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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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拓本

无论是文献价值还是书法价值,最终都需要通过拓本的转换才能实现。因此,拓本的精粗优劣,就成为关涉甚大之事。

1778年,在收到黄易寄来的济宁六汉碑与新得二砖拓本之后,潘有为回信说:“为于金石一道梦寐与俱,得淡拓,其宝贵可知也。”(44)这种淡拓的方法,黄易得之于同乡至友赵魏的指授。1776年,赵魏收到黄易所赠《祀三公山碑》拓本,当即指出拓手拙劣,不能发精彩古劲之趣。此时黄易刚刚开始金石收藏,而赵魏的藏品已经灿然可观。作为有经验的藏家,他在给黄易的回信中,指点他精拓之法:

大凡拓碑纸须白而薄,墨宜淡而轻,以细绸裹毡绵软物,如妇人粉扑状,蘸干墨扑之,则轻均如蝉翼矣。(45)

纸白,则黑白对比反差大,薄则敏感而有细节,墨淡则不易渲化,轻则能体现层次。除了材料的要求,椎拓工艺也须讲究,必要像妇人扑粉一样均匀轻触,而不能重按强擦。只有这样,所得拓片才能如蝉翼般具有肌理与质感,望之如淡云笼月,精神气韵皆在有无之间。

赵魏所说的这种拓法称“蝉翼拓”,因用薄纸淡墨轻拓,只要有字画可辨,即便是极为浅细之处,也一定能随其凹凸而拓出轮廓。这种拓法主要针对那些剥泐过甚的古碑,由于表面不甚平坦,拓工常常偷懒,改用勾描之法,赵魏曾见过一件《裴岑纪功碑》拓本,“描摹失真,以地无善拓手,皆就碑上用墨钩出,可为喷饭”。这种拓法不仅可笑,而且直可以赝品置之了。1770年代后期,遣戍新疆的黄庭正打算为黄易椎拓《敦煌太守碑》,赵魏要求黄易立即致函,教以薄纸轻墨,以不勾描为佳。(46)

从物质性的角度而言,剔洗古碑,施以淡拓,不仅所得文字、图像最为清晰,纸墨相发所呈现的层次感也最为精美。黄易旧藏《白石神君碑》拓本有其1781年闰五月一跋,称元氏县因地理偏僻,当地少有优秀的拓工,故此碑传本甚少,即使有所流传,往往楮墨粗恶。他听说直隶正定府有一赵姓拓工,一直为大收藏家梁清标(1620—1691)的家族拓《秋碧堂帖》,颇为精善,于是委托友人将此人延至元氏县,拓《白石神君》《三公山》及《庞履温》诸碑,各数十纸。良工手段果然不同凡响,所得拓本如蝉翼轻匀,异乎寻常。(47)与碑刻的功能有所不同的是,法帖制作的目的纯然为了再现名家书法,故无论摹刻、刊刻还是椎拓,其目标都是与底本保持一致,因此工艺的要求往往更高。黄易请拓帖善手来重拓诸碑,不难看出他对精良拓本的价值已有充分的认知,而此番所得拓本的效果,也果如赵魏所描述的那样。

从上文所揭示的材料中,我们不难感知,精拓本慢慢成为金石学者与收藏家追逐的对象。但获得拓本尤其是精拓本,常有客观条件的限制,从黄易的《嵩洛访碑日记》中,我们可略窥一二。比如天寒冰冻自不能拓,天气太热也不行,郑州开元寺后殿有《尊胜经幢》,镌镂十分精巧,但秋阳曝纸,容易撕裂,施拓殊难,幸得寺旁东里书院的学徒帮忙按纸,在他们的协助下,黄易在短时间内迅速拓得全本;大风中难拓,雨中拓碑也很麻烦,黄易的工人冒雨拓得的龙门诸刻,纸还湿漉漉的,黄易要想办法将它们一一熨干;碑刻所在的位置太高,也不便拓取,老君洞中《杨大眼》《魏灵藏》等造像题记,因在高处,工人升梯遍拓,但洞顶的刻文,因架木高危,只得放弃。而伊阙洞壁之外,有《唐开元三年利涉书造像铭》,正在黄易无计可施之际,龙门武僧古涵前来助力,他猱升而上,拓得一本,黄易感叹若非此僧,必不能致。翁方纲亦打趣说:“少林诸僧日以拳技为常课,竟不及龙门此僧得秋盦此笔传之。”(48)

在文人的描述中,拓工拓碑常常是击扑之声晓夜不断。碑刻于文人为雅事,但对工匠来说,不过为糊口计,他们的目标是效率,而不是精致。拓碑既非文人亲力亲为,则难免有失望的时候。1777年十一月,翁方纲在王昶那里见到钱坫(1744—1806)自西安所寄《仓颉庙碑》拓本四纸,与黄易所收之本相比,模糊已甚,其原因正在于拓手不精。(49)钱坫是嘉定钱大昕族侄,此时正在陕西巡抚毕沅幕中,他一方面精研地理之学:“所有马迁《史记》、班氏《地理志》皆已脱稿,凡驳证前人处几万余条,自问即不能为班马功臣,亦不致如张守节、颜籀等之徒,作二氏蟊贼也。弟于地理之学,向所致详,今则皆遵本朝州县为准,山经水道,今古变迁,无不备考。”(50)另一方面对吉金贞石也尤为倾心,在幕期间,访求碑刻、砖瓦、铜镜不遗余力,著有《十六长乐堂古器款识考》《浣花拜石轩镜铭集录》等。不过精良的拓工可遇而不可求,请人代为椎拓,工之精粗,钱坫也难以把控。1784年,在写给收藏家顾文的信中,黄易谈及唐人卢藏用(约664——约713)撰书之《纪信碑》及其碑阴、碑额,他已通过友人拓到数部,不过拓工不佳,未来还得托其他碑友另拓。而西门豹祠中的北齐八分碑,今在安阳县城的城隍庙,县丞华灿曾亲见此碑,眼下正烦其拓致,但也担心拓工不好。(51)【图版3】

层层转相委托自是拓本质量不佳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大规模椎拓也难以保证拓本精良。黄易曾经一次性为他的姻戚李琬椎拓《孔子见老子画像》20余本,(52)如果这项任务是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很可能就会不尽人意。1786年发现的《武斑碑》,黄易曾不断椎拓,作为赠送友人的礼物,1787年春,武亿在收到此碑拓本之后,曾向他抱怨:“武宅山一大碑,中凿圆孔者,拓墨太重湿,文字皆不辨。”(53)【图版4】这个拓本与赵魏所要求的干墨轻拓背道而驰,因为重湿模糊,武亿甚至无法辨认它就是《武斑碑》。赵魏对于椎拓的复杂性心知肚明,为了避免大规模椎拓可能出现的问题,他要求黄易为他提供不同质量的拓本,“《王君断碑》《郑季宣》《郑固全拓》《金乡画像》,俱望为弟精拓一本,常拓数本”。(54)从“一本”与“数本”的不同要求,我们不难想见,精拓乃赵魏自己收藏,而常拓则可能用于交换或是应酬外人的请索。

因此,在条件许可的情形下,收藏家本人参与访拓活动就显得格外重要。1796年九月,黄易访碑嵩山,于中岳庙前东石人冠顶上得一隶书“马”字,的是汉人手笔,行千里而得此一字,武亿戏称此是“千里马”。(55)【图1.10】若没有细致摩挲石人周身,黄易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发现。在《嵩洛访碑图·开母石阙》的题识中,翁方纲、王念孙等人特别拈出黄易新发现的文字,翁云:“皆亭林、虚舟、山夫诸君所未及详者,牛氏《金石图》尤为漏略。”王云:“《启母石阙》,好古家久殚精力矣,今秋盦多考出二十余字,又补正褚氏误阙。”(56)与此类似的是,1799年,黄易精拓《衡方碑》得其碑阴,并于正面末一行之下,得“朱登字仲条书”数字,因为汉碑自署书者甚少,这一发现让他得意之至。在向赵魏通报此事的同时,(57)翁方纲、伊秉绶(1754—1815)等人也获得了拓片,伊秉绶《题衡方碑阴同覃溪先生,寄桂未谷大令》云:“其阴委榛荆,好事推黄九(小松司马)。”(58)好事的黄易总能将惊喜带给金石友人。阮元也很快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小沧浪笔谈》卷三称:“其(《衡方碑》)阴向无著录,黄小松司马近始拓之,足以傲对前人矣。”(59)一年之后,在写给已经南归苏州的顾文的信中,黄易仍沉浸于这一快事之中。(60)他也特地在完成于数年前的《得碑十二图·贺碑图》副页中,追加了这一新发现。

图1.10 登封中岳庙前石人“马”字 清拓本 故宫博物院藏

如若遇到布满苔藓的碑石,椎拓之前还必须细心地先对表面进行清理,与郑簠在曲阜剜苔剔藓相似的是,黄易同乡友人何元锡(字梦华)因入赘曲阜孔氏,时常在孔庙等处洗涤旧碑,于《史晨碑》下截、《鲁相碑》阴、《竹叶碑》正面,得字甚多,据《山左金石志》:

《竹叶碑》:在曲阜县颜氏。右碑向来只见碑阴题名二列,乾隆己酉(1789)冬,何梦华洗石精拓,始知阳面有字七行,漫漶殊甚。惟首行第七字是“之”,二行第六字是“祖”,三行第二字是“造”,余皆不可辨矣。(61)

黄易特为何元锡作《涤碑图》纪事,钱大昕在卷后的题诗中称:

能于没字中寻字,始信今人胜昔人。一斛清泉三尺帚,谁知瓦砾有金银。(62)

诗中钱大昕对何元锡的勘察之功,多所表彰。他能从没字中寻出字来,无疑是极为夸张的说法,但这也形象地揭示了他的极度细致,故能于常人惯见之处,屡有新的创获。

“有字”的重要性,也许是我们今天不能完全理解的。1775年,黄易听说永平城楼有二只漏壶,极古,疑有款识,因托人百计求之,但最后并未发现有字,次年致书赵魏时,他曾不无纠结地说:“若是之类极多,真孽障也!!”(63)清人对于金石的兴趣主要是文献与书法,都与字有关。与字相比,画的重要性似乎要落一头,画像若无榜题,其研究价值便会被低估。王昶《金石萃编》摹刻《武梁祠画像》三石中“画之有题赞者,余无字者不与焉”,又有其他“画各一石,皆无题字,不录”,不仅不予摹刻,连著录都免了。(64)1794—1795年,黄易又陆续赠予王昶汉刻画像二十余种,其中:

师旷墓四石,皆无题字可见,概不著录。……邹县白杨树村一石,题“食斋祠图”四字,隶体极古质,定为汉人原题,然皆无关考据,亦置不录。(65)

从中可见王昶一贯的对于画像与题字的不同态度,当然,并非所有的文字都值得重视,尤其像王昶这类以文献考证为目标的学者。与王昶态度类似的,我们还可以举钱坫的例子,他的《浣花拜石轩镜铭集录》收录汉至唐镜计二十五种,在自记中,他谈到取舍的依据:

右镜铭二十五种,皆向所臧弆者。……余所置前人旧物,每重其文字,故但有花纹无铭识者,概不著录。(66)

收藏家毡蜡椎拓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今天所艳称的黄易精拓本,大多只是黄易的监拓本。黄易访碑龙门时,坐伊阙洞内,指点工人摹拓,就是典型的“监拓”。上海博物馆收藏一套黄易于1796年装池题跋的《武梁祠画像题字》,其命名就是“黄易监拓批校本”。监拓除了椎拓工艺方面的指点,也防止拓工漏拓或是偷懒。1786年夏,翁方纲从文献中获知《尉氏令郑季宣碑》正面有额,不过从来未见。此碑在济宁学中,他要求黄易务必亲手摩挲,验其正面之额是否尚存,即使已泐,“亦必用极宽长之纸拓其正面,连上下四旁之靠边,若得一样二纸,更足以对审之”。因此碑靠墙,最为难拓,翁方纲深知非善工莫能办。(67)在另一封信中,翁再一次提出请求:“济宁《郑季宣碑》靠墙者乃其正面,向来拓手不佳,必得博雅为一谋也。”(68)翁方纲对精拓的重视,还见于一位身在蜀中的友人询问有无需拓之碑,翁方纲开示《汉王稚子墓石阙》、东阙之阳八分大书“汉兖州刺史”等十一幅,“须逐件细审,用极宽长细净之纸拓之,其石角四边有花纹界线之类,以至空无物处,破泐不整处皆宜拓之”。(69)这样的要求,与其说是给拓工提出的,不如说是给监拓者提出的。因为担心漏过一字,拓工椎拓时必须有懂行的人在旁监督指挥,庶免错失。

但即使有人监拓,拓工也会因无利可图而不予合作。1792年十月,时任掖县训导的桂馥为黄易安排椎拓《天柱山铭》,此役得一富家帮助,其所居去天柱山仅十里,为备饭食,拓碑所需各种木杆、绳索亦皆可供用。当年秋天,黄易派来一位黄姓拓工,桂馥随即遣往天柱山,虽拓得《天柱山铭》,但美中不足的是,《郑文公上碑》亦在山阳,此人却不肯搜寻,因而遗落未拓。桂馥欲再次遣往,拓工即露难色。又如《唐府君碑》额上有像,桂馥令连像拓一二本,谆谆说了数次,此人终是不应。在稍后写给黄易的信中,桂馥抱怨此人不足与言。拓碑人嫌黄易所付十两银子不足敷应拓碑所需,因而对于桂馥额外的寻访与椎拓要求概不应承,黄易也因此失去了大好机会。(70)【图版5】

在精拓本上,更多的信息才能显现出来。1784年,在发现孝子堂《郭巨石室画像》后,黄易曾寄赠时在北京的宋葆淳与潘有为,但二人对拓本皆不满意,宋要求黄易淡墨精拓一全副,因为细观“象驼”一幅上有“成王”小八分二字甚精,是汉人刻像时所书,故而推想别幅也许还有,若得精拓,则其字必多。潘有为也称拓本漫漶掩真,要求再惠一全副淡墨拓本。(71)1797年三月,黄易遣工细拓,果然多出建安二年高令春题名、武定二年南青州刺史郑伯猷题名及天保九年刘章题名。(72)1793年,翁方纲在给黄易的信中,提及在何元锡处所见《建武泉范》一本,拓法不及黄易所藏,“谛审次行上列之末,仍似有一字未看出者,安得精拓本对之?”(73)他希望从黄易这里借到精拓本进行对勘。

武梁石室画像第三石或许是一个有趣的例子,此石第二层刻一妇人向右立,执杖拄地,榜题“榆母”二字。右一人跪向右,洪适认为缺一人名。但钱大昕验诸拓本,有两行榜题,为“榆□亲年老,气力稍衰,笞之□痛,心怀楚”十六字,但上下尚有缺文。何元锡认为“榆”前有一字木旁,当为“柏”字。(74)可知画像描写的是“伯俞泣杖”的故事,见于刘向《说苑》。伯俞是汉代有名的孝子,他小时候犯错,母亲常常鞭笞他,他从不哭泣,但有一天,当母亲鞭打他的时候他突然大哭,母亲非常奇怪,问他何以哭泣,伯俞说,往日受鞭觉得很疼痛,但这一次明显感到母亲力气不足,觉得母亲也许来日无多了,以是哭泣。【图1.11】1793年,阮元得到黄易赠送的一套精拓本,在画中跪者右肩上又发现一“悲”字,盖前榜已足,故补书于此,而翁方纲、钱大昕等人皆所不辨。在平水韵中,“悲”与“衰”都属上平“四支”,且有了这个“悲”字——“柏榆□亲年老,气力稍衰,笞之□痛,心怀楚悲”——语意方足。此前翁方纲还臆测,“柏榆”之上缺几行几字,但阮元从精拓本判断,这二行字已逼右角,其上即是横线,并无缺文。(75)可见,精拓不仅是新发现,同时也是新结论的重要保证。

图1.11 汉《武梁祠画像》“伯瑜”及榜题 黄易鉴藏本

虽说乾嘉之际对于拓本的要求,主要还是完整、清晰,便于辨识铭文与图像,但文献录文即可,人们不会因为文献难得而收藏拓本。收藏的风气一方面与书法有关(文人中一直有收藏刻帖的传统),好的拓本除了清晰完整,还要求字口、锋芒能传达用笔的韵味;另一方面,拓本本身也具有观赏性,如潘庭筠在收到黄易寄来的汉碑之后,感叹“纸墨精美,如获鸿宝”。(76)

洎乎晚清,金石收藏家们对于拓本物质性的美学讲求更甚,如吴式芬(1796—1856)强调将碑石洗刷极净,然后施拓。“用墨不拘浓淡,以浓不浸入画里,淡而笔锋逼真为妙,全在视纸干湿之候及调墨轻重也。纸干则墨燥而黏纸,湿则墨走而模糊,以干湿得中、通幅一色、字之精彩全现为上。”(77)他不一味讲求淡拓,但对纸张干湿与调墨轻重有更高的要求。王懿荣(1845—1900)一方面追求精拓,黄易的汉碑拓本,在他看来既不旧,亦不甚精,(78)另一方面呵护古物甚于肌肤,与吴相反,他反对洗碑,即使古物土花过重亦不欲去之,故所拓往往难以精致,让他十分矛盾。(79)除此以外,拓本也渐渐从文献与书法的载体转变为集合文献、书法、绘画、题跋(诗)、椎拓工艺等在内的综合的艺术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谦慎指出,每一次拓制都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创作”,每一件从原器上拓下的拓片,也都是“原拓”。其中的细微差异,使拓片区别于那些被泯灭了历史感的机械复制品。(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