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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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穆旦的季节书写的现代性

从个体生命出发,从当下的感知、想象和沉思出发,穆旦试图唤醒现代汉语的诗性力量,让人对某种“新生”的精神之物产生共同的体验。正如《赞美》一诗所显示的,穆旦感受到了现代中国在其屈辱和苦难中蕴藏的新的精神性——它在自然的季节流转的包围之下,树木般挺立着一个坚定而有力的民族生命。在这个意义上,穆旦从个体出发抵达了一种新的共同体。这是现代意义上、想象的共同体,而它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由诗人和作家们共同参与的新语言、新生活和新文化的创造。

在偏离古典传统的同时,穆旦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季节书写。这种季节书写具有双重的现代性:在语言形式方面,它以自由体呈现出了新的句法、新的修辞和新的感性;在意识和观念方面,它诉诸一种现代的个体和“自我”意识,并从这里通向民族国家的观念。从诗学意识来说,穆旦先是引入了玄学式的冥想,后来又将诗歌的意义落实于对“日常生活”的珍视。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穆旦诗歌的现代性,而穆旦对季节的书写尤其体现了这一现代性。

很多人都注意到,穆旦在诗中喜欢不断地制造出悖论、矛盾和冲突,由此形成一种语言的张力。他的诗里面经常将相互对立的词语并置,或者使相反的运动、潜能和趋势交缠在一起,让它们相互搏斗,产生出一种强度。例如,《在旷野上》就将冬天和春天、光明与幽暗、生与死进行并置:

我只鞭击着快马,为了骄傲于

我所带来的胜利的冬天。

在旷野上,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

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层,

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

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

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

O,仁慈的死神呵,给我宁静。

穆旦诗歌在语言上的现代性还体现在,他以一种高度智性的修辞发明出了饱满、新鲜的现代感性。《诗八首》中的许多段落是这一方面的著名例证:

你的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的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读者们都能感到,这样的段落中有一种奇异而美妙的质感。即使是在被不少人认为是相当“传统”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中,穆旦事实上也创造出了此前从未出现在汉语诗歌中的感性。这是一种神秘的沉默:

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拨灭了么?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这首诗的魅力,来自其中“火”与“灰”“家”与“田野”之间的微妙并置,来自“器具”的坚实性与“雪花”的虚渺性的接触——生者与死者的关联在这样的接触中展开。这是一种结构性的修辞,通过事物与氛围的相互嵌合而生成出新的感性。前文中引过的《五月》也具有一种结构性的修辞,通过两种诗体的交错来营造陌生感,这是对新形式的探索。当然,我们在穆旦的诗中更多看到的,是非常丰富的、属于现代诗的修辞手段,其中有不少是从英语诗歌中学来的,比如《发现》一诗中就有美国诗人卡明斯(E. E. Cummings)的痕迹: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就意识和观念来说,穆旦的诗歌集中于呈现个体的感受和苦恼。这一个体就是“现代自我”,它不仅自身分化、处在自己和自己的冲突中,而且从内部就带着“神性”“兽性”和“魔性”。穆旦诗中包含着大量的“自我之诗”,其中不仅有“我”的孤独与撕裂感(《我》)、“我”与“你”的对话(《诗八首》),还有自我与神的斗争(《我对自己说》)、神与魔的斗争(《神魔之争》),晚年还有“穿衣服的我”和“赤裸的我”之间的张力(《听说我老了》)。就季节书写来说,与穆旦的“自我之诗”相关的诗作主要是对“爱欲”的呈现,在这里,“自我”被理解为“爱欲”,《春》《诗八首》《发现》《自然底梦》和《诗》都是这种爱欲观的例证。与此种爱欲观相匹配的是一种诗歌的玄学思辨和冥想能力,这也是典型的现代诗的写法。

在前文中我们已经说过,穆旦诗中具有一种现代才有的民族国家意识。这种观念在《赞美》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和最为人所知。其实,穆旦早期有很多诗都是在这一观念的导引下写成的,比如《中国在哪里》就用了一种今天较常见的比喻方式,将“祖国”或“文明”比作“母亲”,并说“我们必须扶助母亲的生长”。值得注意的是,《赞美》和《中国在哪里》这两首诗中都出现了季节的流转。“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这句诗似乎是对“春秋”这一古代历史名词的现代汉语翻译,而大地上的饥饿、屈辱和寒冷,并不能磨灭希望和信念,也不能磨灭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和爱。穆旦将季节流转的感受作为民族独立的背景,但他并不只是一位民族主义者,因为他还是一位人道主义者,有着现代文明特别强调的“同感心”。当他写下《赞美》《中国在哪里》《饥饿的中国》和《荒村》时,都不只是把人的苦难当成抒情背景或控诉时局的工具,而是深入到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之中,以一种感同身受的方式将民众的痛苦变成自己的痛苦。穆旦在此写出了现代意义上的人民之诗。

于是,穆旦在摆脱旧式共同体和古典文学的季节意识的同时,塑造出了一种新的、更具现代性的季节意识。这种新的季节意识的出发点是现代个体的生命感,但它并不回避历史、社会生活和时代现实,而是从一种现代的同感心出发,去直面社会、时代、人生的季节性,并且将它们吸纳到生命之中,使之成为“现代自我”的内容。这是在世界和生命之间的相互构造,而构造的出发点是生命本身,是生命在努力将整个世界包裹进来,从而使自己变得充实、宽厚。正如穆旦晚年那些关于季节的诗作所显示的,人生的季节与历史时代的季节是一体的,它们在一种痛苦的智慧中达成了共通。曾经的青春时代的爱欲和焦虑已归于平静,诗人带着悲欣交集的心绪,迎向了他生命的秋天和冬天。

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穆旦对季节的感受和书写还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现代性。它来自对日常生活的特殊呈现方式,这种呈现方式几乎从未在此前的中国新诗中出现。这便是《冬》的第四节: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在这一节中,穆旦放弃了此前擅长的那些包含着评价的叙述、矛盾修辞法和抒情句式,第一次完全采用白描式的叙述。《冬》这首诗非常奇特:前三节都包含着穆旦擅长的矛盾修辞法与抒情句式,并带有一些判断式的叙述,到了第四节突然转变了声调,改用一种无人称的、纯白描的细节书写方式。这种细节书写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并不相同,后者中不仅用了“我们”这一人称,而且以抒情句式为主(诸如“太久远”和“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之类)。这里有一种奇妙的转身:抒情主体(“我”)的隐退,写法的全然变更,似乎是语言自身突然看到了一片新的领地。密集、清晰的动作、事物和场景,在精准而节制的语言中,构成一幅日常生活的素描。这其中包含着对“日常生活”本身的珍视和关心,也带出了一种具体、结实、饱满的诗歌意味。此前的诗人们,包括穆旦自己,并不是没有写过日常生活,但却没有以这样一种“让事情本身显现”的方式写过它,而总是覆盖着太多的预设、评价和主观观感。穆旦在《冥想》一诗中说:“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本来是一种无奈和痛苦,但穆旦在生命的最后,却在“普通的生活”中看到了诗歌的新的可能性——“对日常生活如其所是地呈现”。这是一种非常现代甚至当代的诗歌观念,它的丰富潜能要到20世纪90年代开始才被中国的诗人们逐渐挖掘出来。我们可以把《冬》的最后一节视为穆旦的“诗歌遗嘱”,他以一种神秘的预感,为后来的中国新诗提示出了一个可能的、也是切实可行的方向。

(一行,本名王凌云,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1)李方编《穆旦诗全集》(1996)收录穆旦诗歌146首,其中与“季节”直接相关的诗有36首,约占24.7%。如果按《穆旦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3版)中收录的154首来计算,则占23.4%。

(2)[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张君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页。

(3)《冬》这首诗非常奇特:前三节都包含着穆旦擅长的矛盾修辞法与抒情句式,并带有一些判断式的叙述,到了第四节突然转变了声调,改用一种无人称的、纯白描的细节书写方式。这种细节书写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并不相同,后者中不仅用了“我们”这一人称,而且以抒情句式为主(诸如“太久远”和“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之类)。这里有一种奇妙的转身:抒情主体(“我”)的隐退,写法的全然变更,似乎是语言自身突然看到了一片新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