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历史与大学叙事
作为知识生产、人才培育、思想交流的重要园地,学校本该成为文学家瞩目的中心。可实际上,古往今来,成功的“学堂(大学)叙事”,不仅数量不多,而且很难进入文学史视野。传统中国戏曲小说中,饱受颠簸之苦的读书人,最终不是高中状元,就是进士及第,此乃主人公命运转折的关键,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至于此前的“十年寒窗”,则往往只在表现穷困的生活境遇上用力。或许是鲁迅的影响太大了,一说传统教育,很多人马上联想到的,是“三味书屋”里的摇头晃脑。可实际上,两千年间,不说大儒讲学,即便塾师启蒙,也都异彩纷呈的。很难想象,单靠迂腐的陈最良们(汤显祖《牡丹亭》),能支撑起传统中国的“师道尊严”。
关于私塾、书院以及科考,今人所有的,大都是负面的记忆,比如春香闹学(《牡丹亭》),宝玉背书(《红楼梦》),马二先生操选政(《儒林外史》)等。好不容易有了祝英台女扮男装入学读书的优美故事,可无论是最初的民间传说,还是日后改编成戏曲、电影,都把着重点放在“十八相送”或“化蝶”上。换句话说,即便谈及学堂,也都不把“学业”放在眼里。要不“功名”,要不“爱情”,正所谓“功夫在诗外”也。这就难怪,日后史家之描述千年书院,可供引述的,只有坚硬的学规、章程及若干“书院记”,而无鲜活的文学想象。
谈及“以诗证史”,历来颇多争议。可随着“叙事史学”(narrative history)的重新崛起,对史料的选择,以及对修辞功能的理解,都发生了很大变化。[2]所谓“历史”与“文学”,并非过去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撰写古代中国教育史,若有绚丽多姿的书院生活场面可供调遣,枯燥的历史叙述自然顿时生色。可惜的是,传统文学中的“学堂叙事”,没有给史家留下多少用武之地。晚清以降,随着现代大学制度的建立,“文学”成为一门值得专门经营的学问[3],“吟诗”不再仅仅局限于涵养性情[4];再加上学生集体住宿,校园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大学文化”于是变得丰富多彩。一方面是大学教育调动了各种文学想象,直接促成了新文学的繁荣,另一方面则是,校园生活逐渐成为小说家的描写对象。如此一来,构建现代中国的“大学史”,引入五彩缤纷的“大学叙事”,不只可能,而且必须。
借校庆纪念活动,讲述大学历史,描述校园生活,既展示自家风貌,也吸引社会目光。最早且最能体现这一良苦用心的,当属《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1917)。日后,此举为各大学所普遍采纳。不见得都像北大那样,从1930年代起便设立编纂校史的专门机构,但大学校长们普遍关心“大学史”的撰写,因其中蕴涵着的价值尺度,不仅指向“过去”,更指向“未来”。
与校方组织的“校史编纂”不同,文学家的“大学叙事”,带有更多个人色彩,尽可上天入地,纵横捭阖。可惜的是,很长时间里,作家们并没把“大学”放在眼里——以及笔下。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许多热爱新文学的大学生,若冰心、庐隐、王统照、许地山等,其撰写的短篇小说,即便涉及大学校园,也只是十分模糊的背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让作家们辗转反侧的,是爱恨、情仇、生死、美丑、宇宙、人生等哲学命题,再不就是青春的骚动、怀乡的忧郁,以及济世的热情。对于志向远大、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学生们来说,区区校园风景,根本不入高人法眼。满天繁星般的校园文学(报刊以及作品),大都只是上阵前的练笔;一旦正式登上文坛,很少再回过头来仔细检点、品味那曾经沉湎的校园生活。
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小说,涉及大学生活的,数量很少,且艺术水平不高。老舍的《赵子曰》(1927)以及沈从文的《八骏图》(1935),总算正面描写大学生以及大学教授的日常生活,可惜都是漫画化的。北京钟鼓楼后头天台公寓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地闹起了学潮,将校长捆起来殴打,如此“革命”,实在不敢恭维。八位到青岛讲学的大学教授,住在海边的小洋楼里,人人都“有病”,就连自命清高,可以给另外七位当心理医生的达士先生,最后也跟着“发疯”了。老舍和沈从文,都是大小说家,之所以写不好大学生活[5],不是技巧,而是心态。老舍日后忏悔,说自己写《赵子曰》时,已远离学生生活,因而不能理解新一代年轻人的追求,只是隔岸观火,热讽冷嘲。[6]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这两位著名小说家,都是自学成才,然后走上大学讲台的,对于大学的校园文化,以及大学师生的心理及趣味,把握不太准确,笔下自然缺乏神采。
虽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辉煌,1920—1930年代的中国,大学生作为一个群体,仍然十分弱小;大学校园里的日常生活,更非公众流连忘返的“风景”。整理一下相关数据,很容易理解,当初的大学生,是如何的“曲高和寡”。1917年,全国共有大学生(含师范、农业、工业、商业、医学、法政等专门学校学生,下同)19017人;1923年,增加到34880人;抗战前夕的1936年,是41922人;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终于突破十万大关,达到了129326人。[7]一个几亿人口的大国,竟然只有区区数万大学生!这你就明白,为何标榜“平民文学”的新文学家,不太愿意将笔触对准优雅的大学校园。
可大学生活毕竟是重要的人生经验,并非只是读书考试拿文凭,更是一种成长的记忆以及精神的历练。校园里的同学情谊、爱情纠葛、政治风波、经济窘迫等,同样凸显了人性的优点与弱点。再往远处看,日渐增加的大学生,人数虽少,能量却很大,终将影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关键是找到恰当的视角以及表现方式,“大学叙事”——而不是“青春想象”——方才有可能进入文学史视野。
[1] 参见高恒文《京派文人:学院派的风采》,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黄延复《二三十年代清华校园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20世纪30年代北平“前线诗人”诗歌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
[2] 参见黄进兴《叙事式历史哲学的兴起》,《自由主义与人文传统——林毓生先生七秩寿庆论文集》第459—491页,台北:允晨文化有限公司,2005年。
[3] 参见拙文《新教育与新文学》第一节,《中国大学十讲》第103—112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
[4] 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的跋语中称:“某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书院师生当然也吟诗作赋,但那是陶养性情,而非术业专攻。
[5] 相对于同时期描写小学教师的《倪焕之》(叶圣陶)和《二月》(柔石)来,老舍、沈从文的这两部作品都不算成功。
[6] 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五四’把我与‘学生’隔开。我看见了五四运动,而没在这个运动里面,我已作了事。是的,我差不多老没和教育事业断缘,可是到底对于这个大运动是个旁观者。看戏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明白演戏的,所以《赵子曰》之所以为《赵子曰》,一半是因为我立意要幽默,一半是因为我是个看戏的。我在“招待学员”的公寓里住过,我也极同情于学生们的热烈与活动,可是我不能完全把自己当作个学生,于是我在解放与自由的声浪中,在严重而混乱的场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缝子。在今天想起来,我之立在五四运动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极大的亏,《赵子曰》便是个明证,它不鼓舞,而在轻搔新人物的痒痒肉!”
[7] 参见陈翊林《最近三十年中国教育史》(第270—272页,上海,太平洋书店1931年再版),周予同《中国现代教育史》(第225页,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4年),教育部编《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上海:开明书局,1934年)和《第二次中国教育年鉴》(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