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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天的曙色再次照亮了兴凯湖,在那遥远的天边,隐约出现一条黑线。不用说,那条黑线就是湖岸了。
现在,柏树奎终于看见湖岸了。要是在平时,像这样一段路程,顶多两三个小时就能划到了。可如今一边这样砸冰,一边划桨向前赶路,最快也得今天下午才能抵达湖岸边。好在这时已经发现了陆地,也将抵达这才旅行的目的地,心里已经有了奔头,也有了希望。
在船上连续砸几个小时冰了,他的虎口都被震裂了,渗出的血结成一道道紫黑血痂,布满手背,体力更是大量透支,汗水几乎把柏树奎的棉袄溻透了,粘粘地贴在他的身上,像被一根绳子把他紧紧地捆住。这会儿,他几乎一点力气没有了,一屁股瘫坐船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举不起沉重的船桨了,真想这样坐在儿子身边,一直这样陪伴儿子。当他看见蜷缩船舱里,脸色发青的儿子时,再看一眼前面隐约可见的湖岸,柏树奎再次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的双手高高地举起船桨,再次狠命地朝着前面的湖冰砸下去。
湖冰越冻越厚了,差不多有昨晚两倍厚了,木浆砸过去,简直像一个孩子弹人家脑瓜蹦儿,几下才能砸下一块桌面大的湖冰。柏树奎不敢停下来,咬紧牙关,一下接一下地砸冰。他一边砸冰,一边暗暗地想:这次回去后,说啥也不能再带儿子下湖捕鱼了,必须让他去学校!
封湖那天晚上,他让儿子把船上所有渔网扔进湖里,但打上来的那些鱼却一条也没舍得扔,必须把这些鱼变成钱,以给儿子交借读费。这时,只听“咔嚓”一声,船桨断了,柏树奎一下愣住了。
“妈的!”柏树奎恶狠狠地咒骂一句。
这是最后一支船桨,另外一支昨天已经砸断了。他看一眼手里还剩的半截船桨,猛地甩了出去。
半截船桨顺着光滑冰面滑出去好远,好远才停了下来。空着两只手的柏树奎站在渔船前,无限留恋地朝着湖岸方向默默地眺望。现在,他已经隐约辨认出那道黑黑的颜色,正是他们下湖时要经过的那片茂密的柳林,而他们的家就在那片柳树林后面。
想不到,想不到眼看着快要到家了,最后一支船桨也砸断了。柏树奎站在渔船上,朝家的方向默默张望一眼,随后双手抓住船帮,一只脚跨到渔船外面,试探着想站到冰上。打鱼人经常说:宁走封湖一寸,不走开湖半尺。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湖冰冻上一寸厚,上面就能禁动人了。只要冰上能禁得动人,他们爷俩就得救了。可他刚把一只脚踩在湖面上,立刻响起“咔嚓”冰裂声,眼看着一道道炸开的冰纹像毒蛇一样,蜿蜒从他脚下向四面爬去。而这会儿,他脚下冰面已经塌陷,湖水从裂开的冰纹渗出来,汪在脚下。
湖冰冻得太薄了,暂时还禁不住人。要是在船上再等那么一到两天时间,也许冰面就能走人了。可是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儿子能等上两天吗?
他看一眼蜷缩船舱里的儿子,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儿子原来那红乎乎的脸蛋,这会儿变成了青白色,紧闭双眼也深深凹陷进眼眶里。他那干裂的嘴唇上,挂着一层白碱……
看到这儿,柏树奎不再犹豫了。他一脚站在船里,另外一只脚站在船外冰面上,从怀里掏出酒瓶子,仰面朝天地一口气把还剩的半瓶烧酒全灌进嘴里,随后抹了一下嘴巴,才把空酒瓶子猛地扔出去。
空酒瓶子在半空中飞行一段,划下一道弧线,随后溅落冰面上,咕噜噜地滚出老远。柏树奎朝村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站在渔船里的那只脚也跨了出去,他脚下的冰立刻碎,整个掉进了湖水里。
冰冷的湖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寻找一切地方朝柏树奎的衣服里钻,一股寒冷使得他的心几乎收蹙在一起,浑身不停打哆嗦。落进湖里的柏树奎顾不上刺骨的寒冷,他一手紧紧地抓住船头,整个身体猛地朝前扑去,拖动身后载着儿子的渔船,一下下朝村庄方向游去,向家的方向一点点靠近。
“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昏睡中的儿子被冰碎声惊醒,挣扎着扑到船边,伸手抓住柏树奎的手,想把爹从船下拽上来。
“放开,松开手……听,你听话……儿子,爹……爹送你……回家,去……上学。”柏树奎左手紧紧地抓住船头,右手努力向前面扒着冰,两条双腿用力地朝后蹬着,整个身体用力扑向前面,压在前面的冰上,那层薄冰在他的身体下破碎了,随后把载着儿子的渔船拖了过去。随后他再次朝前扑去,整个身子一次次地压在冰上……
这功夫,柏树奎的棉袄、棉裤已经被冰冷的湖水浸透了,只有他那只抓住船头的棉袄袖子还是干的。这时,柏树奎已经感觉不到水的寒冷,紧箍身上冰冷的衣服似乎也没有原来那样难受了,本能地一下下在湖水里机械运动,一直没有停下。
“爹,你上来,你快点上来呀!”儿子俯在船帮上,身子探到船外,往船上使劲地拽着柏树奎。
“回……去,你回去……就去……上学。”柏树奎脸色冻得铁青,黑紫色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儿子一直紧紧地抓住爹的手,也能感觉到柏树奎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电流一般传遍儿子的手上,也难以自控地哆嗦成一团。这会儿,儿子一句话没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用力地向柏树奎点了点头。
看着船上重重点头的儿子,柏树奎才彻底放心了。其实这会儿,他的眼前一切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唯独看清楚儿子用力朝他点头的那个动作。他感觉脚下好像蹬到湖底,但软绵绵的,不知道是下面的沙滩,还是他那不听使唤的双脚,只是本能地想站起来,拖着渔船朝前走去,那样也许会比现在这样快一些。可是,他的两条腿已经不是他的了,一点不听从他的使唤,僵硬的两腿努力地站起来,朝前刚走出去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水里。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儿子,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渔船,努力地朝前继续挣扎。这次他没有走上几步,再次倒了下去。这次倒下后,他再没能站立起来,但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在船头上,不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扣越紧,死死地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