厂工作。尤吉斯从他那听来一些关于独一无二、全国著名的达勒姆公司的事情。他们是达勒姆的魔法师。他们宣传自己制造的是蘑菇番茄酱,但制造它的人从来不知道蘑菇长什么样。他们还宣传自己的“罐装鸡肉”,看上去就像是连环画里常出现的寄宿旅馆提供的菜汤,但它其实最多就是用鸡还用橡皮筋绑着就那么过了一下水。或许他们有秘密的化学方法来处理鸡肉吧。“谁知道呢?”尤吉斯的朋友说。他们把内脏,猪的脂肪,牛的板油,牛的心,小牛肉的下脚料等等,只要有的就全都倒到搅拌机里,然后制成罐头。他们把这些肉罐头分成几级,并且以不同价格出售。其实所有罐头都是从同一个肉槽里生产出来的。此外还有“罐头野味”、“罐头松鸡”、“罐头火腿”和“辣味火腿”——工人们也称它为“邪恶火腿”。“邪恶火腿”是用没法再被绞碎的熏牛肉的废料制成的。里面还有内脏、火腿的边角料和腌牛肉的碎渣、带皮的土豆和肉皮等等,最后再加入是把牛舌切除后剩下的牛食管。所有这些再用化学品染色,以免露出原色。

把所有的原料绞碎,然后用辣椒调味,使其尝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告诉尤吉斯这些东西的人说,在达勒姆,任何一个人能发明出一种新的伪造食品就肯定能发财。不过想在这么一个聪明人扎堆、而且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的地方想出点新花样可有点难。在那里,这人们特别喜欢自己养的牲畜能得上结核病,那样的话,它们很快就能养得更肥。那里,人们把整个大陆上食品店卖不掉的发酸黄油都买下来,然后用风吹来“氧化”它们,为的是去除异味;再把它们兑上稀牛奶,然后就成了新黄油。直到一两年前,宰杀马匹还蔚然成风,表面上是把它们做成肥料。在报纸的长期关注以后,人们才终于意识到这些马也被做成了罐头。现在,罐头镇宰杀马匹已经是违法的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眼下,这条法规还是得到了实施的。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人们仍然能看到长着尖尖角和蓬乱毛发的动物成群地跑来跑去,这种景象怎么才能让人们相信,他们买到的羔羊肉和羊肉其实不是用山羊肉做成的呢!

在罐头镇人们还可以做个有趣的统计——工人们所经受的各式各样的磨难。当尤吉斯第一次和舍德维拉斯一起参观罐头加工厂时,当他知道那些动物尸体都被做成了什么,知道了工厂的各种副业以后,他大为吃惊。他发现这每一个副业都像是一个小地狱,其可怕程度都与其原料供给地——屠宰台——一样可怕。这儿的工人个个都有稀奇古怪的疾病。来这里的游客起初可能对这些骗术感到怀疑,但工人却不可能对此感到怀疑。这些工人自己就是活生生的证明——一般来说,他只要伸出手来就足够可以了。

比如老安塔纳斯就死在了那的腌肉车间吧:他们个个身上都有可怕的伤痕。但是这一点也没吓到工人们。在腌肉车间里,推车的工人只要擦伤手指上的一点皮,就可能使他丧命,手指上的关节在酸性物质的腐蚀下会一个个地烂掉。所有的屠夫、剥皮工人,削骨工人,剔肉工人,总之所有用刀的工人,几乎大拇指都废掉了。大拇指的根部被刀一次次摩擦,直到只剩下一块硬茧,用来抵住刀子。这些男工的手上布满了划痕,你都数不清楚有多少,更别提搞清楚每道划痕是怎么来的了。他们都没有指甲——剥皮的时候全磨没了。工人们把指甲削光,他们手指的关节全都肿了起来,像是一把大蒲扇。在烹调间工作的工人,整天在一片蒸汽和恶臭中干活,房间里只有人工光源照亮。在这种房间里,结核病菌可以生存两年,但是每个小时都有新的病菌在生长。还有搬运牛肉的工人,他们要把两百磅重的一块牛肉运到冷藏车里。这种工作非常恐怖,早上四点就要开工,而且他们过不了几年力气就会被耗光。还有人在冷藏室工作的工人,都患上了风湿病。据说一个人最多能在冷藏室里干五年。

还有拔羊毛工人,他们的手甚至比和腌肉的烂得更快。因为绵羊必须先用酸浇一层才能把羊毛弄松,而拔羊毛工人又必须光着手去把羊毛拔下来,直到酸把他们的手指头都腐蚀掉。还有那些制造罐头的工人,他们的手也布满划痕,每一道划痕都提高了血液中毒的概率。还有些工人在压模机工作,他们中只有很少能按设定的节奏工作同时还保证不出故障,以及不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一块。有些工人被称作“起重工”,他们在一根大横梁上跑动,负责用力按住杠杆来把牲畜抬起来。老达勒姆的设计师并没有把屠宰室设计得让“起重工”能方便工作,几乎每四英尺他们就必须弯腰压下一根杠杆。这让他们养成了佝偻着的毛病,只要几年,他们走起路来就活像黑猩猩了。然而最悲惨的还不是他们,而是负责制造肥料和在炼油车间工作的工人。这些人从来都不会被展示给访客,因为制肥工人身上的臭味会把任何一个正常的访客都赶到几百码之外,而炼油车间的工人常年在充满蒸汽的车间里工作,而车间里又有很多敞开的大桶,地面与桶口齐平,他们很容易就会掉到桶里。当他们被捞出来的时候,就真没什么好看的了。有时他们掉进桶里好几天后才会被发现,除了骨头以外的其它部分都融化在达勒姆的纯猪油“真叶牌猪油”里,被销往全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