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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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戏院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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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县农建已告一个段落,谁家完成任务,验收过关即可收兵,有的村转段后,战场摆到本村,在小范围又开辟新工程,继续奋战。

这期间,县里召开了两次大的现场会,有受表彰奖励的,有受批评检讨的,也有受经济处罚的。北新镇属下游。落中游的原因,不但是面积没达标,主要是质量不合格。70%是推了光头,就是说熟土没有填在耕种层,而是生熟混合全推到填方了。对来年增产无疑大不利。因为修好的地还是按使用权分属户下的。受惠村的受惠户发现后几次提出意见,指挥部没有认真采纳,只求速度和面积,还说是干吃枣儿嫌胡(核)大。工程强调“八字宪法”,可是干起后,却端端犯了“土”忌,检验质量时虽发现了,也没当回事的纠正,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评中游的另一个原因,是平整后的地成了中高漫坡型,这又端端犯了“八字宪法”中“水”的忌,水不收即“肥”随流,不用说难有好收成。县里指挥办提出,要镇上找差距,追赶上进。镇长一百个应诺。

之后,随即召开各村支书主任会议。下决心打硬仗,统一作业。这次验收权交收益村把关。收益村又按土地所属户分下,让他们自己把关。这等于没把关。头天,各村蚁群一样涌来,抡镢舞锨,只做了表皮平整,第二天稀稀拉拉来了七八十人,佯工半晌就回去了。也不见个领导亲临。种地户谁能把关,他们以什么“权”?谁听他们的?怎么去把关?很快,这场应付动作就算结束了。如果是走马验收,表面还能哄过眼睛。但镇上向县指挥部汇报了返工的“良好”效果,这次农建战役大捷大胜,指挥部表示“满意”。两天后,电话通知到镇:新任葛县长带验收工作组来。

县指挥部特别通知,县委魏全德书记省党校学习届满,正好也回来了。马上要调市委去。他也要随着检查。镇上田书记听后坐不住了。十万火急召开了五分钟领导碰头会。全镇干部速赴所包村,动员力量上工地。标语、横幅要沿途高挂,工地必须彩旗招展。

这一次,一定要让书记县长对北新镇留下深刻的好印象。

蒙县长要去邻县当书记。在离县前要亲自看一看农建,同时和各乡镇领导最后作个礼节性告别。县委书记魏全德在本县前后工作十八年。十年是在公社任管区秘书,公社副社长、社长、书记、县革委会副主任、常务副县长、县长、书记。一路顺风,官运亨通。北新镇是他曾洒过心血的地方。整整六年。对该镇是始终深怀有感情的。坐镇县衙后,更对尧舜的农官后稷生地,周先祖公刘立国之基的这方宝地情怀有加。这次省党校一回来,知有下乡检查团验收农建,就不失时机地参与。验收组由县长带队,农局霍局长,土地局来局长、民政局喜局长,还有裤带上钥匙一样的县委办苟主任,大都是点将的,也有自告参与着陪领导的如公安局费局长。这天,坐两辆奥迪、一辆红旗、两辆北京吉普,早八点就从县城出发,去了北塬五乡镇。由东向西,依序验收。其中四乡镇花不了三个小时,听听汇报,给点好评当然也指出差距。因为乡镇领导大多是魏书记、蒙县长考察提拔的,所以这些领导深感魏、蒙对己恩重如山,都特备了丰盛的感恩酒席。

这时正是吃喝风日盛期,所以宴筵一个比一个具有特色,一个比一个档次高。做东的为表达对老领导的欢送和祝贺真情诚意,可以说良苦用心是全凝在了“报恩”二字上。魏书记盛情难却,蒙县长句句致谢,为了给以面子,更因行程安排的紧密,每临场只是干三杯,以表谢意,至于丰盛的肉菜只是象征性动动筷子,实际享受美餐的是劳苦了的镇上同志。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北新镇大门,冷冷清清。苟主任生大气了,他敲了书记的门,门里无人,敲镇长门,镇长不在。正要走,大门进来一个人,这人的穿着比一般白领阶层还讲究,头发光亮光亮,对人第一印象,他是一个很精干的干部。苟主任以为他是一个什么领导。态度很严肃地问:“电话早通知了,魏书记要来,你们不知道?”答:“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苟主任听了立马发火:“你们人呢?”答:“都到农建工地去了!”苟主任:“家里只留你一个人值班吗?”答:“我不是值班的。”问:“那你是干什么的!”答:“我是炊事员。留下给大家做饭烧水的。”炊事员叫王祯,王祯十分殷勤地请他们到会议室坐。“请先坐,我去泡茶。”他加快步子去提水。苟主任被镇上的冷遇激发革命的脾气了,口里唾沫几乎溅出来:“这个镇上的领导真不识时务,明知书记县长要来的,也不留个搞接待,却留了个炊事员,成什么体统了!”沉脸一变,把内心的愧疚压住,转向魏书记,说:“魏书记,都怪我,提前安排不周!”大书记无所谓地说:“这怎能怪你呢?他们都下工地了,公务第一嘛!好样的!”苟主任:“接待也是工作啊!”魏书记:“镇上的同志,能到第一线去和农民实行‘三同’是该表扬的。我们下来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事,不接待不为过!”

农局霍局长征求书记意见:“魏书记,要不先休息一会,喝喝茶水,让镇上这位同志去叫他们的书记回镇上来吧!”

“不了。咱来的目的是去工地的,不是在机关只听汇报,如果是听汇报,何必下乡,走吧!”

炊事员王祯给指了路径,车队向北沿村路开去。苟主任和魏书记同车坐着。苟主任在副驾坐上,路经白墨村,见一披着翻领外衣的村民。他让车停下,这里有个十字。苟主任推开玻璃探头问:“老者,村上咋不见人,都哪去了?”他本该问方向,却开口问了这么一句。那人硬倔倔回答:“人吗?都到热闹的地方去了!”苟主任:“热闹的地方在哪?”那人还是硬倔倔:“你鼻子底下长着嘴,边走边问吧!”苟主任火了:“你咋能这样说话?你叫什么?”那人烦了:“你能那么问话,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如今的干部咋都这样高高在上,说话像爷一样的。你问我姓名,是查户口?我姓墨叫馗,钟馗的馗。就是吃鬼的那个。墨,是黑白分明的墨,不是倒霉的霉。我告诉你,那热闹的地方距这儿还有六七里。听说今天县里要来大人物,天不明人都赶到工地了,是做样子给领导高兴的。”苟主任再没说什么。魏书记说,开车吧。车行进中,书记似有感触地说:“现在农民觉悟高了,认识水平不是过去逆来顺受,敢思而不敢言。从刚才那位农民兄弟的态度可见,干群关系恶化的现状,真的值得注意啊!对立的情绪消除不了,工作难搞啊!”苟主任:“书记的教诲,我记住了!”

这段路真的够长。颠颠簸簸,东绕西拐才到了阴阳岭。车前车后连环着涌起漩漩土雾。镇上几个领导听见车声,张开耳门听远近。朝臣迎驾那般依职位毕恭毕敬地上前来迎接。车停放在工地上边的一条大硷上。风尘仆仆的车子比人还喘,满面尘污像个乞丐。

工地上今天气氛非同往日,彩旗张扬,“热烈欢迎县委领导亲临指导”的横幅十分醒目地高悬彩门上。每个粗实宋体字都站得规规矩矩肃然致敬。工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专心专意地干着活。有一半的劳力只是低头实干,像在这片土地上种金子。而另一部分人呢,佯干着,目光却注视大领导的尊容,脸上映出当年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的那种神秘、崇敬和激动。不同的是没有狂躁的“万岁”声罢了。镇上田书记和秦镇长一左一右陪同着领导们在工地上巡视。领导们风采出众,谈笑风生。他们指点江山,评说规划。对劳动者的创造,赞不绝口,也挑剔了好些不足。工地上原“指挥们”也嗡嗡嘤嘤随尾着前呼后拥,转了不到半小时,就坐车走了。

镇上凡有衔的大小官员,包括会计和办公室秘书都一同回镇。甩在工地的是三几个干事和各村的头儿们。

车子开走后,工地上每个人都像刚下舞台卸妆的演员,松塌塌坐下来,好静好静啊!一时间无人躁动。一盘散沙生命休克似的,他们啃干馍的啃干馍,喝凉水的喝凉水,擦铁锨的擦铁锨,抽旱烟的抽旱烟。一窝无主蜂,谁也不管谁了。这个村上的村主任请走了各村支书村主任和镇上几个干事回去吃饭了。其他的人一看势下,也四路八斜地各奔家门。

这场没用彩排就自行落幕的演出完了,阴阳岭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

2

其实,镇上两天前就确知县级领导要来验收的。领导们即时就商议了迎接的方案:全体职工必须进入工地指挥劳动大军为第一要求。这关乎新旧班子交替、班子团结、工作扎实程度等诸方面的反映。关乎领导们的评价和印象。如果是一幕戏,只能认真地充当角色,出色地表演。第二,安排生活,由办公室具体负责。在五福大酒店,提前安排后,酒店派出得力人员四方采购,甲鱼、土鸡蛋、土雏鸡、野兔、野山鸡、狗肉、钱钱肉。手工御面、荞面饸饹、手工丝面,酒不用国酒,而专酿的谷米黄酒。总要求是:得有特色有质量,做到至善至美。第三,为庆贺工程的完成,也为迎送镇县新旧领导,唱大戏三天。今晚开始挂灯首演。

这些安排筹划都是费尽心思别于其他乡镇的。

因为时下,上级下基层,级级皆效“五好”方向不约而同地暗自进步着。从起步就有非凡的创造性、突破性。何谓“五好”?吃好、住好、睡好、玩好、拿好。但到乡镇,再努力也不如市、县条件,只能因地制宜。今日领导到镇级,只能是吃好。虽比五星级酒店差,但在某些方面,会享受到他们难以尽有的特色。玩嘛,只有以戏助乐,这种与民同乐可歌可颂!虽无桑拿,虽无舞厅和专门美女伴舞,虽无高级麻将馆什么,然而,看场乡下外场秦腔,犹如大宋皇帝享受妓院之乐,别具风韵,滋味独特!——镇上领导自以为这种殷勤和忠诚是揣到领导心坎儿上了!

是这样安排:演员是专门请来的著名秦腔名家任哲中、肖若兰、郭明霞的真传弟子登台献艺。先唱名段折子,接着是本戏《游西湖》。仅名段折子戏几乎是一本戏的长。戏台是现成的。这是人民公社后时代留下的遗产——各公社在“文革”后期都有这个建筑,均命名为“人民舞台”。这人民舞台是由“五类分子”“九种人”义务劳动盖起的。名为“人民舞台”,当年的实际用途,是用作召开批判“人民”和“敌人”的高台。真正成为“人民舞台”则是在八〇年后。从改革开放揭开历史新的一页始,每年这里都有一到二次秦腔会演或文艺晚会。

酒店用过餐镇长领了工作人员已入戏院安排座次了。

台下的最前排距戏台五米的地方,是两排单位职工的座,担负护卫任务。紧后是两排沙发式条椅。条椅背上都贴了该就位的职衔:前排条椅是县委书记、县长和陪同的各部门领导、镇上主要领导,后排是镇上各副职和有关单位领导。如派出所所长、医院院长、工商所所长。其他场域才是芸芸众生可自由或坐或站的地方。芸芸众生者,广大劳动人民。场子周围是派出所专门召集临阵培训的纠察。皆为身强力壮的莽实小伙子。其中一半是退役军人。他们左臂戴着红袖标,每人配了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手执几支竹条。眼睁睁警惕着周围,坚守在自己的治安区。

晚八点准时开演。

开场锣鼓已响了大阵子。这是农村演出前的序曲,整场戏的一个组成部分。起召唤观众进场的作用。等于大城市影剧院开演的电铃。乐曲中,领导们一行依序入座,魏书记蒙县长在前一排的正中心。左边为苟主任、派出所牛所长和镇上黎书记、田书记,右为公安局费局长、农局霍局长和秦镇长等,看来这是临时变化的。群众伸长脖子,抬起屁股好奇的目光看着,纠察发现有试探想站起的身子或骚动情绪,手电强光马上交织着射来。于是一时安定了。郭明霞的弟子演的是《赶坡》,任哲中的弟子演的是《周仁回府》中的《悔路》,肖若兰的弟子演的是《藏舟》。这几折合起来时间也不短。或许是名家演名段,大家并没觉得时间长。所以秩序还算安稳,气氛也良好。中间还有几阵子热烈掌声,又给演员披红的花絮。放鞭炮在场外,有礼有节,似乎本地干群关系之和谐,群众修养得很有文明素质。

看完折子戏,蒙县长不好意思地说,我得提前回县去。握过手就离开了。

本戏《游西湖》开了。这是群众最喜欢看的传统戏,又是全本。像当今观众爱看电视连续剧胜于电影一样,来戏园子的没有不想挤到前边的。本戏情节完整,形象鲜明,个性突出,而又能得到充分的表现。好人坏人落幕时铜锣锤子一响定案。回家的路上,他们为好人好报而高兴,或为好人受冤而鸣不平,对恶魔与坏人受应得报应感天谢地,或为逃脱惩罚而呐喊不公。虽然都知是高台教化人,但总要和现实相联系着发感言。

戏没演到十分钟,长椅后硬压着坐定的群众,屁股里的血液聚结得难受了,忍耐着腰疼,无奈的安分,虽无明显的骚动,却有不少人试图挪动屁股底下的坐砖小凳,有的把佯蹴的腿已渐之直起,这一切都是在暗暗的酝酿中发生发展。周围紧绷警惕弦的纠察们,把一束束强烈的手电光交织着聚焦到这里,予以警示。当奸相贾似道恶煞煞和太学生裴舜卿游船又相遇,欲欢李慧娘,突然迸出火花时,群众忽儿一下直起身来,后边站着的也趁势向前拥,仿佛海浪冲岸,局势已无法控制了。此时,全场杂声海啸般怒吼,巨大的人潮打着旋儿向台前涌动。前边的领导被突如其来的态势撞断了专一的神经,手足无措,目瞪口呆,正思应对措施时,只听嘎嘣几声噼响,长椅腿折了,几位民警和治安员抡起皮带,竹条疯狂地抽打着维持安定。无辜受抽的群众双手抱头,杀猪宰羊的嘶鸣,这阵子沸腾的浪头即使倾盆凉水浇来也无济于事了。平常轰台,本是农村演戏(尤是夜场)常有的现象。目的是挤到前边,寻个好位子好角度,看清演员表演。听清优美的唱腔唱词。别无他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今晚的轰台在镇党委书记、镇长眼中是有政治色彩的,决不能等闲视之。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啊!是县委书记在看戏啊!况且镇党委书记调动在即,这场戏也算是欢送!这场如突然临头的地震预料未及,防不胜防的事件,太丢镇领导的面子,太煞镇领导一片真诚之苦心了!黎书记惊慌得失声喊“护好魏书记,护好魏书记!”田书记差点急疯,不顾一切地踩着人,更有人也踩着他,眼看挤到魏书记跟前了,一个浪头打过来,他又被掀远了。魏书记本有腿疾,行走或站立都不太稳。轰台的浪又使他更难立身。多亏几位局长和苟主任他们急中生智,像《龙江颂》合拢堵水的人埧,臂挽着臂形成一股力,围护着魏书记。他们这时心里是否默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不可而知。当他们“千万别松劲,千万别松劲”地喊着互相鼓励,臂力更紧扣时,又一个无坚不摧的浪头袭来,冲断了其中一环,于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魏书记和紧护书记左右二人——苟主任和霍局长被冲到黑灯影里。霍局长不顾安危,苟主任奋不顾身向魏书记奔去。这时费局长拼命也挤到了魏书记跟前,双臂拥抱住魏书记,不停地问:“受伤了吗?”号称“三大作风”模范的苟主任伸出袖子给书记擦脸上的汗和土。魏书记边用手拦着,边连喊:“我的鞋!鞋!”霍局长问围观的群众谁有手电,没人吭声。有一个人打亮了打火机。苟主任接过低头找鞋。一个纠察打着手电过来帮找。恰在这时不知谁向戏台方向撇了一只鞋。打到了一个妇女头上,这妇女唧哩哇啦骂娘老子。轰台已近尾声,这期间若观景致,台上的戏一直在演。司机小马也凭着嗅觉来到书记面前。他满脸愧疚地检讨自己,安慰书记。霍局长让小马在原坐的地方找鞋。找了一阵子,无果。这些人啊,没想身移而水流,刻舟何能觅到宝剑的道理,再说书记被人浪冲击得打了多个旋儿,挪了几个地方,什么时候遗的鞋也不知道,怎么能找到呢?苟主任说,算了吧,穿我的!随脱了下来亲手给书记穿,霍局长抢说:“穿我的!”两人热诚都脱下了一只争着给书记穿,谁知眼前放下一双都是右脚的,苟主任已半蹲下身子,要背书记。书记不愿失态,更不能让别人光着脚丫,给群众留下狼狈的笑柄。仍坚持表现出从容、镇静的领导风度。书记问:“其他同志都安全吗?”苟主任同情书记,控制不住地唏嘘说:“他们都不会有事的,人家比你方便!”又扎了个马步,说,我背你回镇上!书记艰拒不从。周围群众捂住嘴嘿嘿地笑。辣滋滋的笑声从鼻孔和手指缝间飞出来,在苟主任耳朵碰了一下,又返回来。苟主任闻而无闻,还光着一只脚丫子站在书记身边,一副孝敬相,可是苟主任脱鞋忘了一个细节,没问丢的是左脚还是右脚,就急忽忽脱下了右脚鞋,书记丢的却是左脚鞋。一向子鞋怎好上脚?正为难又尴尬时,小马开来了车停在场外。黎书记也来了,他让秘书按魏书记的尺码买了双新的。一伙人护着,把魏书记送上车,直开进镇政府。

他们走后,几个群众说:县老爷嫌剧院咋咧,没看够,竟跑乡间看野台戏,不知是体验生活还是抢热闹!另几个说,这就叫与民同乐吧!踩,活该!

3

回到镇上,霍局长和苟主任一左一右把魏书记从车里扶到房间。魏书记软塌塌的身子坐到黎书记的沙发上,深深出了一口气,秦镇长马上给沏茶,递杯的手明显发抖,脸色很不好看。黎书记深表抱歉,句句都是检讨。公安局长躬着腰连连自责:“费某失职,费某失职!”大官是大脾气,小官是小脾气。苟主任虽和黎书记是同一级别,但他是县衙门的官,整天和县委书记为僚。他处处觉得高黎一等,所以该发的是大脾气。他厉言厉色道:“田书记,秦镇长,你们都是怎么治民的?治安就如此的糟糕!这里刁民是否太多了,今晚的事件非同一般,必须查出个水落石出!对县委有个交代。向公安局有个交代!”

魏书记忙说,对咧对咧,别再扩大影响了!群众嘛,都是为看好戏的!怪咱们座位太碍眼了!农村轰台是常有的,我小时候见多了,也挤过,就是想到前边去嘛。

苟主任:“不行!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阶级敌人就不一定不存在,坏人会伺机兴风作浪的!不揪出来是祸患。”

魏书记:“不要上纲上线。到此为止吧!晚上没踩伤孩子就大幸了。黎书记不是也调了吗,文都发了,不要给他增加思想负担,也不要给田书记背个包袱!”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响响地放下了杯,尽管话是那么说。心里真也不是滋味。怎么在将离开工作十多年的县时,竟留下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经典故事。镇上秘书拿来了新买的鞋,让魏书记换上,书记问:“多少钱?”秘书说,你问得还给钱吗?书记说,钱买的能不给吗?随手掏出50元一张。苟主任双手挡过,刘秘书已付了就付了吧!魏书记坚持要给,秘书只好象征性收了10元。魏书记百感交集。黎书记是魏书记一手栽培的干部,从公社秘书一路走来,最后晋为正科。离别本县前,按常规,领导调走前,一般都要处理清手上的人事安排。魏书记把该安排的同志都给了恰当的位子。黎春晖安排人事局就是其一。黎也有心,他想对魏书记感恩戴德,他觉得怎么报也欠情。好心好意和田书记挽留着看了场野台戏,谁知事是那样出了邪,黎甚为难堪,不啻用鞋底打了老脸,客观上怎么也消除不了对上级不恭的指责。他,真的是一肚子的不快。

这行人要走了。镇上全体领导列队送上车,站着目送上了公路。苟主任临走,上车前上车后还是那句话:“必须一查到底!”

是,一定!一定!镇领导们一致应诺主任训示。

4

戏院的戏,经一场风浪并没影响正常的演出。群众照样专心看戏。越到夜静,板胡、笛子、边鼓、钩锣、铰特别的响,特别的欢乐,粗犷奔放的秦声秦韵,在一板一眼的旋律中,吼出来,整个夜空也陶醉了。远看戏院的上空,半天白光透亮,谁还能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轰台的事呢!然而确是“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乐有人愁”。快乐的是与己无关的百姓,惆怅烦躁的是镇上几位领导。黎书记临走的人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一个预料不到的“礼仪”。他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为官一方,造福百姓。他来这个镇工作已有六年,六年里他日劳务实,为这里四万多民众,并没少尽心力。想不到教化出这样素质的民众,在关键时刻不但没给面子,还响响地打了他一记耳光。他本是给魏书记献个殷勤,捧奉一颗诚心,让他对黎某有个定格的牢固的好印记,而报应的却是事与愿违,天翻地覆,名声大损。这个责任谁负?治安他是面交派出所和镇武装部长共同负责的,要当面训斥他两个吗?也不合理,不公平,他们还是尽了力的,他们也是不愿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啊!他又想,马上要到另一岗位去,何必惹人嫌。但他还没彻底交清手续,目下安排一些事,还有权有威,虽然新一任书记田刚已到职。下属还会听他的话的。

于是,他叫来了武装部长师存水,交换一下对戏院事件的态度。这个师存水是本镇人,工作不讲方式方法,长相又凶,乍看像个恐怖分子,粗眉瞋目,说话粗俗,振波动地,草木也抖。他干事猛冲猛打,不计后果,一句话出口像机枪扫射,伤害面就是一大片。计划生育他冲先拉人抬家具抱电视,收税费最后平茬他是一把锋利的砍刀。因此,他恶名在外,民众称“抿嘴狼”。据民反映,每年后季征兵,吃请,受贿“理所当然”。毛毯、被面、烟酒一一全收,竟连别人家院子的辣椒串也张口要。公社后时代,他在某些工程中整人治人创造了一套过硬手段,民众又给起了个外号叫“刀斧手”。就这么一个人,黎书记为什么要找他说事呢?

黎书记主要利用他的专项。即:认真态度和高度负责的精神。但书记明确指出:首先要走群众路线,用走访和调研的办法把那晚的事弄清。记住:不能采取强权手段和株连法,无证据就不能放肆地往下查了。

师氏领了这个大于天的任务,感到光荣而又有重压。光荣的是领导信任,他办好了魏书记会记下他的大名,黎书记上任人事局长后,或许能在他年龄红线到来前,好好提他一级。重压么,就不用提了,谁都理解,感同身受。他苦思冥想了一整天。戏园子人山人海,至少有三千,况且四个乡镇的人都有,还有毗邻甘肃正宁、宁县赶集来的人,更有镇上做生意开门市的外市县的人。他们脸上没记号,额上没刻字,谁敢举证谁呢?他悔在那两排条椅后没有安排强力的护卫,没有预先暗暗记下靠近魏书记的人的相貌特征。这案破起来多棘手!

天又快黑了,他躺在床上,细细琢磨,运筹帷幄。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他忽地坐了起来。

有了什么?那是一段“历史回顾”。

上世纪70年代,魏书记第一次来本公社干过两年副书记。他的基层工作比谁都硬。那也是他年轻气盛,打基础,闯路子为仕途拼搏的上进期。难免伤害过许多人的感情。也正是在那时,师存水刚从部队转业地方,分配到魏书记的麾下。二人有缘同事,魏曾伤辱过谁,他大体有个印象。首先进入脑屏的是墨馗。墨馗是师存水小学的同学,而且曾有三年同桌的缘分。关系亲如兄弟。两人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共享。时下,任务在肩,表功心切的师存水,也顾不了什么同学关系,该怀疑的就得怀疑,办案就是从怀疑找线索打缺口的。他眼前的线索似乎越来越明晰。天亮他就急着去问黎书记做了汇报。

黎书记警示地说:“线索可以了解,但绝不能无据地认定。”师说:“我知道。”这位干将师氏之所以嫌疑墨馗,缘由是:魏书记刚刚到北新公社任副书记,正时值数九寒天,凛冽的寒风钻心透骨,师存水陪同到生产大队熟悉情况。那时,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普及大寨县已提到政治高度,全国学大寨雷厉风行,不敢怠慢,有劳动能力的,也就是凡评了底分架子的都必须上农建工地。少数劳力组织起来打炕,换山墙,沟边破窑洞刮碱土,为大田搜肥。墨馗是饲养员。正在路边向饲养室运干土,魏书记问:“社员都哪去了?”墨馗背向着,头也没抬地回答:“你问社员吗?天寒地冻的,还能钻热被窝?早早地赶到人多的地方热闹去了!”书记气得哼了一声:“你这人咋能这么说话呢?”师说:“这是公社书记,你咋能这样不懂规矩,让人一看就感觉你不是个顺民?”墨说:“你说顺民是怎么个样子?”师不客气了,他语气重重的:“你呀,真不是个养爷的孙!”墨馗撂下推车,眼也红了,脖子也粗了:“你和我都是人,不过,你是大干部了,我是戳牛尻子的农民,人民养着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我回答你的有什么不对?他们就是到人多的地方去了啊!人多就热闹呗!”师存水这才看清是老同学。感到失口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原是你呀!你村的农建今冬在哪?”魏书记说:“不用问了,请带咱们去吧!”墨馗慢条斯理地说:“甭急呀,我给咱先把饲养室门锁上,看阶级敌人在槽里投了毒,我这二斤干瘦的朵脑可担当不起。”他克里马擦锁上门,拿出旱烟袋笑嘻嘻地让:“二位吸烟不?这叶子是羊粪油渣拥的,香得很。”魏书记说,咱走吧!路上,墨馗道歉说:“二位别见怪,我就这么个难日脾气,话不顺耳却句句属实!”师说:“都这年龄了,改改吧!”墨说:“唉,改不了啦,改不了啦,和你们干部对社员的态度一样,习惯了!”师斜看了他一眼。

走到能看见工地,墨馗指了指就回去照管牲口了。

师给时任民兵连长的墨泯义说了问路的事。大队长说:“墨馗那人,说话总带点刺儿,乍看是个不好玩弄的人。其实心里没多少坏,毛病就是说话让人听了不舒服。我们队饲养员也分了任务。他的已完成了。所以说话还那么牛。”师说,魏书记讲,有刺就打磨打磨。泯义说:“我原也想教训教训他一下,没个机会。你今天就……”师接着说:“明天就让到工地来做个检讨!看能否变成一个听话的顺民!”第二天,气温骤降,滴水成冰,按师存水的谋划,由民兵连长墨泯义具体操作,墨馗没戴手套,端着三用机,独自在几个生产队的工地上游了一晌。每到一处都说:“我是个大冷怂,王八蛋,名字叫馗。就是专门打鬼吃鬼的那个钟馗的馗。跟上臭嘴吃亏了。这就是我的罪。我把公社大书记得罪了!老子心里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他妈的不知脑子怎么进水咧,明知故犯,总是不识时务,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那是公社书记,说话语气不顺,才有今天的下场。”社员们都笑。他也笑,一笑了之后,墨馗吸袋烟。瘾过了,说,你们干,我要去另一队。到另一队,说同样的话。

一大晌游毕了,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两只耳朵也红肿了。他把机子交给师存水,深深鞠了三躬,朗笑着说:“多亏咱是老同学。不然,按连长的点子要煮我肉了!谢谢你送给我的大礼。这下你感受到权力的快感了!晚上也可睡个安稳觉了!”又面向民兵连长泯义:“这下你就舒心了。也能睡个安生觉了。请你检查一下机子看好着吗?”泯义接住,拍了拍,不出声,墨馗说这东西嘴巴怕是冻僵了。你去暖暖吧!泯义知是电耗完了。说:“老先生,你回去吧,今后要灵醒点儿,管好自己的嘴!记住:那是吃饭的东西。不识时务,是要吃大亏的!”墨馗淡淡笑了笑:“我是个什么货,自己心里明白。我妈生就我的本性。怎么改?和你一样一天不整人心就烦,一天不跑邪路,那东西就蔫不下。算不算毛病,算不算本性,你改得过吗?”墨馗仍是那么的硬那么的不服!

虽被报复性地受到肉体折磨,精神打击,但他为了自己的尊严自卫反击后,心里痛快了许多。因为有机会面对面发泄积郁的愤怒。他觉得自己肉体和精神的被折磨有“价值”!他并没有丢失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引发不少民众对任性权力的仇视。师存水、泯义手一挥:去去去,你碰到南墙也不知回头的下家!一副花岗岩脑袋!

师存水整了老同学,又想法洗脱自己,当个“吕洞宾”。一天,他去找到墨馗饲养室,把魏书记要打磨打磨的话交了底,要他把“仇”转移到该仇的人身上去。师用心良苦,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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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历史”联系现实,巧就巧在同一句话:“人都到人多的地方挤热闹去了!”师存水就抓住了这个证据。给定了个“一贯”捣蛋,认定为轰台报复,要给魏书记尴尬。案是墨馗作的无疑了!——可这位师氏全忘了即就是墨馗故意报复魏书记,那个出卖魏书记的人不是更卑鄙阴暗吗?

师存水来到泯义家,了解墨馗这几年的表现。好在泯义这次没全否定也没全肯定,一分为二评论了一番,说:“你调查一下他看戏去了没有?他可是个秦腔迷!”言下墨馗一定去了戏院子。

师存水煞费心机,要以破案向魏书记、黎书记卖乖,为自己的前程铺高速。他派人去策略性地问墨馗,头晚戏演得咋样?墨馗说,我这么大年纪了,昏昏颠颠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的去寻死呀!

师存水亲自出马,软一套硬一套,设圈套问墨馗。墨馗不惊不气,坦然道:“我连我的戏也看不完,还有甚心情看夜戏。那晚我在家给孙子辅导四年级数学。电视也懒重看。十点前爷爷孙子就睡了。戏园子发生的事,第二天早饭后才知道的。话又说回来,我就是去了,也不会挤到中间的,还怕把我踏死哩。你专来质疑我,是不是又想整我端上机子游队示众?老同学,我早认清你的真面目了!今天你上门来,是狐狸给鸡拜年吧,是不是又想嫁祸于我,是吗?我为什么要向魏书记挑衅!”师说:“你想想以前和魏有没有过结?”他这一诱导,墨馗不讳:“是的,几十年前我对他有不尊重,语言有放肆的地方。一则我不知他是官,二则,我年轻,就那么个难日秉性。再说,那个年代空气就是那样子,干部作风就是那样子,我寒风刺骨的天气里游着检讨,全是小人作祟的,我不记仇记恨他。他嘛,其实是共产党的忠实干部,身上保持着农民的本色,很有解放时期干部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当了县委书记,每年机关逮不了半年,大部分时间跑了基层,跑了农村,心没闲过,脚没停过。下乡去就直奔庄稼地、饲养室、养猪场。夜住饲养室,串穷人家。吃百姓的饭,不特殊化,爱吃的是菜疙瘩,是凉面,是辣椒、大葱、白萝卜这‘三大王’。他有句经典话叫‘进门就进穷人家,吃饭就吃菜疙瘩’。农村娃娃都知道的,他是那个作风。机关都没人愿同他一块儿下去。他是那样勤政、俭朴,对家属也要求特严。他老婆儿子去百货大楼买东西,穿着俭朴,连那小小售货员也下眼观。他给县上修泾河桥,办卷烟厂、制药厂、印刷厂、机械厂、磷肥厂,县城正街的国槐,县级公路的白杨,不是他亲自严抓管理,也活不成今天这个样子。”墨馗好像在述说最熟悉的老朋友,“可他呢,就是太‘左’了。比如,他为把农田修成海绵田,曾使几个妇女累小产了;为护路旁树,亲自逮住人家喂婴的奶羊,交队上宰了。这些过头事,在中央爱民文件下达后,他都做了深刻检讨,亲自到户下道歉认错。有错就该认,就是好样的。谁把那恨一直记心里能干什么,况我是个小老百姓,想干什么?对我他也来赔过礼,我们还握手言和了。你今天来拷问我的罪,你把我当猪脑子了。什么时代出什么干部。那是个极左年代啊!我把恨记到个人身上干什么?”师存水听了这么多,还不放过,追着做思想工作:“老同学,好汉做事好汉当,真是你所为了,说明了就完了嘛。”

墨馗说:“你别在我身上枉费心机了。告诉你,我并非好汉,若是好汉,才光荣哩!”

墨馗又说:“你走了吃公家饭的阳关道,我走了农民这条独木桥。前途不同,但我活得还算可以。我订了一份农民报,每天电视上看新闻。我觉得当农民也幸福。存水,记住:最能克服恩怨的不是暴力,最能医治创伤的也不是药品,而是真诚的理解和宽恕。相互理解才是美德,是解决矛盾的钥匙。这次轰台,如果是有意,那就是暴力,一阵暴力能解决什么问题?人若要记仇记恨,恩恩怨怨何时了!社会咋安定?”师存水没想到,他今天来查案,却无意间当了学生。他更没想到,墨馗能说出这么多的心里话,而且对魏书记了解那么多。针对着官场中人针对着他。存水琢磨最后一句“有的人”,似乎有所指。

尽管苟主任多次电话催问结果,到后来,谁也没个终审判决。七八天过去了,什么满意结果也没有。

县委书记看戏踩丢鞋的故事,在乡间在县城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慢慢淡化,无几人聊及。

但是这事牵涉到一个人物,那就是我们的魏书记。

有些资深的农民“评论家”,一分为二地评论了此人。魏书记在北新公社前后两进两出,“左”是够“左”,的确伤害了不少人。而他主事修的海绵田,维护的路旁树,谁都看得见。事后这些年众口皆碑。就说县级路旁树吧,他不手硬,路旁树早让砍光了。为了煞住偷砍风,他下令各公社抓典型。对逮住的十几个社员,罚他们扛着脏证背上干粮,游遍20个公社。每到一个公社检讨完了,还必须盖公章证明他的过程。这个土办法一推行,再也没人敢偷伐了。要算是“伤害”,他“伤害”的是极少人,而维护的却是民众的公共利益!他不硬,坡边窄坎坎地就不会变成大块大块旱有收成涝也有收成的海绵田。真要寻问题,就得在干部关系上研究研究。现在的干群关系,有很大隐患,解决不好,迟早要出大事。魏书记被踩,不能完全排除干部关系恶化的因素。前边坐了几排高高在上的“领导”们,这一座本是平等的不平等了,群众能不反对?《沙家浜》《沂蒙颂》中用生命保护干部的动人事迹,只能是那个年代。放现在,很难说,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