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仁、智、圣之思
竹简《五行》的一个思想特色是,用“思”来把握德行发生的内在机制,这是很少见的。[1]正如我们在上面看到的,竹简《五行》的作者在论述了德之行与行的区别、善和德的区别之后,立即提出“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善是行为的属性,德是心志的状态,所以要达到善必须在行为上努力;要达到德,必须在内心立志。这两点可以说是开篇德行论的延续。
正在这里,作者话题一转,提出“智不思不得”,把问题转到“思”的讨论上来:
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
不仁,思不能精,不智,思不能长。不仁不智,“未见君子,忧心不能辍辍;既见君子,心不能悦;亦既见之,亦既觏之,我心则悦”。此之谓也。
不仁,思不能精,不圣,思不能轻,不仁不圣,“未见君子,忧心不能忡忡;既见君子,心不能降”。(4章)
作者首先提出三个命题“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然后加以展开。这里所说的不形不安,“形”应是指形于内。安、乐、德都是指内心而言。思不精不察;如何使思能精?仁才能使思精,不仁,则思不能精。这里的仁是指仁之思。思不长不得;如何使思能长?智才能使思长,不智则思不能长。这里的智是指智之思。思不轻不形;如何使思能轻?圣才能使思轻,不圣则思不能轻。这里的圣指圣之思。这就把仁智圣三者突出起来,来讨论“思”对成德的意义。
从作者的论述看,“不仁,思不能精,不智,思不能长”,“不仁,思不能精,不圣,思不能轻”,两次重复“不仁,思不能精”是把仁与圣智相对,把仁作为圣智的基础和前提,即不仁不智,不仁不圣。只是作者在此篇中并未论证为何不仁则不智,不仁则不圣。值得注意的是,仁智圣三者在这里都是指某种“思”的属性而言,表现出作者从内心的深微处来考察“德”的努力。同时也显示出,在这一段里,作者把“圣”“智”二行作为一对紧密连接的范畴,是以“仁”为基础的。
作者于是在第5—7章细致论述了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从内发到形外的过程:
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5章)
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6章)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之道。闻君子之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7章)
这里所说形则仁、形则智、形则圣的“形”应当指形于外的“形”,而不是形于内的“形”。在作者看来,仁、智、圣各自代表一种思的类型或属性,这里的思并不是单纯的思考,而包括内心的种种活动状态和活动趋向。而每一种思,用《中庸》未发到已发的说法,都经历了一个包含许多阶段的发作的过程。经历了一个从德到行的心理展开和外化的过程。
就仁之思来说,其最原初的意向状态是精察,这应当是指一种细微的体察对方的意识活动趋向,这种最原初的精察在“发”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阶段,如安、温、悦、戚、亲、爱。这个过程的关键是达到“悦”[2],而最后达到“爱”的意识状态时,仁的意识就从内在的德性心发作完全了。爱的意识感情发作出来,就会同时表现于外在的容貌颜色,形成所谓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表示“仁之思”形而为仁之容色。从“仁之思也精”到“形则仁”,这是一个内在德性外发的整个过程。作者显然是强调,只有从内在的德性出发,才能发出玉色,外化为行为表现,这表现了作者对内在性的重视。如果我们从最后的“形则仁”往前推,那么,就可以说,“仁之思也精”是仁的德行在内心的最初发端。这种发端不是用情的观念来表达,而是用思的观念来表达,这是竹简《五行》与孟子的不同,但也可以说启发了孟子。
就智之思来说,其原初的意向状态是长,长是长远,长则得,得是有所得。虽然长和得的意义还有待研究,但无疑地,“智之思”的发,最重要的是发而为“明”。明本是就视觉而言,与见相关,但智之思的明不是对物(如颜色)的明辨,而是对人的识见。“明则见贤人”,这里的见不仅是看见,而且是认识、认知,换言之,“明”是指看见贤人而知道这是贤人。知道是贤人而表现在容色上就是玉色。玉色是对贤人仰慕的一种温和的容色。所以智之思的完全发作是达到明。明表现于外在的容貌,就形成所谓玉色。[3]
就圣之思来说,其原初的意向状态(这里的意向状态一词是用罗蒂的用法)是轻,轻本是指声音的轻细而言,圣就是对声音有敏感的听觉的人,圣表示对再轻细的声音也能听到。因此,圣之思最关键的是发而为“聪”,但这里的“聪”不是一般的听觉,而是闻知君子之道。换言之,“聪”是听到君子的话而且知道这是君子之道。[4]“聪”表现于外,就是玉音,玉音在这里是指对君子之道的一种仰慕的声音。所以,圣之思的完全发作是达到“聪”,“聪”表现在外在的音容,就形成所谓玉音。
上述这一套讲法,我们称之为“三思三形”,在作者对三思三形的表达中,其所着重的是,一个德行得以实现的心理展开过程及其外在体现,它所强调的是内在道德意识的发端对德行实现的根本性和原初性。这在以下的论述中(12—18章)又分别从圣智和仁义礼两方面再次加以表述而充分体现出来。
在第4章论述三思三形的开始,作者曾说“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事实上,在此篇开始的第2章里也已说过:“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可见安—乐—德,是作者很重视的一种推演逻辑,这应当表示,一方面,安、乐都是内心的感受状态或心境,也是精神境界,因此,强调“德”始终是与安乐等稳定的内心状态连结在一起,这种提法表现出作者兼重道德意识与情感体验的特点。另一方面,德的形成,一定与安和乐的心理感受相联系,因为德与善不同,善是就外在行为而言,德是就内在德性而言,而在竹简《五行》的作者看来,德性和内心的活动状态是联结一体的,故总是试图用内心的某种活动状态来表达其德性内在的观念。可以说,竹简《五行》的作者对心性不作分别,凡孟子后来用“性”来表达的思想,竹简《五行》往往都用心的性态来作说明。然而,虽然竹简《五行》作者还没有想到用人性的观念来表达德性内在的思想,但这可以说为孟子的性善说准备了基础。《孟子·尽心上》“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与竹简《五行》篇这里的思想是一致的。
[1] 《荀子·解蔽》言“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但与《五行》所说不同,《五行》所说更为原始。
[2] 因为后文说“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
[3] 《孟子·尽心上》:“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这可谓即《五行》三思三行之意。
[4] 从玉色和玉音的说法可知,这里的见和明已经包含了后面所说的见而知之与闻而知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