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古人与来者
如果外婆知道,过一会儿将发生那件可怕的事,她现在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闭嘴。
烛光摇曳的一角阴影里,一直沉默着的爸爸终于发言了,他揉搓着皱巴巴的深红格子西服一角,表情愧疚得像个战犯,“唉,犼儿变成今天这样子,都是我的错。”
外婆瞪他一眼,“鸣犼信,就算你碎成一堆可以回收利用的垃圾,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爸爸姓鸣犼,名信。
妈妈分明在痛哭,却没一滴泪,只有绝望,“信,你当初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直在等你的解释,都等了快两万年了呀!”
鸣犼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又不言语了。
“你这副贱样,我早看够了!”妈妈把蛋糕举起来,歇斯底里地扣到了他的头上。
外婆生气地瞪一眼女儿,“你用凳子砸他多好,可惜这蛋糕了。”然后老人家唉声叹气地蹲下去,开始收拾起蛋糕来。
“是我不争气让你们失望了,我想好好地活,可每一次努力都像抓着头发要把自己提起来,我真的做不到。我妈说得对,我是该死。我无数次想过死,可我的命是外婆救的,我要对得起她,必须得活下去。”犼儿啜了一口酒,像饮下了一口苦涩的汤药。“妈妈让我帮助别人,这有意义吗?三千年前发生的事,你们都忘了吗?”
怎能忘。这颗星球被烈焰和尘埃包裹着,那是一次惨烈的生物大灭绝。万年文明毁于一旦,兑现了某些先知世界终将毁灭的预言。起因是人类的贪婪和狂妄失控,想霸占全部,却几乎失去所有。幸亏犼儿救了一部分人和生物,不然这颗星球如今会是一颗萧条的死星。墨若国、鹦蔬、鹦宝儿、猴头菇以及各种蚂蚱,统统都不会存在。
在神话故事里,有一位神灵曾帮助人类躲过了浩劫,也不知道,犼儿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男主角。然而,如果不是之前犼儿几近滥情的善良,三千年前他就不会被某些人欺骗,劫难也许就不会发生。
犼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上次文明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得到。”
外公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收藏了之前的文明成果?!”
犼儿点点头。
“天哪!”外公蹦了起来,双拳紧握,“很久都没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其他人眼里的冰也渐渐开始瓦解,永远一副苦瓜脸的妈妈则笑得像颗熟过头的石榴。
“都放在哪儿了?带我们去看看呗。”石榴的口子裂得更大了。
“等等!”外公忽然不住地冲大家摆手,“听我说!听我说!——犼儿,这么多年了,你确定那些东西没烂掉?”
“有保存的办法。”
“我的乖乖!”外公讨好地凑到犼儿身边,“有高度的二锅头吗?黑啤?黄啤?白啤也行啊!我都很多年没喝过这些酒了。”
犼儿不太愿意回答,但嘴巴还是动了动,“您喝了那么多年啤酒,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用颜色去区分它们呢?”
妈妈忽然有了一种几千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少女羞涩,“哎,有美容仪器吗?我毛孔都粗了啦,皮肤需要好好保养保养呢。”
“武器呢?可以让我参观参观吗?”鸣犼信满脸都是被焦煳蛋糕涂抹过的炭黑,但还是能看出来,他兴奋得两颊都潮红了。
犼儿躲开几双热烈的眼睛,“我决定把它们全毁掉。”
“你疯了!绝不能这么做!”妈妈瞬间又变回了气急败坏的大妈。
“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可我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犼儿稳稳情绪,讲述了之前差点被速射炮端掉老巢的经历,然后说,“这可是将来重蹈覆辙,文明再次灭绝的前奏。我没理由去阻止发展,但可以选择不做帮凶,这样他们至少能完蛋得慢一点。我住的那地方,收藏了不少上次文明的东西,差点就被别人发现了。”
“那个家里的东西呢?”外婆问。
“连那座小山,一起被我用爆聚炸弹销毁了。”犼儿依次看着大家,像是故意在挑衅,“有二锅头和啤酒——有美容仪器,贵重的珠宝和首饰——也有一部分武器装备。”
外公闭闭眼,气得微醺了。妈妈咬咬牙,捂了捂碎得稀烂的胸口。鸣犼信则差点坐扁自己的脚后跟。
“这样的收藏地点还有一些,我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全都毁掉。”犼儿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家人们得以完整地感受了一遍从之前的惊喜到惊恐,再到现在的惊惧的全过程。
“你这叫因噎废食!”外公从未如此义正词严过。
“发展是为了更快乐地生活,”犼儿一点儿也不快乐地瘪瘪嘴,“可农耕就比狩猎采集更快乐吗?在农耕社会,食物种类变少,人类被气候所限制,被一小块土地牢牢地锁死,聚集也使得各种传染病更加容易流行。驯化的动物们跟着倒了血霉,它们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给人类当食物和奴隶——农耕比狩猎好在哪?”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狩猎啊,”外公摊开手,“而且在经常性的迁移过程中,要无情地抛弃掉病人和老人,以我和你外婆的岁数,都该被抛弃掉好几百次了。是农耕让人类的食物有了保障,从而才有时间去思考更深层的东西,真正地孕育出了文明,不再像动物那样野蛮又无知地活着。”
“我们一直都是动物,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并不比黄鼠狼和蟑螂高贵多少。”犼儿又倒了一杯酒,却被外婆轻轻拿了去。老人家叹口气,自己把酒一饮而尽。
犼儿只好捏了只蚂蚱放进嘴里。“之后的工业时代,流水线是催命符,工人们都别想喘息,污染也让环境急剧地恶化了。信息时代,我们知道了更多关于这个宇宙的东西,同时又非常清楚,还有更多的东西不知道,这种已知和未知让整个人类都焦虑不安。我们沉迷于科技带来的方便和愉悦,同时又担心沦为它们的附庸,失去自我。我们拼命地奔跑,已经忘记了奔跑的意义。”
犼儿抓了一撮被外婆收拾起来的蛋糕,却膈应得没敢往嘴里放。外婆都吃下去好几把了,她怎么做到的?
犼儿心里一阵酸。外婆爱自己,永远都甚于自己爱外婆。他鼓鼓勇气,还是把蛋糕放进了嘴里。嗯,真的像在吃火药。
犼儿咯嘣咯嘣地嚼着“火药”,边说边从嘴里喷出细碎的黑渣:“我们挥霍着能源,造出了想要的物品,也造出了大量的毒素、二氧化碳和垃圾,还毁掉了江河湖海,导致了多种生物的灭绝。如果说,工业时代起初只是让这颗星球变得肮脏,那么再往后,它就成了个剧毒制造工厂。”
外公早就等不及要说话了,“工业革命解决了人口增长带来的粮食问题,科技的发展让婴儿的夭折率大大降低,抵抗各种疾病的能力极大增强,让人类的寿命得以飞跃性地延长。至于能源,最终我们依靠人工智能的智慧解决了啊。人工智能彻底解放了人们!”
“应该说它解雇了人们。”犼儿颇有深意地看一眼阿替,“工人、律师、作家,甚至某些官员、运动员、演员都被人工智能取代了。无数被淘汰的普通人拿着最低生活费宅着等死,他们快乐吗?而且还发生了人工智能袭击人类的事件,最严重的一次,几个国家的特工部门联手,最后动用了军队,才阻止了它们的暴乱。也许人类应该先教给人工智能什么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然后再让它们去从事劳动才对。
“快乐来自身体分泌的血清素、多巴胺和催产素,而人工智能时代的人,不比老祖宗分泌的更多。”
与其说外公有些激动,不如说他有些恼火:“人类打破了很多自然规律的禁锢,甚至掌握了永生技术,一部分人还有了超能力,这难道不能刺激更多快乐因子的分泌么!”
犼儿拿起酒瓶咕咚咚灌了好几口,外婆想抢没能抢下来。“有钱、有权的少数人当然快乐,因为只有他们享受到了那些成果。他们的疾病得到了医治,他们的生命得以永生,他们成了超人。其他人呢?”犼儿用手背愤懑地抹抹下巴。“大多数人类都成了被歧视的劣等人,他们失去了工作权、话语权,很多人还失去了生育权。他们是眼睁睁地被抛弃、却又无力反抗的一批人。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怎么称呼他们,你们还记得吧?——‘滞智人’,呵呵,他们演化的权利竟然被残忍地剥夺了!这是屠杀!而且,特权者的快乐也很短暂,他们需要不断加码的刺激,才能把快乐维持下去,就像染了毒瘾。结果咱们已经见证过了,没有谁是赢家。”
外公气得把自己的大腿都拍疼了:“这不是科技本身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你偷换了概念!”
犼儿也使劲拍拍外公的大腿:“我并没有改变论题,我就是觉得人类心智的完善程度,远远没赶上科技的发展。外公,我渴望人类社会没有贪婪,没有欺凌践踏,没有人打着科技的幌子去满足自己想巧取豪夺的阴险。现在,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只想宅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您不也宅得挺滋润吗?”
妈妈的嘴张了无数次,终于插上了话,“嘁,你想要那样的生活,就参与其中去创造呀!改变呀!你有那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我尽力了。”犼儿一听妈妈讲话就头疼,“而且我并不想拥有你说的那些东西。可我没法选择出身,基因带来的异常能力我根本不稀罕!谢天谢地,那些所谓的超能力终于快消失了,我现在就是一只心理变态的、不工作、不群居、不求偶、不复制延续基因,并且可以被任何食肉动物吃掉的灵长类动物——而你,就是这只败家玩意儿的母亲。”
外婆瞪着惊恐的大眼睛,“那你现在……”
“如果我再从悬崖上摔下去,会死得很难看。”
妈妈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你要是碰见熊科或者大型猫科动物呢?”
犼儿倒是一脸无所谓,“就算碰见野狗我也惹不起了,所以才捉蚂蚱当食物啊。我住处附近遍地都是蚂蚱,这样就不用去森林深处打猎了——我要真正为自己选择一次,我收藏的所有文明成果必须销毁,留着是祸根,未来就是后患。”
跪着的鸣犼信急得一下子弹了起来,“人类的命运是一个整体!哪怕信仰和种族不同,但只要目标都是过上好日子,多沟通、理解、宽容,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当初爸爸在星际战争的时候……”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爸爸’?”犼儿的眸子如极地之夜,声音如极地的一缕凛风。他把鸣犼信笼罩在极夜里,“我们任何人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你甚至没有娶过妈妈,让她怀上我之后居然溜之大吉了。星际大战立过功又怎么样,你还是个人渣。”
鸣犼信赶紧换上满脸的贱笑,又跪好了,“要说人渣,我问鼎天下。让世间羊驼,都排队来啐我吧。对我吟唱它们可爱的小名,让我沐浴它们高贵的唾沫……”
其他人都不堪地扭过脸去,再不看他了。
“犼儿,其实你一直在恐惧这个世界。可是,你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以及世界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你的内心啊。”外婆擦擦嘴角残留的炭黑,终于发话了,“黑夜是会来,可天也总会亮呀。只要你的心能像焰火,只要带上防身的刀,黑夜其实跟白天没什么两样。熬着熬着,天也就真的亮了。”
犼儿活动活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外婆,刚才说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咱们换个话题吧——我给您带了生日礼物。”
此时“砰”的一声巨响,屋里突然漆黑一片。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