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梅尔罗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剧《梅尔罗斯》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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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算了》(8)

戴维嫌恶中产阶层对性的问题大惊小怪,午餐时,他自觉嫌恶得有些过分了。即便在骑兵与护卫俱乐部的吧台前,也不会有人吹嘘同性又恋童的近亲相奸,并自信能受到认同。他能和谁说,他强奸了自己五岁的儿子?他想不出有任何一个人,会不想转换话题——而且,有些人的反应可不仅仅是这样就算了的。短暂又粗暴的体验,但并非全然恶心。他一边向伊薇特微笑,一边说自己饿极了,自己动手拿了烤羊肉佐小芸豆。

“先生一整个早上都在弹琴啊。”

“和帕特里克一起弹。”戴维好心补充道。

伊薇特又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太折腾了。

“折腾啊!”戴维应声道。

伊薇特离开房间,戴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从酒窖拿来了这瓶罗曼尼—康帝,原本打算晚餐开,但他决定现在独饮。总有喝不完的酒,而且和羊肉很搭。“要么最好,要么索性全无”,这是他的座右铭,在“全无”实际发生前,这句座右铭不会改变。无疑,他耽于声色,至于刚发生的那件事,他没有危及身体,不过是在臀缝中摩擦而已,男孩子上学后迟早会经历这些。如果说他犯了罪,其罪在于对儿子管教太严厉。他六十岁了,觉得要教他的太多,而时间太少。

他摇响餐盘边的铃铛,随后伊薇特走进餐厅。

“羊肉真棒。”戴维说道。

“先生要来点倒扣苹果挞吗?”

他饱了,哎呀,吃不下倒扣苹果挞。或许,她能让帕特里克在下午茶时吃些。他只想要咖啡。她能端到客厅去吗?她当然可以。

戴维双腿坐僵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摇晃了几步,猛地从齿缝中倒吸一口气。“该死。”他大声咒骂。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风湿痛,决定上楼去埃莉诺的卫生间,一个药品天堂。他很少吃止痛片,喜欢慢慢摄入酒精,为自己的英勇无畏所折服。

他打开埃莉诺水斗下方的橱柜,讶异于蔚为壮观、种类繁多的瓶瓶罐罐:透明的,黄色的,深色的,橘色的带绿盖,有塑料瓶也有玻璃瓶,产自六个国家,每一瓶都提醒消费者不要过量服用。甚至还有几个信封,写着速可眠和安眠酮字样;偷的,他猜,准是从其他人的卫生间橱柜里偷来的。他在巴比妥酸盐、兴奋剂、抗抑郁药和安眠药中翻找,竟找到了少得可怜的几粒止痛片。他刚翻出一瓶可待因,里面有几粒二氢可待因酮和右旋丙氧酚,旋即发现橱柜后方是一瓶挂糖霜的鸦片粒,这是他两年前给他岳母开的药,缓解她伴随肠癌出现的腹泻不止。这一久违的希波克拉底式的慈悲,在他须臾的行医生涯终结之后,令他心中怀念起医道。

瓶子上贴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精致标签,从圣杰姆斯街的哈里斯店里购得,上书:“鸦片(英国药典0.6格令)”,下有“瓦朗赛公爵夫人”以及“按医嘱服用”。瓶子里还有几十粒药丸,据此推测,他的岳母在鸦片还没上瘾前便辞世了。走了是解脱,他心想,一边将瓶子塞进千鸟格纹的外套中。她本就难缠,要是还鸦片上瘾,委实让人吃不消。

戴维将咖啡倒入一个十八世纪的骨瓷茶杯中,茶杯圆润,薄壁,绘有镀金的橘色公鸡,公鸡正在一棵镀金的橘色树木下打斗。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摇晃着往手心倒出三粒药丸,就一口咖啡吞服。一想到能在鸦片的药效下惬意地休憩,他便开心,乐得喝了几口在他出生那年酿的白兰地。这酒是他给自己的礼物,埃莉诺掏钱给这瓶酒买酒盒的时候,戴维告诉她,这份礼物能让他从容地老去。他点上一根雪茄,躺进窗边的高椅中,手边是瑟蒂斯的《乔罗克斯远足嬉游录》。他读了开篇第一句,便心领神会、乐在其中:“城里正宗的爱好户外运动的男士,有哪个不曾搁下最要紧的事——或许是结婚或许是老伴下葬——仅仅为了和那群著名的猎犬,萨里名产猎狐犬,‘共迎清晨’?”

几小时后,戴维醒了过来,感觉被上万根小橡皮筋拴着,下沉至睡眠的湍流中。他慢慢抬眼,从裤子的粗隆沟壑一路往上,聚焦在咖啡杯上。杯沿似乎有一圈亮色,微微浮现在杯子下方的小圆几上。他注意到其中一只镀金的橘色公鸡正慢慢把另一只公鸡的眼睛啄出来,他一边感到困惑,一边看得入迷。他没想过会出现幻觉。远离疼痛固然好,可他担心幻觉会让他失控。

扶手椅像一锅芝士火锅,他把自己从里面拽起来,走在地板上仿佛走在沙丘上似的。他倒了两杯冰咖啡,一饮而尽,希望这能让他尽快清醒,赶在埃莉诺带着尼古拉斯和他的女人回来之前。

他想轻快地走几步,但禁不住去欣赏身边华丽的光晕。他格外痴迷于黑色的中式柜子及其漆面上彩色的人物雕刻。一顶轿子载着一位达官贵人向前倾,他头顶上是戴浅草帽的下人给他打的伞,伞面开始晃悠旋转。

戴维将自己从这幅动态画面中强拉出来,走了出去。还没呼吸到新鲜空气,好让头晕缓解、变清醒些呢,他便听到埃莉诺的车子沿车道驶来。他折身回屋,抓起瑟蒂斯的书,躲到书房里。

安在维克托家下车后,尼古拉斯坐到了安原本坐的前排副驾驶位上。布丽吉特困倦地瘫在后排座位上。埃莉诺和尼古拉斯一路上都在讲她不认识的人。

“我都快忘记这个好地方了。”尼古拉斯说道,他们离房子越来越近。

“我根本不记得这地方有什么好,”埃莉诺说道,“而且我还住这里呢。”

“噢,埃莉诺,听上去太惨了,”尼古拉斯说道,“快告诉我这不是真话,不然我茶都喝不下了。”

“好吧,”埃莉诺一边按下电动车窗、往外弹烟头,一边应道,“骗你的。”

“真乖。”尼古拉斯说道。

布丽吉特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知该说什么。车窗外,宽敞的台阶顺势从一栋淡蓝色百叶窗的大别墅向下铺展。紫藤和金银花爬满房子的侧墙,虬结翻腾,打破清一色的墙面石料。她觉得似曾相识,对她来说,这些只在翻阅杂志时的照片里存在。这种晕眩让她觉得自己性感。她非常想自慰,从身边人的闲谈中抽离出来。

“弗朗索瓦会来取你们的行李,”埃莉诺说道,“就放车上吧,他之后会拿进来。”

“噢,不要紧,我自己能拿。”尼古拉斯说道。他想单独和布丽吉特在房里待一会儿,告诉她振作起来。

“别,别动手了,叫弗朗索瓦拿吧,他闲了一整天了。”埃莉诺说道。她不想单独和戴维待一起。

这下,尼古拉斯只好用电波向布丽吉特传达他不能明说的不满。布丽吉特一路走下台阶,小心避开铺面石之间的缝隙,一眼都没往他的方向看。

到了门厅,埃莉诺不见戴维身影,心情愉悦。或许他在泡澡时溺死了。想得太美了。她招呼尼古拉斯和布丽吉特去外面的露台,自己则走去厨房找伊薇特泡茶。顺便喝一杯白兰地。

“你就不能稍微时不时地聊几句吗?”尼古拉斯在他们身无旁人后,立刻问道,“你一句话都没对埃莉诺说。”

“好啦,亲爱的。”布丽吉特说道,一边仍旧注意避开缝隙。她转身面对尼古拉斯,在他耳边大声问道:“这就是那个?”

“哪个?”

“那棵无花果树,他逼她四肢跪地吃东西的。”

尼古拉斯抬头望上方的窗户,他想起上次来住,他在房间里听到的外面的对话。他点点头,手指捂住嘴唇。

树下无花果掉得满地都是。有些只剩一个黑点或小果干,但有不少还未腐烂,紫色的果皮挂白霜,果实完好无损。布丽吉特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天啊。”尼古拉斯低声咆哮,快速走到她边上。就在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伊薇特端着一盘蛋糕和茶杯走出来。她只瞥了一眼,但足够证实她所疑心的确有其事:英国有钱人和动物世界走得真近。布丽吉特坏笑着起身。

“啊,又见面了,真好啊,伊薇特。”尼古拉斯说道。

“你好,先生。”

“你好。”布丽吉特恰如其分地打招呼。

“你好,夫人。”伊薇特果断回应,但心里知道布丽吉特还没结婚。

“戴维!”尼古拉斯朝伊薇特身后大喊,“你躲哪里去了?”

戴维向尼古拉斯摇摇雪茄。“沉迷瑟蒂斯啊。”他说道,从门廊踱步而来。他戴着深色眼镜,以免被惊喜刺着眼。“你好,亲爱的,”他对布丽吉特说道,实际上忘了她叫什么,“你们知道埃莉诺在哪里吗?我刚在一角看见有人穿粉色裤子,但穿裤子的人没回应。”

“刚才见她,她就这么穿啊。”尼古拉斯说。

“粉色很衬她,你不觉得吗?”戴维对布丽吉特说道。“衬她眼睛的颜色。”

“来点茶吧?”尼古拉斯快速接话。

布丽吉特倒茶时,戴维坐到矮墙上,几英尺开外是尼古拉斯。他轻弹雪茄,烟灰落在脚边,这时他看到有一溜蚂蚁正沿墙移动,向角落的蚁巢爬去。

布丽吉特将茶递给两位男士,她正要转身去拿自己的茶,只见戴维将点燃的烟头凑近蚂蚁,来回移动去烫蚁群。蚂蚁扭成一团,烫得痛极,掉到露台地面上。有些蚂蚁在掉落前向后仰起,腿仿佛在缝纫,无助地想挽救残破的身体。

“你可真开化啊。”布丽吉特唱道,一边向后陷进深蓝色的帆布躺椅。尼古拉斯翻翻白眼,纳闷自己到底干吗要她聊几句。他不想冷场,对戴维说他前天去了乔纳森·克罗伊顿的追悼会。

“你有没有发现,你去追悼会或婚礼的次数多了起来?”

“我还是收到婚礼请柬的次数比较多,但我更喜欢追悼会。”

“因为不用送礼?”

“嗯,这样不错,但主要因为如果死的是个大人物,来的宾客更像样。”

“除非他所有的朋友都先他而死了。”

“那样,不用说,不能忍。”尼古拉斯确信道。

“毁了一起乐呵的兴致。”

“当然。”

“恕我直言,我并不喜欢追悼会。”戴维说道,抽了一口雪茄,“不光是因为我觉得大多数人的一生鲜有值得纪念的事,还因为先办葬礼后办追悼会,二者的间隔通常太久,无从令人追忆已逝的好友,只能显示没了他,别人照样过日子。”戴维吹了吹烟头,烟头亮起。鸦片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另外一个人说话。

“逝者已矣,”他继续道,“真相是,当人不来一起吃晚餐后,他很快会被人遗忘。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有些人即便来吃晚餐,也让人记不住。”

戴维用雪茄困住一只落单的蚂蚁,蚂蚁的触角烧焦了,正在逃离他的最后一波火焰攻势。“你要是真的想念某人,不如去做你俩都喜欢的事。至于具体做什么,除去一些奇葩情况,不可能是站在高爽的教堂里,穿着黑色大衣唱赞歌。”

蚂蚁速度惊人地逃脱了,眼看快到达远处的墙头,戴维微微伸展,以外科手术医生的精准轻轻碰触它。它的皮肤爆裂,躯体剧烈扭动,死了。

“只有敌人的追悼会是该去的。你比他长命固然高兴,但这也是休战的机会。宽容何其重要,你不觉得吗?”

“老天,是啊。”布丽吉特说道,“特别是让别人宽容你的时候。”

戴维朝他微笑,希望她接着说,但看到埃莉诺穿过门廊走来。

“啊,埃莉诺,”尼古拉斯咧嘴一笑,夸张得大喜的模样,“我们刚在聊乔纳森·克罗伊顿的追悼会。”

“我猜,一个时代结束了。”

“去过伊夫林·沃变装舞会的那些人里,他曾是最后一个还在世的。”尼古拉斯说道,“据说他穿女装比男装好看得多。他启迪了一整代英国男士。对了,追悼会结束后我见到了一个非常无聊、溜须拍马的印度人,他说他来过你这里,之后去费拉角和乔纳森住了几天。”

“是维杰吧,”埃莉诺说道,“维克托带他来的。”

“就是他了。”尼古拉斯点头道,“他似乎知道我要来这里。真是不同寻常,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

“他拼了命地赶时髦。”戴维解释道,“那些没见过面的人里,他知道的最多。”

埃莉诺坐到一把纤细的白色椅子上,圆形椅座上铺淡蓝色坐垫。她一坐下又立刻起来,把椅子往无花果树的树荫里拖。

“小心啊,”布丽吉特说道,“别压到无花果。”

埃莉诺不做声。

“浪费似乎太可惜了。”布丽吉特无辜道,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这颗真好,”她把无花果凑近嘴巴,“真奇怪,它的皮紫里泛白。”

“像一个肺气肿的醉鬼。”戴维说道,向埃莉诺投以微笑。

布丽吉特张嘴,嘴唇包住无花果,把果子塞进去。她突然感到,她后来向巴里描述的一股来自戴维的“强烈的感应”,“仿佛他正把拳头塞进我的子宫”。布丽吉特吞下了无花果,但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离开躺椅,远离戴维。

她沿着露台花园的墙边走动,一边想要怎么解释刚才的举动,一边伸展双臂拥抱眼前的景色,说道:“天真好啊。”没有人回应。她端详眼前的风景,试图找些话题聊,这时候,她瞥见花园尽头处的微微动静。一开始,她以为有动物窝在梨树下,但等那东西站起来时,她才发现是个孩子。“那是你们的儿子吗?”她问道,“穿红裤子的。”

埃莉诺走到她边上。“是的,是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她大喊,“想喝点茶吗,亲爱的?”

没有回答。“他可能听不到。”布丽吉特说道。

“他当然听得到,”戴维说道,“只是讨人厌地故意不回答。”

“可能是我们听不到他。”埃莉诺说道。“帕特里克!”她再喊,“过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吧?”

“他在摇头。”布丽吉特说道。

“他可能已经喝了两三回茶了。”尼古拉斯说道,“你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

“天啊,孩子太可爱了。”布丽吉特笑着对埃莉诺说。“埃莉诺,”她语气不变,仿佛她刚夸孩子可爱,理应得到奖励,奖励就是答应她的请求:“可以告诉我,我的房间在哪里吗?我想上楼去洗个澡,整理行李。”

“当然了,我带你去。”埃莉诺说道。

埃莉诺带布丽吉特进屋。

“你的女朋友非常,我想用‘活泼’一词形容。”戴维说道。

“噢,她总算走了。”尼古拉斯说道。

“不用道歉,她真迷人啊。我们喝点真东西吧?”

“好啊。”

“香槟?”

“太好了。”

戴维去拿香槟,回来时边走边撕清透瓶颈处的金色铅箔。

“水晶。”尼古拉斯自动接话。

“要么最好,要么索性全无。”戴维说道。

“这让我想起查尔斯·皮尤西。”尼古拉斯说道,“上周我们在威尔顿家喝的也是这个。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冈特,乔纳森·克罗伊顿的不能说的文书。然后查尔斯大吼——你知道他耳朵不好——‘文书?屁股仔,你说的是,不能说的屁股仔。’所有人都转过来看我们。”

“只要和查尔斯在一起,人们总会这样。”戴维露齿一笑。查尔斯总这样,认识他之后你才能体会到这多好玩。

布丽吉特被安置在一间满是印花棉布的房间,四面墙上都挂有罗马遗迹的版画。床边是一本莫斯利夫人[12]的《对比的一生》,布丽吉特把《娃娃谷》扔在上面,这是她最近在看的。她坐在床边抽大麻烟,看烟飘过窗纱的小洞。她听到楼下尼古拉斯喊“不能说的屁股仔”。他们肯定在回忆年少时光。男孩子终归是男孩子。

布丽吉特抬起一只脚搁在窗沿。左手仍拿着烟,再吸一口,烟便会烧到她的手指。她右手滑入双腿间,开始自慰。

“事实证明,做不做文书不重要,重要的是管家得站在你一边。”

戴维接下话题。“生活也是这样,”他感叹道,“你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认识谁。”

找到这么一个荒唐的例子来说明这句铭言,两个男人因此大笑。

布丽吉特上了床,舒展身体,面朝下躺在黄色床单上。她闭眼,接着自慰,像被静电击中一样想起了戴维,但她强迫自己忠实地幻想撩人的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