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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办“研究院”,为什么都是“国学”?

2005年4月20日的《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了清华历史系几位教授写的文章。其中,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有人说清华学校研究院,有人说清华国学研究院。在第二天的讨论会上,很多老先生则大谈清华国学院。三种说法,略有不同。葛兆光的说法最准确,是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但是,说国学研究院、国学院,也都可以。只是不能画蛇添足,说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或清华大学国学院,那可就错了。因为,国学院不可能跟清华大学并立。换句话说,有清华大学就没有国学研究院,有国学研究院就没有清华大学,二者在时间上是一个交替的关系。

1911年,利用美国退回的部分“庚子赔款”,建立了清华学堂,第二年改为清华学校。1925年,这所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年,清华学校分成三块,第一部分是旧制的留美预备学校,第二部分是刚刚设立的大学部,第三部分是研究院。这三部分并存,互相不隶属。开办清华研究院,是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的。但是,这个研究院只有国学一门。这一点,跟北京大学一样,也跟此前此后陆续开办研究院的东南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一样。到了1929年6月7日,清华举行欢送首届大学部毕业生典礼,同时也是欢送最后一届研究院研究生的典礼。换句话说,这个典礼意味着国学院,或者说研究院,到此结束了。从下学期开始,清华学校三个部分合并在一起,留美预备学校取消,国学院取消,大学部扶正,清华学校正式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由外交部移交教育部管辖。

因此,我将讲述的,是从1925年2月12日清华学校校长曹云祥把聘书交给吴宓,告诉他,请你来筹备研究院国学门,到1929年6月清华研究院国学门正式关闭,这4年多的时间里,清华学校的文化、学术生态发生的巨大变化。

清华研究院是怎样创立的?先说开张。1925年的9月9日,开学典礼上,校长曹云祥演讲,大意是:现代中国所谓新教育,大都抄袭欧美各国的思路,并没有对本国文化的悉心研究,本校之所以组织研究院,研究中国高深的经史哲学,而且采用科学方法,并掺加中国考据之法,是希望从中寻出中国的国魂。接下来是梁启超的演讲,题目是《学问独立与清华第二期事业》[3],强调清华研究院的成立,代表了清华脱离模仿稗贩的阶段,走入一个独立创业的时期。也就是说,在此之后,清华和中国学术开始走向独立。

接下来讲话的,是筹备主任吴宓,他是具体办事的人,讲《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4]。本来设想的研究院规模很大,还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可惜没钱;没钱,那就“只能先办国学一科”。相对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来说,办国学院所需经费最少。

为什么上世纪20年代所有的中国大学办研究院时,都从国学开始?两个原因,一是“民族自信心”,二是“钱”。既有内在需求,也有外在制约,使得办研究院时,都从国学入手。吴宓再三强调的一点是,我们研究的是“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不是中文、历史、哲学等专门学问。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着大学部说的。因为,1925年研究院建立,很快地,清华的国文、历史、哲学、英文等系也都相继建立起来了。这样一来,学校里并存两个系统,一个是国文、历史、哲学这种现代学科体制,一个是相对传统的国学。这两者在办学理念上是有区别的,将来的矛盾,就蕴藏在这个地方。

稍做清理,不难发现,研究院的主旨是:第一,谋求学术独立;第二,铸造中国的国魂;第三,使用科学的方法;第四,研究的对象是作为中国文化整体的“国学”,而不是西方学科体系中的文学、历史、哲学;第五,经费所限,只能先办国学。所有这些策略选择,不仅是清华校长的个人趣味,也是当时整个中国高等教育的现状所决定的。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大家都开始转而关注国学,希望建立研究院?我们知道,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以传播西学为主要职责的,什么时候转而关注国学的呢?谈这个问题,不能不涉及北大。1919年12月,北大教授胡适发表《新思潮的意义》,将新思潮概括为四个相互关联的部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最关键的两步是“输入学理”和“整理国故”。如果说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动力是“输入学理”,那么,1919年以后,以胡适为代表的部分新文化人,开始转向“整理国故”。可以这么说,20年代中期,如何“整理国故”,是各大学文科教授普遍关注的焦点,也是重要的学术转向。这个思潮对现代中国的教育及学术转型,起了很大的作用。

清华校长曹云祥决定开办研究院的时候,胡适建议他请三个人:章太炎、王国维、梁启超。[5]章太炎不愿意到大学教书,他排斥现代教育体制,坚持传统的大儒讲学姿态。但梁启超和王国维都请到了。在中国文学向何处去这样的问题上,吴宓和胡适争得你死我活;但谈论国故,两个人不无共同语言。吴宓甚至带着清华研究院的教授到北大访问、对话。清华《研究院章程·缘起》中有“东西各国大学,于本科之上更设大学院,以为毕业生研究之地,近岁北京大学亦设研究所”云云,可见清华之创立研究院,包含追摹北大的意味。今天北大清华并称,但当年地位很不一样。有趣的是,清华“章程”中特别强调书院的作用,而此前一年,胡适在吴宓原先任教的东南大学做题为《书院制史考》的专题演讲[6],表彰传统中国的书院教学,我想,这大概不是巧合。

清华的创建研究院,一开始是向北大学习的,二者“貌离”,但“神合”。研究所(院)的创设,使得当时流行的协调东西教育理念的思路,得到了真正的落实。但是,请注意,北京大学研究所的章程,和清华学校研究院的章程不一样。前者只字未提传统的书院教育,强调的是如何学习德国、美国的seminar制度。后者则明确规定,要把中国的书院和英国的大学制度结合起来。大家可能会觉得,清华和北大的思路不一样。不对,思路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原先的学术背景。北大本来就带有很浓厚的书院色彩,需要学习的是西方的研究院制度;加上校长蔡元培是从德国回来的,更强调北大要向德国学习。而在20年代,清华学校屡受批评,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色彩太强了。所以,清华必须加强与传统中国文化的联系,包括带进书院的因素。北大的书院色彩本来就太强,没必要再往这方面靠。换句话说,北大唯恐不洋,而清华唯恐不土。所以,别看二者的章程不一样,实际上,内在思路是一致的,那就是怎样在接受西方教育体制的同时,把中国的传统教育精神、把中国的“大学之道”灌输进去。

在制度上、方法上、理念上、精神上,力图把中西方的优长结合在一起,这是当年众多大学办研究院的主要目标。这里面,北京大学研究所对于现代中国研究生教育制度的建立,起了很大的作用。[7]1920年代,中国大学办研究所的,不仅仅是北大。1922年,北大正式成立研究所,两年后,东南大学也成立了国学院。东南大学就是后来的中央大学,解放后改称南京大学。吴宓是从东南大学过来的。东南大学成立国学院,起草计划书的是顾实,国文系主任名叫陈中凡,是北大的毕业生。刚才说了,清华学校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接下来,便是1927年初厦门大学成立国学院。这个国学院的主干,全是北大的教授和研究生。为什么?当时北洋军阀横行,通缉好多著名教授,北京气氛很紧张,教授们于是纷纷南逃。北大研究所主任沈兼士、教授林语堂,还有顾颉刚、鲁迅等,都跑到厦门大学来了,在国学院任教。鲁迅和顾颉刚两个人的恩怨情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公案。《铸剑》里面那个从水里挣扎着要爬出来的鼻子通红的老鼠,就是在讽刺顾颉刚。鲁迅和顾颉刚,两个人从北京逃到厦门,又从厦门逃到广州,一路逃一路打笔仗。这里有人事上的纠葛,也有文化理念和政治立场的差异。1927年,原北大毕业生傅斯年从欧洲回来,受聘出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和历史两个系的系主任,一时间,雄心壮志冲云天。傅斯年建立起了语言历史学研究所,聘了好多人,包括顾颉刚、董作宾、钟敬文等。中大的民俗学研究做得有声有色,很不错。这一点,做现代中国学术史的,都明白。1928年,就在清华的旁边,燕京大学也成立了国学研究所,所长是陈垣,导师与研究员包括顾颉刚、容庚、许地山、郭绍虞等。可以这么说,20年代中期的整理国故以及学术独立的思潮,使得很多大学都在努力创办研究所,并借此寻找“国魂”。

不只是精神,还有方法。刚才说了,办文科研究所、国学院,一是需要的钱比较少,二是便于发扬传统、寻出中国的国魂。具体的途径呢?比如说,采用什么样的研究方法。谈论如何整理国故,胡适特别标举“科学方法”。在《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等文中,胡适偷梁换柱,把他从美国学来的那一套,如杜威的思维术,和清儒的考据学接轨。因此,你会发现,北大清华这两个学校的研究院,都特别讲究研究方法,而且,不能只谈土或洋,要中西结合。换句话说,无论制度上、方法上、理念上、精神上,那时办研究院的,都力图把中西双方的优长结合在一起。这里面,北大研究所在制度建设方面,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而清华研究院的四大导师,则更具传奇色彩,也更容易被后世传诵。

不算“首开纪录”的清华国学院,有何能耐,能让后世的研究者不断追忆、纷纷评说?没有听说别的大学,比如北大、厦大、中大等搞过类似的活动,唯独清华大张旗鼓,在1995年和2005年隆重纪念清华国学院创立70周年和80周年。为什么?

清华纪念国学院,自有它的道理。比起北大文科研究所,清华国学院吸引了更多公众的目光。原因呢?包括它当年异军突起,成绩显著;也包括它像樱花一样,迅速凋谢。清华研究院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特别适合于讲述。总共才四年,那么多优秀的学生,还有传说纷纭的四大导师。这是一个头尾完整、充满悬念、略带幽怨、可以寄托各种情怀的学术传奇。换句话说,清华研究院之所以成为中国学界不断提及的话题,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本身的素质很好。有了这根基,清华同人方才可能借国学院的叙述,不断建构、辨析、阐扬自家的学术传统。

按理说,当年中国学界,要说创立研究所,没有比北大条件更好的了。除了是最高学府,已经有了完整的文史哲三系,集合了不少著名学者,还有校长蔡元培的全力支持。而吴宓在清华筹办研究院,受到很多限制,没办法施展才华,一年后就辞职不干了。清华一边办研究院,一边办大学部,二者之间,不说势不两立,至少也是矛盾重重。而这注定了研究院不能长久发展。出于对研究院的怀念,大家感叹其陨落之快。追究起原委,纷纷埋怨教务长张彭春的牵制,或是赵元任、李济的临阵倒戈,使得研究院办不下去。其实,这不对,当初国学院的设计就只是过渡性质的。1926年1月,清华召开校务会议,吴宓希望扩大研究院的规模,教务长张彭春站出来反对,要求研究院改变性质,明定宗旨,不仅不要扩大,还得尽量缩小,最终完成向大学的过渡。在他看来,国学院是不伦不类的机构,只能是一个过渡环节,让清华从没有学问的留美预备学校,向真正的大学转变。不只张彭春这么看,当年清华的不少教授也都这么认为。吴宓争吵不过,回到研究院跟大家商量。研究院内部意见分歧,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倾向于吴宓的建议,坚持扩张计划;另外两人,赵元任和李济则赞成学校的建议,同意逐渐停办国学院。此事导致了吴宓和张彭春的双双辞职。以后研究院的院务会议,就由新任的教务长梅贻琦主持。

梅贻琦,1931年起正式执掌清华,是清华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评价最高的校长,对清华大学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就职演说中有一句话,现在广为传播:“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猜测,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很可能是早年主持清华国学院院务会议时,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人的交往。正是这一因缘,使他深有感受:办大学,关键是要有学术专精且声名显赫的教授。

[1] 本文根据笔者2005年5月25日在清华大学图书馆、6月14日在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演讲稿整理而成,“答问”部分采用清华的录音整理稿。

[2]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1卷第496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

[3] 参见《清华周刊》第350期,1925年9月11日。

[4] 参见《清华周刊》第351期,1925年9月18日。

[5] 参见蓝文徵《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台北《清华校友通讯》新32期,1970年4月。

[6] 讲稿发表在1924年2月《东方杂志》上。

[7]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台湾年轻学者陈以爱写的《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