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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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地数尺

1796年九月,丁忧期间的黄易迎来一段稍稍闲暇的时光,他带着拓工从济宁前往河南嵩山、洛阳一带游览访碑。此行收获甚多,以至于他需要在当地不断招募新的拓工。在接近洛阳的义井铺平等寺旧址,黄易注意到荒原中的四碑,一半还埋在土中。【图1.1】此前他的朋友安邑宋葆淳说,这可能是东汉中平二年(185)所立《太尉刘宽碑》,但与黄易同行的偃师知县王复(1747—1797)命役掘出,才发现是北齐四碑,椎拓之后,比旧拓本多出了数百字。(3)

图1.1 黄易《嵩洛访碑图》“平等寺”故宫博物院藏

类似的情形,在17世纪的文献中其实也不难见到。如顾炎武在西北边塞见到《唐景云二年敕》,碑下为积土所壅,顾来游数四,最终募人发地二尺,得录全文。没有让顾炎武失望的是,敕文辞藻斐然,是一篇颇有价值的唐代佚文。(4)又如曹溶(1613—1685),经过太原郑村时见到《李存进碑》,虽仅露碑顶,仍派人掘出,树于大道之旁,而王陵庄的《史匡翰碑》,掘地竟至一丈多深。(5)朱彝尊(1629—1709)则在汾阳县北七十里的郭社村挖出《任君墓碑》与《刘府君碑》。叶奕苞(1629—1686)曾说:

锡鬯(朱彝尊)同曹侍郎(曹溶)历晋燕之间,访得古碑,不惮发地数尺而出之,从者皆善摹拓及装潢诸事。文人好古,近罕俦匹。(6)

叶氏本人也曾两至山左,访求阙里汉碑,《礼器碑》《鲁峻碑》等他曾身至其下,当他见到《孔彪碑》时,碑尚埋孔林土中三尺。(7)

即使陵谷迁变没有改变碑刻原有的位置,但积年阴湿,碑刻上布满苔藓,椎拓也是非常困难的事。郑簠(1622—1693)虽没有掘地发碑的记录,但剔碑之勤,颜光敏(1640—1686)曾经耳闻,在郑簠《汉隶九种册子》的跋文中,他写道:

篆隶书,人皆以为博雅嗜古之所为,而不知为行楷宿源,故鲜有好者。己未岁余在里中见东汉诸碑剜苔剔藓,锋铩毕出,较往昔遂大不同。人言此谷口郑子过阙里,坐卧其下,手自磨洗者也。因知先生好古竺志如此。(8)

经过剜剔磨洗,汉隶的锋芒如新发于硎,郑簠据此揣摩点画精神,以及篆隶与行楷之间的笔法渊源。他的隶书所展现的讲究锋芒与振动感的用笔方式,很可能源于这样的视觉经验。在20世纪大量战国至汉晋简牍出土以前,人们只能根据碑刻来还原篆隶用笔,从而理解王羲之(303—361)笔法的源头。

以上提到的顾炎武、曹溶、朱彝尊、叶奕苞与郑簠,都是康熙年间热衷访碑的南方人。顾炎武出生于江南昆山,1657年避仇北上,足迹遍及北方五省。他在经学、史学、音韵、小学、金石与舆地学等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被视为清代学术的开山之祖,《金石文字记》与《求古录》是他的两部金石学力作。曹溶是浙江秀水人,1637年进士,在明官至御史,降清后曾任广东布政使,1656年降一级改任山西阳和道。他的访碑活动集中于任职山西以后。曹溶工诗词,精鉴别,金石书画收藏甚富,著有《古林金石表》。朱彝尊是曹溶的同乡,1679年举博学鸿词科,除检讨,1683年入直南书房。他是清初重要的史学家之一,也是词坛的领袖。在入仕以前,曾多次栖身曹溶幕府,从曹氏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所至荒冢残碑,无不搜剔考证,与史传参校异同,著有《曝书亭金石题跋》。叶奕苞也是昆山人,曾与朱彝尊一道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但为忌者匿卷而罢归。他的祖、父两辈都热衷收藏碑刻,不过悉数散去。由于“少喜临池,得墨碑百本,审其拓偃之势而知师承”,叶奕苞颇欲搜访隐僻,以补赵明诚之遗。(9)郑簠是江南上元人,宋元以来,他是第一位以隶书名世的书家,起码有十五位当代诗人为他写过“八分书歌”,一时声称藉甚。(10)1676年秋冬之际,他北游燕都,道经山东,曾游历曲阜、济宁等地,摹拓汉碑,又至嵩山、华山访碑,带回南方的拓本积有四橱。(11)

南方学者的访碑活动,是对北方学者赵崡、郭宗昌(也许还有王弘撰、傅山)等人的响应。自17世纪20年代,陕西学者就开始了古长安周边的访碑活动,其中最著名的,是被称为“关中二士”的赵崡(活跃于1573—1620)与郭宗昌(?——1652)。(12)赵是陕西盩厔人,1585年举人,但从未做官。他少时即耽于金石,因所居邻近周秦汉唐的故都,曾从西安招一善拓者李守才,在外出访碑时负楮墨随行,(13)每得一碑,赵必亲为拭洗,椎拓精致,这些碑刻被载入《石墨镌华》一书。(14)郭宗昌是华州人,崇祯间曾应召入都,然不屑逢时,很快就返回了陕西。他擅长隶书,也喜好搜求金石。(15)与赵崡保存“六书遗响”的旨趣相似,他的《金石史》也专门讲论三代以来金石书法的优劣。四库馆臣对于赵、郭二人专事品题书法,而未能旁证史传,不甚有裨于考证稍嫌不满,但此一时期发端于陕西的亲历访碑活动,因南方学者的桴鼓相应,很快就形成一时之声气。

四库馆臣的态度代表了清代金石学的主要企向。学者访碑,原为经史研究寻求第一手材料,正如欧阳修(1007—1072)在他的时代就曾宣称的:“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16)史事难以传信,盖因人、地、时、事之类讹误者不一,因出自后来臆说,所以其间多所抵牾。倘若有旧日铭题作为参证,千载积疑往往一下子就涣然冰释。即使文献价值不高,其词意之高奇、笔画之精微,也足以悦心研虑。

但“见”与“不见”原碑,差别甚大。叶奕苞曾说:

明人录金石文者,惟都少卿穆《金薤琳琅》见碑录文,虽少而妙,又录宋元人题跋,如《潘乾校官碑》是也。杨升庵《金石文》、徐献忠《金石古文》,竟录《蔡中郎集》内文字,不必亲见此碑,故不足贵。(17)

虽然明代中叶以来著录金石文字的著作层出不穷,但像杨慎(1488—1559)和徐献忠(1469—1545)那样,根据前人文集过录碑文,其性质与都穆(1458—1525)见碑录文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经过编辑(或篡改)的文献,而后者则保留了文献最初的样貌,其史料价值大相径庭。而在亲历访碑的过程中,即使原先已有拓片,学者也常常会有意外的发现,比如碑额、碑阴、碑侧与题名,拓工常常偷懒不拓,拓本时有模糊难辨之处,或经后人剜补修改,凡此所导致的材料的缺陷,都可能在亲自摩挲碑石时得以补充或修正。成书于乾隆十年(1745)的《金石图》是当时的金石学名著,摹图者褚峻声称,采自传闻易疑误后人,故非亲见手摹不著于录。(18)

18世纪下半叶,也就是黄易活动的主要年代,访碑的规模与结构都呈现出强烈的扩张之势。无论是访求的对象、区域,还是参与的人数,与明末清初相比都有了显著的变化。虽然汉唐碑刻仍是追逐的中心,但是宋元乃至近代的碑刻(包括题名)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砖瓦、鼎钟、铜镜、钱币、印章等品类也逐渐齐全;在地域上,除了北方陕西、河南、山西、直隶、山东等碑刻较为集中的省份,新疆、四川、云南、广东与福建等边远地区的碑版也开始受到重视;在人数上,除了一流学者的普遍参与,众多地方官员与布衣之士也沉浸其中,仅浙江一地,访求、收藏与研究金石的文人就有数十人之多;而金石学著作的出版,也呈现井喷之势,几乎到了人撰一卷、汗牛塞屋的程度。

即便如此,没有人能够亲近所有的古物,人们研究的、欣赏的或是收藏的,主要还是当日流通的各种拓本。因此所谓的金石学,本质上是关于金石拓本的学问,古物反在其次。在这样的情形下,什么样的碑刻与拓本最具价值,就开始成为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