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算了》(7)
拧着帕特里克的耳朵把他拎起后,戴维又眼看他逃出书房,接着他耸耸肩,坐到钢琴边上,开始即兴一首赋格曲。他的手因风湿病,每按一个键都在抗议。一杯茴香酒,看似一朵被困的云彩,置于钢琴上。他的身体整日疼痛,夜里每换一个姿势都会痛醒。他也常常因为噩梦难眠,抱怨、大叫,他的失眠声响彻隔壁的几个卧室。他的肺也随之不好受,哮喘发作时,他呼哧喘气、咯咯作响,因为使用可的松舒缓压缩的胸腔,他的脸浮肿起来。走到楼梯最顶上,他停下、大口喘气,说不出话,双眼涣散地望着地板,仿佛在找他急需的氧气。
十五岁时,他的音乐才能引起了钢琴名师夏皮罗的注意,这位老师每次只收一名学生。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戴维就患上风湿热,卧床六个月,双手变得僵硬、笨拙,无法再练习钢琴。这种病彻底抹杀了他成为真正钢琴家的机会,此后,即便他仍心系音乐,但对外宣称厌烦了作曲以及在纸上作曲必不可少的那些“成群的小蝌蚪”。这倒起了反效果,他有成群的倾慕者,恳求他在晚餐后弹上一曲。他们总嚷嚷着要听上一次的曲子,但他早忘了;他们又会爱上这次的曲子,但他很快也忘记了。他忍不住要取悦他人,带着傲慢展示才华,散布着他曾经暗自紧紧守护的音乐。
即便受众人吹捧飘飘然,他知道在浮夸地消磨才华的背后,他从未摆脱对模仿的依靠、对平庸的恐惧,并怀疑当初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是他故意为之,这一疑虑长久地折磨着他。但知道这点毫无用处;知道失败的原因并不会让他的失败减一分,倒是让他的自我厌恶多一分纠结,与不知道自己为何失败相比多一分清醒。赋格曲继续,戴维气愤地重奏着直击主题,泥石流般隆隆的低音掩盖了最初的曲调,一阵阵不和谐的音符爆发,破坏了曲子的发展。在钢琴面前,他有时能抛开充塞他言辞的嘲讽,被他欺负、调侃得恼怒的客人则动容于书房中音乐传达的尖锐的痛苦。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弹琴就像开机关枪,把敌意倾注到音乐中,激起他们和他交谈的念头,从而再次用言语重伤对方。即便到了那时候,对极欲抵抗他影响的人来说,他的演奏还是阴魂不散。
戴维突然停止演奏,盖上琴盖。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右手拇指开始按摩左手手掌。越按越痛,却给他带来了心理愉悦,一如他撕开结痂的伤口、用舌头舔舐脓肿或口腔溃疡,戳按淤青的皮肤时的所感。
大拇指戳了几下,手掌的钝痛因而变得尖锐;他俯身拿起了抽到一半的蒙特克里斯托[11]雪茄。照理来说,雪茄的纸带应该撕下来,所以戴维偏不撕。再细小的规则,他人说服自己因为这样做才是对的、必须遵守,但对戴维来说,打破它们叫他大为畅快。他厌恶庸俗,包括避免让自己看起来庸俗的庸俗。在这一圈子更小的游戏中,他认可的玩家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有尼古拉斯·普拉特和乔治·沃特福特;他动辄看不起人,即便一个人把纸带留在雪茄上,他也瞧不上。他喜欢看维克托·艾森,大思想家,在浅显的水中费劲摆动,每次维克托费力想跨过他所属的阶层和他想要成为的阶层之间那条线,都让他看得更加入迷。
戴维掸开蓝色羊毛长袍上细软的烟灰片。每当父亲死于肺气肿的事像烟一样吸入他脑中,他都会恼怒,因为担心自己也可能因此而死。
在睡袍下面,他穿着一身缝缝补补的褪色睡衣,在父亲下葬那天这身睡衣变成了他的。父亲葬于他自己房子的附近,一块小小的教堂墓地。临终前几个月,他透过书房的窗户盯着这片墓地。他戴氧气面罩,幽默地称之为“气罩”;因为没法克服“楼梯训练”,他睡在书房,并给它取名“出发休息室”,里面是一张他叔叔留下的克里米亚行军床。
戴维兴致寥寥地参加了沉闷传统的葬礼;他早就知道自己被剥夺了继承权。棺材缓缓下放至地下,他想到:他父亲一生中有多少时间是在这样或那样的沟堑中度过的,他对鸟或对人射击,沟堑可真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葬礼之后,宾客尽散,戴维和母亲上楼去了父亲的卧室,再次哀悼故人。听她语气,神采十足,对他说“我知道他本想把这个给你”,她把一套折叠整齐的睡衣放到床上。见戴维不做声,她握住他的手,短暂阖上淡蓝色的眼睑,来表示这些东西无法言说,但她知道,这一小叠黄白相间的睡衣会让他多珍视,衣服是从邦德街上一家一战前就倒闭的店里买来的。
现在,这身黄白相间的睡衣穿着有点太热了。戴维从钢琴凳上起身,睡袍敞开,吞云吐雾地踱步。无疑,他气帕特里克逃跑了。扫了他的兴。他承认,他可能错估了自己在安全范围内能给帕特里克施加的不适程度。
有人说童年是一个浪漫的神话故事,戴维早已看透,这反映在他的教育方法上。孩子是软弱、无知、袖珍版的成人,应该全力刺激他们,来修正他们的软弱和无知。就像沙卡国王,这位伟大的祖鲁战士,他令自己的军队踩踏荆棘灌木丛,以此锻炼他们的双脚。一些士兵在当时可能讨厌这种训练,但戴维决定磨出孩子名为失望的老茧,让他自立。毕竟,他还能给他什么呢?
有时,他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无所适从,继而气急;他觉得自己像个农夫,眼看一群乌鸦洋洋自得地立在他最心爱的稻草人身上。
但他勇敢地秉持初心。不,期待帕特里克的感恩之情又有何用?尽管有一天他可能会意识到,就像沙卡的某位士兵——他坚实的脚掌跑过荆棘地一样,明白自己多亏有个原则坚定的父亲。
帕特里克刚出生时,戴维曾一度担心埃莉诺会在孩子身上寻求慰藉或激励。他小心眼得很,没让埃莉诺得逞。最终,埃莉诺撒手不管了。在帕特里克还没学会控制大便前,她便相信他有“智慧”,这种自信盲目但又容易理解。她不堪恐惧和愧疚,索性将他放到一叶纸做的舟上,强推他向下漂流。戴维固然担心妻子和儿子母子情深,但比起这来,他更陶醉于孩子这块白板,这块任由他巧手揉捏的橡皮泥。
戴维整天都处于气呼呼或不耐烦的状态,但他杜绝一惊一乍。不过,此刻他一边上楼去穿衣,一边惊讶地感到突如其来的火冒三丈。一开始,他气帕特里克逃跑了,现在更是怒不可遏。他大步走进卧室,气得噘起下嘴唇,双拳紧握,但同时急切地想摆脱这种情绪,好比一个人刚乘直升机着陆,佝偻着等不及要远离飞转的螺旋桨。
卧室仿修道院风格,宽敞、全白,不铺地毯,到了冬天,一开地暖,深棕色的地砖便奇妙地温暖起来。墙上单挂一幅画:耶稣头戴荆棘王冠,一根棘刺扎进他浅色的眉毛。一道鲜血从光滑的额头向水汪汪的双眼滴落,他两眼怯怯地往这顶不同寻常的头饰看去,仿佛在问:“这真的是我吗?”这是柯勒乔的画,不用说,是整栋房子里最贵重的物什,戴维执意要挂到自己卧室里,贴心地说只要这一件就够了。
棕色镶金的床头板是埃莉诺的母亲还是瓦朗赛公爵夫人时购置的,卖家向她保证拿破仑曾头靠这块板休息过。因为它,再加上福图尼深绿色的丝质床品,上绣浴火凤凰,卧室少了份质朴。窗帘采用同种面料,挂在一根简洁的木杆上,窗外是阳台,铁艺栏杆。
戴维急躁地打开窗门,走到阳台上。他看着一排排齐整的葡萄藤,一块块长方形的薰衣草田,一丛丛松树,再远处,贝卡斯和圣克劳伍德村铺展在山丘地势较低的地方。“像两块奇形怪状的头盖骨。”对他的几个犹太朋友,他喜欢这么说。
他将视线转移至上方,审视蜿蜒起伏的山脊,在今天这个大晴天,山脊看上去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他一边寻找景色中能接收并回应他情绪的东西,一边心想——有这念头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要统治整个山谷轻而易举,只需在双手紧握的栏杆上架一挺机关枪。
他烦躁得很,正欲转身回房之际,眼角瞥到了阳台下方的动静。
帕特里克不想离开藏身处,可这里没阳光、冷飕飕的,因此他在灌木丛中爬来爬去,不情不愿地,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穿过一片高高的干草。与其一个人闷闷不乐,不如找人诉苦,只可惜身边没人。他不敢用消失的方式惩罚他人,因为他都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不见了。他磨蹭地往前走,接着绕到墙头,眺望山谷对面的高山。山顶有巨石,略小一些的岩石则零星点缀着山体两侧,组成任由他想象的形状和面孔。一只鹰头。一只丑陋的鼻子。一群小矮人。一个络腮胡老头。一艘快艇,还有无数张麻风病人似的肥胖面孔,因为注视石头太久产生了朦胧的流动感,这些面孔看上去还有深陷的眼窝。过了一会儿,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好比商店橱窗有时会阻隔人往里看东西的视线,反而投以一个顾影自怜的拥抱,他的思绪无视外界的种种印象,将他囚在一个自己无法描绘的白日梦里。
该吃午餐了,一想到这儿,他被拉回现实且极度焦虑。几点了?他是不是迟了?伊薇特还在那里、能陪他聊天吗?他会不会和他父亲独处?每次发完呆,他总感到失落。他喜欢一片空白的感觉,可一旦回过神,他不记得刚刚在想什么,又因此害怕。
帕特里克突然跑起来。他觉得自己肯定错过餐点了。午餐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通常,伊薇特会出来叫他,但他刚躲在灌木丛里,可能没听到。
跑到厨房时,门开着,他在外面看到伊薇特正在水斗里洗生菜。他跑岔气,胁部作痛,却发现午餐还早着呢,他想到自己刚刚急得要命的那副模样,有些难为情。伊薇特招招手叫他过去,他不想看上去太急切,因此他挥挥手,从门前一晃而过,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他决定再去找找那只幸运树蛙,然后再折返去厨房陪伊薇特。
帕特里克来到房子的一角,爬到梯阶外沿的矮墙上,脚下离地十五英寸高,他伸展双臂保持平衡。他在矮墙上走了一圈,接着跳下,落在花园最高的几级台阶处,正好能看到无花果树,同时听到父亲大喊:“别再让我看到你这样!”
帕特里克吓了一跳。声音从哪里来的?是在对他喊吗?他踅身张望。心脏猛跳。他常常听到父亲朝别人大喊大叫,尤其是骂他母亲,他听了吓得想逃跑。但现在,他不得不立定,想听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他做错了吗?
“马上过来!”
现在,帕特里克知道声音从哪里来了。他抬头看见父亲从阳台探身。
“我做错什么了?”他问,声音弱不可闻。
爬上高高的台阶、走到父亲卧室门口时,帕特里克已经做好准备,不管什么事,认错便是了,可心里仍旧痒痒,想知道要认的是什么错。在门廊处,他顿住又问了一声,这次足够响亮。“我做错什么了?”
“关上门,”他父亲说道,“过来。”听他口气似乎讨厌负起带孩子的责任。
帕特里克一边慢慢进门,一边思索怎么讨好父亲。如果他说话讨巧,或许能让父亲消消气。可他此时蠢气上头,唯一能想到的是二二得四,二二得四。他使劲想今早观察到了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让父亲相信他一直在“观察一切”。但他的头脑被父亲的影子侵蚀。
他站在床边,低头盯着绣有浴火鸟儿的绿色床单。他父亲的语气听上去颇为疲惫。
“我不得不打你。”
“可我做错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他父亲的声音冰冷阴沉,让帕特里克觉得自己真的错了。他突然为自己犯过的所有错误感到羞愧。他的整个存在都因失败而变得不堪。
他父亲一把抓住帕特里克的衬衫领子。他坐到床边,把帕特里克拎至右腿大腿上,脱下左脚的黄色拖鞋。动作这么快,换做平时,戴维会痛得皱眉蹙眼,但他因为接下来要做的好事,重拾年轻活力。他拉下帕特里克的裤子和内裤,举起拖鞋,高度之高竟不像是个右肩有病痛的人。
打的第一下格外痛。帕特里克秉持牙医喜欢的苦行精神咬牙忍耐。他尽力做到勇敢,一顿痛打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想狠狠伤害他,可他拒绝接受事实。
他越挣扎,挨的打越痛。他想动又不敢动,这顿不明就里的毒打把他撕成两半。恐惧渐渐笼罩住他,仿佛一条狗咬住他,用利齿咬碎他的身体。打完后,他的父亲像扔死物一般把他扔到床上。
他要受的苦还没完。他父亲摁住他,用手掌压住帕特里克的右肩胛骨。帕特里克急得转过脑袋,但只能看到父亲的蓝色睡袍。
“你要干吗?”他问,他父亲没有回答,帕特里克害怕得不敢再出声问。他父亲的手直往下摁,他的脸陷进床单的皱褶里,快要透不过气。他死死瞪着上方的窗帘杆和打开的窗户顶部。他不明白现在要怎么惩罚他,但他明白他父亲气极才打得那么疼。他受不了拍击而来的无助感。他受不了遭到的不公待遇。他不认识这个男人,他的父亲不会这样轧着他。
从窗帘杆上,如果他能爬上去,就能坐在那里俯瞰全景,正如他父亲俯视他一样。有那么一刻,帕特里克觉得自己就在上面,抽身看着一个奇怪的男人惩罚一个小男孩。帕特里克竭尽全力集中在窗帘杆上,这次他坐在上面的时间更久,他抱着双臂,靠着身后的墙。
下一刻,他又回到下面的床上,感觉一片茫然,承受着不知为何的重量。他听到他的父亲在呼哧喘气,床头冲撞墙壁。他看到绿色小鸟的窗帘布后,冒出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附在墙角,边上是一扇打开的窗户。帕特里克朝它冲去。握紧拳头,集中精力,直到注意力像连接他和壁虎的电话绳般绷紧,帕特里克消融进了壁虎的身体。
壁虎感应到了,因为就在那一刻,它从窗户一角蹿到墙上。视线下方是通往露台的陡坡和爬山虎,红色、绿色和黄色;从那里,紧贴墙壁的他能用带吸盘的脚趾固定,安全地倒挂在屋檐下。他穿梭在屋顶的老瓦片间,上布灰色和橘色的地衣,接着他又钻到瓦片的缝隙里,一路爬到屋脊上去。他沿着另一个坡面迅疾而下,远远离开,没人会找到他,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从何找起,更不知道他蜷在一只壁虎的躯体中。
“待着别动。”戴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调整他黄白相间的睡衣。
帕特里克什么都做不了。他一开始迷迷糊糊,随后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羞耻。面朝下贴在床上,裤子团在膝盖处,一团陌生、不安的潮湿在尾椎处。这让他觉得自己在流血。觉得,不知怎的,他父亲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他父亲去了洗手间又回来了。一手抓着纸巾拭去冰凉的黏液,黏液正往帕特里克的臀缝间流去。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他说道。
帕特里克根本起不来。自主动作的记忆太久远和复杂。他父亲不耐烦地拉起帕特里克的裤子,把他拎下床。帕特里克站在床边,而他父亲则抓住他的双肩,表面上想让他站直,但帕特里克想的却是,他父亲想钉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至两面合拢,直到他的内里朝外翻、肺和心脏都蹦出胸腔外。
相反,戴维俯身说道:“今天的事不准告诉你母亲或其他任何人。要不然你要吃大苦头。听清楚了吗?”
帕特里克点点头。
“饿不饿?”
帕特里克摇摇头。
“好吧,我快饿死了。”戴维闲话道,“你该多吃点,知道吗?多长点力气。”
“我可以走了吗?”
“好吧,要是你不想吃东西,就走吧。”戴维又生气了。
帕特里克顺着车道往下走。他低头看着磨损的凉鞋里露出的脚趾,却看到自己的头顶,仿佛从十或十二英尺外的上空看到似的。他看着的那个男孩,给他以一种不适的好奇。这种感觉不光他一个人有,就像去年他们在路上看到一场事故,他母亲叫他别看。
帕特里克走下去,浑身挫败。没有紫色斗篷闪现。没有特种兵。没有壁虎。什么都没。他想起飞,像海鸥一样,在浪花击打它们所在的岩石时起飞。但他已没有力气,落在后头,快要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