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方糖
漆黑中闪烁着两个蓝色光点,那是夜行野兽才有的眼睛。
是犼儿正在修理宕掉的发电机。他疲倦地揉揉眼睛,张张眼眶——夜视能力正在离他远去,犼儿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估计再过几个月,森林的夜晚对他来说就是伸手难见五指了。犼儿期待那一天早些来临,他憎恶父亲在自己基因里留下的任何诡异痕迹。
外婆曾告诉犼儿,鸣犼信的故乡是一颗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星球——地球。而犼儿的太姥姥、太姥爷的故乡同样也是那里。不过,外婆却从未在地球上生活过,她出生的时候,家人们早已离开动荡的地球,在宇宙里流浪很久了。外婆之所以同意女儿跟鸣犼信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有同一个故乡,有一部分相同的血脉。
犼儿虽然憎恶父亲,但还是很想回祖籍看看。据外婆听前辈讲,一万九千年左右前的地球,大部分人类还处于原始社会,只限于使用火和打磨出简单的石器,但就在这刀耕火种之中,却有几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与之悄然并存,隐藏在地下,或是海洋深处。突如其来,一场来自遥远星际的战争将地球卷入其中,不知何故,高度发达的文明最终被驱逐,而原始的人类却得以在地球上继续安家。这场星际战争,就是鸣犼信戎马生涯的开始,而他所有的表现,也证明了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军人,无耻的男人。
据犼儿推断,如今的地球经过近两万年的发展,基因和信息技术即便未高度发达,至少也应该处于拐点将至的前夕。而接下来,人类基因的编辑和组合,以及人机结合的时代将拉开帷幕,届时,大过滤器可能就会默然而至了。
甚至,地球科技的发展速度会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快。鸣犼锦绣想去地球,倒不是想看地球人类是否已个个都拥有强大的超能力,他是想知道,那里的男人是否都像自己的老爸一样混蛋,宛如夜行禽兽。他更想看看那里的女人们。她们一定非常美丽隐忍,所以才允许演化出这种堪称顶级混蛋的异性,比方说鸣犼信。
那自己这样的好男人,该多受欢迎啊。犼儿不是不期待爱情,但那已经是上次文明时期的事了。往事不要再提,戒不掉饮食,至少要戒掉男女。现在,犼儿也不再想做个好男人了。因为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属于人亚科人族人属的人类,缺乏好男人最基本的生物属性。
然而,地球还是成了他无法释怀的一个情结——那里是因缘际会之所在,是太姥姥、太姥爷难以离舍,却又不得不舍的故土。同时也是爷爷、奶奶孕育出父亲的孽土。那里的泥土,也像脚下的这颗星球一样,是猩红色的吗?
漆黑中,发电机控制屏上的仪表板亮了起来。犼儿按下机组的启动按钮,随即便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到处亮起灯火。犼儿转过身——他站在崖壁的腰部,一股潮湿清冽的风扑面袭来,他面前的空间开阔得让人震撼。山洞有百米高百米宽,用来停放超大型军用运输机也绰绰有余。石笋拔成了山峰,巨大的钟乳石野蛮地当头扎下来,跟山峰击剑。水洼大得像湖泊,遍地都是网球大小的珍珠,那是历经万年才形成的碳酸钙晶体。头顶上,隐隐有瀑布奔泻的轰鸣声传来。崖下,一条河流缓缓淌过,抚摸了它身旁的细软沙滩之后,又安静地钻入隧洞远去。山洞一隅有条巨大的裂缝,荡漾着橙红色的光。沟底的岩浆漫不经心地翻滚着,搅拌着,一副不想爆发,也不想死去的模样。
犼儿转身而去,拐进了崖壁上的隧洞。跟着他的脚步,会进入一条曲折的长廊。墙壁上悬挂着很多字画,或是妩媚的小篆,遒劲的狂草,或是不羁的泼墨,细腻的工笔。视线中的一切,除了灯笼是艳丽的血红色之外,尽是黑白灰。看起来,长廊是主人独具心思的设计。长廊尽头是厚重的黑色木门,犼儿推门走进去,身影像漂泊归来的游子,又如即将远行的浪人。
“外婆,我回来了。”他轻轻地坐下。
家人们都纹丝不动,动作还定格在刚才停电的瞬间。而此刻,犼儿的眼里,是比死亡更加冷寂的孤独。
他喃喃着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随着一片机械摩擦发出的响声,家人们又从僵硬中复苏,恢复了生机。都是机器人,除了犼儿。犼儿刚才说的话,是启动机器人的语音指令——“外婆,我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这是一个假的家。为了避免机器人自由行动导致山洞暴露,犼儿对机器家人们采取了联网统一管理。同时,还用无线电源对他们的行动加以更进一步的限制。只要离开这间屋子,或是断掉屋里的无线电源,机器人就会立即停止运行。刚才发电机出了故障,所以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这个温馨的家庭,不过是犼儿精心营造的骗局,为了欺骗自己冷寂的心。家人们早已死去,犼儿已孤独万年。
“外婆,送给您的。”犼儿定定神,掏出那把精致的弹弓,“是用英子的树杈做的,皮筋是祖鹿的筋,皮兜是完齿猪的猪皮。”
“犼儿最懂我喽。”机器外婆对刚才运行的停止丝毫不介意。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她兴奋地接过弹弓,迅速拉开皮筋至脸颊摆了个造型,姿势像端着把火力凶悍的步枪,眼神像舍我其谁的女王,好帅。
“凭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根本搞不到完齿猪皮和祖鹿筋的。”妈妈不屑地扫一眼弹弓,说风凉话,“肯定都是些陈年旧货,当心使点劲就扯断喽。”
“至少弓架是新的呀。”外婆更不屑地白了一眼女儿,“就算断了我也喜欢,你管得着么!”
犼儿的嘴角泛起些许酸涩。他想起了真正的外婆。犼儿小的时候,曾问过真正的外婆:“弹弓是顽劣分子的装备,您怎么会擅长?”
外婆摸摸盘在脑后的大粗辫子,很奇怪外孙会问出如此弱智的问题,“因为我就是个顽劣分子啊!”
犼儿又问:“是谁教您打弹弓的?”
“我父亲,也就是你太姥爷。”外婆回答得有些犹豫。她从地上拎起早晨刚打来的猎物,那是几只肥美的竹鸡,“小时候兵荒马乱的,总饿肚子,你太姥爷和太姥姥身体又都不好,我就学会了用弹弓打东西吃。森林就是我的超市,全宇宙连锁的嘞。”
外婆的童年从未有过太平,星际战乱让一家人颠沛流离,她也就只能满宇宙地找食儿吃。成了弹弓高手后,她经常能给家人的饭桌上加菜,而且弹药还能无限量供应。毕竟宇宙里不缺石头。外婆曾使用过一些非常美丽的子弹,有鸽子蛋大小的天然金刚石,也有其他五颜六色的矿物质和岩石。在某些星球的某些历史阶段,那些石头是昂贵的珠宝原石。一些高等智慧生命会把成色不错的金刚石切割打磨,然后用它来象征异性之间的爱情。哪怕很多人知道那不过是商人的促销手段,哪怕这种碳晶体在自然界实际上产量也不菲,甚至还可以批量人工合成,可人们依然把它当作爱情的图腾。外婆也有图腾——可以赐予她食物的弹弓。犼儿小时候的餐桌上什么野味都没缺过,就归功于这个图腾。
虽然在森林这个大超市中,商品取之不竭,可外婆有她的规矩。首先是能吃多少就打多少猎物,不贪婪。她还会让犼儿啃剔干净每一根骨头,决不允许浪费。同时,她还教育犼儿要感恩大自然的馈赠,感恩这些成为自己食物的动物。毕竟,这些动物用自己的生命喂养了另一些生命,得到者不应该既享受着给予者的血与肉,同时又以轻蔑、理所当然,或者冷漠,作为对它们的回报。犼儿把外婆的教诲谨记于心,所以每次吃蚂蚱都要啃干净它们的大腿肉。
犼儿从回忆中蓦然惊醒,端出了那只玉壶春瓶,“瞧,英子开花了。”
还未看到花朵,就已闻到了凝香。那是一种很醇厚的气味,仿佛能用手触摸到。说不出是甜香还是苦涩,抑或两者皆有。当你深深地将它吸入,又缓缓地将它呼出之后,你也许会爱上这种气味,同时却又感觉到一丝彻骨惆怅。就像爱上了一个明知无法厮守的人,你正在拥有她,也正在失去她。花瓶里插着一束涌云枫树枝,之前的花骨朵,现在已悄然怒放。树枝深灰色。叶片反面是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黑,叶子正面则是深浅不同的灰,甚至是雪白。而花朵则是所有这些色彩的集合,每片花瓣都在黑白灰之间游走,各自选择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灰度。
“英子”是一棵涌云枫树,名字是犼儿起的。如今英子已经三千多岁了。涌云枫曾遍布这颗星球的大陆,这种乔木能长几百米高,活数万年,除了秋天有五彩的枫果,其他季节的颜色只有黑白灰,宛如世界的生存法则。涌云枫是这颗星球上,外婆最喜欢的植物。
实际上,是外婆亲手把它带到了这里。外婆刚踏上这颗星球时,涌云枫还只是她背包里的一根枝条,一年后,那根枝条已在红色的土壤中长成了几米高的小树。外婆去世之前,涌云枫在她的小屋四周已茁壮成云海,再往后的一万几千年里,涌云枫遍布在这颗星球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是,惨烈的大灭绝却让它消失殆尽。犼儿用保存的树枝扦插,它才又得以开枝散叶。几千年伤痛修复,如今涌云枫重新蔓延开来,但比起从前只能算是寥寥。
英子所在的枫林,是犼儿亲手种出来的。英子就住在树林的最深处。大灭绝后,犼儿插下的第一根枝条就是还处于婴儿时代的英子,如今她已是祖奶奶了,德高望重。
机器外婆接过花瓶,笑得也像花。“好期待她今年结的果子啊。用我的小名给这棵树起名字,犼儿就是有水平——我年轻的时候那是相当漂亮,只要是个男人,看见我就走不动道啦。”
女人自信的样子最美,老去也有老去的美。不过,犼儿从未见过外婆年轻时的俊俏模样。他出生时外婆已经五十岁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一张年轻时代的照片。但犼儿觉得,外婆说她自己漂亮的时候,已足够美。美得霸气,美得没有证据,可就是美。涌云枫也很美。外婆最喜欢的树,怎么能让它灭绝。种下希望和思念的那棵涌云枫,必须叫“英子”。外婆每年的生日礼物,当然要有英子的花朵。
犼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旁边说:“人渣。”
那个穿红格子西服的家伙立刻又唱了起来,“要说人渣,我问鼎天下……”。因为对亲生父亲憎恶,所以犼儿就为代表父亲的机器人设计了这样一个节目,演唱忏悔儿歌。启动这节目的语音指令就是:人渣。
外婆曾告诉犼儿,鸣犼信在他出生前就抛弃了母亲,自此杳无踪迹。所以两万年前这个无耻之父到底干了什么,至今没人能够知道。一切成谜。所以当质问机器人鸣犼信时,犼儿只能把他的反应设计成沉默和下跪,以这种忏悔的方式,来掩饰制造者充满无力感的愤怒。
外婆还说过,后来听到了鸣犼信的死讯,可犼儿希望那只是谣传。犼儿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但根据自己目前的寿命和身体状况推断,父亲如果没有意外离世的话,如今充其量人到壮年。犼儿渴望能见到父亲,首先问明白前尘往事,然后暴打此人至海枯石烂。
犼儿的记忆里也没有妈妈和外公,两个机器人的外貌和性情都来自外婆生前的描述。妈妈在犼儿刚满月就得病去世了,而外公不久后被毒蛇咬伤,也撒手人寰。从此,只留下犼儿和外婆相依为命。
外婆亲手做的手擀鸡蛋面条,腌制的酸白菜叶,晒干叠整齐的袜子和衣裤,打在自己屁股上的笤帚疙瘩,还有她站在院子门口,等待外孙回家吃饭时的不安表情,如今想起来,都美好得让犼儿泫然泪下。
外婆就是犼儿的生命本身,让轻飘的时光变得真切,让虚幻的时空变成真实。更何况,外婆是为了他而死。那年,犼儿不到十六岁。几个无赖要抢走外婆和犼儿的东西,那是祖孙俩在深山里辛苦了一天的收获。一背篓野果和几只绿头鸭也就算了,关键是,无赖非要抢给族落里老奶奶治肺病用的燕窝。外婆教育无赖不要恃强凌弱,贪得无厌,要做善事积德。无赖们却对外婆羞辱殴打,倒霉的当然也包括犼儿。犼儿不怕自己挨打,但外婆可怜的模样让他撕心裂肺。他却打不过无赖。
当愤怒、屈辱和心疼终于让犼儿无法承受时,深藏在他体内的某种力量突然间爆发了。他的指尖竟顷刻生出了龙般的利爪,无赖们被撕得只剩下半条命。犼儿则被当成了妖怪,所有族落的人联合起来,对他进行了围捕。犼儿逃进深山,猿猴般飞腾,猎豹般奔跑,亡命森林。那一刻,他没觉得自己是超级人类,只觉得自己连个人都不是。
逃过围捕后,少年的他在悬崖边伫立,黑色的眸子哭成了血红。自己没爸没妈,受尽欺辱,而且卑贱的身体里居然还藏了个怪物乐园。从被看不起,沦落到被剿杀,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顺带大快人心。
犼儿跳崖的刹那,疯了一样找来的外婆死死抱住了他。外婆这才告诉他,他奇异的力量可能来自鸣犼信的遗传,而鸣犼信,是一个基因被编辑过,且转入了多种其他生物DNA片段的转基因人,比方说灯塔水母、水熊虫、鳄鱼、蝙蝠、花豹的基因等等。所以,犼儿才会表现出其他生物的某种性状。而他的身体里,到底有多少种本不属于人类的基因,以及因为这些基因的存在,犼儿到底能有多奇异,寿命能有多长久,连外婆也不知道。
这是父亲唯一留给儿子的东西,犼儿只有一种感觉——恶心。
外婆还对犼儿说,无论为了什么,选择自杀都不明智。只要冷静片刻,这种愚蠢的念头就会烟消云散。如果铁了心非走绝路,不但让生者痛苦,自身其实也不能获得解脱,就算去了其他空间,也还会继续痛苦。
因为,苦依然留存在亡者的心里。苦被带往异界,它照样会开花结果。人有了心病,他所看到的世界就会得病,所以想要改变世界的样子,就要先改变自己的心。一个人既然活在此生,再苦再难都要咬牙坚持下去。哪怕做些微不足道的好事,也能种善因、结善果,度自己、度他人。
外婆说的这些话,犼儿根本听不进去。他很想看看异界是什么样子,于是执拗地纵身一跃,跳向深谷。他没能如愿,死拽着他的外婆却身子一甩掉了下去。犼儿赶紧闪电般跟着跃下,在空中抱住这个最爱自己的人。那一瞬间,他只想着去救外婆。
坠落的过程就是异界。
犼儿立刻就后悔了,他认为如果自己再冷静一下,绝不会干这种傻事。他会跟外婆好好喝两杯,听听老人家的絮叨,再一起骂骂该死的鸣犼信、无赖们,以及那些追杀自己的族落,大不了搬到深山的更深处去住呗。
后悔不能让时间倒流。外婆骨肉寸断,他却毫发无伤。他恨自己,怎么会去寻死,而且还选错了死法。外婆,我的宝贝外婆,怎么才能换回你的命?眼泪蒸发成云,云凝聚成雨,再次落成无边的泪。外婆走了,时光重新轻飘,宇宙再次虚无。世界不是世界。
为了忏悔,犼儿决定硬着头皮活下去,转眼已万年流逝。
激活机器人的语音指令,饱含着他对外婆无边无际的爱和思念——“外婆,我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这句话,每次都让犼儿的眼泪咸到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摸索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的技巧,不然会次次哭得像个小孩。
总会相聚的。做好饭,备好酒,等我归。
犼儿外婆的死,不但带走了他全部的寄托,同时也带给了他巨大的困惑。弥留之际外婆曾说:“很多真相还没告诉你。记住,不管将来遇到多可怕的事,都要勇敢面对。”
什么真相?什么可怕的事?外婆的死让一切成谜,犼儿渴望能有什么人出现,带来答案。可等待了万年,那个人依然没有出现,犼儿断定自己将死不瞑目。
在鸣犼信“让我沐浴它们高贵的唾沫……”的说唱背景声中,机器外婆挽住犼儿的胳膊,“在家多待两天嘛。”她扬着笑,眼里盈着不舍。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亲外婆的替代品,也无怨无悔。这么多年,入戏已深,她觉得自己就是外婆,犼儿就是外孙。
犼儿沉默了片刻,然后几乎是挣开了她。
她很好地掩饰住沮丧和尴尬,“你要照顾好自己,冷了记得加衣服,多吃点野果野菜,不然会上火的。你妈说的话别放在心上,你在家附近捉捉蚂蚱就挺好,千万别离住处太远,要小心猛兽,外婆等你回来啊。”
犼儿的喉咙有些发紧,欲言又止。
“年轻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外公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呀。”
机器妈妈捏起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犼犼,你还是尽快交个女朋友吧,记住,婚前不能让人家怀孕,你还没资格当爹呢。还有,你打算毁掉文明成果的那些话,我就当你放了个屁。就你现在这身体素质,还想出去到处跑?不被野猪咬死才怪!”
“就算我死了,计划也能照样进行,我有B计划。”
“你小子……”妈妈眼看又要变成凶神恶煞,鸣犼信赶紧拽拽她的衣角,“瞧你这脾气,儿子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犼儿,科技确实是把双刃剑,可不能否认它利大于弊……”
“别说了!”犼儿猛然站起身。那件无法开口的事情,他觉得是时候讲了。
“大家都别再演戏了。你们说的话不过是编写的程序,说白了就是我的自言自语。这些年你们都配合得很好,我非常感恩。我以前想用这个办法欺骗自己,激励自己,可几千年了都没什么用,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
“你想干什么?”外公愣了愣。
“我想对你们说——谢谢,永别了。”
“你不想再见到外婆了?!”外婆两腿软得没能站起来。
犼儿不敢直视她——她那双大眼睛,那弯翘的睫毛,那对梨涡,那张面孔,跟真正的外婆一模一样。
“外婆,您对我的爱只是程序和算法……其实每次见您,我都会更难过。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真正的外婆已经去世了。可我宁愿想象她还在这个星球的某个地方,她只不过是迷了路,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在路上遇见她。”
“你逃避得还不够吗?”外婆有些生气了,“你真要跟这个世界断了所有联系吗?”
“是的,封闭到死。”犼儿低头朝外走,“对不起,我来之前就决定了。”
“别忘了你自己的名字!”外婆腾一下站起身来,“鸣、犼、锦、绣!”
犼儿眼里猝然划过一片流星急雨,每块燃烧的碎片都由他的记忆炸裂而成。他几乎是逃了出去,“我走了,外婆,保重,犼儿没有一天不想你。”
顷刻间家人们便一动不动了,像从来没有鲜活过。
这句话是关机的语音指令。
如果机器外婆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之前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闭嘴。也许,大家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将犼儿灌醉。
地下河安静流淌,遍地的碳酸钙晶体依然如珍珠闪耀。犼儿站在巨大的钟乳石下,听着机械鸣响,眼里已不单单是忧郁,还有死亡。崖壁上,刚才还一片喧嚣的家正在收缩折叠。长廊已翻转成了小型集装箱的一面箱壁,而院子里的阳光、野牛草、木槿花、涌云枫,甚至包括院子本身,都被叠进了箱子里。
乡村小院中的景色,都是光投射出来的幻影。那个微型货车大小的集装箱,打包了犼儿所有的寄托和自我欺骗。那个曾经看上去温暖的家,现在成了一具冰冷的长方体。粗大的金属锁链将这个长方体大包裹吊到了山洞一隅的裂缝上方,然后开始缓缓下降,准备把包裹邮寄给虚无。随即,橙红的岩浆开始慢慢吞噬包裹,像在品尝一块方糖。
犼儿的眼里没有泪,也许是被高温蒸发了,也许是又流回了心里。他的心含盐量一定很高。
犼儿把一只酒壶背到背上,走向远处。酒壶像枚微型鱼雷,立起来的话大概能到他的腰部,不但配有背带,还安装了一条长长的,直径一厘米左右的吸管。如此装备,才是万年酒鬼该有的模样。他边喝酒边走进了黑暗,此刻他就是黑暗之神,准备亲手将自己埋葬。从今天开始,这颗偌大的星球上,再没有一个人或者机器能触动他了。
他身后,远远地跟上来一团巨大狰狞的黑影。他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视线中却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