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识来自于身体
知识来自于身体。很明显,尼采的意思是身体为知识提供了物质前提和心理基础。为了论证这个观点,尼采是从反面、从对典型的传统知识形态——真理来源的批判来验证的。
我们知道,尼采在其哲学中一再提到“生物主义”一词。一种把所有现象都解释为生命之表达的思想方式,人们常常称之为生物学的思想方式。尼采曾指出:“存在——除‘活’之外,我们对之没有别的观念。——那么死物如何能‘存在’?”“生物主义”一词是尼采从发生学意义上架通身体和知识的最佳途径和伟大方法。这个方法为尼采开掘出,知识产生之前原始人类最早最普遍也是最根本的心理:恐惧心理。恐惧不仅为形而上学知识论的产生提供了前提也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论形而上学的心理学——恐惧效应。
最令人恐惧的东西、最强烈痛苦的原因(统治欲、肉欲等等),最受人的敌视、被人从‘真正的’世界剔除出去了。于是,他们一步步勾销了情绪冲动,——把上帝设立为恶之对立面,这意味着,把实在设立为欲望和激情的反面(也就是虚无)。
与此同时,非理性、任意、偶然遭到他们的仇视(被看作无数肉体痛苦的原因)。所以,他们在自在的存在物(An—Sich—seiendes)中否定这些因素,把前者看作“绝对的理性”和“合目的性”。与此同时,变化、暂时性令人恐惧:这种恐惧表现了一颗满怀疑忌、历经坎坷的压抑的灵魂(斯宾诺沙的例子:一个相反类型的人却把这种变化看作魅力)。
……
一种精力过剩的、嬉戏的生灵恰好会在幸福论意义上赞同激情、非理性和变化,连同它们的必然产物危险、冲突、毁灭等等。
形而上学之心理学——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以有一个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条件的;所以有一个绝对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充满矛盾的,所以有一个无矛盾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成着的,所以有一个存在着的世界;——纯粹是错误的推论(盲目相信理性,如果A存在;那么其对立概念B也存在)。痛苦使人做出这样的推论:它归根到底是一种愿望,但愿有这样一个世界;同样,对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的仇恨,通过虚构另一个更有价值的世界而表现出来了,在这里,形而上学家对现实的怨恨是动力。
这几段话清楚地揭示出形而上学知识论的心理根源——恐惧效应。当人在现实生活中被各种各样的灾难袭击时,他发现非理性、任意、偶然、变化、暂时性等是会给人带来痛苦的,在一种条件反射的作用或趋利避害的本能下,人在潜意识中开始逃避,进而反对这种会带来灾难痛苦的现实世界,向往一种相对的,理性、必然、不变、永恒的理念世界。这种向往就是一种愿望。于是以一种错误的逻辑(“即如果A存在,那么其对立概念B也还存在”)为工具,另一个更有价值的理念世界就被虚构出来了。
这里,尼采不仅反对其逃避苦难的哲学态度,恐惧无力的心理基础,以及虚构的哲学方式,而且批判了以苦乐为其哲学的最终价值的方法。“痛苦在形而上学家身上先入为主:这是十分幼稚的。‘永恒福乐’:心理学上的荒谬。勇敢的创造者从不把苦乐看作最终的价值问题,——它们是伴随状态:如果一个人想达到什么东西,他就必须愿意二者。”尼采强调“苦乐”永远也不能作为哲学的终极力量,它只能是“伴随状态”,否则,以此为根基的哲学将是被动的、消极的、颓废的、堕落的,同样,重视苦乐问题的形而上学家和宗教家,就是疲惫有病的。那么什么是健康的呢?尼采认为“一种精力过剩的、嬉戏的生灵恰好会在幸福论意义上赞同激情、非理性和变化,连同它们的产物危险、冲突、毁灭等等”。这样的生灵、连同其哲学才是健康的。
形而上学认识论的心理根源是痛苦和恐惧,那么其产生的真理世界又是什么呢?尼采以为这只是人为的一个幻想。“对真理的敬仰早已经是一种幻想的结果”。真理:一种幻想——这是一句可怕的话,但并不只是一句话而已,并不是一位被认为过于偏激的作家的一句空话;不仅如此,也许它已经是历史,是最现实的历史。真理始终只是一种假象吗?而认识始终只是对一个假象的确定,是躲避到一个幻象中去吗?
“我相信如此这般”这样一个价值估价,乃是“真理”的实质。在价值估价中表达了保存和生长的条件。我们的全部认识器官和感官都仅仅相关于保存和生长条件而发展。对于理性及其范畴的信任,对于辩证法的信任,因而,对逻辑的尊重,仅仅证明了它们的由经验所证实的对生命的效用,而不是它们的“真理性”。
必须有一堆信仰,应当做出判断,对一切重要的价值没有怀疑:——这是一切生物及其生存的前提。所以,必要的是,必须把某物当作真的,——而不是,某物是真的。
“‘我相信如此这般’这样一个价值估价,乃是‘真理’的实质。”对于这句话,海德格尔说“真理本质上就是一种‘评价’(价值估价)”。“‘评价’意味着:把某物当作价值来评估,把某物设定为一种价值。”据此,价值意味着生命之提高的透视条件。“评估”“设定”这两个动词又规定了评价是由生命本身并且特别是由人来完成的。那么,作为评价的真理乃是这样一个东西,它由“生命”、由人来完成,并且因此归属于人之存在。真理的本质是一种“评价”,意味着对一切本质之物的本质规定都要回溯到“评价”。本质性的东西要从其价值特性的角度去把握,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为本质性的东西。也只有在这一点上,“重估一切价值”才有其完全意义和不可估量的摧毁意义,即首先把一切存在者的本质设定为价值,再从价值的角度进行重估。从这个前提出发,尼采分析了形而上学认识论:
“真实的世界和表面的世界”——我把这种对立的来源追溯到价值关系。我们把我们的保存条件一概反映为存在这一级别。认为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信仰,借以求得兴旺发达,我们由此推论,“真实的”世界不是可变的和生成的世界,而是存在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和表面的世界”,它们之间是对立的,但尼采说,他把这种对立的来源追溯到价值关系。上面,我们从心理学上分析过这种对立的来源,即痛苦、恐惧和逃避痛苦、恐惧的愿望。当然这不只是心理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危害生命和生命逃避这种危害,求其保存的本能作用的结果。所以,所谓“价值”,尼采理解为“生命”的条件。只要生命是有这种被规定的本质(即会受危害),那它就会被某些条件限制,它也会自发地把相对立的条件设定和保存为它的条件,并且凭着这些条件来设定和保存自身。所以海德格尔说:“可见,价值设定并不是指一种从外部通过某个人加给生命的评价。价值设定乃是生命本身的基本过程,是生命实现和完成其本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