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识:从身体的原初隐喻到所谓的“真理”
尼采对于认识曾有个简明扼要的规定:
不是“认识”,而是图解,——使混乱呈现规则和形式到达这一程度,恰足以满足我们的实践需要。
这里的“认识”是指接受性、临摹意义上的阐明,不是尼采意义上的认识,尼采的认识是图解。图解(图式化)一词,是对认识的本质规定,并且涵括了认识与混乱与实践需要之间的关系。为了生存就必须把“生成”存在化,即必须建立一定的行为图式。而为了建立行为图式,就必须把世界图式化。人的认识就是这种把世界图式化的过程。图式化即图解,作为一种“解释现实”的特定方式,是强力意志通过人的生命活动征服混乱在认识活动中的集中表现。对于图式化,尼采是这样规定它的:“整个认识装置是一个抽象化和简化装置——并非用来认识而是用来强占事物:‘目的’与‘手段’就像‘概念’一样离本质甚远。人们用‘目的’和‘手段’强占过程(人们发明一种可以把握的过程),而用‘概念’强占那造成过程的‘事物’。”图式化,即抽象化和简化。这种行为的实质是令人吃惊的。人在保存自身、求生存的目的下,运用抽象和简化的手段——发明一种不附和事物本质发展过程的可以把握的虚假过程——得到“概念”用来强占那实际上并不相符的“事物”。为什么“抽象化”和“简化”以及“概念”相对于事实上的过程和事物是虚假的呢?
首先有形象。——要说明形象是如何在心灵中产生的。然后有语词,它们被运用于形象,最后有概念,有了语词,才可能有它们——它们先是用某种可闻而不可见的东西(词)来概括许多形象。“词”以及看到与一个词所对应的一些相似形象时会产生些微情绪激动,这种微弱的情绪激动乃是概念的共性和基础。微弱的感觉被等量齐观,被感受为同一个东西,这是基本事实。……在每个感官印象中,信仰已经是起点了!肯定是初始的理智行为!一开头就“信以为真!”从而要说明:一种“信以为真”是如何产生的?在“真”背后有着什么耸人听闻的东西?
从“形象”到“语词”到“概念”,这种抽象化和简化的过程一步步远离了事物至深的本质。而把相关、相似的事物感受为同一个东西,把微弱感觉等量齐观的同一化,抹平一切差异,为这种远离提供了操作上的可能性。所以尼采痛恨而不无嘲讽地说:“一切思想、判断、知觉,作为比较,都以一种‘等量齐观’为前提,更早些以一种‘削齐拉平’为前提。这种削齐拉平与阿米巴虫之同化所占有的物质是一回事。”最后尼采归纳为:从一开头的“信仰”到最后的“概念”,认识就是一种“信以为真”。
由上可知,同一化作为认识的主要方法,对知识的形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知识到底是什么呢?
同一化作为方法是主体实体化必不可少的一步。同一化规定每一个概念和事物自身等同,这一过程是在感觉和思维两个层次上进行的。首先,我们的感官知觉就包含这种同一化的功能,自在地把不同事态向着既定状态拉平。“在胚质中起支配作用的那同一个拉平和整理着的力量,在同化外部世界时也起着支配作用:我们的感官知觉已经是把我们身上的一切过去经验加以相似化和等同化的结果;它们并不紧随着印象。”在思维层次上,“一切思想、判断、知觉,作为比较,都以一种‘等量齐观’为前提,更早些以一种‘削齐拉平’为前提。这种削齐拉平与阿米巴虫之同化所占有的物质是一回事。”同时,这种同一化也是逻辑思维的前提和基础。“逻辑离不开这一前提:假定有完全相同的情形。事实上,为了逻辑地思考和推理,就必须假设这一前提已获实现。”逻辑也表明了:“求相同的意志就是求强力的意志——某物是如此这般的这一信念——乃是某物应当是尽可能相同的这一意愿的产物。”同时在逻辑的产生中,出现了一种堕落的结果:“等量齐观的基本倾向被利害和结果修正、限制了造成了一种适应,一种较弱的程度,它在其中得以满足,而不致否定生命,陷于危险。这整个过程完全与那外在的、机械的过程相一致:原生质不断把它所占有的东西同化并纳入其形式和序列。”
在同一化的过程中,由于反动力的主导作用,造成了对弱者的适应,整体强度的弱化。生命得以暂时的保存,但其生存能力却下降了。这是反动力、否定性获胜的过程,也是能动力被同化的过程。但尼采却否定了这种同一性的真正存在,它只是我们遗忘的结果。为什么呢?因为,尼采认为我们所以为的“概念”形成的方法是同一化,但这种同一化只是因为遗忘而产生的表面现象,它的本质是隐喻。尼采在一篇写于1873年的名为《真理和谎言之非道德论》的札记中写道:“语言创造者命名的只是事物与人的关系,为了表达这些关系,他动用了最大胆的隐喻。首先是神经刺激转变为视觉形象,这是第一个隐喻,而视觉形象又在声音中被摹写,这是第二个隐喻。每一次转变都是从一个世界毫无保留地一跃置身于一个全新和不同的世界中。”“在语言问题上,我们全部和聋人一样。当我们说树、颜色、雪和花时,我们自以为我们知道有关事物本身的某些事情,而实际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关于事物的隐喻——与原始实体相去十万八千里的隐喻。事物自身的神秘的X,首先显现为神经刺激,然后显现为视觉形象,最后显现为声音。”因此,就语言、概念的发生来说绝不是逻辑的,而其本质也绝不是表达对象性质的“逻各斯”工具,而且其功用也不可能揭示事物的“本质”的。作为“神经刺激的声音摹本”,词还只是语言这种隐喻产生的初级阶段,当它需要同时适应数不清的许多表面相似,实际完全不同的事例时,它就成了一个概念。“一切概念都来自差别物的等同。”“我们获得概念也和获得形式一样,靠的是忽视那些个体性和现实的东西。”随着语言的使用,其本质上的隐喻性质被遗忘了。因为生成世界的流变使人必须把“生成”存在化,以消除生存的荒谬。只有通过忘却这一原始隐喻世界,人才能够若无其事,不慌不忙地生活。通过遗忘语言的隐喻性质,各种文化类型作为真理得以建构起来。
语言的隐喻性表明了语言对生成的最初表现。隐喻即多义性多样性,对隐喻的遗忘过程即同一化的过程,也是生成存在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表现了一种反动力的作用,因为人的求保存的本能,对偶然性、多样性的生成的恐惧和怨恨被转化为一种对其视而不见,削齐拉平的否定反动力。因为这种力源出于生命的本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同时它削弱和降低了人的生命力,使生命整体走向堕落和毁灭。
尼采对语言的深刻分析是基于,他认为传统语言观为传统哲学提供了存在论的基础,“语词是哲学家的诱惑者。他们在语言的网中挣扎。”他对语言隐喻性本质的分析为传统知识的隐喻性本质奠定了基础。这种隐喻性是尼采运用谱系学的方法得出的。语言的隐喻性本质是身体的需要,同时又是以身体为隐喻的对象才得以实现的。这里,前一个身体是一种狭义上的肉体,而后一个身体则指泛义上的作为混沌的身体,相当于尼采的“大地”的概念。狭义上身体的需要,既表现为具体物质的需要,也表现为具体心理的需要。身体为语言形成提供的“神经刺激”“视觉形象”以及“声音”,都属于身体对语言的隐喻性本质的物质需要。而身体面对一个陌生、危机四伏的外界环境所产生的恐惧和不安则需要作为隐喻的语言来提供一种安全感,这就是一种心理需要。从这种具体的物质需要和这种具体的心理需要出发的身体需要,规定了知识、语言只能从具体的身体这样一个世界角落出发,也必然规定了语言的透视性,语言的隐喻性。而作为泛义上的身体是语言隐喻的对象,标志着作为大地的身体为语言的形成提供了一个目的因。没有大地——身体,就没有对其的隐喻,也就没有语言的产生。所以,语言的隐喻性本质作为身体的隐喻性本质是知识隐喻性本质的出身和血统。它连接了身体与历史,它揭示了一个完全为历史打满烙印的身体,和摧毁了身体的历史。“遗忘”只能改变知识的外在形态,却无法改变知识作为身体隐喻的血统。所以,从身体的原初隐喻一直到概念性真理,知识好像发生了质的变化,但实际上它永远都无法改变其作为身体隐喻的本质。所以,当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本来使命,艺术是生命的形而上活动”时,他实际在说“知识是生命的本来使命,知识是生命的形而上活动,而知识的本质是艺术。”
知识世界作为身体的隐喻,是我们人类的世界,也是我们人类面对的唯一世界,尼采把它称为“外观世界”。尼采说:“围绕着英雄,一切成为悲剧,围绕着半神,一切成为羊人戏:而围绕着上帝,一切成为——什么?也许成为‘世界’?”是成为“世界”吗?尼采在问我们。那么人类在哪里呢?在围绕着上帝的那个世界里吗?不,上帝从来都不是主角,从来都不是世界的创造者,甚至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世界”的创造者和主角。真正的创造者和主角是人类。上帝是人类的产儿,其实尼采想说:“围绕着英雄一切成为悲剧,围绕着半神,一切成为羊人戏;而围绕着人类,一切成为——什么?一切成为世界!”
“真正的世界”迄今为止人们一再把它构想出来,——它总又一次是外观世界。外观世界(die scheinbare welt),即一个按照价值来看的世界;按照价值来整理、选择,在这一场合也就是按照对于一种物种的保存和强力之提高的利害观点。
因而,透视产生了“外观”的性质!因而,如果撇开透视,岂有一个世界剩得下!撇开了透视,也就撒开了相对性。
正是因为人类无法走出的透视主义—图式化决定了“外观”的性质,所以,围绕在人类周围的只能是一个外观的世界,别无其他。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各种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都是对外观的世界的认识。外观作为一种幻觉,它不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么?难道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么?是的,但它对我们人类却是真的。“‘外观’是一个经过整理和简化的世界,我们的实践本能创造了这个世界,它对于我们完全是真的,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着,我们能够在它之中生活,这就是它对于我们的真理性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