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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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微服调研

1

县委副书记林瑞晗桌上摆着宣传部刚送到的一份《内部通讯》稿。部长已看过了。说可配合当前中心工作刊发。请主管书记最后批示。林书记是从市委组织部调任的,已来年余,具体分管组织、宣传。符合宣传工作导向,倾向性、敏感性的重要稿件,必由主管领导签审方可刊布。

这份稿子的题目是《寒寒的安良剑啊——农村的党组织整顿刻不容缓》。

林书记看过吸引人的标题后,先翻到最后看署名。年月之下写着白荣凯三个大字。接着他仔细看过了内容。重点是反映目前中国农村最严重的问题:掌权的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共同执掌着两把钥匙:一是经济。乱收乱支,不建账,混账;二是作风。工作作风,生活作风,已经而且生产着极坏的影响。一句话:工作浮而躁;经济不干净;作风很腥臭。

林书记又摊开来看第二遍,看到最后一页,目光又落在白荣凯三个字上。这篇材料语词犀利,事实具体,有的放矢,指点直坦,激扬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他脑屏上即排出一行明晰的文字:少数村级干部作风败坏伴随经济不清,已成恶性膨胀局势。税不纳,费不交,水电费也由村民摊负,农民养的老爷!书记心底在检讨自己的官僚时,全身感到寒意侵袭。他合上材料,一头初生之犊雄站眼前。其小小年纪的忧患意识,触动了他整天注重光明,注重成绩,而忽视阴暗和不足的心灵,他感到对人民有愧。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如果眼里只看成绩,只看光明而无视现实中的问题,犹如一个癌症病人初期不把自己当病人一样可悲可叹!他马上打电话叫来宣传部的一位干部。指着材料上的名字问:“这个白荣凯哪个单位的?他怎么对农村的事那么知底?”回答很干脆:“这是县中高三一位文科学生。”林书记问:“他的政治表现你了解吗?”答:“他是预备党员,班上团支部书记,校团委委员。高考预选文科第一名。学校望他为县创记录攻读北大,清华!这篇文章是他毕业社会实践调查报告。”林书记知道高中学生毕业都得有社会实践调查报告的。因为他的闺女去年毕业时也写过。她写的都是社会上七彩风光的剪影。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他向这位宣传干部点头,表示知情了。这位干部说,全文七千多字,有名有姓,实话实说,无学生腔,无官话套话,句句似火,字字中的,让人震撼。限于篇幅,根据部长的意思,结合当前农村真实情况,依据通讯要求进行了重点缩写,大约两千余字。

林书记:“你见过本人吗?”

干部:“稿子是他亲自送给部长的。”

林书记:“他认识部长?”

干事:“部长原是县中的书记。白荣凯就交给他老师了。部长看过后认为文中所列事件典型,也正反映了当前农村种种实情,决定选用。部长还和荣凯作了交流,聊了一些细节。小白说,他去年至今年利用两个假期跑过四个乡镇,十三个大小村子,风里雨里才弄到一手材料的。材料一稿给现任东坡乡乡长,即他娘姨夫看。姨夫哗哗哗翻着瞥了一遍,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娃哩,好好念你的书吧,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病不是一天两天得上的,国家领导人也很难管。我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你一个学生能管得了吗?你写的那些东西多是阴暗方面的,谁敢公开承认呢?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文章也起不了大作用,点名写出能怎么样,一是惹人,二是无人理。等于白忙乎了。说不准还要挨骂。’荣凯咋回答的?他说:‘我自知人小言微,是管不了。但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着,肯定有人管,管到底!’”

林书记站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面对阳光明丽的窗外说,这小将一言中的,只要有共产党领导,必有人管!后生大望,后生可畏!

林书记说:“此稿本期就刊发。不要删缩太多,能再充实一下更好。不要怕长,只要有真实的内容。犀利锋芒!现在有人写文章越来越八股,文风越来越瘴,吹,拍,尽挑好听的往一块堆!美丽的词语往高的垒,把个好好的社会往瞎塌的吹!”

早饭后,司机开来了车子,带着要来的原稿,林书记装进包里,他要下乡去。宣传部小计又来见。他见书记忙着要走,就把带来的市委《党内资讯》第20期、21期、第23期呈于书记,说这上边还有白荣凯的几篇材料摘编,帮你进一步了解他。林书记进了车,即打开20期。目录上找到页码,寻到第八页:《皱纹里的泪痕与希望——我看改革中的农民问题》,文后几行黑体字注明此文获省级《改革前沿》一等奖;23期的一篇是《论新时期的农村基础工作——我对农村基层党组织的忧思》。这篇文后小字注明:此文分别刊在市省“内部参阅件”中。转载收于《陕西省重点中学校长会议资料选汇》。汇编时题目改为:《目前农村工作的几个严重问题》。林书记看到这里,给正发动车的司机说,再等半小时吧,说着打开门又到办公室去,他戴上一副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研读了以上几文。他感到文字结构严谨,论点鲜明,观点正确,论证服人。水平远远超过一个中学生。令人佩服的是他睿智的视角、敏锐的觉悟和论述的笔力。读着读着完全忘了考查撰文的作者,而是沉思在农村一堆的问题里。

林书记的目光被火辣辣的情感,沉忧的文字所吸引:“高原上强劲的西北风塑造了那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清瘦的脸庞是浓重的褐色和黄土色的混合,沉陷的眼角边老挂着抹不去的泪痕。”

“中国的农民是怎样一个群体啊!土地是他们的摇篮,又是他们的坟墓,几千年的辛劳耕耘,伴着低沉的呻吟,重复着贫穷与落后,如今中华欲腾飞,农村也不再沉默。希望随着改革的阵痛降临了……改革开放的光辉成效在东南沿海和内地大中城市郊区的农村发展良好,而身处内地的广大农村仍然在温饱线上徘徊。加之重税苛费,农民的呻吟声越来越击痛人心……”林书记眼看着黑唰唰像是瞅着他脸在问什么的文字,眼里不觉溢出了泪花。轻轻合上材料。又让小计去中学找到那本《选汇》,他要带上去下乡。小计也被唤到车上,一同下乡。林书记在荣凯坦荡的文章中,第一次看到当代小青年大胆用了“猖獗”一词,这是用来描述目前“三乱”的。一件件举例,说明已成病灶的农村政权中,极为重要的万不可忽视的问题。综合起来看,大有农村包围城市之势了。材料用典型的乡村具体人和具体事,鞭辟时弊,分析了潜在的危险,指出这种危险正在损害着党和政府的公信力。强烈指出“官僚化”“浊水衙门”正在直接腐蚀着党的战斗堡垒先锋作用。

林书记怀着沉重的心情,同县委办一名副主任、小计直去了白荣凯的家乡——北新镇白墨村。

2

车子进到村口公路旁一个土围墙的土门停下。步行进一户人家。

这户人住在公路南边,距路有十多米。他们几个人步进围墙土门。看到一个地窑。听见下面有群鸡在呱呱呱地噪,站边上观看,地坑院子里,这些不知今日为何日的东西,是快乐还是互为仇敌,相互追逐,相互啄咬。膀子扇得烟山土雾,细羽飘飞。有位半老的人披着件灰色夹衣,端着个筛子从一个窑洞出来,顺洞子上来直接进到崖背上两小间矮屋。他只顾低头走,没注意到这几个人。进去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出来,取了个木墩墩向回转时才发现有人,同时发现了小车。知坐小车的非一般人,所以站定注意了周围。

“你们要买鸡吗?”他问。

“不,我们是路过这里看看。”县委办副主任随声回答了一句,随后也进了屋。就在几分钟前,书记让司机和小计出外,在路旁小商店那里打听,这是不是一个养鸡专业户。是的话想看看规模,了解一下发展状况,看是否有困难要帮。司机回来说那是个收鸡的,村方人称“鸡客王”。书记觉得有意思,说,那就进去聊几句吧。

他们推开半掩的柴门,里面很乱,一乱就更显不宽敞了。靠南边的小斗窗下是只能睡两个人的土坯炕。沿炕迎门这边从顶到地,挂一蛇皮袋串缀的大帘,幕布一样遮吊着,“鸡客王”见来了人,顺手正向一边拢。炕外的三分之二,空间正面墙上挂着大小不同的三杆秤(大点的两杆,一是卖鸡时用。一是收鸡用。),挨墙有一辆旧白山自行车。车后座处一左一右搭两个竹筐。车把处插一个染得花红绿叶的鸡毛掸。地下放两箩筐各色鸡毛和半成品鸡毛掸子。另有两个加盖的大筐里圈着几只吼着捣乱的公鸡。这一切已向客人介绍了这个“鸡客王”的人生事业——他的财力,他的生意和怎样做着生意。

鸡客王刚把那帘子拢在右边的木勾搭上,背向里从光线的反映,他已感觉到又有人进了屋。他没转身就问:“你们买鸡还是买掸子?”副主任陈正廉说,我们就是刚才那几位。鸡客王笑笑说你们不像是和我做生意的。您看我这又脏又土的窝坷多龌龊,也没个坐的地方。说着从炕上取了笤帚扫脚地,寻小凳。书记说,老人家!你忙你的,我们站站就走。

这怎么行啊?说着从炕背后取了两个玉米皮编的草墩,掸了土请坐。书记说,不打扰你,顺便站着就行。鸡客王从地下的大筐里拉出一死一活两只鸡。放到炕上筛子里,就盘腿坐在炕上。说,那就委屈你们了,只能站着。我干会儿活还要串村收鸡去。

他双腿盘着夹住那只死鸡,手一挦,那死鸡咯儿叫一声,手一挦,那死鸡咯儿叫一声,几个人看了很新奇。小计向前几步问,老人家你在干什么?他回答:“我拔毛。”他仍低着头专心一意地把那只死公鸡脖项和尾部的漂亮羽毛拔了下来,捋好,认真地摆进原筐又继续拔。这次是拔那只活的大公鸡。这只公鸡爪是绑着的,鸡客王还是先选中脖项,后是双膀和后尾,三个部位上那油光闪亮的迷人长翎拔了下来。他不是全拔而是分开挑选最漂亮的拔。每拔一下,这不屈不挠反抗到底的鸡就尖嚎狂动。它不理解主人如此残忍手段对待它的道理。“士可杀不可辱”,鸡好像以为这样喊会得到慈善心的。谁知任何作用也不起,主人继续着拔。有的毛拔下来还带着血带着皮。副主任不忍看便背过身去。书记也远离了一步。小计对这活拔毛的做法接受不了,上前拿了几羽。那刚放进筛的羽翮的根还冒热气。血皮软乎乎一股腥味扑鼻而来。脖上的翎拔过后,鸡已丑陋得看不得了。鸡的眼睛红得火一样乱转,像哭但无泪。小计问,大叔,毛这样拔了咋卖?鸡客王无所谓地笑着说,奇怪吧,这就叫活拔毛。鸡是称着卖的,几撮毛影响不了重量。隔三架五拔了好毛,这样一抚弄(他示范着给大家看)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宰杀加工厂不会在乎的。

书记说,要么杀了它,咋活拔毛,让鸡活受罪?鸡客王把该拔的都拔了,下得炕来把已不漂亮也没原先洪亮吱叫劲头的公鸡塞进筐,说,我们这行大都是这样。吃肉的东西嘛!小计问,你拔的这毛作何用?老人嘿嘿笑着说,扎鸡毛掸。一个掸子十几二十元哩。

鸡美是羽毛,女美是盛装。这只被活拔了身上最闪亮羽毛的鸡,在筐里惊恐不已地东张西望着外面残酷的世界。像一个卸了妆的马戏丑角。雄鸡的风采一去不复,如一只土丢丢斗败的秃斗鸡!鸡客王在车后的污兮兮破毛巾上擦了几下手。拿出个旱烟袋让他们几位,几位都表示不会吸,他才在袋里挖了一锅,吧嗒吧嗒地吸着了,几股白烟从三个孔往外冒。他津津有味。涎水顺着黑刷刷的胡茬子流下,一小股顺烟杆流下,问:“你们不买鸡,来这里弄一身腥图个啥?”

陈主任问:“你收鸡,这是个不错的生意吧,一天下来赚多少?”

鸡客王从嘴里拔出烟锅嘴,鞋帮上掸了掸。挂到墙上。然后说:“唉,我做重活干不了啦,是混自己呢。你这么问,我没法回答,赚这种钱,白雨似的。不瞒你说,搞得好,一月赚个五六百,不好,就是个三二百元。碰运了一天就上百元的净挣。去年有几个月鸡得禽流感,各村的鸡死的到处撂。半死不活的都提着来,数个儿买,多少给几个钱就卖。他们说比撂沟里强。一只给几毛,最多一元。几天就收半地窑炕子。卖,按市场价,一斤八九元。好运带来好利!”

司机说,死鸡咋敢卖,把人吃病了咋办?

鸡客王哈哈笑着说:“谁管哩。死鸡我们有办法。杀了弄成白条鸡看不出来。”司机问都卖哪里了。

鸡客王:“一是给烧鸡店了,一是直接给酒店了。”他又补充道,大都是卖烧鸡的屯积了。他们加工上色直接上市或送酒店。

“我看你们几个都干干净净的,不是捉公家事的就是城里当啥老板的。我说了,你们别指骂我没良心。

“这些鸡肉全让吃公家饭的那些人吃了。我们和烧鸡店、酒店生意上已不是一年两年,有八九年十年的关系了。烧鸡店处理后全送给酒店。上大酒店吃鸡鸭鱼什么美味的,都是有钱老板和当官的。百姓没口福,吃不起。说真话,我们赚这没良心钱,比那些当官受贿的得到的黑钱干净十倍百倍。至少是自己辛苦劳动的,我们秤星上克,钱上克,病鸡死鸡亏人,赚多了能怎么样?村上给群众挨闷乎,说不清也不敢清的名目就摊上了。辛辛苦苦多日,又亏人又黑心弄几个,不够人家一耙子搂。他们成群结队上门硬收,装粮、抬家具、抱电视、和我活拔毛有啥区别?该给国家贡献的钱哪去了?问不出去向。谁收谁花,吃了,喝了,嫖了,赌了。村上这伙子人谁管哩。毛主席那时,每年还清账,现在是一锅浆子,真正的糊涂账,百姓心里黑乎乎的,全被当猴子玩了。”老头儿说起来,气得脸变色,越说越起劲,像给包青天诉状。几个人直看着,书记示意,才进入正题,让说吧,说个完。

鸡客王继续说,群众受不了,质问村干部。你们估村干部他们咋说?他们把自己任所欲为推个干净。比如夏季征收,他们理直气壮说,这是镇上分的任务,镇上是按县里任务摊的。越推越上,还要推到市里省里,推到中央去。说他们只是跑腿下苦的。村民能说什么?还能寻江泽民去?村民说你们把嘴少到食堂蹭几次,百姓就烧香拜佛了。好你们几位哩,不知咋称呼。世事害怕得很,街上几个大酒店吃遍了,都挂着账,弄得四海倒腾云水吼,百姓看不下去了,说,解放台湾还用什么枪炮,派一排村干部,要不了多久就吃垮了!

几个人相互看着难堪地笑了笑。唯有林书记没笑,脸上只叠出几个苦涩的影子。鸡客王抹一下嘴角的白沫,继续说:“你们没到农村生活,不知家都在哪?我这个村子现在的自来水、电都是上边为民办的好事,积德了。可村上几个主要干部,整天光为自己谋利呢,水电不出钱地浪用。他们没办几样好事。唉,不说了,说着说着肚子里的气像椽戳,县老爷坐衙门喝五喊六的,哪知他们领的下面这帮子人干什么?猴年马月能等大官下到民间来?我每看包公戏,就想,包青天能活到现今,多好,狗头铡铡了他们!”

鸡客王真名黄利仁,刀子嘴能谝能说,说热了,什么也不忌讳都向外放,一股脑儿掏着往外撂。撂的都是大实话,句句落地砸个坑。

他继续说,我刚才说的你们几个听了怎么样?我不是在没爷庙里放光,我就是在支书主任面前也敢骂敢说。因为他们缺德,缺理嘛。我这边站的是多数,是所有的百姓们。

“我干的这行,叫生意也行。明人不说鬼话。多是损人利己,狼吃良心的事。这条塬上干这行的我知道就有八九个,我们这些货都是和婆娘娃娃打交道的,能少给就少给几毛,秤上也不公平,用的大秤,还在分分厘厘上克呢,人家四舍五入。我们是五舍四入。啥叫五舍四入?就是我付你钱五舍,你给我斤两,我五舍六也舍!这一舍就少开钱嘛,你找我钱四也入。”

司机问,你们把死鸡病鸡真的卖给大酒店了?

鸡客王又来了精神,说,别看那些四星五星的十几层高楼大厦,里面的东西并不全放心!全让那些穿得人五人六的人吃了。

你想,都是做生意嘛!奸商、奸商,他们也是为了钱,不奸咋商?何不便宜买贵卖呢?这就为我们销路多开了渠道。我们直接不上他们。我们和卖烧鸡的有交易,卖烧鸡的和酒店老板又是老关系。这样就自然形成一条链。人上世,只要有口气儿,不是你哄我,就是我哄你,你哄他。哄来哄去的都是灵人哄了闷人。比如我们白墨村干部,明知我鸡的来路,却常来要鸡吃。有时逮去活鸡自宰。有时我给收拾加工。我那病鸡煮时调料下重,他们吃着赞着。至今还欠我三百多元鸡肉钱要不下。收摊派,我要抵账,他们说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嘴从石灰窑出来的,想白吃!

小计问,你们收的鸡有问题的能占多少?

鸡客王:“好的当然是多数呀!那些瘟鸡是看季节哩,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两月鸡瘟流行。国家叫禽流感。那病流行时,我们有的人也到沟里去拾,坑里去刨。我敢当着日头说,我没干过这种伤天害理事,至于来卖的,是娃娃们从沟底拾的,还是从坑里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看城里卖的烧鸡颜色好看得很,肉不定是好鸡。可是卖的还快。农民说城里人见屎也吃!乡里人看不上的拿去都卖了。听说大酒店连灰条条菜也当名贵了,你们知道这种野菜哪里长?大都是乡里人从茅子周围摘的!”他越说越放肆了!几个人听得恶心,肚里开始翻江倒海了,头皮也麻酥酥的。主任也耐不住跑出去了。

鸡客王:“看看看,我说这个腥地方你们受不了,受不了!对吧!”

林书记这期间一直是听着,想着。这阵儿从想村干部转而又想食品卫生、想检疫……他反思为政一方的方方面面,看了一下表说,走吧。再不要打扰老人的事了。

鸡客王:“不要紧不要紧!我又没上班下班规定,自由人。无收无管的自由人!”

3

几个人心情都沉郁着出来后。车行一小段,见两个电工正在电杆上抄表。林书记说停停。下了车,他让把车开到偏僻处熄了,一行走着。书记站定了,手遮凉棚仰望杆上工人,提醒说,太高了注意安全!工人师傅说,有安全带保险着。书记问:“你们每月一次吧?”杆上的说,是,每月底抄一次。地下作记录的那位说,月底到村上设点清费。书记问:“顺利吗?群众有何反映?”工人回说:“县上统一规定,照明每度0.4983元,我们按0.50元收的,另外每户不论用多少得加一度损耗,这样还对不上总表。只得每度按0.60收,不然……”

问:“为什么?这合理吗?”

答:“明知也不合理,有什么办法,不这样我们管电的就得赔上老婆了!”

问:“耗在哪了?”

答:“哈,我咋回答你?”

问:“给群众总有个理由吧!”

答:“每个村子都有几个主要干部。他们家里用电都不交费。有的还耗粉碎机、磨面机、榨油机等非照明用电,不交或不按使用量交。我们剪了他们的线后,来村上办事什么也得不到支持。只得采用加损办法弥空。转嫁谁呢?当然是村民了。村民问我们评理,我们就模糊着过。”

问:“干部电费真的不交?”

答:“是。白墨村墨支书至今还欠460元。主要是磨面机费的。原电工收时也怯火,两人骂过几仗,后来村上就不要他干了。所以,欠费至今还在电管所账上。后来统一取消了各村自管自收办法。改电管所统一管理。”

问:“难道再没办法了?”

答:“办法想尽了,可有的村干部就是厚着脸皮扛!”林书记不问不知道,问了心惊吓一跳!真的村干部就这么牛吗?他们几个人多走了几户以证实,知电工说的全是大实话。在路过一户门口时,里面传出了吵闹声:

“我家三口人,水表上不过两方,为什么要收三方钱?”

“都是这么收,不是你一家这样!”水管员说。“不照表结,安那垂子头弄啥哩!……水损,水损,你说都损到哪了?就说加吧,用十方八方加一方,两方三方也一方,合理吗?净亏人!”一个女人尖声传出来。

书记让主任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主任进去,水管员往外走。二人碰上面,主任问:“你们和这家人吵什么?”管水员是外村的,叫刘九九,他面带难色说,一言难尽啊!淘气得很。水上没办法的办法,统一加损,各户一方,已是多年的老规矩了。我接这个村子管水才三个月,每月收费都得几次跑,有的人还日娘叫老子的骂。九九挠头皮说,县上统一水价2.80元时按3元收,每户还加一方的钱。下月可能按新价3.5元收。还得加,不加又补不平账。唉!

问:“为什么?”

答:“干部不交啊!”

问:“为什么不按原则办?”

九九又面现难色。“好领导哩!你是镇上新来的吧?”他低声说,“差不多的村干部害一个病,他家基本不自觉交费,即使交也是象征性的!现在的村干部都有果园,每次打药按最少的600斤算,打10次呢?三五亩地10次呢?一个村掌大权的按三人算,全年各户吃的,洗的,果园用的用多少水?这些钱不从加损解决,我们卖了老婆娃娃也抵不清啊!”

书记生气地说,把党和政府的脸丢尽了,难怪百姓怒声强烈得很!

4

多半天的走访,因为没和村干部接触,疲倦不用说,连喝的热水也没见。司机在小卖部买来几瓶纯净水,几个人在路旁的树下歇了会儿,又去了随近几个村子,得到的结果是大同小异。

午饭是在北凉村吃的,是小计找到一个远方亲戚的家安排的。吃饭间,知这个村原支书撤职的事。这家人说,老支书每年公社(群众习惯叫法)交税费返还的奖金,不论多少全公私分明地按户所交多少代分了。自新手上去,效法白墨村,干部私分了。上边给了多少群众不知情,反正一分也不见了。支书和主任还驴踢马咬拴不到一个槽上。你想拉套还能走一个辙吗?林书记问老支书犯什么错误撤职。

这家人不愿说。书记说你说无妨。他才说,这是已过两年的事了。公社每年夏收征税费,要按规定日子完清村上任务,在限定的几天里完不成,影响了镇上在全县的排名,就得上会检讨。村上只得纳息贷款,把拉腿的那些户给清了,保了村上先进。保了镇上的排名。后来这些户中的困难户还是交不了。交不上来,贷款就还不清。到了下年,新任务又来了,比往年又多了不少。讨旧债的追支书,支书没办法就把新收的倒手还了债,准备再贷。镇上说他挪用国税违法,当即就撤了职。老支书冤得三天没出门。这个冤案至今无人管。

小计问:“税费怎么村上收?”这人说,近年,粮站用钱倒,群众大都是交现金的,因为麦子没碾打完,也没晒干啊!村上为了速度就集中收,统一办理。

书记只听,没有表示意见和看法。他觉得县上每年实行评比,实行奖罚,做法大弊,才造成上行下效的。看来县上也该改变工作方法。但这事他一人是没法扭转的,得把这情况向书记和县长反映,以引起重视。

下午,又走访了几户。这一整天走了四个村子,接触群众27人次,不深入不知情,一深下去吓一跳。许多当解决而未彻底解决的问题,已在党群、干群、上下级间筑起了隔膜,看似不见,实则顽固得很。本来的鱼水之情淡漠了,鱼儿在池中看似畅游,只是摆着鳍子挣命。

荣凯调查报告所列举的事实,程度不同地普遍存在。这是顽性的“皮肤病”,然又非皮肤病。明显着却忽视着。放任着也就自然蔓延着。谁敢肯定不会发展成皮肤癌呢?谁能保证不会危及心脏呢?这是无声的杀手啊!不即以特效药救治,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危及性命!

回到镇上,林书记要去见党委书记、镇长。书记见县委林副书记来了,热情有加,茶水呈敬,水果招待,他以为是来检查工作的,脑子开始考虑汇报要点。林书记没提走访之事,简要提了对农村工作的意见。首先问他们对村支书、主任的情况了解知多少。田书记说,林书记,我们就领着那么几个兵,兵是强兵,将是强将,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林书记平静地听他流利的夸赞之后又问,你们每年夏季税费奖励金如何执行?有没有具体文件,是专奖干部的还是给百姓的?问到实际问题,田刚说,秦镇长你给书记汇报这个吧!镇长说,没有形成文件,实施实践证明,设这项奖对加快缴纳进度还是大大有效的。说不上立竿见影,却是重奖之下有勇将!至于钱下去,干部拿了还是怎么了,没多干涉。有的村干部分配给纳税人了,有的村干部可能分了。干部拿了也利于调动积极性!村民分了也有理。

林书记严肃地听着,之后严正地指出:纳税的主体是广大老百姓,干部催交,是本身职责。他们有补贴工资嘛,给个表扬或集体荣誉也是可以的。那么大的数额,由几个人私分了,恐怕不合情理。这和贪污、吸农民血汗有何区别!现在不正之风,群众反感声浪不断,你们还是这样搞,要搞也得有个具体的细则。不少村是干部分了。这不是又在助长不良风气吗?田书记说,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得很快研究出一个方案来。

林书记又严正提了农村两委主要干部特权问题。林副书记当着镇党委书记、镇长严肃指出:村级两委主要干部是你们直接带领的“兵”,是你们认为的“强兵”“强将”。带兵要善用。不能在你们手下惯坏了。他们中不少人,水费、电费不交,转嫁给群众。吃喝风盛行,乱摊乱派,不建账目,该负担的义务不担当,等等,尤其是乱伦,道德败坏,影响十分恶劣,难怪群众强烈反感。问题在于他们不自律。在于我们监管不严。如果不引起高度重视,党和政府的凝聚力哪来?许多利民福祉,广大民众如何感受得到?所以监督教育时刻不可放松。田书记连连应诺。

林书记要走了,车子已发动。镇上几位领导端端庄庄地站在车旁,送林书记坐好了,点头挥手的热情劲不用提了。

5

离开北新镇,林书记一直在想着装满脑子的事:今天群众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啊。

晚上,林书记把从县中拿来的文件选汇上荣凯的文章,还有其他几篇调查又看了一遍,他对办公室主任说,对于党政干部,百姓的眼睛是看你做什么,怎么做和为谁做,不是看表演花拳绣腿。百姓企盼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而不是动听的宣言和许诺。但我们中的一些同志偏偏就善搞这些,所以就凉了百姓的心。主任说了他在书记面前第一句也是第一次的真心话:现在玩动听的行话,成了不少单位领导者的强项,所以我们无法得到下面的真情,得不到百姓的好感!——不接地气啊!

第二天,林书记一行又走访了西原一个全县最大的山区乡。所谓山高皇帝远,以前下基层依安排路线,坐车看到的全是五彩缤纷的兴盛景象。只听下属的好话、假话,必然与底层百姓两张皮。如此观花,最多是看花了眼球,怎知那花是真是假?是香是臭?能说准吗?下车伊始,说几句好听的了事。这样下基层不负责任的态度,怎能做百姓贴心人?只能让百姓敬而远之,离心寒心。这一次,把百姓的事真当回事的放心上,入户亲民,倾听心声,诚恳交流,听其所诉,了解真实民情,知广大民众疾苦,知民之乐好,民之所企。两天下基层,最大收获是全面深入地证实了荣凯那来自最底层的调查的价值:这对于治党律干,促进勤政为民谁能说不是一剂良药呢?

林书记上班来一坐下,就沉浸在深思之中。——人心!凝聚人心就是农村党支部的作用,带领广大民众向富裕进军就是农村党支部的作用!

我们农村的党支部,在民众中起了啥战斗作用啊!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党的方针政策多有违背,有违背就寒民心。民心一旦寒了,什么信仰啊,拥护啊,热爱啊就溃了根基!这次下乡,他没惊动镇村领导们,直接融入百姓。百姓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老实巴巴的农民!他们身上保持着中国传统农民的质朴本色。他们说话不投机,一句一个坑,真金白银,没有粉饰,全是珍贵的治家利国良药!

林书记提笔正在宣传部送来荣凯的材料上批道:此稿苦口良药。勿大缩大删,当保留其文字锋芒,保留其热忱精神。速交刊印,下发至村党支部、村委会。征集反映,送县委办。

他写完了,思绪仍在两天来调研的民情中,他忧思重重:我们共产党人若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思想,麻木地例行公事,何来后天下之乐而乐呢?他打开工作手册将所记要点和建议,作了整理。结合中央提出“三讲”,提了以下几点:①提议召开县级机关和各部门负责人会议。②县委县政府联合成立“治乱办公室”。③各乡镇组织清查多加于农民的负担,向县委报告。④加强食品监督,肉食检疫。对所有酒店职工进行一次食品安全和道德教育,对个体户必须进行“生财有道”教育,牢固树立“诚信为本”的职业道德。⑤民办教师工资由镇发放改为教育局统发。⑥水电必须严格执行物价标准,不许乱加损耗,坚决纠正农村干部特权。⑦农村财务必先自查自清。⑧县委对农村支部书记有计划地定期进县委党校培训学习。

同时向县委县政府提出:

1.所谓市政建设收费,到底用于专项的是多少?至今县城七八万居民没个活动场所,没一片绿地更说不上公园了;而各乡镇仍是旧街旧巷脏乱差;政府有关部门当重视。

2.教育附加收费是否专用于改善教学条件了,钱的流向呢?

3.农民的税、费(包括烤烟税),不能无区别地按人或耕地下指标征收。林特税应该准确丈量,以有果产入的面积交纳,烟也当如此;

4.国库资金应严格审批手续,有钢用于刀刃上。……

这几条提出后,两个正职都没积极表态,而且表现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大书记说,“建议”都是值得重视的问题,我们以后在常委会上讨论吧。“以后”指的是哪年哪月?消字灵消了。——大书记一心想的是地方财政税源,至于民利民惠,他当然也得思考思考的。孰轻孰重,这就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