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文学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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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浑慷慨
博大宏浑《大风歌》赏析

屠 岸

作者介绍

屠岸,1923年生,江苏常州人,文学翻译家、作家、编辑。原名蒋壁厚。1946年开始写作并翻译外国诗歌。1948年翻译出版了惠特曼诗选集《鼓声》。1949年翻译出版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1973年以后,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副主任、主任,总编辑。

推 荐 词

屠岸先生说:“刘邦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封建君主,并不以诗人知名,但这首《大风歌》却因其昂扬慷慨、博大宏浑而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位。”《大风歌》为何有如此深厚的魅力?让我们随诗人屠岸一起去领略其中奥妙。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是刘邦的杰作。秦末农民大起义,群雄并起,嬴秦覆亡,楚汉相争。公元前206年刘邦称汉王。公元前202年,项籍败亡垓下,刘邦称帝。汉高帝刘邦在位七年,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长期的、强大的封建王朝——西汉政权奠定了基础。刘邦在他称帝后的第七年(称汉王后的第十二年),也是他在位的最后一年即公元前195年,率部击破淮南王黥布的叛军,黥布逃走,刘邦“令别将追之”,自己回长安。在回归途中,他到了故乡沛(今江苏沛县)。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有一段描写:“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后两句意谓:世世代代豁免本地人民对王朝政府所承担的徭役赋税——引者)。’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之后刘邦回到长安,数月后就因病亡故,“崩长乐宫”。司马迁所记述的这一段,详细地说明了《大风歌》的由来。

刘邦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封建君主,并不以诗人知名,但这首《大风歌》却因其昂扬慷慨、博大宏浑而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中国封建君主能作诗歌者,不止刘邦一人。西楚霸王项籍(恐怕只能算作反秦起义领袖,作为封建君主,还差一点)的《垓下歌》,为失败英雄缠绵壮烈的生动写照,也是千古传诵的名作。汉武帝刘彻晚年巡幸河东,制作《秋风辞》,鲁迅称之为“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魏武、魏文、陈思王(曹植虽封陈王,事实上并非君主。但曹氏父子往往并提,这里姑且连而及之),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曹氏三杰,他们在诗歌上的贡献,其地位当非刘项所能比并。梁武帝模仿当时民歌为诗,也有写得动人的。梁简文帝、梁元帝则以写轻靡的艳情诗知名。其后,唐太宗、唐玄宗都有诗作。南唐二主则是五代时的著名词家,而后主李煜艺术成就尤高,但其所作,则佳者大抵为亡国之君追怀伤感之作。其他封建君主之能诗者,还有宋太祖、明世宗等。而在表现帝业的恢宏和君王的忧乐方面,《大风歌》恐怕是无与伦比的。曹操的《短歌行》在探索人生方面,要深沉厚实得多,但就气度的宏远来说,《大风歌》仍然堪称独步。宋人陈岩肖《庚溪诗话》说:“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意,故其末年几至于变。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言之成理。

《大风歌》,至今还活在读者的心里。朱德同志于1941年写《赠友人》诗:“北华收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自信挥戈能退日,河山依旧战旗红。”这首七绝,热情歌颂八路军抗日将士,气概豪迈。诗中“大风”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自然贴切,读来令人精神振奋。这也说明《大风歌》的持久的生命力。

《大风歌》仅仅三句,二十三个字(比《垓下歌》还要少五个字),为什么历经两千多年,至今仍不失其艺术魅力?这绝非无因。可以说,这首诗概括了产生它的那个时代,凝聚了作者对帝业和故土的感情,总结了刘邦一生的实践和理想。

第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从自然现象写起,仿佛以兴开篇,却又暗含比喻。写大风和飞云,这既是写自然现象,又是写社会现象。刘邦在十数年之内,入咸阳,降子婴,战垓下,败项籍;此后又俘臧荼,败陈豨,诛韩信,除彭越,灭黥布,击卢绾,消灭了异姓王的割据势力,统一了中国。他的军事行动和政治手腕有如风卷残云,他在全国范围内军事上和政治上的胜利,其势如白云飞扬,大气磅礴。

第二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承第一句而来。第一句隐含十几年的历史,第二句写的是十几年历史发展的结果,当前的现实。刘邦不仅在军事上取得了全国性的胜利,而且在政治上建立了制度,实施了招贤纳士、压抑商贾、迁徙豪强、轻徭薄税等一系列有利于人民休养生息的政策,初步稳定了西汉政权。刘邦所实施的一些政策,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趋势,客观上于人民有利,因而受到了人民的拥护。于是刘邦的威望空前提高。所以说,“威加海内”是写实。正在此时,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刘邦出身农民,懂得农民的疾苦,同故乡父老子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同他们一起喝酒,并召集故乡少年一百二十人,亲自教他们唱歌。在酒酣耳热之际,他自己作了《大风歌》,配以乐,自己敲打一种叫作“筑”的击弦乐器作为伴奏,自己唱了起来,又向一百二十名少年教唱这首歌,叫他们反复练习,同自己一起合唱。唱之不足,他又起而舞蹈,以至感慨万分,流下泪来。刘邦于公元前209年起兵于沛,转战十四年,终于赢得天下,这时达到了他一生事业的顶峰。本该是他最高兴的时候,然而他却“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这是为什么呢?十几年来,戎马倥偬,南征北战,统一中原,和亲北敌……他回顾过去,瞻望将来,面对着故乡的父老,怎能不感极而泣呢?俗话说,乐极生悲,喜极而悲。悲和喜是对立的,但又是互相渗透的,常常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在一定条件下悲喜是互相转化的。故乡沛是刘邦事业的起点,现在他达到了事业的顶点,又回到了沛,中国人对故土从来就有着极其深沉的眷恋之情,这就触发了刘邦的千种情怀,万端感慨,他发而为歌,气魄恢宏,却又隐隐然有一点悲凉的意味(字面上看不出悲,但整首诗有悲的内蕴),这就是极其自然而且可以理解的了。这里,“海内”和“故乡”是一对矛盾,它们是面和点的关系,是终点和起点的关系,是开展和回归的关系。刘邦此时已贵为天子,做了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却对父兄们说“游子悲故乡”,自称“游子”,而所谓“悲故乡”,就是乡愁,就是因思念故乡而感到悲戚。这说明他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对臣民说话,而是以乡里的身份对父兄说话。他还要把沛作为自己的汤沐邑(皇帝的私邑)。可见他对故乡和故乡人民感情之深。这些情况,都是这一句诗之所以悲乐相生、感人至深的注脚。

第三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承前两句而来。第一句写过去(也是写现在),第二句写现在(从过去发展而来),第三句写将来(从现在向将来展望),也是写刘邦的愿望和理想。此时,虽然群雄已经扫灭,海内已经统一,但太子刘盈仁弱,北方匈奴强悍,分封的同姓王又将成为内部的隐患。刘邦感到创业的艰难,更感到守成之不易,因而希望有一批勇猛的将士来守住四方的国土,巩固汉朝的基业。清人沈德潜在他选编的《古诗源》中评《大风歌》说:“思猛士其有悔心乎。”指诛灭韩信、彭越等功臣一事。似乎韩信受戮,刘邦就失去了守土的猛士,因而后悔。但韩彭固然有功,却都有异心。刘邦杀他们确是心狠手辣,然而这样做有利于结束战乱,实现统一,客观上也符合人民需要和平的要求。从刘邦的主观上看,我认为他此时也无所谓“悔”。但他是否会想到韩彭这样的猛将呢?他可能想到。助刘邦起兵的功臣如萧何、曹参、周勃等,都是谋臣而不是猛将。而韩彭这样的猛将却又表现出大的野心,他们能为刘邦打天下,却不能为他“守四方”,正在或大有可能乱四方。因此他唱这首歌时所要求的倒确是如韩信这样具有高度军事才能的猛士,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猛士必须真正忠于刘汉,真正能为这个王朝“守四方”。他是在向前看,而不是在向后看。他在为他的王朝思谋,也在为他的王朝担忧。这三句正是作者当时真实心情的写照。

全诗三句,写了过去、现在、未来。过去萌孕着未来,未来发展着过去,而现在则是过去和未来的桥梁,未来和过去的焦点,这三句是不可分割的,它们调和鼎鼐,浑然一体,共同组成这首完整的诗。

这首诗用词质朴,不尚华藻。而诗中所出现的都是大的形象,如风、云、海内、故乡、猛士、四方等,形成全诗的宏大气势,而且风是大风,云是飞扬的云,士是猛士,给人以强烈的动感,给人以叱咤风云、气壮山河的感觉。整首诗的核心是一个“威”字。威是名词,却同样给人以动感。风大,云飞,烘托出刘邦的军威和声威;帝业大定而回归故乡,达到威望的高峰;愿得猛士守土,则是为了使刘汉的威权绵延百代。这个威在运动中形成,升高,到顶,又预示着在一定条件下的持续,在另一种条件下的下降。这就是动感。威是抽象的东西,却与海内、故乡、猛士、四方这些具体事物不可分离,血肉相连。可以说,整首诗都是围绕着“威”在咏唱。读着这首诗,读者会想到当时的情景,甚至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是华丽的辞藻所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

全诗三句,每句都押脚韵。押韵的三个字“扬”“乡”“方”,其韵母都是ang(古音可能读ong,是否如此,待考,但写今音ang不会有大的差别)。这个韵母听来悠扬,昂扬,尤其是平声,更有高亢、宏远的效果。四声的提出,大约在南北朝齐梁时代,但这并不是说这之前的诗人作诗选韵不辨平仄(不分平仄而只凭韵母而押韵,是“五四”以来新诗的传统)。《大风歌》押韵的三个字都是平声字。选用这几个字来押韵,同整首诗的气概和情调相吻合。齐梁之前的诗人非不知平仄,但只限于用韵,尚未构成诗歌声律的格式。但《大风歌》各句平仄的分布也呈交错纷陈状。第一句“风”“云”“飞”等平声字造成高昂的气势;第二句“威”“归”等平声字渲染盛大的氛围;而第三句仄声字较多,透露出某种隐忧,调子略显低沉。这种平仄的运用,也是同内容相联系的。

《大风歌》,司马迁称之为“歌诗”。它是歌,可以唱的,是为歌唱而作的,而且可用乐器伴奏。但它又是诗,具有诗的特质。作为歌,它节奏鲜明,音律铿锵。刘邦当时怎样唱的,它的曲谱如何,我们无从知晓了。但从诗(歌词)本身可以看出它的节奏来——三句,每句四拍: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里的“兮”字是语助词,据有的学者考证,此字古音读如“啊”。如果把“啊”代替“兮”,这首歌的节奏就是这样:

大风|起啊|云飞|扬,

威加|海内啊|归故|乡,

安得|猛士啊|守四|方!

这个语助词“啊”可能是长读(唱),也可能是短读(轻唱),因此也可当作垫字。如果把“啊”省去,这首歌的节奏就是这样(要在“起”字后面加一逗号):

大风|起,|云飞|扬,

威加|海内|归故|乡,

安得|猛士|守四|方!

这很像后来的北朝民歌《敕勒歌》的节奏: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一种略有参差而大体上整齐的、有力的节奏,又是一种虽有变化而基本上单纯的、质朴的旋律。这种节律同这首“歌诗”的内容是紧密结合的。

唐人林宽有《歌风台》七绝:“蒿棘空存百尺基,酒酣曾唱大风词。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好一个“自古英雄尽解诗”!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的两首《菊花》诗,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述志诗》(“手握乾坤杀伐权”),都是述怀言志之作,充满了高昂的反对反动腐朽封建王朝的战斗精神,其内容与《大风歌》是截然不同的,但又都是“英雄解诗”的明证。有人说刘邦作《大风歌》是“发乎其中而不自知也”,有一定的道理。像刘邦、项籍这样的英雄(不论是成功的英雄,还是失败的英雄),他们不是为作诗而作诗,而是“发乎其中”,即思想感情到时候自然流露喷涌,不得不发,才做出诗来。这些诗所咏唱的,尽是英雄本色。这正说明他们“解诗”。刘邦不是诗界的英雄,《大风歌》确是英雄的“歌诗”。明人胡应麟《诗薮》誉《大风歌》为“冠绝千古”之作,当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