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奇怪的她
外婆家所隐居的那片森林里,一个年轻女子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叫鹦蔬,十七八岁的模样,皮肤雪白,栗色长发梳着垂鬟分髾髻,发丝里穿了骨笄。一条油亮的侧马尾绕过她的脖颈搭在胸前,如瀑布般倾泻到了膝盖。她的粗布上衣已然破旧,却干干净净,前摆系成了大蝴蝶结,勾勒出苗条的腰身。裙子上打着几块补丁,裙摆的长度刚好让清秀的脚踝若隐若现。她手臂修长,手腕上戴着枚微黄的骨镯,骨镯上雕刻了她和未婚夫的名字。
此刻,阳光洒在鹦蔬的脸上,不施粉黛,眉目如画。她面前有棵青冈树,大约有三十多米高,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树腰处嘚瑟。
“快快下来!姐姐什么都不稀罕!只求你平平安安的!”鹦蔬被吓得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感觉自己随时会昏死过去。
小妹妹并没有搭理姐姐,她觉得姐姐抓狂的时候更美,想多欣赏一会儿。
“鹦宝儿,你若是掉下来摔坏了,姐姐可如何活呀!”鹦蔬已带了哭腔。
妹妹这才从茂密的叶片中探出脑袋,“我若是摔下去,你可得赶紧闪开,只要不被我砸死,你就能活!嘻嘻嘻!”
她皮肤白得像个瓷娃娃,额前剪了齐刘海儿,两根栗色长辫从耳后甩下来,头发里还缠绕了五颜六色的丝带,跟她此时的坏笑一样灿烂。她嘴角外侧,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两个小梨涡。梨涡装点着她花瓣般的嘴巴,嘴巴包裹着光洁如贝的牙齿。即便是掉了两颗牙,还是能让任何人在她的笑靥里融化,感觉天也高云也灿。最动人的,是那两汪美丽的大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可爱又呆萌,有点像小兔子。浓密的睫毛弯弯翘起,如两把小毛刷。毛刷把她乌溜溜的眸子精心呵护起来,以至于眼睛美得都快要说话了。可以想到在未来,小女孩定会是个大美人。
“姐姐,上面还有朵猴头菇!跟刚才采的那个是一对儿!”鹦宝儿的嗓音如银铃儿响叮当,“等我摘下了这个,不但咱家的祈神税能交上,还会有富余,可以帮其他乡亲们交些呢!”
诸神降临,老百姓还没享上福,苛捐杂税倒是火速增加了新品种——祈神税。一众乡亲们今天来森林里采蘑菇,就是为了解决这项无耻的税。
鹦宝儿抬起头,朝青冈树的更高处爬去。此时,你才能看到鹦宝儿背着个小竹筐,长裤又宽又肥,左右俩裤兜全鼓鼓囊囊揣着什么宝贝。而且,后腰还别了把树杈做的弹弓。
好精神,好别致的小女孩。小女孩上身的短衣是用数十块布料拼合缝制而成的,每块布都是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质地、图案、颜色各异,宛如斑斓的水田。这些布料是乡亲们西家一块东家一块送给鹦蔬的,至少能让鹦宝儿不用穿着草衣出门。如果你去过墨若国的京城,也许会管鹦宝儿穿的这件上衣叫“百家献爱心牌短版水田衣”。因为,京城正在流行的正宗水田衣,裙摆长得能拖到地上。
鹦蔬没有那么多布让妹妹赶上时髦,她家实在太穷了。至于裤子上的兜儿,是鹦宝儿非让姐姐给缝上去的。兜边还缝了布条,能系在一起将兜口封住,这样里面的宝贝就不至于掉出来了。鹦蔬从未见过如此样式的裤子,也不知妹妹这奇怪的想法从何而来,但觉得这样还真是实用。
一阵疾风吹过,青冈树的树冠剧烈地摇摆起来,鹦宝儿手一滑,“啊!”
还好有惊无险。可是有个这样的妹妹迟早会脑中风。鹦蔬悬着的心刚刚放下,旁边有个乡亲突然间惊叫起来,“邪!邪!”他吓得舌头打了卷,把蛇喊成了“邪”。
好大一条“邪”!鹦宝儿前方,蛇正从树洞里爬出来。蛇身有成年男子的腿般粗细,翠绿和墨黑的花纹缠绕交错,双眼灰白像失明的魔鬼,菱形的鳞片倒刺般向后倾斜竖起,宛如愤怒的龙。
鹦宝儿已经吓蒙了,骑在树杈上,瞪着毛茸茸的眼睛一动不动。蛇还在从洞里往外爬,很长,像永远也爬不完。这是墨若国毒性最强的蛇——墨若曼巴,它一口咬下去分泌的毒液能杀死三十多个成年人,加上快到不可思议的攻击速度,招惹它必死无疑。
没等任何人反应,墨若曼巴已张嘴昂身向鹦宝儿弹射而去。蛇的口腔和信子全是黑色,那是死神最钟爱的色彩。但在刹那间,墨若曼巴又猛然抽搐成一团,重重地落下树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游走了。
鹦蔬腿一软瘫在地上,捂住胸口哭了起来。原来,就在墨若曼巴发起攻击的瞬间,鹦宝儿一手已从后腰拔出弹弓,另一只手扽开裤兜边的系带,夹出石子包入皮兜,拉开皮筋至脸颊,一甩手腕就弹射了出去。这串动作讲起来都需要些时间,然而鹦宝儿却一气呵成快似闪电,姿势帅得像击发火力凶悍的步枪,眼神锋利得宛如执掌森林的猎手,好帅。
石子精准地射进了墨若曼巴蛇的嘴里,于是较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真神了啊!就知道这娃儿非同一般!”
“宝儿打弹弓跟什么人学的?”
“阿弥陀佛!人平安无事就好!”
“神仙果然是显灵了!”
乡亲们惊叹不已,鹦宝儿也蒙了,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她感觉自己刚才忽然间就变成了别人,却又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精通此道。
那是一种完全分裂,却又完美弥合的纠结。不过,她马上就懒得考虑这件事了——能爬上这么高的树,她同样想不通自身的技巧和勇气从何而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呢,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也许哪天还会发现,自己能比天鹅飞得还高呢。
鹦宝儿收拾好弹弓,俯瞰还在哭泣的鹦蔬。“姐姐,哭丑了我姐夫就不喜欢你喽!他会觉得我更漂亮!不过我才不会答应他的追求,我喜欢更有故事的男人!将来要实在找不到中意的男人,我这辈子就一直赖着你啦!嘻嘻嘻,哈哈哈……”小女孩洒下一串没大没小的笑声,朝青冈树的更高处爬去了。
鹦蔬都快被妹妹折腾疯了。她早已经做好了被妹妹折磨至死的打算,所以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糟。这个小妹妹是捡回来的,还没多久。那时候雨还下得轰轰烈烈,天上刚掉下火球没几天——大家后来才知道,神灵就是乘着那些火球来的——鹦蔬路过麦田,无意间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昏倒在泥水里,就把她背回了家。小姑娘先是狠吃,后是狠睡,接下来是狠吃,狠拉,狠睡。她一天要喝半缸水,吃十几顿饭,每顿饭能吃十三四碗。鹦蔬家茅厕清理的活儿,从此负担之重便可想而知,可还有比这个更加艰巨的考验,那就是得让鹦宝儿填饱肚子。于是未婚夫灿豆也开始供应自家的粮食,米面糠黍,凡是能吃的就往鹦蔬家里运。
最让人头疼的是,小姑娘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家在哪、父母是谁、怎么丢的。不少人认为鹦蔬捡了个大麻烦,劝她把小姑娘丢弃。鹦蔬本就是孤儿,怎会忍心,便把小姑娘留下来认了妹妹,取名“鹦宝儿”。
鹦宝儿趁着下雨捉蛇、捉青蛙、捉鱼虾,还跟大家分享,乡亲们家家户户都有份,于是大家的饭桌上每天都能见点荤腥。日子虽然阴郁难熬,可小女孩却给大家带来了灿烂的味道,于是乡亲们开始接受她,喜欢她,不但捐布料给她做了百家衣,还经常给姐妹俩送来粮食。那些粮食都是乡亲们一口一口省出来的,这让鹦宝儿非常感动。她暗暗发誓,等自己有了能力,要让他们顿顿吃上红烧肉,桌上随时都摆着糖果。还要给每家每户盖一座大瓦房,给每人发个聚宝盆,只要搁进去一文钱就能用一辈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未来很美好,现实却烦恼。乡亲们对鹦宝儿能吃能拉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心,以为她有肠胃病,就又凑钱请了郎中给她看病。可郎中却说自己行医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健康的孩童,乡亲们这才半信半疑放下了心。
可是,鹦宝儿除了饭量惊人,指甲和头发也长得飞快,而且个子也在短短的时间里长高了不少。于是乡亲们开始认为,她跟神灵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对她更是呵护有加,当然,其中也夹杂了无限的好奇和敬畏。也有人怀疑鹦宝儿是妖魔,估计很快就要开始吃人了,想去报官。
“你的脑瓜子叫驴给踢哩?!”灿豆的爷爷劈头盖脸就将此人撅了回去,“你没听说,那些被神灵追杀的妖魔都是黑黢黢的铁疙瘩么!依我看,鹦宝儿就是神灵派来考验我们的,看大伙儿是不是有善心,值不值得赐福报!你若去报官,不但折了乡亲们的福气,还把鹦宝儿这颗福星拱手让给了别人!你去报官吧,这雨急路滑的,你半道就得掉下悬崖——那就是报应!”
欲报官者再不敢吭声了,乡亲们也都觉得灿爷爷言之有理。可鹦宝儿并不认为自己跟神灵有什么关系,她觉得自己最多就是个神童。有的神童能写会算,自己则能吃能拉,专长不同罢了。
鹦宝儿吃上了百家饭,开始缠着姐姐,想要把弹弓。鹦蔬当然不答应,她已把鹦宝儿当成了亲妹妹调教——首先,不允许妹妹刚饱暖就思“淫欲”。其二,妹妹就算与神灵沾亲带故,也不能失了女人该有的体统。女神灵她也是女人啊,不应当去碰那种野小子才钟爱的玩具。
可灿豆还是偷偷做了把弹弓,私下送给了鹦宝儿。他想看看,这小姑娘到底有多神奇。不出所料,鹦宝儿神奇到不但一点也不会打弹弓,还被拉开的皮筋把自己的脸给抽肿了。
鹦蔬将鹦宝儿和灿豆当场抓获,把弹弓直接当柴火给烧了。直到几天后,在小溪边摸虾时,鹦宝儿拔出灿豆偷偷送她的第二把弹弓,勉强射中了一只想要吃人的燃刀野犬,并最终将它赶走,鹦蔬才不得不点头,允许鹦宝儿拿着弹弓防身。
接下来,鹦宝儿的弹弓技艺便开始突飞猛进了。可像今天这样能如此迅猛、精准地射走一条墨若曼巴蛇,在此之前,连小女孩自己都不敢想。
鹦宝儿也依然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是谁。她盼望自己的记性能赶快好起来,赶快找到家,鹦蔬和灿豆能赶快成亲。那样的话,一个自己想要的大家庭就完整了。等姐姐生了宝宝,自己就能当上姨母,变成大人了。成了大人自己就能成亲,也能生宝宝了。
这就是小女孩的追求,跟她姐姐一样没追求,却真实得发亮。姐妹俩天天都祈祷心愿成真。她俩所居住的茅草屋内,泥墙上凿出了一方小洞,一尊佛像被安放其中。姐妹俩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美好得让人心疼。
“下凡的神灵就长这个样子吗?”鹦宝儿望着佛像,梨涡如两个问号。
鹦蔬摇摇头,“听说神灵的穿戴甚是华丽,长得也甚是好看。”
“那咱们应该换个漂亮的佛像才对呀。”
“神灵有化身无数,想变什么模样就能变成什么模样,所以外表不重要。”
“什么才重要?”
“神灵吸风饮露,去除了凡俗所有污秽,心怀悲悯,度化众生,这才最重要。”
“我知道啦,神灵不吃咱们吃的东西,也不上茅房,还特别爱我们,嘻嘻。”
“哈哈,嗯……咱俩莫要笑了,要严肃些……愿妹妹能尽快想起来身世,愿天下再无征战,再无不公,愿妹妹能吃饱,我们都能有漂亮衣裳穿……”
“保佑我长大比姐姐还要漂亮,能遇到一个勇敢善良、疼我爱我的男人……”
佛像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