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飞马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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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内部通讯》下发到各村级各支部。这是第一次批示这样的发行范围。批示人就是县委副书记林瑞晗。
他亲自写了本期的按语,对白荣凯的调查作了推介,要求各级党政领导部门引起重视。指出,调查报告中所暴露的诸多问题,虽是程度不同地存在,但却普遍存在着。那些非重灾区尤不可无视,必坚持经常性教育,未雨绸缪,杜渐防微是非常必要的,极为迫切的。
白墨村支书墨泯义看过后,鼻孔张合了几下,把文件合起来往他睡的炕头一撇,哼了几声,点支烟抽着,他那一用力的摔,钉在一块的纸页弄得晕头转向,哗哗哗倒下了,还在作响。封面弄得鼻青面肿了。泯义越思越想,心里的那股气烟囱一样涌出来。这个野小子,我能干活的时候,他还是他大卵子里的清水水,没装进他妈的窑里呢,一个臭小子现在真见世面了。才念几天书,肚子灌了几滴墨水,竟给老子们寻茬茬。鼻子又哼了几下。跳下炕,提起热水壶,在不锈钢杯捏了半把二毛子送来的淫羊藿还有“伟哥”粉,倒上冒气的开水,盖好泡着。又找出巨能神力丸,加大量地吞下,喝完酽酽的淫羊藿茶,周身渐觉热力猛增,火攻内里,加上强烈的性欲心理,下边已控制不住地撑起来,他无所顾忌地直走一组仙草家。仙草正把镜子蹲到外窗台上,开始梳理那乌黑闪亮的发丝。仿佛是一种神秘感应,她媚笑着故作娇态,黑瀑布下一张丰润如脂的脸上,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把渴望的全部秘密漾了出来。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钻进那头骡子的心坎坎,享受个天欢地乐。泯义给了个手势,仙草在镜子全看到了。活似动物发情期,公母互相交流一下暗号,异性相吸了。她看手势知是“老地方”。泯义迅即回到家,捏了那个疼痛得还懵着的《内部通讯》,往腰间一塞,向他的“性宫”走来。
天渐渐地由灰变黑,由黑变为浓重的墨黑了。
“性宫”是泯义特留作的性福乐园——他的旧宅院。镇上有文规定,新宅修成后,旧宅归集体所有。但到下边,文件执行就自由了,上一级只要写在纸上,发下就完了。文件对村上干部和几个特殊公民是无效力的。其他村民,自新宅基批下,就收了旧宅。唯泯义和村上干部还都留着旧宅。村方不知是谁用黑漆,在他这个大门扇上写下“配种站”三字。下边又有人用铁钉刻了“配种中心”四字。这个聪明的人怕泯义擦掉就用刀刻了阴沟,把字的轮廓永远地留了下来。又用刀在门外的几棵泡桐身上刻了“婊子店”“配种站”等字样,门扇上的清洗了,字痕无法除去,树上的随着树的发达,字也在蓬勃发育、茁大。树的文身怎么除去呢?欲除,非得剥皮。谁都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了皮的树,还能生存吗?泯义多次站在树下想法子,一年多了没想出个正法儿。这树不是他家的,他建议人家挖树,人家怎能忍心挖倒这几棵树啊!
泯义先到这里,进得院去,开了正中的房门,拉亮灯,扯开被子,打开电热毯开关,放到高温上。灯下,又翻看荣凯疾恶如仇的材料所涉的内容。每项都触到了他敏感的神经,引发咬牙切齿的表情。
泯义前脚刚到,后脚就飘来一朵彩云,那就是仙草。仙草刚落定,泯义就热烈地拥进怀中,在那软嘟嘟的脸上响响吻了几下。仙草一手擦着涎水,娇喋喋道:“你的水水给我流到脸上了!”泯义说,你这里香啊,不流这里往哪流!我恨不得吃了你哩。仙草越觉自己又升值了。今晚同支书共床一体,再献资本,虽不算第一次,可她特觉这次献身的价值。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凭她比稀土更贵重的资源要为丈夫,为自己的家,换得超过想象的利润,她用妇道的贞操交易的是什么?泯义最近有个深谋远略,要甩卖村上的林场了。要卖小学校,要卖原大队房产等。尽管最近搜腾的卖了吃水沟抽水的全套设备(村上70年代所治家当)和果园,村民一片声地追问钱的去向。同时,暗查实际所卖的钱数。至今浪声没止,闹绪激烈,他竟眼里不放村民,又无所顾忌地来了个拍卖林场的大动作。他得意地自我表扬:拍卖是农村改革的重大推局,不可挡的历史潮流。卖林场的消息泯义最先只给村上几个出名的人物说过。还在一次肉体交易中给仙草说过。仙草回去密透给了男人,男人力决要买下林场。但一想钱,男人白政君说咱哪来那么多钱?就是有钱不定能弄到手?仙草说,这你别多想了。通他的管道我有办法。你只要愿意就去寻钱。政君说,那就买。办法靠你了。只要把林场弄到手,咱就有聚宝盆、摇钱树。儿孙的吃穿都不愁了。于是就有了仙草今晚的不辱使命的干活。今晚,政君在家,为了利益,他心里十分明白,夜里把媳妇送给流氓支书,干什么,不用说了。他愿戴绿帽子,也不要属于他的灵和肉了。付这个代价他是心甘情愿的,仙草打扮得骚骚,稳坐漂流的船头,泯义岸(暗)上走,二人心领神会,大胆地往前走,走到热炕头!仙草手摸一下炕说,还不太热啊,再等一会吧!泯义抱住不放,淫腔淫调:“我的小白兔,哥哥真撑不住了。”实际上仙草比他还高一个辈分。他叫姨哩。仙草用纤纤香指点了一下泯义厚得猪皮一样的脸皮:“你呀,真是只馋猫!”
仙草不是个纯骚着不要尊严的女人,他的男人也不是个没头没脑愿戴绿帽子的蠢货。他们夫妇到底投那么大的血本能否达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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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没出十天,政君顺利地包定了村上的林场。
林场的范围,从吃水沟到狐狸洞前后大小四条沟五道梁,两个平滩和一个扁平的大丘陵,共多少亩,也没个准确数。一没丈量过估计过,二没计算过统计过,有人说七千亩,有人说八千亩,有人说万亩不多。村民最记得清的是,从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全村人上阵,每年去那里流汗,每年在那里种树植树。只用一个“大”来总结。一夜间变成了一个人的私有财富,天理不公。村民又一次为林权而哗了,哗不是抵制上边有关政策,哗是针对泯义一手遮天,把群众几十年辛苦所结的劳动果实,当自家的一头猪一只鸡出售了。他把村民全没放在眼里!到底卖了多少钱,这钱都准备什么用场?一概不知。然而,哗归哗,一窝蜂而已。找谁呢?到哪一级也不给个完整满意的解释。镇上把皮球踢到村上。村上发生的事,让当事人怎么处理?村民只能失望又失望。泯义知道群情激愤,意见百条千条。才召开一次大会。说是“大会”,四个村组到会的不到三十个人。其中妇女娃娃占了一半。好些家有人就是不去,不去,不是不关心,而是认为这个先斩后奏,事后做善的事,是玩弄感情。泯义在会上先来个下马威。机关枪扫射地骂了一通。之后说,包山是上边的政策,是农村改革的深入,谁不相信,要反对就去北京进中南海问去!冒子、跃进这天去了。他当面问为啥包前不开村民会。包了多少年限,承包费是多少?泯义说,承包和拍卖是一个叫猫,一个叫咪咪,一回事情。叫承包时尚,称拍卖也没错。先是70年,往后到了重孙辈,那我也不知道了。钱是十万。再问,他不说了。再追问,他反问:“村里谁是当家的?当家的不做主,要当家的干什么?”这事漫漫淡化了。不少人一声长叹,说你能行我就能行,反正是大家的利益,均各户有多少油水!也就不了了之。
政君自从弄到了林场,整天骑个摩托车在村边巡查。一月后,背上多了个电锯,车子往塬边一家院子一放,上锁后就下沟。以盖校为名卖给木头贩子推了光头的林从根也发了起来,幼林笼罩了山沟野坬。政君先伐水渠两岸的大杨柳,后伐林中粗刺槐,扛木头是雇人的。家里周围粗细长短不同的木头堆得山一样,隔几天就有几辆汽车来运。有人说矿柱是上了火车,运往铜川、山西、内蒙,其他木料是运往大型什么厂了。几个村民眼红,看全村人的汗水让私人独吞,不服。去问泯义:“你就这样当支书?卖大家的血汗,袖筒卖猫哩!你见了多少好处?”
泯义理直气壮:“你们知不知道,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政策?少数人先富起来才能领军多数人共同致富!……”村民怒气突冒,指着脸骂:“羞你先人哩,你就这样理解那句话!那勤劳致富怎么讲?”
拍卖林场一事,虽说谁也不能阻止支书,而茶余饭后众人聊话主题,都是以“一手遮天”“独裁敛财”批评泯义。人都知道政君独揽林场是用女人性贿才得手的。但有人就反驳,你们傻头背上知道个什么,政君的媳妇是金的银的也不行,那里边还有人所不知的秘密呢!鬼是不走干路的,林场那么大一块肥肉能让政君一个人吞了?三岁娃也不信的。泯义参份子不说,政君不渗渠修路给好处行吗?国玉他们也不大干净的。这话传到国玉耳中,国玉冤得跳起来,发咒赌咒地说他一分也没见。只是跟上吃过几次酒。还发咒:“如果谁见了好处,就把一家人死光,连孙子也搭上去。”为这,在班子里引发了地震。
后来知,国玉听到卖林场已成事实,找过泯义。泯义说,拍卖山林是深化农村改革发展的新事物,不可抗拒的潮流。科学发展观咱不是不知道,只有包给私人才能发展。国玉说,是包或是拍卖,咱几个人也得先通气啊,认识统一了,还要交给村民讨论。林是大家造的,财富是集体的。包也得光明正大地来包,你一手搞,村民不知情,后面怎么能不乱说呢?我跟着挨骂,挨了个莫名其妙,冤枉得很!泯义说,人上十口,七嘴八舌头,上千口人,各有各的说词。就算会召集了,如何统一呢?要那样的民主,不如我来集中好了。家有百口,主要一人,对吧!
国玉说:“那我当这个主任是摆设了!算个球!”
泯义站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很不以为然地说:“县市当摆设的位子多得是,咱这小小基层算什么!”
国玉:“你把林场捧手给政君,村民说这说那的,我耳朵也塞不下了。泯义无所谓地笑了几声,这几声全是从鼻孔发出的。他说,那些货爱说什么由他去,别理!现在做事,你把他放到碟子了,还以为自己是山珍海味呢,其实是上不了席的野菜罢了!”
国玉:“村民说得不是不在理。去年咱说过想承包山林30年。村民有几个想要,咱说开会定。人家打算出20万,咱初步提了30万,人家松口了,25万可成交。只是在年限上咱只给30年,人家才搁浅了。这次呢,你一人做主只10万又是70年。这怎么给村民交代!70年咱孙子都成老头了,这么几个钱,近万亩林场,不是白送了吗?全村人造了几十年,辛辛苦苦的,许多人连个榾柮把也没安过,你说他们心理上能容忍吗?30万元和10万元相差太大了。原先20到25万就成交,现在才那么几个钱,给谁都会怀疑里边有鬼呢。”
泯义顺便说,30万是咱心想的,人家还要愿给哩。……他妈的,我装我腰包了是吗?
国玉也睁大了双眼,脸上的肉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嘴唇也抖得厉害。泯义,你骂谁,你是骂群众还是骂我哩!
泯义说我是骂那些想吃屎怕糊嘴的!我问你咱是代表一级权力,合同签了,反悔行吗?是女人顶着手巾说话对吧!
你俩喊啥哩!有话不好好商量。元魁扑腾从院子进来了。
国玉说,你说能商量吗?我是说卖林场的事,他一人做主,瞒着村民,也把我撇二鬓坬里。我跟上挨骂,被怀疑。老支书,你说我该不该来问一下情况?他骂我是好吃屎怕糊嘴。我能吃上什么屎!有屎让贪吃的连底摊也舔了呢!
泯义这阵子装着,不反驳也不强调自己的理。
元魁向着泯义说,这件事,你就是违民意了,你把大家知情权全夺了。我也想不通这个承包或拍卖。承包或拍卖这个政策其他地方也有例,得以群众利益为先,权利为先,把群众放在眼里,通过合理合法手续。说到这份上他再没延伸,截住了话头。问泯义,你们到底卖了多少钱?钱是怎么付的?钱准备做何公益?群众得有知情权啊,人说,捉猪娃猪婆也哼哼几声哩!林是集体财产啊!大家几十年的血汗!
泯义没马上回答。没马上回答是因为他没有现成的能说服人的理,他正在想“怎么说”。他看着元魁,元魁又问:“政君一次能付那么多钱吗?他的家庭状况谁不了解。”
泯义才说:“钱是分期付的。”
元魁说:“怎么个分法?”
泯义说:“10万元分三期付清。”
元奎问:“是你定的?”
泯义:“……”
国玉:“这和白送了有什么区别?和皮包有什么区别?人家已伐木多次了。卖一茬给你付些,卖一茬给你付些。咱还不是用自己的骨头煮自己的肉,人家摊啥本来,再说这钱零来零去了,能为大家办个什么事?”
泯义讥笑地对着国玉,你这个主任今天怎么又成大家的贴心人了,把大家利益放第一?我问你,调整地你心公正吗?你没私心吗?弄得屄上都是屎,让我给你擦,今天你还顶我的茬,呵!他狠狠地呛了国玉一下。
国玉:“谁在这事上心里有鬼自己清楚,比谁都清楚!”
元魁:“对咧,对咧,都要以大局为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总之林场的事做得是不得民心的,村民骂也罢,议也罢都能理解。这事可能还要发酵呢!”他问泯义:“怀东在这件事件中态度呢?”
国玉:“怀东他大听村民一片声地骂村干部,把儿子痛骂了一顿。怀东也怕扯进自己,迟早碰上个运动,说不清,洗不净。干脆把账一卷,封起来,出去给煤矿烧锅炉去了。每月2600元,还清闲。”
元魁:“当干部做事,尤其是牵扯民众利益的事,慎重是很必要的!就是一个家庭,几口子人,家长也不能主观独断,漫不说咱这千多口人哩。这件事,你们都要想想,怎么给民众交代!不交代不行,这是迟早的事!泯义!我今天再重重说你一句,咱白墨要壮大起来,不能只想着吸血,必须想法造血才是,不造血就永远好不起来!”
泯义从来就是这样。自己要想做的事,谁也阻挡不住的。他用“青蛙呱呱,挡不住河流”说明自己的主宰力。不仅仅是林场一件事。国玉的话、元魁的话他这个耳朵进去那只耳朵就出去了。根本没放心里去。连个过站也不打。他手越来越长。弄钱源头有限,就打动脑筋,广开源流。他为什么要打着为大家谋福利的旗子拼命捞钱?后来确知,有这么几个因由:第一,他年龄已大,其他村子渐换上了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一代,他想他揽权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所以对掌权时间很有危机感。第二,全县一二期社教已过,第三期即到,就包括白墨村。他从民心民意判断,这次社教凤凰落架,就是他的终点站了。在运动还未来之前,甩卖集体化留下的残余摊子就成了他整日的用心。用村民话说,他是“狗吃屎忘不了舔底摊子”,他是在舔底摊啊。他从经验而知,经济问题只有“毖后”而没“惩前”,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底气。
3
冷眼看花,方可透察花的本色,抿住嘴巴欣闻,方可验出花的真香。
人生在世,就似一枝花,花开花落,遵循自然。红是红不了几天,凋谢是个必然。谁也逃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有的人终生保持着节操,红时红红火火,把温暖馈赠于他人。老了虽到最后那么一小段了,“残枝犹有傲枝俏”,活得价值!有的人,红着的时候,如“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燃烧蓦地空”,进入到壮年老年,越是变本加厉地污染社会,危害他人,活得臭烘烘,人见人厌。所谓“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别也!
元魁曾同他的前任和前前任,忆聊过自己昔日任职的功与过,得与失,聊起目下村上的事,无不忧虑。今日受他们的嘱托,要和泯义谈谈村上连连发生的一些事,严正地指出他生活作风的恶劣影响。元魁决心要劝他别再踩油门,赶快刹车。要力阻他悬崖勒马。
他来到泯义家。泯义正面朝天,八字形睡着,不知想什么。见前任来了,以尊重的态度接应坐下。他知道元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元魁已戒了烟,他只让老婆提来壶给泡了茶。杯是一次性的,茶是铁观音。二人寒暄了一阵子触皮不触肉的话。之后,元魁拉开本腔,问:“你今天有工夫吗?”泯义说,有。有啥事就说。元魁说,有工夫咱就多拉拉。泯义悦色着说,好啊,咱俩老搭档好长时间再没谝闲了。元魁说,不是闲聊,是说正经事。今天咱俩坐下来,面对面。从私说,咱是爷孙俩,从公说,是两个党员。不论怎么说,算是两个大人交心吧。
元魁说,我犯错误后,自知不合格了。你接手,我抱希望。我当时就给你提过醒。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我希望你超过我,为村上办几件好事实事。群众已不给我权了。我特希望你能严格要求自己,检点不良行为。你呢,开始还行,对提醒的有些改色。不久,就像没曲好的笼鋬,又弹回原辙了。不是我用旧眼光看你,你的作为自己也清楚。
泯义截住话头说,都是村上那几个瞎怂给我造的谣,脏的瞎。那些王八蛋个个没安好心。
元魁目光似火,对着泯义眼睛,说,你这样认为就太不对了。群众是以一个党员标准要求你,以一个支部书记的标准要求你。这一点绝没错。而你以一个普通民众看自己,怎么能说是造谣?你听到也见到了那些顺口溜了,哪句不是事实啊!
泯义口气很硬:“我看存心不良!”
元魁:“你的不承认主义是错误的。主帅不正,手下怎么能勤政为民呢!这是我干村上工作十多年后的醒悟和教训。今天想来也愧对父老乡亲了。我干不下去了,群众不再信任我,不再给我权。我想在人前说些公正有良心的话也没勇气。觉得说出口,村民也认为我没资格说。所以就多有沉默。过去,我们那届吃拿卡要也够严重的。咱俩搭着班子,这你知道。而现在呢,风更盛了,这不怪村民痛心。村民们强烈反感,正说明了他们觉悟。”
泯义好像有天大的冤屈,重重地叹息道:“当干部的都没好下场。我看透了。在位子上把力出了个尽,心费了个扎,路跑了,亏吃了,骂挨了,下台了众叛亲离,成了臭狗屎一堆。人见人恶,有时狗屎不如。”
元魁说,我不这样认为。为大家谋利,干下了实事好事的干部,群众心里并没忘记,也不会忘记,全县树的那几位先进村支书、村主任就是例子呀。
泯义说,我就是准备当臭狗屎的。
元魁:“人,既要长脑子更要长德行长记性的。不要听民众评价不好就烂罐子烂摔!你何不做个香草包,为自己留个好口碑。”
泯义长长叹了声说,我已经明了,再表现得好,还说我是个豆腐渣,不信任!
沉默,沉默……
元魁看着泯义。
泯义说,我就是那么一弄,谁有本事谁就上!
又重重地放了一句:“我看村上还没出下那个人!”
元魁说,村上不是没人,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个真理。不要总认为姜还是老的辣!辣过了口味,就不行啊!元魁放过这个话题说:“当今,论资排辈不兴时了。你想过没有,怀东走后你用的人,为什么他们家里极力不让干,人家就是怕跟着你再懂麻达,把自己陷进去。现在,留那些卷卷账,迟早有清算的时候,那时,你打算咋办?”
泯义不在意地说:“谁卷谁往清的说吧!”
元魁说,人常说零吃瓦子趸屙砖,到时屙不出愁不愁?社教马上到咱村,可能要牵涉些人呢!件件事恐怕离不开你!当然,有些也涉及我呢。
泯义说,有铁扇公主,哪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元魁嘲讽道:“那你等着吧,恐怕你没孙悟空的本领!”说到这,元魁忽然想起了荣凯反映的那些事,他问:“荣凯这娃写的文章,听说县市非常重视,都有好评,发到村一级,这还是第一次见。说明上级很重视目前农村出现的问题了。你看了咋样?”
泯义一听荣凯这个名字,脸上成色忽儿不对了,弹簧蹦起的那样,身子耸了耸,从牙缝射了几句话:“别提那个碎龟儿子了,净搜寻了些雷管,想把我们炸死在堡垒,居心不良!”说着说着,声音有些颤,咬牙切齿的恨。
元魁见他强词不认理的态度。用手按他坐下,说,你先别激动。我认为不是人家娃安心要炸毁堡垒的。他是以敏锐的观察力,在审查堡垒上每块砖是熟的还是生的、半生的。如果说是炸弹是雷管——当然不是有意——有何不好?巨响一声,是块好砖好料必坚固完好,是块残砖必经受不了震撼,经受不了考验。当本相显现,方能整修加固,让堡垒成铜墙铁壁,你说这不是大好事?哪块砖合格,哪块砖不合格,在试金石前是跑不过的,忌什么?
泯义含着嘲弄的口气说,你下台后觉悟得那么快,没看出真成了马列主义者,真成无产阶级先进分子了!我的觉悟比你差十万八千里。我认为荣凯这小子太狂妄了!嚣张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知姓甚为老几了!
元魁听完了泯义一番挖空心思的发泄,并不生气,也不见怪。他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泯义全打了折扣,听进的几乎没有。好像心是绝缘的。但他还是要劝要开导。他说,孙娃子,你不要钻牛角尖儿。我不是宣扬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这娃出生在一个光荣老革命家庭,他是烈士的后代,我不知他清楚不清楚自己的家史。以我的观察、判断,这棵苗子生长还是健壮的、有望的,没失老前辈的本色。少年强则国强。他能面对现实,心怀忧患,敢为光明开道,敢向龌龊挑战,书又读得好,人做得正,我看是青年一代中最有出息的!
泯义嘻嘻地说:“有出息!有出息就一心念书上大学好了,跑农村搞什么调查,他是在捣乱,大闹天宫!”
泯义自见了荣凯的文章,对荣凯就产生了忌恨,像吃了葡萄又喝了醋,水火不容之心已生。现在元魁又在他当面夸赞这小子,歌颂了这小子,一听见这名字,他如对着坛子放屁,鳖气得不得了。王八吃秤砣,他铁心要和那小子对阵。他敏锐地意识到元魁在支持荣凯。这小子是潜在的危险,对他已形成拆台的威胁。
泯义说,你今天原来是专来给我上政治课的!我看出了,你是撂过扁担就打卖柴的!突然成了党的忠诚战士,觉悟高得超乎想象了。
元魁对泯义的挖苦讽刺仍然没有生气。他知道一个人理智到了失控的程度,到了无理可占的地步,必然失态。他说,我并非是抡起扁担在打你,请你不要误会。说到觉悟嘛,我也是在跌倒后才清醒的,是事实教我反省的……
泯义抓住话尾说:“那你是不是也要让我栽一个大跟头,再反省?”
二人语言上的冲碰已发出响声,思想的裂口越来越大,因此,暂断了继续交流下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