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结 论
柏拉图最后、最长的作品,是一部让人印象深刻的文献,不仅是柏拉图政治哲学的文献,也是柏拉图整体哲学的文献。廊下派的波西多尼乌斯 (Posidonius)虽然是柏拉图的仰慕者,但他必定发现,即使相对他的品味来说,这部作品也过于柏拉图式,因为他坚决反对序曲理论,理由是,法律应当“简洁,以便那些不熟悉的人能够更容易理解”。他强调说,法律的目标是“秩序,而非争论”(iubeat lex , non disputet )——在16世纪对《法典汇编》 (the Digest)的评注中,这个准则最终得到反映。[40] 与此相反 (如果可以把克勒尼阿斯看作代言人的话,而在这个问题上,这似乎是事实),柏拉图宣称,“拒绝 [对法律]进行尽可能最好的解释,以帮助人的理解”,属于“不敬虔”的行为 (891a5-7)。
正是因为这部作品具有如此浓厚的柏拉图色彩,如果它碰巧与其他柏拉图对话——甚至是“晚期”的那些对话——并不总是协调一致,人们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柏拉图作品的唯一共同性是,大部分柏拉图对话都是从头写起,而在这一点上,《法义》并不例外。必须承认,如前文所论 (见第三部分),在《法义》中,某些教诲上的“变化”非常明显,它们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或许,还有一些这里无法分析的条目,人们也想要了解,比如在处理苏格拉底“无人自愿作恶”的原则时,柏拉图使用的概念框架,含蓄地拒绝了德性与知识之间的同一性;[41] 或者让人吃惊的对于成文法的平反,他所用的语言,正是《斐德若》 (P haedrus )中用以谴责成文法的:
起码对于立法,这样做是审慎的,或许,这对于将法律的有关规定制定成文也大有裨益,因为,成文法可以随时让人检审,彻底固定下来。 (890e6-891a2 ) (P haedrus ,275d )
不过,跟全集中其他对话相比,《法义》最显著的地方是,在人类事务的行为中首次强调了“神”,或者更普遍地说,强调了虔敬。这并不是说,在其他对话中找不到对神和虔敬的关注,比如,只要举几个明显的例子即可,《游叙弗伦》(Euthyphyro)、《会饮》(Symposium )、 《斐德若》和《王制》。但笔者认为,公平地说,只有在柏拉图的《法义》中,神占据着如此核心的位置。卷一设定任务的方式,卷十中的神义论,以及将法律视为神圣理智的表达这一观念,都表明《法义》认可那个著名的神秘界线 (Orphic line),并且要成为其注释。这个界线的提出,是在卷四总序曲的一个关键节点:神“掌握着一切生灵的开端、终点和中段” (715e7-716a1)。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的《法义》不仅如前所论,是第一部真正的政治哲学作品,而且还是第一部神学-政治学著作。这让它在政治思想史上更加重要,无论是让其变得更好或更坏。此外,这也解释了为何这部作品强调“人的因素”,但仍然与亚里士多德相去甚远,即使是在它看起来为亚里士多德铺平道路的地方。这是因为,在根本方向上, 《法义》是一部反普罗塔戈拉 (anti-Protagorean)的著作:神,而非人,才是政治秩序的尺度 (716c4-6)。
[1]. 英语世界讨论《法义》的基本著作,包括 Morrow的整体研究,参Glenn. R. M orro w , Plato's Cretan City , Princeton : Princeton U niversity Press , 1960 。 Saunders的文章关注《法义》的刑罚方面,收于T. J. Saunders , P lato's Penal Code : Tradition , Controversy , and Reform in Greek Penology , O xford U niversity Press , 1991 ;亦参其对《法义》的翻译, T. J. Saunders , P lato , the La ws , Harmondsworth ,1970 。 Bobonich的创新研究,很快会收录于专著出版,参 Christopher Bobonich, “Persuasion, Compulsion, and Freedom in Plato's Laws ”, Classical Quarterly , n. s. 41 (1991 ), pp. 365-388 ; “A krasia and A gency in Plato's Laws ”, Archiv für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76 (1994 ),pp.336。在德语世界,Hentschke的著作代表着理解这部对话的实质进展,Ada B. N eschke H entschke , P olitik u n d P hiloso p hie bei P lato u n d A ristoteles , Frankfurter Wissenschaftliche Beiträge, 1971;Schöpsdau的作品是对《法义》的总体评注的第一卷,将取代England (1921)陈旧的著作,它证明了对《法义》兴趣的恢复,参Klaus Schöpsdau , N o m oi (G esetze ) . Buch I-III , Göttingen , 1994。
[2]. F. M. Cornford , “Plato's Co m m on wealth ”, T he U n w ritten P hiloso p h y , C a mbridge ,1950, pp.46-67.Cornford文章的框架,见于J.S. Mill, Collected W orks vol. XI :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Classics , Toronto and London ,1978 [1866 ]。 Mill甚至比较了夜间议事会 (见下面第五部分)和托尔克马达宗教裁判所 (Torquemadian Inquisition)。对柏拉图城邦与中世纪罗马教廷之间的对比,产生于新教神学家F. C. Baur 。关于Baur的看法在英国的接受情况,参F. M. Turner , T he G reek H eritage in Victorian Britain , New Haven and London ,1981 ,p.436 。
[3]. G. M üller , Studien zu den platonischen N o m oi , M unich , 1951.
[4]. 对整部作品的概要分析,参T. J. Saunders , P lato , the L a w s , pp. 514 ; Klaus. Schöpsdau N o m oi (G esetze ) . B uch I-III , pp. 95-98 。关于这部对话不同地方主题的参考文献,Stalley在每部分开头都做了有益的整理,参R. F. Stalley , An Introduction to Plato's Laws , O xford , 1983 。
[5]. 在迈锡尼时代末期,多里安人侵略了克里特和伯罗奔尼撒。克里特和伯罗奔尼撒有着同样的方言和文化,这让它们在很多重要方面跟其他希腊地区不同,尤其跟伊奥尼亚人 (Ionians)不同,而在这点上,雅典人被认为与希腊有着历史上的联系 (参希罗多德,《历史》,I.56)。
[6]. 神权政制 这个术语 在Josephus的 驳阿皮昂 Contra Apion II.16.)之前没有出现过。关于“理智政制” (noocracy)与“法治” (nomocracy)之间的关系,参后文3.2部分。
[7]. 这个假设是,人类历史跟世界历史一样,都是循环的。
[8]. 参860e6,919d3,946b6,969a5以下。969a5那段话说明,这个名字的选择只是举例。
[9]. 一般认为,柏拉图死后,他的学生菲利普 (Philip of Opus)编辑了这部文稿。关于这点,参L. T ará n , Academica : Plato , Philip of Opus , and the pseudo-Platonic Epinomis ,Philadelphia,1975,p.128ff。
[10]. 对“政制”与“法律”的区分,在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见第二卷, 8-10章)中仍然非常重要。
[11]. 这两组问题以一种复杂的方式交缠在一起。顺序如下:城邦的位置, 704a1-705b6;人口的起源,707e1-708d9;新法律权威下权力的本质,709d10-712a7;政制的一般形式,712b1-715e1;立法的形式 (立法的序曲),718d2723d4;有关财产和占有物的规定,737c1-747e11。
[12]. 关于这点,参T. J. Saunders , Plato's Penal Code : Tradition , Controversy ,and Reform in Greek Penology ,p.182 ff。
[13]. 为的是减少威胁,冒犯 (offence)指的是针对公共领域的恶行、杀人、侵害、肆心 (包括对诸神的冒犯);犯罪则是针对财产的恶行、偷窃,有关合同和买卖或审判程序的不法行为。
[14]. 例如,644d7-645c6 (人类木偶),719e7-720e5 (医疗与立法),739 a1-e7 (三种政制),806d7-807d6 (闲暇生活),857b3-864c11 (惩罚与责任)。
[15]. 参C. Rowe , “The P oliticus and other Dialogues ”,第3部分, in T he C a 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 m an Political Thought , edited by Christopher Rowe and Malcolm Schofiel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第十一章。
[16]. See Glenn. R. M orro w , Plato's Cretan City.
[17]. 在这个意义上,《法义》的政制是一种“法的统治”。关于这种“法的统治”与其所声称的“理智政制” (参前文页260-261。 [译注]即本文第二部分)之间的关系,参下文页270及注释20 ([译注]即本文3.2部分)。
[18]. Myles Burnyeat曾 (口头)提到曼提尼亚 (Mantinea)的情形。公元前386/385年,斯巴达人打败曼提尼亚之后 (Xenophon , H ellenica , v.2.7 ),把曼提尼亚人赶到了“乡下”。
[19]. 关于这点,参Rowe,前揭。
[20]. 同样将“习俗”与“理智”关联在一起的《克拉底鲁》式 (Cratyluslike)“语源学”,在卷十二957c5-7再次出现:未来的法官必须学习法律,为了变得更好,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应该学习,但前提是这些法律正确,“否则,说我们神圣而非凡的法律拥有合乎理智的名字,就徒然无效”。
[21]. 这里说“正式”,因为在296a-297b展开了这个论证。事实上, 《治邦者》确实需要“说服”,以区分君主和僭主 (291e)。因而,它始终坚持304a-e的看法:对于真正的统治者来说,“修辞”应当成为三种主要“辅助手段”之一。但这意味着,就说服所关注的东西而言,在《治邦者》中的两种思想类型之间存在紧张关系,而这种紧张是《法义》力图避免的。
[22]. A. Laks , “L'utopie législative de Platon ”, Revue Philosophique ,1991 ,p.423 ff.
[23]. 亦参下文第五部分。
[24]. 《蒂迈欧》也有政治的面向,因为总体来说,它被认为是《克里提阿》(C ritias )的导论。不过要注意, 《克里提阿》的重点不是政治制度,而且古雅典人 (连同亚特兰蒂斯岛)属于遥远的过去,这让它更接近《王制》中的第一等城邦,而非《法义》。
[25]. 关于《蒂迈欧》与《法义》之间的对比,参A.Laks, “Legislation and demiurgy :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lato's Republic and La ws ”, Classical A ntiq uity 9 , 1990 , pp. 209-229 。
[26]. 显然,柏拉图这里玩弄了 [译注:有私人、自我、财产的意思]一词的双重含义。
[27]. 这部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 M orro w Plato's Cretan City一书的启发,特别是有关制度细节的问题,应当参阅 Morrow这本书 (对于这种搜索,其书的附录有非常好的索引)。
[28]. “自由”一词包含多种含义,其中,它当然也指“政治”自由或城邦的自主性。
[29]. 对于各种行政官员的分配和职责,Stalley做了很有用的总结,参R. F. Stalley , An Introduction to Plato's Laws , pp. 187-191 。
[30]. 关于穷人无权投票这个事实,与其说这是隐蔽的寡头制,为的是让富人投票者握有更大的分量,更好的解释毋宁是,这是要避免选举本身对经济行为的伤害。前者是亚里士多德的解释,参P olitics , 1266a14ff 。
[31]. “理智政制”是《法义》的政制形式,参前文页260以下,页271。关于主权与政府之间的区别,参Rousseau,Social Contract ,vol.3,chapterI。 [译注]页260以下即本文第二部分以后,页271为3.2部分。
[32]. M orro w , Plato's Cretan City , p. 512.
[33]. “一丁点教育”(735a4)的说法,预设了一种更高教育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宣布,要到818a1-3那里展开。
[34]. 参前文,页260以下。[译注]即本文第二部分以后。
[35]. 在很多重要的方面,柏拉图的刑罚体系都比当时的法律更加先进,对此, T. J. Saunders的Plato's Penal Code : Tradition , Controversy , and Reform in Greek Penology一书有透彻的分析。
[36]. Ada B. Neschke Hentschke, P olitik u n d P hiloso p hie bei P lato u n d A ristoteles ;Christopher Bobonich , “Persuasion , Co m pulsion ,and Freedo m in Plato's La ws ” .
[37]. E pidemics 1. 5 : “病人必须跟医生一起与疾病斗争。 ”关于治疗类比,参J.Jouanna,“Le médecin modeledulegislateurdanslesLoisdePlaton”,Ktema 3, 1978, pp.77-91; A.Laks, “L'utopie législative de Platon”, p.422 ff。
[38]. 参 R. F. Stalley , “Persuasion in Plato's Laws ”, History of Political T hou g ht 15 ,1994 ,pp.157-177 。这篇文章是对Bobonich “柏拉图《法义》中的说服、强制与自由”一文的批评。
[39]. 对这点的详细论述,超出了本章的范围。不幸的是,对于这两段非常复杂的文字及其关系,还没有人做过充分的分析。
[40]. F. D uaren (参D i g est. 1. 3 )。 Posidonius对《法义》看法的来源,以及那个准则,来自Seneca , L etter , 94. 38 (=F178 Kidd )。
[41]. 参859c-864b。关于这点的讨论,参T.J.Saunders, “The Socratic paradoxes in Plato's Laws : a co m m entary on 859c-864b ”, Hermes 96 , 1968 , pp.421-434, 691a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