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 现行邦联不足以维持合众国(四)
原载于《独立报》,1787年12月7日,星期五
麦迪逊(汉密尔顿协助)
致纽约州人民:
在所有古代的联盟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在近邻同盟会议下联合起来的古希腊共和国。据记载,这个著名组织与我们今天由各成员国组成的合众国有很多类似之处,因而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
在古希腊,各成员国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和主权国家,在同盟会议上有平等的表决权。同盟会议则有权提出并决议任何被认为对全希腊公共福利有益的事项,有权宣战并组织作战,有权裁决同盟内部纠纷并对过错方进行处罚,有权调用同盟的全部力量,打击不服从同盟的成员国,并吸收新的成员国。近邻同盟还是德尔弗斯神庙大量财富和宗教的保卫者。在神庙里,同盟还有调解本地居民和外来朝圣者之间纠纷的权力。作为同盟权力的一个有效补充,他们向彼此发誓,要共同保护联合起来的城邦,惩罚那些违背誓言的人,并报复那些窃取神庙圣物、亵渎神灵的人。
从理论上来说,拥有这些权力似乎已经足够满足联盟的一般目的了。在某些案例中,他们的权力甚至超过了我们联邦政府的权力。近邻同盟手中掌管迷信传说,而迷信是当时维持政府的主要原则之一;他还有公开的权力,可以对不听话的城邦施加武力,并在必要的时候动用这种权力。
然而这种理论的实践却出乎人们意料。各城邦根据自身的政治实力向同盟委任代表,而那些类似于现在国会的权力就完全执掌在这些代表手中,并由他们依托本城邦的实力来行使。于是,同盟逐渐被削弱,然后发生混乱,并最终解体。那些实力强大的城邦,不仅不服从同盟,反而不断欺压其他城邦。根据德莫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年,古希腊雄辩家。——译者注)的记载,雅典独自执掌同盟大权73年之久,然后是斯巴达29年的统治,在留克特拉战役(公元前371年)以后,同盟则由特拜人管理。
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记载道:强大城邦的代表经常对来自小城邦的代表威逼利诱,最终同盟做出的判决总是有利于最强大的一方。
即使是在抵抗波斯和马其顿入侵的危险时期,各城邦也从来都没有协调一致,总是有或多或少的城邦被敌人欺骗,甚至是叛变投敌。在对外战争的间隙,希腊内部也充满了动乱和杀戮。
在与薛西斯(公元前519~前465年,波斯王。——译者注)的最后一战之后,似乎是斯巴达要求将某些城邦踢出同盟,因为他们在战争中不忠于同盟。但雅典人马上就发现,这样做的话,很多雅典的盟友将被开除,而斯巴达的盟友则很少受处分。这将使斯巴达人在同盟议会中占据绝对上风,于是雅典人对此展开了强烈的反对,最终挫败了斯巴达人的企图。这个历史事件马上就证明了近邻同盟的无能,强大城邦之间存在的嫉妒心、野心以及其他小城邦的从属地位。虽然从他们的理论来说,大小城邦在同盟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平等的,但实际上,小城邦只能作为大城邦的卫星国而存在。
米洛特神父曾说,如果希腊人的智慧能够和他们的勇气一样多,他们就应该总结经验教训,认识到一个更为紧密同盟的必要性。这样,他们就能在打败波斯人的入侵后,实施改革,建立紧密同盟,给自己带来和平。可惜事与愿违,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被战争的胜利和荣耀冲昏了头脑,先是争做霸主,到后来相互为敌,彼此给对方造成的伤害甚至超过了薛西斯的侵略。他们相互嫉妒、相互惧怕、相互仇恨、相互伤害,最终导致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而挑起战争的雅典,最终战败,城市沦为废墟,人民沦为奴隶。
作为一个软弱的政府,即使在没有外来侵略的时候,也会受到内部纷争的纷扰,而这必将引来新的外来灾害。腓尼基人耕种了属于阿波罗神庙的圣地,近邻同盟议会根据当时的迷信传说,向他们罚款。然而腓尼基人仗着雅典和斯巴达两大城邦的支持,拒绝缴纳罚款。于是,为了维护同盟的权威,特拜人联合其他城邦,采取行动,为受到冒犯的神复仇。然而特拜人势单力薄,他们便邀请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前来助阵。而后者早就在挑拨同盟,他欣然抓住这个机会,来实施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夺取自由的希腊。通过玩弄阴谋诡计和贿赂收买,腓力二世赢得了几个城邦民众领袖的支持,并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和投票,成功加入近邻同盟议会,再通过自己的手腕和武力,最终成为了同盟的主人。
这个耐人寻味的同盟,因为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最终得到了如此结局。一位研究希腊命运的公正评论家说,假使希腊能够团结成为一个更加紧密的同盟,并且坚持团结,他永远都不会受到马其顿的统治,甚至可能成为罗马扩张的一道屏障。
亚该亚联盟,顾名思义,是希腊各共和国的又一次联合,也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它比之前的近邻同盟内部更加团结,组织形式也更加高明。虽然表面看起来,它也同样没能逃脱覆亡的下场,但是和近邻同盟不同的是,它的灭亡并非由于内部原因导致的。
组成这个联盟的城邦保留了它们的地方司法权,可以自己任命官员,彼此之间也非常平等。代表各城邦的元老院,则拥有一些特殊的排他性权力,可以全权决定开战或议和,派遣或接受使者,加入联盟或条约,并任命首席行政官。首席行政官需要得到十名以上元老的支持,负责指挥同盟军队,他不仅在元老院休会期间领导政府,即使在元老院开会期间,在议政方面也有很大的分量。根据最初的宪法,有两名首席执政官共同执政,但在试行之后,又改为只用一名。
现在看来,这些城邦的法律和风俗、度量衡和货币都是相同的。但是这些情形在多大程度上是联盟议会的作用,现在已经不能确定了。据现存记载,这些城邦是被迫使用同样的法律和制度的。在菲洛皮门(公元前253~前183年,古希腊战略家,政治活动家。——译者注)将斯巴达引入联盟之后,人们曾试图废除莱克格斯(相传公元前9世纪斯巴达法典制定者。——译者注)制定的制度与法律,采用亚该亚的做法。斯巴达也曾是近邻同盟的一员,但是近邻同盟允许斯巴达完全执行自己的政府和立法形式。这就证明,亚该亚联盟和近邻同盟有着本质区别。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奇妙的政治组织形式只留下了这些不完整的记载。如果能够设法查明他当时的内部结构和日常运转方式,那么这种组织形式极有可能比其他任何联盟更多地为人们建立科学的联盟政府提供借鉴。
所有研究亚该亚联盟的历史学家似乎都关注到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不论是在阿拉图斯对联盟进行改革以后,还是在马其顿运用诡计使其解体之前,亚该亚联盟的统治一直都非常稳健,比起其他任何单独行使主权的城邦来说,联盟政府的管理都更加温和而不失正义,人民之间也少有暴力和煽动。马布里神父在他研究古希腊的著作中说,民众政府在其他地方到处引发骚动,亚该亚联盟却没有在其成员国内部导致任何混乱。因为这个联盟的民众政府受到了联盟政府和法律的限制。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急着下结论说,亚该亚联盟内的派系斗争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搞乱哪个城邦。更不能说,在联盟中,一直都是上下有序,和谐融洽。共和国的兴衰变迁,充分展示了相反的事实。
在近邻同盟还存在的时候,亚该亚联盟只包括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城邦,在整个古希腊的舞台上也只是个小角色。以至于当近邻同盟沦为马其顿的牺牲品之时,亚该亚联盟却幸运地免于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的侵占。然而,这两个君主的继承人却采取了另一种政策。他们极力在亚该亚联盟内部挑拨离间。于是,每一个城邦都被诱惑着去追求个体利益,联盟解体了。有的城邦陷入马其顿的军事暴政之下;有的城邦由于内部混乱出现了篡权夺位。耻辱和压迫不久就重新激起了人们对自由的热爱。几个城邦重新联合了起来。其他城邦从中看到了摆脱暴政的机会,群起效仿。新联盟很快就覆盖了几乎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马其顿看到了联盟的壮大,却由于内部斗争无力阻扰。整个希腊都为这种激情所感染,似乎马上就要结为一个联盟。正当此时,斯巴达和雅典对亚该亚联盟的兴旺势头产生了嫉妒和猜忌,给了这项伟大的事业致命一击。出于对马其顿力量的恐惧,联盟决定去请求与埃及和叙利亚国王结盟,这两者作为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人,是马其顿国王的竞争对手。然而,这项政策被斯巴达国王克莱奥梅尼破坏了。他在野心的驱使下,毫无理由地对邻居亚该亚联盟发起了进攻。更重要的是,克莱奥梅尼也与马其顿为敌,他强大的实力足以诱惑埃及和叙利亚放弃联盟,转而和斯巴达联合,以达到自己对抗马其顿的目的。
这样一来,亚该亚联盟就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形势,他们要么向克莱奥梅尼屈服,要么向原来的压迫者马其顿请求援助。最终,他们选择了后者。希腊人的内部纠纷,总是给这个强大的邻居提供干涉他们的大好机会。一支马其顿大军迅速出现在希腊大地上,克莱奥梅尼失败了。然而亚该亚联盟马上就感受到了经常发生的情况,一个强大的战胜盟国,不过是主子的别名。联盟以最卑微的态度顺从马其顿,才得到对方的容忍,得以继续施行自己的法律。然后,腓力三世登上了马其顿国王的宝座。他的暴政马上激怒了希腊人民,一个新的联合产生了。此时的亚该亚联盟,虽然由于内部纷争不断,成员之一迈锡尼又发生了叛乱,实力大为削弱,但仍与埃托利亚以及雅典联合起来,树起了反抗马其顿暴政的大旗。然而即使得到这样的支持,亚该亚发现自己还是不能胜任这一伟大的事业,于是他们再一次采用冒险的权宜之计,引入了外国军队的援助。得到邀请的罗马人如获至宝,迅速出兵。罗马人打败了腓力三世,征服了马其顿。亚该亚联盟却陷入了新的危机。在罗马人的鼓动下,亚该亚联盟内部再起纠纷。卡里克拉克和其他一些民众领袖被利益诱惑,成为罗马人诱骗自己同胞的工具。为了更加有效地在希腊内部制造混乱和冲突,罗马人竟然宣布整个希腊已经进入彻底的自由状态1。这令所有真心相信他们是来帮忙的希腊人大为吃惊。怀着同样的阴险企图,罗马人又开始唆使各城邦脱离亚该亚联盟,利用各城邦的自尊心,说联盟侵犯了他们的主权完整。通过这些手段,亚该亚联盟,古希腊的最后希望,古代自由的最后希望,终于土崩瓦解。亚该亚人如此愚蠢的行为,如此分崩离析的人心,致使罗马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他们对亚该亚联盟的摧毁。亚该亚联盟被肢解成几个部分,亚该亚人被套上枷锁,直到今天还在枷锁下呻吟。
我想,重温一下如此重要的历史故事并不是多余的。一来,它教给我们很多教训。二来,作为亚该亚政体的一种补充,这个故事着重说明:联邦政府的发展趋势,与其说是走向首脑的暴政,不如说是走向成员间的无政府状态。
普布利乌斯
1 这种自由,只不过是联盟成员独立的另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