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思想的“连锁”:以章太炎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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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以太论的性质

带着为“冲决网罗”而“精探性天之大原”这样的意图写成的《仁学》除了正文50篇以外还附有“自序”和“仁学界说——二十七界说”(“界说”即定理、定义、原理之意。这篇文章以下就简称为“界说”)。由于谭嗣同没有在这部著作里尝试有体系性的组织与理论性的梳理,要理解他的思想结构并非易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精探性天大原”之构思的基本概念就是“以太”,《仁学》开篇便有关于“以太”的总括性说明。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一,《全集》第293—294页)(7)

这一说明认为“以太”遍布、充满于所有存在。由于他还称“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一),可见其依据的是体用论(在此意为形质即体、作用即用)。相对于仁、灵魂等“用”,他没有明示“体”的内容,但他以“体”为充满宇宙之物本身、构成万物的“原质之原”(十一),从这一阐释来看,“体”是实在的万物的存在基体。

继上述总括性定义之后,谭嗣同展示了出现在现象层面上的“以太”之“用”。首先在人身上,个体的身体之骨肉脏腑凭借“以太”与神经血脉相结合,引起五官的感觉,在自我和他者的相关关系中,家族、国家、天下的一体性得以保全。在地(地球)上有作为构成单位的分子之间的结合,而在天上,从太阳系的星团即世界,到大千世界、世界海、世界性、世界种、华藏世界(以上为佛教华严宗用语)及贯通时空为一之“元”(详见后文)的宇宙的力学平衡得到维持,在天地间引发音、光、热、电气与风云露霜等物理、自然现象(一)。

谭嗣同将“天”扩大为华严世界观乃至“元”,并依据“以太”对其全宇宙或万物的物质性存在、精神作用及运动变化的一切进行统一地诠释,而对天地万物一体化的追求则贯穿于这一诠释之中。他认为,“以太”是“所以通之具”(“界说”),也就是说“通”是凭借“以太”来实现的,“通天地万物人我于一身”(三),也就是说“仁”的第一要义也是“通”。他进而在“界说”里表示,“通”显现成形即为“平等”,这一“通—平等”具有“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人我通”四种含义,而相对于带来个别对立的肉体,承担“通”的灵魂才是优越的。

实现“通”的“以太”具有囊括时空的活力,为此还被赋予了固有的“微生灭”这一动态性(一五、一六)。一方面,现象界中的万物虽然处在生死这一“大轮回”和每时每刻不断生灭的“细轮回”之中,但是万物在每一瞬间之生与灭的接点融合为一,就这一点而言亦是“不生不灭”。由于“以太”也是“一”,在“微生灭”的同时,本质上是“不生不灭”(十一)。也就是说“微生灭”与“不生不灭”是相即的,从而“天地间亦仁而已矣”(五),所谓“恶”也只是在与“善”的相对中被赋予的一个名称而已,并非实际存在于“善”之外,“仁”—“通”即便发生混乱也不会灭亡(九)。这样,“通”的不灭性得到保证,又通过从“不生不灭”来理解不断的“生灭”、以“生灭”为“日新”,“生灭”与“不生不灭”相即的现实被当作“日新生生”(十八、十九)。

谭嗣同进一步称他借助“以太”“电气”之类表面性的概念,意欲阐述其实体“心力”(“界说”二),在此“以太”又和他在北游途中留意到的“心力”这一概念相结合。那么,谭嗣同所说的“心力”是什么呢?在他看来,“心力”具有“能感人使与我同念”(二)的感应力,这是因为以太是贯穿宇宙万物的媒介。他还认为“心力”实质上是“慈悲”:“慈悲则我视人平等,而我以无畏;人视我平等,而人亦以无畏”(四十三)。但他亦认识到“心力”若放任不管则是佛教所谓的“生灭心”“不定聚”,从而“自撄撄人,愈以造劫”(四十五),因此有必要把心的力量集中于“仁”—“通”,为此最终只得断绝“意识”。如此,在定义上包含了佛教概念的“心力”就是人类活力之源,其实质就是对“慈悲”即平等的原有的实践性要求。发挥“心力”、实现“通”,这无非就是以太论原本的目的——“冲决网罗”。以太论和“冲决网罗”论是密不可分的。

应当冲决的“网罗”(束缚)首先是利禄,然后是俗学(考证、词章)、地球上的群学、君主、伦常、天、地球上的各个宗教,最后是佛法(“自叙”)。但他还说:“其实无网罗所以才可说冲突。”(同上)就是说,谭嗣同所思考的“网罗”主要是来自社会通识的观念上的束缚,其本质上并无存在理由,所以才成为冲突的对象。这一解释看似自相矛盾,但就以太论而言,不通——不平等、歧视才是不灭之“通”的异常状态。“冲决网罗”的主要对象是(旧有的)君主制与伦常这样的社会性不平等,尤其是作为歧视的最根本原理的“三纲五常”。

在谭嗣同看来,明明“夫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则赖乎早有三纲五伦字样,能制人之身者,兼能制人之心”(三十,《全集》第337页)。“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矣”,即元凶是“三纲之名”,此“名”不仅令人缄口,而且封闭了人心,使人丧失思考能力,“以繁其名为尚”才是愚弄民众的最佳手段(三十七)。他把“三纲五常”理解为压抑人们、使其变得愚昧且阻碍其内心的罪魁祸首,认为“三纲五常”之“名”成为了“实”即“通”的障碍。之所以强调作为“网罗”的“名”阻碍了民心,是因为谭嗣同把作为对平等的实践性要求的“心力”视为“冲决”的主体。他还说,君主制作繁杂的礼、俗,意欲使民众为了应对繁杂礼俗以自保而用尽其“全部精神”,这么一来天下人民便“无暇分其精力,思与君主抗”(四十四)。

以上,笔者在把握其关联性的同时概观了《仁学》的基础概念“以太”“通”“心力”,以及建构以太论的意图——“冲决网罗”论。这种思想当然不是突然产生的,其背后是谭嗣同自身思想发展的历程。以中法战争这一外压为契机撰写的早期著作《治言》里对君民一体化的追求,就是“以太—通”论所体现的一体化意向在其思想发展初期的表现。但是,明确的万物一体论的形成、以太论的初始形态则在《石菊影庐笔识》(由《学篇》和《思篇》组成的笔记。以下简称《笔识》)(8)里才有所体现。谭嗣同在北京、上海得到西方科学译著的翌年,在沉浸于有关宇宙和人的思辨期间(1894—1895年)写下了这部《笔识》。

在《笔识》的论述中谭嗣同主要依据的是张横渠和王夫之的气论(“太虚为气”而非无,宇宙的存在及其运动、存亡皆通过此实际存在的气的聚散得到阐明)。他在引用二者观点的同时表示“气”是“鼻息出入之气”(《思篇》二十八),即物理上的东西,以“天地非幻”批判佛教的空寂之说,在此基础上他展开一种近似于科学“以太”说(详见后文)的论述,认为“声光亦至实”,“气为体”,光的传播“气为光所烁而相射以流”,声音也是如此响起(同上,十四)。这样的论述后来发展为他的万物一体论。

“元气氤氲,以运为化生者也”,地球运于元气之中,舟车运于地球之中,人运于舟车,心又运于人身之中,若人心停滞则整个运行将受阻。因此谭嗣同说:“天地万物果为一体,心正莫不正,心乖莫不乖。”(同上,八)在这一表述中,从“心之正”等语句已经可以察觉到位于其论述深处的一股潜流,即以《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典型,整个框架以个人之心为起点,向家、国、天下以同心圆状扩展的儒教教学。他基于此建构了以带有物理侧面的“气”为根据的万物一体论。(9)

从《仁学》以前的万物一体论的形成过程、思想高度可看出,《仁学》以太论的划时代之处在于把万物一体论的一体性置于“通”即“仁”——人伦层面上的平等。“以太”基本上属于“气”概念的延续,谭嗣同以万物平等地拥有“以太”这一论断为根据,直接主张人类社会的平等,具体而言就是上下间即君民与男女之间,进而是民族(国家)之间的平等。“心力”也不外乎是对平等的实践性要求或要求的主体,一切指向平等。笔者认为,这一点才是谭嗣同在《仁学》里使作为实现平等之途径的学、政、教分别对应“格致”(实证学、科学)、“民权”、佛教(四十一)而尤其主张政治上“民权”的基础。

关于这里的“民权”概念,《仁学》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10)从谭嗣同猛烈抨击自秦至清的历代“君权”来看,可以说在他看来,原本万民均拥有“以太”而平等,尽管现在的民众处在作为“网罗”的君主统治的压迫下,也仍然保有对平等的实践性要求即“心力”,也就是说保有作为主体主动地实现平等的潜在力量、可能性。

当然,我们并不能就这样把谭嗣同的思想看作革命思想,就君民共通的“以太”的性质而言,反而难以使被压迫人民成为“冲决网罗”、变革社会的特定主体,依据“以太”概念的“中外通”之论也无法建构起对帝国主义的抵抗思想。但是,“以太—通”与“心力”之说至少通过“民权”论展示了面向反王朝体制斗争的可能性。考虑到“三纲五常”作为封建伦理受到彻底批判是在五四运动时期,可以说采取以太论形式的谭嗣同的平等观在中国的思想史上,作为士大夫与乡绅阶层的思想也是划时代的。

在表达了上述平等观的以太论里,谭嗣同通过设定“元”的存在将宇宙无限扩大化,并强调相对于肉体的灵魂之优越性,他的这些论述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再者,谭嗣同在形式上运用体用论将气论整合为主张平等的以太论,其机缘是什么?这几点是下文的课题。在下一节,笔者先探讨“以太”一说的直接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