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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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答清华学生问

学生一:请你谈谈,陈寅恪的名字,是念què还是念kè?还有,您对清华文科如何评价?好像离北大还有很大的距离。

陈教授:还是读què吧。这些年,学界考证来考证去,还是念陈寅恪(què)更站得住脚。第二个问题,我不太好回答。一定要说,也只能从宏观角度着眼。近年来,清华文科发展很快,特别是我比较熟悉的领域,像中文系和历史系。由于历史的原因,你们的“重点学科”远不及北大多,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发现,清华近年进人进得很凶,而且进的人都很优秀。我只有一个建议,好教授和好教授在一起,不一定就能成为好的学术团队。必须考虑知识互补以及学术合作的问题。当年清华研究院的导师,治学风格及趣味不太一致,但你可以看得出来,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三人在一起,是能够互相配合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所大学、一个研究机构,要想做大事,教师之间必须能够互相配合,而不是整天闹内讧,这很重要的。并非把好教师搁在一起,就能办一所好大学。我说的是“互补”与“互助”,不是“步调一致”。如果所有老师都是同质的,只有一种声音,那么,这个学校、这个系一定办不好。大学不同于书院。传统中国的书院基本上是一个声音,一级一级往下传;大学是众声喧哗,有很多种声音,允许学生自由选择。学生需要借鉴不同的学术思路,这样才能有比较开阔的视野。教授们立场不尽一致,但能互相呼应,包括专业特长、文化理想,也包括处世作风,这是最好的。

学生二:您认为国学院在清华校史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现在无论北大还是清华,都在争世界一流,从您的角度看,如何才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呢?

陈教授:我只负责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留给你们校长去回答。刚才说了,我不是教育史专家,我之所以关注清华国学院,是有明显的问题意识的。我不写通史,更愿意做专题研究。比如说,我喜欢谈老北大,而很少涉及新北大,为什么?材料很受限制,好多重要的档案不公开,你做不好。在我看来,将“新北大”作为一个学术课题来苦心经营,时机未到。当然,还有个人兴趣等原因。清华也一样,我没有撰写清华校史的计划。

学生三:清华校园里,广泛流传这样的说法:一流的学生,二流的教师,三流的管理。你是否同意这种判断?还有,现在的中国大学,为什么不可能出现梁启超、王国维那样的大师?是不是整个学问在倒退?

陈教授: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国内外大学,多流传类似的笑话。如果是老师们在自嘲,那可以;如果学生们当了真,那就不应该。因为,这样说,对老师很不尊重。我是北大的博士,念书时一流,刚毕业,当上了教师,就成了二流,有这等事吗?太不公平了。学校确实有问题,老师也必须努力,但这种说法太伤人,不好。在教改的过程中,教授和学生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不要互相蔑视或互相嘲笑。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也有稍微不同的看法。你怎么就能判定,今天活跃在讲台上的教授,就一定不能成为学术大师?历史还在流动,教授们还在努力,别太早下结论。时间和空间会产生美感,再过几十年,你们的子孙,或许也会用同样虔诚的语调,来谈论今天活跃在北大、清华的某些教授。

学生四:我们的确觉得,现代中国的大学有很多毛病,比如说人文学科很不受重视,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陈教授: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但希望做点补充。学人文的,必须警惕,避免完全用人文的眼光和趣味来看待这个世界。当今中国,社会科学迅速崛起,其“有用性”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这个时候,人文学者容易心理失衡,甚至感到愤恨,说人家:“那叫什么学问!”其实,各学科的研究方法不同,旨趣也有很大差异。不能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作为人文学者,你可以不喜欢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但你必须承认其价值。80年代,我们常谈文科和理科的矛盾;现在不是,是基础学科和应用学科的矛盾。比如在北大,文史哲的教授的学术趣味,更接近教数理化的,而不是同属文科的经济、法律、政治等。换句话说,大学里,教授们在分化,因为学科分类,因为工作方法,因为学术境界,也因为生活趣味。

学生五:清华文科的课程设计和北大很不一样,你怎么看?

陈教授:老学校有老学校的问题。我们文科教授多,你们的文科人很少,这样一来,课程设计必然出现差异。再说,后发有后发的优势。我明显感觉到,清华文科正试图走出一条新路,能否成功,现在还很难说。但选择这条路,当事人是经过认真思考的,而且,我也很看好。

学生六:请问,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学者?你有什么经验,可不可以传授一点?

陈教授:几年前,有一个韩国学生,在北大听了几年课,临走前跑来跟我说:他不想评判我的学问,只是觉得我做学问的心态很好;做学问能乐在其中,这点很让他羡慕。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只提一个建议:假如你以学术为志业,那么,得尽量找一个和自己“趣味相投”的学科、专业或课题。能做多大的学问,很难说;自得其乐,这最重要。常有人提醒我,怎样怎样就可以赚到很多的钱,怎样怎样就可以博得更大的名声,怎样怎样就能获得政府的表彰或提拔,所有这些,我都不羡慕。我最大的愿望是,像老一辈学者那样,将学术研究、日常生活以及审美活动融合在一起。那样的话,做学问可就真的有趣极了。当然,这只是“愿望”而已。

(原刊《现代中国》第六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