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与传奇:清末民初小说内外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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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女性与教育的小说传统及转换

《镜花缘》的典范意义

学堂里成长起来的新女性,为路人观察和品评,自然也会被小说家注目与想象。她们在改变自己的人生、映射新中国未来的同时,也在丰富中国小说的格局,改写叙事文学中女性与教育的关系。

如前所述,中国古时亦有富贵人家设有女塾,教读自家及亲族闺秀。文学作品对此也时有涉及。如明代传奇《牡丹亭》中,女主人公杜丽娘便是陈最良的女学生。在晚清之前的小说中,女性与教育的关联,多从科举上生发。[1]如《二刻拍案惊奇》中《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篇的闻俊卿,因父亲是武人出身,被人轻视,于是年幼即女扮男装,入塾读书,并参加童试考中秀才。之后因其父担心真实身份暴露,便不再应乡试。小说的下场诗称:“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2]这种不平之鸣在其他小说中也不时出现,如《游春梦》中,天启年间吉安女子金月娥“质性敏慧,才高道蕴,学迈班昭”,曾对表姊白玉环说:“朝廷若开女科,则状元榜眼,当在吾等之手。”[3]《定情人》中,江蕊珠出口成章,父亲江章常对夫人道:“若当今开女科试才,我孩儿必取状元,惜乎非是男儿。”[4]《侯官县烈女歼仇》里的申希光,“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没在粉黛丛中,胭脂队里”[5]。《玉支玑》中侍郎之女管彤秀,“不独容貌如仙子临凡,只言其才,若朝廷开女科,会状两元是不消说了”[6]

历史上多次出现的风流文人为妓女们开选“花榜”,其对青楼女子的意义某种程度上可与男性文人的科举相比拟。而在小说《女开科传》中,才子余梦白主持的“花榜”,在考试内容和程序上亦参照了明代的科举考试,小说的题目也喻示着此次考试的性质。当日众妓女“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检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检一通”,“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7]最后取得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六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状元自然是余梦白相好倚妆。发榜之时,她惊喜交加,恍若梦里:“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是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才低声应道:‘在。’”[8]可见妓女对此种才名的期待之殷。

考察女性与教育(科举)的小说传统,《女开科传》的意义在于:它不仅高度模拟男性科举的程序,详细铺叙,使小说幻中有真;更重要的是,女子参与考试对整部小说的情节架构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小说中最基础、最主要的故事。而这一叙述传统,在《镜花缘》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

《镜花缘》共100回,前6回可看成是小说的引子。蓬莱山上的百位花仙,总司天下名花。女皇武则天饮酒赏雪,下诏命百花于冬日齐放,众花仙不敢违命。上帝因其并未奏闻,下旨将“百花仙子”为首的众花仙贬入凡尘,散落人间。第7回至第40回讲述的是唐敖科场失意之后在海外的旅行和奇遇,并遵梦境的指引,访得12位流落在外的花仙。第41回起则讲述武则天开设女科,众位女子参加考试的情形,最后录取才女百名,恰好就是被贬下凡的仙子。从第69回到第93回,众才女相聚在卞氏凝翠馆中,连日欢聚,表演种种游戏,谈论诸般趣闻,展示各色才学。

作为贯穿全书的事件,武则天开女科无疑是小说的中心情节。早在第7回,唐敖之女唐小山(百花仙子转世,后改名为唐闺臣)就诘问叔父唐敏:“当今既开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们女科几年一考?求叔叔说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准备。”[9]唐敖在海外寻访12名女子,也是为将她们聚拢回中土参加女科而做准备。第48回中,唐闺臣为寻找求仙不归的父亲,来到小蓬莱之镜花岭,见到一“泣红亭”,亭中牌匾写的是“镜花水月”四字,并有白玉碑一座,上刻百人姓名,便是后来考中“才女”之人。白玉碑上的人物谱,启引着散落四方的花仙为了女科而聚首,促成情节高潮的到来。小说结尾,武则天病愈,又下懿旨通告天下:“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预宴者另锡殊恩。”[10]可看作是此次轰轰烈烈开科之事的余响。

一如书名所标示,此次女科只是作者拟想的镜花水月。群芳得以名传后世,在小说的叙述逻辑中即是因为武则天大开女科。然而现实生活里的女性科举,要在太平天国时期才首次出现,因而李汝珍在描写考试程序、考生心理时,可以依傍的只能是男性的科举。男子功名有秀才、举人、进士之序列,进士又有三甲之分,而李汝珍设想中的女性科举程序也有县考、郡考、部试之序,所得功名也一一区分为诸色名衔:

县考取中,赐“文学秀女”匾额,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赐“文学淑女”匾额,准其部试;部试取中,赐“文学才女”匾额,准其殿试。殿试名列一等,赏“女学士”之职;二等,赏“女博士”之职;三等,赏“女儒士”之职:俱赴“红文宴”,准其半支俸禄。[11]

可见李汝珍设想的考试程序,无疑是男子科举的翻版,即使是考试时间的规定——“寅时进场,酉时出场”,也与清代科举若合符节。只是考生资格的设计,较男子为严——“年十六岁以外,不准入考。其年在十六岁以内,业经出室者,亦不准与试。他如体貌残废,及出身微贱者,俱不准入考”。考试内容则“俱照士子之例,试以诗赋,以归体制”[12],此“士子之例”指的是唐时诗赋取士,不同于明清之考试时文。这两处差异,可能是为了突出众才女的年幼和颖悟,也与小说设定的时代背景相关。

既然“才女”为此次女科功名的最高等级,众女子都以得到这一称号为荣。发榜之时,诸女忐忑不安,其中以秦小春和林婉如的表现最为典型。发榜前夜,二人已辗转难眠。放榜当日,45人聚在红文馆内听候消息,决定等报完再一齐传进报单。从五更放了37炮,等到日高三丈,并未再添一炮,众人“不觉个个发慌,人人胆落,究竟不知谁在八名之内;一时害怕起来,不独面目更色,那鼻涕眼泪也就落个不止”,秦小春和林婉如更是慌乱万状:

小春、婉如见众人这宗样子,再想想自己文字,由不得不怕:只觉身上一阵冰冷,那股寒气直从头顶心冒将出来;三十六个牙齿登时一对一对撕打;浑身抖战筛糠,连椅子也摇动起来。婉如一面抖着,一面说道:“这……这……这样乱抖,俺……俺……可受不住了!”小春也抖着道:“你……你……你受不住,我……我……我又何曾受得住!今……今……今日这命要送在……在此处了!”[13]

最终的发榜结果,众才女无一落第,二人的担心自然也只是虚惊一场,小说描写她们由忧转喜的情状:“谁知小春、婉如忽然不见,四处找寻,好容易才从茅厕找了出来。原来二人却立在净桶旁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倒像疯颠一般,只管大笑;见了众人,这才把笑止住。”[14]这几处惊心动魄的白描,可与《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对读。如此精彩的描写,加上文字中的善意讥讽,已经逸出了作者彰显才女的初衷,更大程度上是科场士人众生相的写照。这一文学效果的获得,除了李汝珍个人的切身体验之外,还要归于他对士子的细微体察。

可以说,《镜花缘》将女性与科举的小说叙述传统,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开女科”成为全书占统治地位的事件,是小说编织情节的主体脉络,也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最重要的寄托。作品中的百位女子,借助这一仪式,完成了展示自家才学的集体狂欢。至于“女科”诸细节的来源,则全面临摹男性世界的科举考试,在荒诞不经的故事里呈现出真切感人的文学效果。

《海上尘天影》的转型

就女性与科举的小说传统而言,晚清值得留意的有“如如女史”著的《女举人》。这部1903年出版的小说,采用旅行者的视角叙事,即以女扮男装的主人公的游踪为线索,记录其由上海搭轮船至汉口,然后转乘火车到信阳,再辗转至汴京参加“辛丑、壬寅恩正并科会试”一路上的交游与见闻。汴京是主人公如如女史的目的地,会试情形理应成为小说叙述的重心,但作者于途中之事,同样也颇为用力。汴京与试的部分,于篇幅上仅占16回中的两回,叙述效果亦未超出其他内容太多,作为小说的情节高潮,似略为勉强。反倒是主人公试后在黄河边上设坛演说的宏伟场面,更让人印象深刻。即便是在集中叙述会试经过的第13、14回,小说家亦花了不少笔墨穿插其他枝节,如主人公在第一天考毕后的奇怪梦境、第二场策论间隙中向周围举人演说时务的场景。

虽然为了增加作品的写实性,小说中考试的地点(汴京)与程序(3场,第1场5篇文章,第2场5篇策论)都符合历史上是年会试的情形。明代和清初的会试时间一般为农历二月,小说家也遵循这一惯例,安排风尘仆仆的举子们在二月初七这一考期之前赶到。但这一细节,透露出作者对清代的科举并不十分熟悉,于是年的会试也非真正关心,因为乾隆十年(1745)之后,会试都安排在三月。[15]此次癸卯科会试,亦是在三月初八至十六间进行的。[16]除此之外,主人公心态、士子们反应、考场氛围等,亦大异于此前小说中的“科举叙事”。主人公的形象,也与前代小说中热衷科举的士子或女扮男装的女才子们相去甚远。她既无童试、乡试的经历(此行只是冒用同乡举人苗通的身份),也无意于进士功名。此位年仅17岁的如如女史,早已通读各式西学著作,刚从日本游学归来。这次参加会试,目的只是为了体察内地民情而已。随处演讲时务的主人公,似一位感时忧国、热衷维新的政治家。其形象气质,更接近于同时代政治小说里通晓中西学术、四处游历的女学生。这部“似日记非日记,似小说非小说”的作品,我们可以看成从“女科叙事”向“女学叙事”的过渡:它已经背离了前代小说中女性与科举的叙述传统,只是还未与“女学堂故事”勾联。

另一部值得分析的作品是《海上尘天影》。与《镜花缘》一样,邹弢著的小说《海上尘天影》也是以神仙谪凡的故事为引子。当日倾西北、地陷东南时,女娲与“万花总主”杜兰香补天功成,事后女娲封为太君,杜兰香封为畹香宫幽梦灵妃,仍为万花总主,带领群仙,办理花政。东南所陷之地则无人(仙)填补,杜兰香私助坐骑仙鹤(精卫真仙)前往填海,因此而获罪,与26位花神同贬人间。待历劫期满,万花总主等俱返回天廷,各复其职。女娲太君将其事迹刻于“断肠碑”上,上帝命头陀抄录,传布人间,作者则于梦中与其相遇,得阅碑文,遂成此书。

女娲与万花总主作别时,劝她们在凡间同积功德:“下界中国地方,看得我们女子太轻,不令读书,但令裹足,且一妻数妾,最是不好。你下去可立一个女塾,教导国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读书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开风气的。”[17]有趣的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与《镜花缘》亦颇具渊源——原来杜兰香“在唐朝武则天时,降生一次,名唐闺臣,复位后,升授天下万花总主”[18]。“百花仙子”与“万花总主”在仙界的职务并无不同,都是司理花政,但她们在凡间历劫的体验却迥然有别。唐闺臣是为武则天女科所吸引的女才子;万花总主化名为汪畹香,降生于落拓士人之家,所适非人,不得已误入青楼,更名为苏韵兰。其坐骑在凡间化身为才子韩秋鹤,与苏韵兰生出种种不解之缘。韵兰在海上青楼声名大噪,机缘凑巧,入住绮香园,与诸姊妹在园中兴建花神祠,并立桃花诗社,吟咏不辍。

苏韵兰等最后得以飞升之缘由,据女娲上奏天帝:“该仙等流离颠沛,备极艰辛,殊堪悯恻。且在人间,创行女童义塾,建立花祠,体察天心,实属前因不昧。”[19]可见兴女塾与建花祠是她们最主要的两项功绩。苏韵兰设女塾之议,本早于建花神祠,但困于经费,只得作罢,“再等数年举办”[20]。后来韵兰开圃种兰花,掘得石板下所藏黄金万余两,女塾由此得以兴办。招收学生30余人,学习中文和英文。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和阻力,苏韵兰等完成凡尘历劫,升入天界。十一年后,“绮香园及女塾早已云散风流,改为皇华使馆”[21]。可见女塾因苏韵兰而设,亦因其飞离人世而消亡。

相比于《镜花缘》对“女科”的大肆铺叙,《海上尘天影》关于女性与教育的书写,转移到女塾的日常运作上来。通过小说的叙述,读者可以得知女塾的大体情形:女塾院主、院长、教习、司事与学生见面时行中西合璧的礼仪;女学生为37人,功课水平尚粗浅;塾中逢礼拜休息;女塾教习为精通中西学的士人、女子,甚至还包括“针线妇女”;功课为中文、英文、算学、画图、针线。第53回中,苏韵兰恭请地方官绅夫人来女塾中查考功课,由来宾命题:华文题目为“五字的对课”及“随意背诵《女四书》半页”,英文为口语问答及中英文互译(将《伯灵京考略》小段英文译成中文,把《三国演义》上十几句文字译成英语)。另外加考格致与算学题。宾客中有康氏曾在外国游历,通英文,“遂与教习操英语问答”。这段对谈,即使今天读来,也是形同天书:

康太太道:“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作勒挨连读)?”美姑娘道:“买(上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康太太道:“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美姑娘道:“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康太太道:“豁脱一司完而完?”美姑娘道:“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辩中为台字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乱午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克,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康太太道:“喊无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癞?”美姑娘道:“买哀司卡癞泮瞎拨司捺脱槐害司。”[22]

她们所交谈的,即是女学生的人数、班级、功课和程度。[23]至于韩秋鹤为女学生所撰的格致与算学考题,同样别开生面,大异于女才子的诗赋或时文:

格致题

问:风定天晴,设有极香极臭两味,各贮一器,每秒钟香臭两味各行空气中,何味最速,相去若干尺,抑系并行?

问:铅矿中琉养三最多,炼铅何法最善?

算学题

问:有一户不知高广若干,以竿量之,竿亦不知长短,但知横之竿不出四尺,纵之竿不出二尺,斜之适出。问户高广斜各若干。

今有一担瓦片,不知若干张,每两张一数后多一张,三张一数也多一张,四张一数也多一张,五张一数也多一张,六张一数也多一张,七张一数适合不多。问有若干张。[24]

作者在随后的文字中又给出了这几道试题的答案。如果依照鲁迅先生的观点,将《镜花缘》看成“才学小说”,那么《海上尘天影》的作者亦难摆脱炫耀才华的嫌疑。小说中不时由男主人公韩秋鹤出面介绍种种西学知识。此处来宾与教习的英文对话,以及韩秋鹤所命考题,亦属此类。不过,小说照录英文对答以及考试题目,就叙述效果而言,不仅十分契合来宾参观女塾秋季考课的情境,而且可以充实读者对女塾的想象,令人倍感新奇,并不能完全算是赘笔。

需略作分析的是《海上尘天影》的创作过程和成书年代。今天看到的最早版本是光绪三十年小阳月(1904年11月)“亚非尔丹督理监印”的石印本,全60回。然而据卷首王韬1896年的序言,此书是邹弢为了纪念自己与青楼知己汪瑗女史的一段情缘。他在湖南学政江标处游幕时即已著成52回,得知汪出嫁后,又删改、增续数章。依邹弢致汪瑗函件,他“自到湘省幕,凡十一月”,“到幕之后,兀坐凝神,专志《尘天影》一编,自早以至夜深,往往天已启明,犹拥灯构想,凡十阅月始成五十六回。满志踌躇,拟以善满良缘作结,欣然持稿而返,欲就正于主人,乃燕子楼空,玉人已远,遂更名为《断肠碑》”。他从长沙回到上海的时间,是“乙未九月晦”[25],则可推断出邹弢大约于1894年农历十月赴湖南游幕,至次年九月已完成《断肠影》56回。[26]汪瑗也在略早的信件中与邹弢讨论小说全书的回目和收尾。[27]另外1898年6月,邹弢在上海创办《趣报》,曾每日附送《断肠碑》单页。[28]如此,则从王韬叙说的52回、邹弢所言之56回、《趣报》附送的小说散页,到最终成书的60回,其间必然经过数次调整。

限于资料,我目前尚未见到1904年之前的版本,无法对照其文字上的异同,因而小说中关于女塾的描写,最早是出现在哪个版本中,是否参照了现实中的女学堂,暂时都不得而知。小说对女塾的叙述,最详尽的即是上文所引诸位士绅夫人查考功课的情形。我只能略作推断:邹弢对女塾中的西学想象,除了在上海受传教士影响外[29],也可能源于他此时襄助江标在湖南兴办时务的经历,抑或与他此前编纂《万国近政考略》的心得有关。[30]士绅眷属参观女塾的场面,也许是借鉴了教会女学堂的经验。此外,麦子嘉阻挠女学的经历,小说叙述也很详细,以致女主人公苏韵兰感叹:“今仅开一个女学堂,是人言藉藉。”[31]女塾生存的压力,可能是作者于1904年小说出版前参考当时的女学事件而补写。当然这些猜测,有待于日后比照其他版本来证实。

《镜花缘》对女性命运的关切,颇为近现代思想家所重,在文学领域也不乏拥趸。不过,在“小说界革命”之后,《镜花缘》的续作者,即便有心接续女子与科举的传统,但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女学生们的故事。1908年上海鸿文书局出版的《新镜花缘》,作者陈啸庐借黄振甫之口言:“最好国家开一个女学特科,大姊姊钦点了女状元,二姊姊钦点了女榜眼,每人再放几任女提学使,专门提倡管内的女学,或改良管内腐败的女学堂,还怕女学界不独树一帜,同那东西洋的学生,见个高低吗?”立刻遭到大姊舜华的叽嘲:

你不听见科举早停了吗?还说什么女学特科,还说什么女状元、女榜眼?[32]

因而小说中女子们的主要言行,是她们出洋留学的宏愿、对女学界不良风气的批评,以及入苏州大成女学校上学的详细过程,还有女学生们趁假期聚会结社却碰到流氓尾随所惹起的风波。这些都是彼时社会常见的思潮和现象。作者对女学生们真实生活的采写,不仅避免了前辈李汝珍从男性生活中挪移素材的无奈,而且使作品同时兼具史料价值和文化意义。

要之,在明代的小说和戏曲中,已经出现了女性在塾中求学的场景,但它对小说情节、人物设置的作用比较微弱。至于女性与教育的关联,小说作者津津乐道的是女子参与科举考试的事件。它不仅是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也是小说情节展开的依据。这种女性与科举的小说传统,在《镜花缘》中发展到了巅峰,但小说对女性参加科举考试的具体描写,只能参照现实生活中的男性科举。而从《海上尘天影》开始,先前热衷科举的女才子则变成了小说中女学塾的主事人和女学生。小说对女性和教育的书写,大多已经从现实中的女学堂取材,作家的注目之处遂由“女科”转向“女学”。

[1] 参见顾歆艺:《明清俗文学中的女性与科举》,见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57页;叶楚炎:《科举与女性——以明中期至清初的通俗小说为中心》,《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2]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51页。

[3] 《萤窗清玩·游春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94年,第377页。

[4] 李落、苗壮校:《定情人》,第2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3页。

[5] 天然痴叟:《石点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278页。

[6] 天花藏主人述:《玉支玑小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94年,第35页。

[7] 岐山左臣编次,韩镇琪校点:《女开科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28页。

[8] 同上书,第37—38页。

[9] 李汝珍著,张友鹤校注:《镜花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37页。

[10] 同上书,第759页。

[11] 李汝珍著,张友鹤校注:《镜花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308页。

[12] 同上书,第308—309页。

[13] 李汝珍著,张友鹤校注:《镜花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490页。

[14] 同上书,第494—495页。

[15] 邓嗣禹:《中国考试制度》,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第196页。

[16] 关于1903年会试的详状,可参考范沛潍《清末癸卯甲辰科会试述论》(载《历史档案》,1993年第3期)与何玲《1903年汴城会试论略》(载《教育史研究》,2003年第4期)二文。

[17] 邹弢:《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海上尘天影》,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3页。

[18] 同上书,第12页。

[19] 邹弢:《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海上尘天影》,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4页。

[20] 同上书,第778页。

[21] 同上书,第1041页。

[22] 邹弢:《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海上尘天影》,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912页。

[23] 小说随后借玉成与康太太的交谈,解释了刚才英文谈话的内容:“玉成笑道:‘说的什么?’康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的,难懂呢。我说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是说你的学堂里有几个女学生。他说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是说有三十七个学生。我说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是说拢总分几班。他说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是说就是共总六班,日里头分五班,一班是夜里读的。我说豁脱一司完而完,是问他功课如何。他说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辩中为台字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乱午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而克,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是说日里两班读英国书,其余两班学针钱,一班学画图、算学,夜里读中国书两点钟。我说喊无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癞,是问可有聪明学生。他说买哀司卡癞泮瞎泼司捺脱槐害司,是说恐怕有几个。’”同上书,第912页。

[24] 邹弢:《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海上尘天影》,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914页。

[25] 《寄幽贞馆信》,《海上尘天影》书尾附,第1044—1047页。此函又言“另有两信,一登《苏报》,一登《大公报》”,则其当撰于1902年或1903年间。

[26] 第12章回评亦云:“此书共计五十六章,所重者畹香一人。”同上书,第177页。

[27] 《<海上尘天影>珍锦》录汪瑗乙未(1895)八月十六日致作者信件,言“《尘天影》目录甚佳”,“俟料理俗事既毕,即将先父母灵柩择地安葬,然后回至故乡,择人而字。此即瑗之心事,亦即大作之收场,可叙入其中,以为结束”。同上书,第6页。

[28] 阿英:《晚清文艺报刊述略》,《阿英全集》(第6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6页。

[29] 邹弢1881年即进入益闻报馆,襄办《益闻录》。《益闻录》是上海天主教会创办的刊物,以阐发天主教义、介绍西学为主要内容。

[30] 据薛福成、孙乃德《万国近政考略序》,邹弢约于1890年起编撰此书,1892年编成,1896年出版。而史全水发现:《海上尘天影》中的西学知识,“大致可以在《万国近政考略》中一一找到出处”。史全水:《邹弢:一个被忽视的近代重要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论文,2009年,第20页。

[31] 邹弢:《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海上尘天影》,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014页。

[32] 陈啸庐:《新镜花缘》,《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中国进化小史、新镜花缘等》,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