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与书法
1774年,河北元氏县知县王治岐在野陂发现《祀三公山碑》,【图版2】碑立于东汉安帝元初四年(117),字体在篆隶之间。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虽也著录了一块《汉三公山碑》,不过是东汉光和四年(181)的隶书碑,比《祀三公山碑》晚了数十年。尽管此碑曾为元人访得,但素无拓本流传。(19)当黄易第一次见到访碑人杨鹤洲带来的拓片时,他所受到的震动可想而知。(20)这种震动,1798年翁方纲得到安阳新出四汉碑的拓片时也曾体会到,在其时写给黄易的信中,他强调:“弟已细检《隶释》《隶续》,实为从前所未见者!”(21)从文献的角度说,这种新发现且从未见诸著录,或者即使有著录却未有拓本传世者最为珍贵。这意味着这些材料在整个学术史上从未被人利用过,其价值可以想见。
一些再度被发现的碑刻,倘若可辨识文字多于既往所知者,于学者而言也足称幸事。晚清叶昌炽(1849—1917)曾解释过这一现象:古碑出土时或断裂失去一角,嗣后复访得之,又或者阴、侧之字因为洗剔才显露出来,因此就有了先拓本字转少、而后拓本字转多的情况。(22)武梁祠画像及题字的发现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得到黄易赠送的拓本时,钱大昕声称:“画像倍于洪氏,且有出于洪录之外者。”(23)翁方纲则说:“补出洪氏所未见者数十字。”(24)无论是图像还是榜题,黄易的发现都超出了宋人根据拓片所做的记录。而流传于江南的《唐拓武梁祠画像题字》,尽管有其独到之处,但也只保存了全部画像的十之二三。又如立于济宁学宫的《汉尉氏令郑季宣碑》,下段一直没于土中,清初张弨(1625—1694?)撰《济宁学碑考》时无力出之,深以为恨。1786年八月,在翁方纲的多次建议下,黄易升碑出土,拓得下段七十余字,【图1.2】翁方纲称之为“二三百年来一大快事”。(25)张弨的“恨”与翁方纲的“快”,都因能否多得碑文而发。
图1.2 黄易《得碑十二图》“济宁学宫升碑图”
在讨论拓片与碑刻实物的关系时,巫鸿曾指出一张旧拓片比现存实物记录了更为可靠的过去,因此,鉴藏家总是试图在旧拓中找到更早、因而也可能更真的碑刻原来的风貌。(26)当碑刻已佚,或是再发现后残损严重,旧拓善本就显得异常珍贵。1777年七月,因报捐短暂于京师勾留的黄易,自旗人董元镜手中购得《熹平石经残字》的宋拓本,董精于临池,也是京中有名的篆刻家,曾因汪由敦(1692—1758)之荐,预修《西清古鉴》,后任大理寺评事。这套拓本在黄易的收藏生涯中颇具象征意义,手捧石经拓本册,也成为黄易画像的标准造型。(27)在将拓本携往翁方纲诗境轩与友人同观时,有人认为是熹平原石的拓本,有人则指出是宋人重摹之石,但都一致认为是宋拓佳本,在原石无存的情形下,完全可以视同祖石。(28)【图1.3】嗣后毕沅编《中州金石录》,即以此本入录。另一件让黄易骄傲的宋拓本,是泰安赵国麟(1673—1751)旧藏《汉魏五碑》。赵于1709年举进士,乾隆初年官至礼部尚书。他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汉魏五碑》在他去世后散出,1783年与1785年,《魏元丕》《范式》与《灵台》《朱龟》《谯敏》五碑分别为两位身在山东的友人购得,随后转赠黄易。在1789年所写的跋文中,黄易讲述《范式》原石久失,1778年胶州人崔儒眎在济宁龙门坊水口得碑额,此后李东琪又访得残石于济宁学宫,且有碑阴。尽管如此,旧拓仍是“希有之迹”,因为它比新得断碑要多一百八十余字。(29)【图1.4】
图1.3 汉《熹平石经残石》 黄易旧藏本 故宫博物院藏
图1.4 汉《范式碑》(右页)及黄易跋 黄易旧藏本 故宫博物院藏
学者重文献,书家则重艺术。一件碑刻的声名,与其书法水准也大有关系。唐代的名家碑刻自不必说,一些古代无名氏碑刻也逐渐被人欣赏、取法,明末清初《曹全碑》的风行暗示了这样的认知趋向。甚至有人认为这些碑刻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却足以与锺王分庭抗礼。(30)
还是以《祀三公山碑》为例,孔继涵(1739—1783)十分欣赏它古朴的书风,认为可与《曹全》《裴岑》鼎峙。(31)黄易则认为此碑书兼篆隶,有秦人遗意,与《开母》《少室》等嵩山石阙风格相类,学者可从中寻绎篆隶嬗变中的微妙消息,故价值在一般的篆书碑或隶书碑之上。(32)这件碑刻确实对后来的书法与篆刻产生很大影响,根据怀宁人方朔(活跃于同光朝)的观察,他的乡前辈邓石如(1743—1805)曾集书《三公山碑》为联,笔法奇古,如篆如隶,从中可见由篆趋隶之渐。这种陌生感带来的艺术冲击力让方朔颇感新奇。方朔进一步认为,邓石如所刻私印也颇受此碑影响,他特地举出几方邓氏常用印:“石如”(径寸以外、有边、阴文)、“完白山人”(阳文)、“邓石如”(半寸以外)、“顽伯”(有边、阴文),皆趣味可掬。【图1.5】邓石如印章的用字因不同于寻常的字书与汉铜印文,因而在篆刻领域别辟一派。清中叶以降,文人篆刻有了长足的发展,其中最著名的流派莫过于以丁敬、黄易所代表的“浙派”,与以邓石如所代表的“徽派”。《祀三公山碑》由浙派印人发现,却深深影响徽派印人,亦是篆刻史中的趣事。但当日学习《祀三公山碑》的不止邓石如一人,黄易同乡后生陈鸿寿(1768—1822)的隶书也脱胎于此,生辣古朴,足与邓氏媲美。(33)【图1.6】
图1.5 邓石如印章“完白山人”“石如”“顽伯”“邓石如”
图1.6 陈鸿寿隶书对联 上海博物馆藏
黄易引以为傲的汉魏五碑,其书法价值也颇受重视。如翁方纲认为,《朱龟碑》书势多变方为圆,在汉隶中篆意最浓;《魏元丕碑》朴质苍劲,时见参差错落之致,略与《张迁碑》相似,但更为流逸,有些地方似乎又启发了唐代隶书;《范式碑》隶法崭绝,精华呈露,劲利之中出以淳朴,顿挫节制,神采焕发,远在皇象、梁鹄诸家之上,当被视为蔡邕(133—192)碑中的第一品。(34)皇象、梁鹄、蔡邕都是汉末的书法名家,但绝大多数汉碑不署书人姓名,因而我们无法证实哪些碑刻出自他们之手。翁方纲的比较虽于史无稽,却肯定了汉魏五碑旧拓本所具的不同寻常的书学价值。
武梁祠画像题字,除了黄易认为可与《曹全碑》媲美之外,时人对之也有极高的评价。黄易赠予桐乡金德舆的《武始公石阙》拓片,字迹完好,朱方蔼(1721—1786)曾经得见,认为“汉碑精美若此,甚不易得,固可宝也”。而苏州藏书家顾广圻自称,也见过一个可能由黄易制作的精拓本,认为“汉碑中小而完善,以此为最”。(35)可见,武梁祠画像题字,除了可资图像考证,也是难得的隶书范本。
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会谈到黄易的艺术。黄易隶书广学汉碑,如故宫博物院所藏《临杨太尉碑轴》款识云:“石已不存,余得宋拓本,日临一过。”【图1.7】另一件临碑立轴,则取法于《娄寿碑》双钩本。(36)江西省博物馆所藏一套黄易临碑册页,范本包含《子游残碑》《石门颂》《礼器碑》《张迁碑》《尹宙碑》《三公山碑》等各种新旧碑版。无锡博物院所藏的一套书画册页中,有他临摹的《裴岑纪功碑》。【图1.8】此外,他也曾临摹《武梁祠题字》。(37)以上的例子说明,黄易对于自己收藏的各种汉人隶书,都曾反复临写。这样的经验,使得他对隶书门径洞若观火,如他激赏《鲁峻碑》奇伟神妙,(38)并坚称郑簠的锋芒结构实取径于此碑碑阴,而不是普遍认为的《曹全》与《孔彪》。他还比较郑簠隶书与汉碑的差异:
汉隶纵极流动,结体无不严重。此书间有跳跃轻率,复多野体,学者宜择而取之。(39)【图1.9】
所谓野体,是说郑簠隶书中有许多结构并非出自汉碑,而是师心自用,将篆书隶写,这是明代中叶以来流行的做法;而跳跃轻率,则指郑簠隶书用笔飞腾跳荡,粗细反差极大。在多年的摩挲与临摹中,黄易对于汉碑笔法的沉厚与结体的独特有着深刻的认识,以此衡量郑隶,其间自然有许多有不足师法者。可见,尽管都从碑石与拓本揣摩汉人的用笔方法,郑簠与黄易竟然南辕北辙。他们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差异,说明碑学一方面具有对金石书法做各种阐释的可能,另一方面各种阐释之间也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40)
图1.7 黄易《临杨太尉碑轴》 故宫博物院藏
图1.8 黄易《临裴岑纪功碑》 见黄易《书画册》 无锡博物院藏
图1.9 黄易跋《郑谷口隶书册》 北京保利2016年春拍
如果说黄易、邓石如、陈鸿寿等人从碑刻书法中汲取营养,阮元则利用金石文字来研究书体演变与书法风尚。从本质上说,这是金石文字有裨史学研究的另一种表现。在碑刻书法受到重视以前,人们仅据《淳化阁帖》等刻帖来架构一部书法史,由于碑刻“所可以资经史篆隶证据者甚多”,(41)这部分资料的加入,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人们对于“二王”帖学一统天下的质疑。(42)在多年搜集北朝碑刻的基础上,阮元从正史、《水经注》与《金石略》等书中钩稽出北朝以书著名者八十余家,并试图建立起汉晋时期锺繇(151—230)、卫瓘(220—291)至唐人欧阳询(557—641)、褚遂良(596—659)之间的碑学谱系,1811年,他抛出《南北书派论》与《北碑南帖论》,这两篇文章尽管错误地将碑帖之别描述为南北地域之别,但他注意到碑版与翰札的不同功用与趣味,无疑启发了后来的包世臣(1775—1855)与康有为(1858—1927)。如内藤湖南(1866—1934)所言,阮元北碑南帖的说法虽然只是妄言,但他的书论不管怎么说划出了近代书论的一个新纪元,而包、康则在此基础上开创了一个大变迁的时期。(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