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北大的纠葛
现代中国历史上,最具神奇色彩的大学,莫过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老北大,以及抗日战争中的西南联大。不仅仅“传道授业解惑”,大学校园里,同样涌动着文化的激流以及政治的漩涡。信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北大师生,曾在现代中国的政治史、文化史、学术史上,发挥过巨大作用。基于这一特殊身份,关于北大的想象与叙述,便不可避免地随着意识形态的变化而起伏。其中最具象征意味的,当属“余永泽”的沉浮。
作家杨沫(1914—1995)撰写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1958年初版,一年半时间就售出130万册,同时被搬上了银幕,成为“建国十周年”的“献礼片”之一。1960年,日译本出版,五年中印行20万部。据史家称,此书至今总共发行了500万册,且有15种外文译本。[1]如此“红色畅销书”,当初问世时,也曾遭到极“左”人士的非难[2],幸亏有老一辈文学批评家的保驾护航[3],方才得以在激烈的争辩中过关。争论的焦点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的道路”是否可取,为什么不用更多笔墨来描写那些英勇牺牲的共产党员。受《文艺报》《中国青年》《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讨论文章的刺激,作家匆忙修改,尽量拔高林的阶级觉悟,“力图使入党后的林道静更成熟些,更坚强些,更有作为些”[4]。于是,主人公林道静从早年的热爱文学,与北大学生谈恋爱,一转而为职业革命者,秘密潜入北大校园,发动大规模学生游行。
《青春之歌》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5年“一二·九运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北平学生运动为背景,描写热情天真的少女林道静,如何从追求个性解放,到成为职业革命者。在林的成长道路上,左边是卢嘉川、江华等共产党人,右边则是北大国文系高才生余永泽。当初让林道静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诗人加骑士”余永泽,逐渐显露其追随胡适,热衷于“故纸堆”,求名逐利的“庸俗相”。于是,林与之决裂。作家杨沫天分不高,才华有限[5],对余永泽的描写失之简单化,但林、余二人的感情纠葛,仍然是全书最吸引人的地方。
有趣的是,当年饱受指责的“余永泽”,其原型30年后竟然“翻身得解放”,而且以“负暄三话”征服广大读者。这一戏剧性场面的形成,主要不系于个人努力,其中隐含着“政治的北大”与“学术的北大”之间的对立与逆转。
就像杨沫的儿子、作家老鬼所说的:
随着《青春之歌》被改编成电影、京剧、评剧、话剧、评弹、歌剧、小人书……书中的人物也都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张中行这个母亲的前夫,日子开始不好过,人们对他冷眼相看。认为他就是小说中的余永泽,自私、落后,庸俗的典型。无形中,他被母亲的这本书弄得灰头土脸,在单位里抬不起头。[6]
80年代后期,已经退休的人民教育出版社老编辑张中行(1909—2006),开始凭自己的兴趣,写一些关于陈年往事的回忆文章,没想到竟一炮打响,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史家称:
张中行借古语“负暄”(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做自己的书名,大体能概括他追求的写作风格:以“诗”与“史”的笔法,传达一种闲散而又温暖的情趣。……他的这些随笔,在一个时期声名大噪,甚至有将其比喻为“现代的《世说新语》”的。[7]
1936年毕业于北大国文系的张中行,曾教过中学、大学,解放后主要从事编辑工作,读书博杂,兴趣广泛,虽偶有著述,却不曾引起文坛或学界的关注。直到《负暄琐话》(1986)、《负暄续话》(1990)、《负暄三话》(1994)的陆续问世,方才“暴得大名”。再加上《青春之歌》的“负面宣传”,反而激起读者极大的好奇心。于是,90年代中国,张文竟一纸风行,得到很多文人学者的大力揄扬:“本书文体是散文,但其体裁之深处却隐着浓郁的诗。”[8]说张“文”而近“诗”,那是因为作者抱定主意,其追忆往事,只写好的,不写坏的,以便“创造艺术的‘境’,以人力补天然”[9]。
被追忆的人物本就十分精彩,加上作者笔墨大致相当,确能呈现其“诗意人生”。“负暄三话”中先后谈及的人物,有章太炎、黄晦闻、马幼渔、马一浮、邓之诚、林宰平、熊十力、马叙伦、胡适、周作人、刘半农、刘叔雅、朱自清、温源宁、杨丙辰、顾羡季、周叔迦、魏建功、废名、孙以悌、叶恭绰、张伯驹、辜鸿铭、张庆桐、梁漱溟、张东荪、叶圣陶、俞平伯、孙楷第、赵荫棠、朱光潜、宗白华、启功、季羡林、温德、马珏等。这些学人,绝大部分与老北大密切相关。再加上综述性质的《红楼点滴》一二三四五,还有《沙滩的住》《沙滩的吃》《北大图书馆》等,30年代北京大学的旧人旧事,在张中行笔下得以复活。
应该说,张中行的这些文章,颇得乃师周作人的真传。看看《知堂回想录》中关于老北大部分,不难领会其师承关系。其实,张文并不像表彰者所说的那么好,只不过作者杂学多才,饱经沧桑,回忆往事,读来倍感亲切。可惜的是,由“琐话”而“续话”而“三话”,一蟹不如一蟹,当初的凝练简洁不见了,其饾饤浅薄日益碍眼。离开了“老北大”这一“风水宝地”,张中行文章的好处,便很难得到彰显。
张中行当然不是“余永泽”,可杨沫的讥讽也不是毫无根据。时过境迁,读张的长篇回忆录《流年碎影》,尤其是其中涉及北大生活和婚变部分,你很容易理解症结所在。作为晚辈,老鬼的描述,虽是揣测之词,却也八九不离十:
他醉心于中国古文古籍的研究,反对母亲参加过多的社会活动。他只要求母亲给他做饭,操持家务,陪他睡觉,生儿育女,老老实实过日子。
但母亲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她渴望动荡,渴望着干出一番事业,渴望改变自己的平庸命运。[10]
这与《青春之歌》对林道静、余永泽的描写,不无相通处。其实,类似的意思,杨沫本人曾借撰文纪念北大校庆90周年,做了表述。[11]虽然张中行多次表白,不在意《青春之歌》对他造成的伤害;可在《流年碎影》中,还是做了辩解,称二人之所以分手,根本原因在于思想差异:“所谓思想距离远,主要是指她走信的路,我走疑的路,道不同,就只能不相为谋了。”[12]除了“信”与“疑”的差异,其实还有政治与学术的分歧。
同一个北大,在《青春之歌》以及“负暄三话”中,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前者突出政治革命,后者注重文化建设。这两个北大,在我看来,都是真实的,也都有其合理性。就看你如何叙述,怎样阐释。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曾为校庆25周年撰文,只字未提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反而强调:“只有学术上的发展值得作大学的纪念。”[13]已经投身实际政治,但论及大学功能,李大钊依旧看重“学术上的建树”。这与50年代以后,刻意凸显北大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政治激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政治的北大”与“学术的北大”,同样可爱,同样值得深入探究。只可惜,无论是杨沫撰《青春之歌》,还是张中行写“负暄三话”,都未能真正“恪尽职守”。
[1] 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11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张炯编著《新中国文学》上册第177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
[2] 关于此书充满戏剧性的出版经过,请参阅钱振文《“难产”的〈青春之歌〉》(《南方文坛》2005年5期)。
[3] 何其芳《青春之歌不可否定》(《中国青年》1959年5期)中称:“粗粗一看,好像它的题材是写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事实上,“里面最能吸引广大读者的是那些关于当时的革命斗争的描写”。
[4] 杨沫:《〈青春之歌〉再版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年。
[5]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杨沫继续写作,完成“青春三部曲”的另外两部《芳菲之歌》和《英华之歌》,书出版后如石沉大海,毫无影响。
[6] 老鬼:《母亲杨沫》第117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
[7]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378—37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8] 周汝昌:《〈负暄琐话〉骥尾篇》,《负暄琐话》,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
[9] “就是基于这种想法,我选了见闻中的一部分,可以算作境或近于境的,当作话题,其他大量的我认为不值一提的就略去了。”参见张中行《负暄琐话·尾声》,《负暄琐话》。
[10] 老鬼:《母亲杨沫》第22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
[11] 杨沫《梦魂牵绕忆红楼》(《精神的魅力》第57—6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有曰:“我的那位老夫子,是个北大国文系的用功生。……老夫子帮助我提高了文学素养,我感谢他;也感谢北大自由听课的有利之举,更感谢北大的图书馆,几年之间,不知借给我多少读物。……一年之后,我渐渐变了,变得不再安心于为妻的主妇生活。……我出去找我那些进步的朋友;跑出去参加一些抗日活动。一个温顺的妻子淡化了,一个野马似的东奔西跑的女人,和他同床异梦了。”
[12] 参见张中行《流年碎影》第752—75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
[13] 守常:《本校成立第二十五年纪念感言》,《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