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词体
任半塘先生在其《词曲通义》中把词的体式分为寻常散词、联章者、大遍、成套者及杂剧词五类,实际如联章、大曲、鼓子词、诸宫调等,已经属于词体的组合运用,溢出于词体自身范畴了,所以本节所谓词体,乃专指寻常散词或单曲而言。这也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词的基本形式。从体段来说可以分为单调、双调、三叠、四叠四种类型。
一、单调
乐曲一段而成一调的,称为单调。单调的词大都产生在词史之初期,中唐文人所作词即以单调为多。如张志和《渔歌子》、韦应物《调笑令》、王建《宫中调笑》、刘禹锡《潇湘神》、白居易《忆江南》等。宋人所创制的单调,如寇准《江南春》(波渺渺)、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11)是不多见的。王灼《碧鸡漫志》卷五《望江南》下云:“予考此曲,自唐至今,皆南吕宫,字句亦同。止是今曲两段,盖近世曲子无单遍者。”这里的“近世”如果是指宋代,就不免过于绝对了。又唐代教坊曲中有《一片子》,《梅苑》卷八收有宋代莫将所作的咏梅词调为《独脚令》,则是由调名就可看出为一段体。单调的词大都比较短,最短的为《十六字令》,长的也不过30余字,而《渔歌子》、《潇湘神》、《捣练子》等调均为27字,即比一首七言绝句少一字。其他如《南歌子》26字、《江南春》30字等,也都容易使人想见这是在原来七言绝句体歌曲基础上增减变化来的。
二、双调
乐曲两段而成一调的,称为双调。双调是词曲的基本形式,现存词调的绝大部分为双调。双调的前后两段,一般称为上片、下片,或前阕、后阕。可是也有人认为一首词才是一阕,因此对词的一片只能称上半阕、下半阕。北宋时彭乘《墨客挥犀》载天圣年间有女郎卢氏题词于驿舍壁上,小序称“因成《凤栖梧》曲子一阕”。马令《南唐书》称李后主“尝作《浣溪沙》二阕”;又谓冯延巳“作乐章百余阕”。都是以一首词作为一阕。南宋时姜夔词中小序往往用到这个“阕”字。如《庆宫春》序云“因赋此阕”,《淡黄柳》序云“因度此阕”,也都是以一首词为一阕。而《长亭怨慢》小序云:“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这里所指“前后阕”,既不可能是指两个不同的词调,也不可能是指用同一词调写的两首词,却似乎应是指词的上下片了。本来,一曲终了曰阕,故马融《长笛赋》云:“曲终阕尽,余弦更兴。”又《吕氏春秋·古乐篇》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执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可是那“八阕”,既可以说是八支歌曲,也可以理解为一支套曲的八段。所以,从“阕”字的早期用法来推论词中的一阕当为一调还是一片,似乎是徒劳的。所以在现代词学家的著作中,这两种用法同时存在。
从上下片异同变化来看,双调词的体式可大别为三种情况。
其一,上下片字句格式全同者,称为重头曲。此体本来或为一段体,后来依原曲重奏一遍,于是便由单调化为双调了。比较典型的如《南歌子》(即《南柯子》)、《望江南》、《天仙子》、《江城子》等,唐五代人所作均为单调,而宋人所作就都为双调了。如《南歌子》,晚唐张泌、温庭筠等人所作均为单调,录张泌所作于下: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晚风凉,高卷水晶帘额衬斜阳。
北宋时欧阳修、僧仲殊、苏轼等人所作均为双调。录欧阳修一首于下: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按此调上下片各26字,三平韵,又均以对句起,想来即是按同一格式再来一遍。
词学界关于“重头”的理解亦有不同。有人以为上下片首句相同的才叫重头。可是如《浪淘沙》、《虞美人》、《卜算子》、《南歌子》、《蝶恋花》、《渔家傲》等调,都不只是上下片首句相同,而是上下片全同。几乎很难找出下片首句与上片首句相同而后边不同的词调,而上下片全同的首句自然也相同,所以我们这里取宽泛的理解。
其二,上下片大体相同而首句不同的,称换头。当然,严格地讲,没有人称此等曲调为“换头曲”,而只是称后段的首句或首韵为“换头”。王骥德《曲律》卷一说:“换头者,换其前曲之头,而稍增减其字。”由此来看,换头乃是指词体中的一个部位,而不是像“重头曲”那样指一种曲体形式,所以也有人把“换头”看作“过片”的同义词。换头的词调,常用的有《忆秦娥》、《鹧鸪天》、《好事近》、《阮郎归》、《菩萨蛮》、《醉落魄》、《诉衷情》、《小重山》、《谒金门》、《祝英台近》、《贺新郎》、《满庭芳》、《沁园春》、《六州歌头》、《八声甘州》、《齐天乐》等。试以晏几道的两首词为例: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阮郎归》
这两个词调情况相似,过片处都是把一个七字句拆成两个三字句,而其下字句格式与上片全同。这就是典型的换头形式。想来最初也是由单调再叠而成,后来为了增加曲调的变化而作了小的改造。
其三,上下片不同。此类大都为慢曲,如《洞仙歌》、《满江红》、《声声慢》、《长亭怨慢》等。一般是前段较短,后段较长,前段仿佛后段的头,所以又称为“大头曲”。张炎《词源·拍眼》说:“慢曲有大头曲,叠头曲。”大头曲即指此类,而“叠头曲”即指“双拽头”。
三、三叠
乐曲三段而成一调的,称为三叠。具体又有两种形式,即普通的三段体为一种,特殊的“双拽头”为另一种。
双拽头是三叠词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其特点是前两段比较短,而且句法、音韵全同,好像是第三段的对称之双头,所以又称为“叠头曲”。从形成规律来说,双拽头显然是因为第一段的音谱重复一次,歌词也自然必须配合填写。今存的双拽头三叠词有柳永《安公子》、《曲玉管》,万俟咏《三台》,周邦彦《瑞龙吟》、《绕佛阁》、《塞翁吟》,朱敦儒《踏歌》,姜夔《秋宵吟》等。因为宋代黄升曾专门指出周邦彦《瑞龙吟》词为双拽头,兹即录其词如下: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选录此词,并注云:“今按此词自‘章台路’至‘归来旧处’是第一段,自‘黯凝伫’至‘盈盈笑语’是第二段。此谓之‘双拽头’。……今诸本皆于‘吟笺赋笔’处分段者,非也。”后代的词谱等书均依其说。可是万树《词律》一面承认《瑞龙吟》是双拽头,一面又主张分为四段。也许他以为分为四段,各段篇幅长短才比较对应停匀吧。可是一旦分成四段(即把“事与孤鸿去”以下看作第四段),即无所谓主体,因此也就如杜文澜所说那样“不能有双拽头之名”了。
因为双拽头在词中较少,容易被忽略或误断。如《曲玉管》、《绕佛阁》、《剑器近》、《安公子》、《秋宵吟》等,在万树《词律》、《康熙词谱》直至近人所作词谱中,仍往往被误作上下两段的双调。
四、四叠
乐曲四段而成一调的,称为四叠。宋代四叠词较为罕见。郑意娘有《胜州令》1首,215字;吴文英有《莺啼序》3首,每首240字。词调中即以此调为最长。另外如晏几道《泛清波摘遍》,《词律》卷十三以为“此词丰神婉约,律度整齐,当是四段合成”。但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可。兹录吴文英《莺啼序》一首,聊备一格。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骊,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执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归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苧。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歌词而冗长如此,确实会让歌者望而生畏,听者也会闻而生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曾说:“如晁次膺《绿头鸭》一词,殊清婉,但尊俎间歌喉,以其篇长惮唱,故湮没无闻。”是的,既然是歌曲,就要有人爱唱、有人爱听,才可能广泛传播。词调中以双调为主,三叠甚少而四叠罕见,也正反映了宋词在传播与欣赏过程中的兴趣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