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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特尼科夫出版社,靠着巨额数量的国家定购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罗曼是这家出版社的共同合资人和社长;私人公司的肥肉,当然,他也不嫌弃。不过企业的商业运作罗曼管得不多,卡列特尼科夫哥哥的控股公司专家负责。他的主要业务是扩大出版企业在教育领域的规模。
“我们白来格鲁吉亚了,不是时候。”罗曼说道。
他的话落入了翻松的土中。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老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马上接过话头,“现在谁都不需要这些花样。你亲自看到了赤贫的巴统。因为战争而满目疮痍的阿布哈兹呢?谁能今天就告诉我们这场战争的真相?参战的不只是阿布哈兹人和格鲁吉亚人,还有车臣人,以及新出世的哥萨克……而且阿布哈兹人中有不少是穆斯林,而格鲁吉亚人——一色儿基督徒。不过阿布哈兹人比格鲁吉亚人和俄罗斯更亲。不,罗曼·瓦西里耶维奇,别动高加索各民族的历史!”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用自己办事员那软绵绵、肉乎乎的手轻轻地捋了下头,接着又用手掌笼住自己的胡子,“历史学本身:是很傲慢的妇人。她只计取胜利。失败对于她连情人都做不成!结果是,凡是关于人民的真相,历史都不会讲述的,尤其是高加索人民!克兰人、捷伊普人、大部落小部落、大家族小家族……能把俄罗斯历史搞清楚就很不错了。”
罗曼提起格鲁吉亚之行,间接地暗示自己的方案时,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对话的激情爆发了。卡列特尼科夫精心策划着出版一套《民族史》。根据形态特征,阿布哈兹人和阿扎尔人刚巧排在方案的最前面:“А‐б”,“А‐д”,字母表的最前列。策划的出版物的百科水准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方法和态度。况且在黑海的滨海坐落着卡列特尼科夫的别墅,罗曼可以不必抽象地接触山民的历史石碑。强邀来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还在苏联时期出差时就对当地很熟悉,并且和学术圈的本地土人还保持着友谊。
几年前罗曼就有了出版这样一套百科的想法。在国外生活和工作时,他看到西方世界倾向于简单划一,就像全球化这只无形的巨兽,贯彻北美的样式和标准,旧大陆在它面前也无力抗衡。如今俄罗斯,也像一个迟到的中学生,赶着去上文明课……“时代在变换,很多东西都无可挽回地消融在时间的长河中。历史不会重演!”卡列特尼科夫断言道,“在时代的断口处应当捕捉和记下民族的状态:精神生活方式、智慧,传统、哪怕是亲近俄罗斯的各民族的历史。”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当即捍卫自己的观点:
“请看看我们祖国的历史,有多少可耻的篇章。俄罗斯诸公内讧,有时兄弟反目,宗教分裂。很难想象对于俄罗斯社会来说还有更大的危害!伊万雷帝的残暴,之后是彼得一世。彼得一世统治时期俄罗斯的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农奴制的野蛮、十二月党人的谋反和对他们的镇压、军事委员们的残暴行为、国内战争、斯大林的恐怖行为、疯狂的战争的牺牲品、改革的白痴主义……接着:苏联解体。自由主义的奸商和过客……而在历史学中伟大罗斯的骄傲还在游荡徘徊。莫斯科——第三罗马帝国!人们越否认自己的历史,越少利用历史投机,就活得越轻松。俄罗斯的不幸在于,它怎么也无法走出自己的救世论思维!”说到这儿,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咧嘴一笑,论辩的热气,大概从他的身体里整个蒸发了,于是他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完:“现在从事高加索研究,当然,不是时候。为了研究火山,应当等它熄灭了再说。”
“您这是给我上了完整的一课。不过我说的‘不是时候’指的完全是另一回事,”罗曼郁闷地把话说得更确切些,“我……”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见到了这个女人。”
“玛丽娜?”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很快就猜到了,好像这个名字就在空气中悬着似的。
“是……她不想和我讲话。可以说,从我身边跑开了。”罗曼沉默了片刻,“我们去旅行的时候,她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很不自在……您说她从哪儿来?尼科利斯克城?这座城市在北方的什么地方?还是在乌拉尔?……姓氏呢?您不知道她姓什么?”罗曼活跃起来,“她没有偶然告诉您?……嗯,或许,您在火车票上见过?”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胖乎乎的脸上闪过一丝善意嘲讽的微笑。
“罗曼·瓦西里耶维奇,老兄,这已经超出了好奇的范围。”
在卡列特尼科夫宽敞的两层楼别墅的露台上,他们坐在藤椅里。从这里,从露台上,透过刚刚萌发的绿色枝条交错成的网状筛子,远处蓝色的大海跃入眼帘,左侧,群山沿着蜿蜒的海岸渐行渐远,隐没在灰蓝色的烟雾中;右侧,在疗养小城滨海缓坡的辽阔空间里,疗养院白色的大楼赫然矗立在那里。
“对外省小姐的爱,远深于对首都贵妇的爱,”兴趣广泛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说道,“外省女人在男人身上看到的就是男人,而莫斯科女人首先看到的是身边男人的功名。在莫斯科所有人的鼻子都朝向权贵,朝向金融上的成功,甚至出现了新词‘成功男士’。在外省,为了有人爱上你,只要保留一个男人的本色就可以,而在莫斯科一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男人!俄罗斯什么地方对财富的崇拜,都不及京城!”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侃侃而谈,“在莫斯科鲜有爱。名利、金钱、政治——它们替代了个人的生活。所以在首都人们很早就变得孤独。这种孤独甚至不是因为遭遇,而是凭着感觉。在外省主要的敌人是爱……”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因为自己滔滔不绝的嗓子打了个响指,“白酒!”
罗曼苦笑了一下,侧眼望着疗养院迷人的大楼。
“非常遗憾,您不知道玛丽娜的姓氏。我真想试试在疗养院里找找她。”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送束花给登记员。她两分钟就能给你找到一周前从尼科利斯克城来的玛丽娜。”
“没有您指点的话,我还真想不到行点儿小贿。”
罗曼没有承认自己去找玛丽娜。卢欣也没有要求他承认,很快露台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
夕阳西下。大海上风暴的喧嚣声越来越低沉。想必海浪已经精疲力竭,退下阵去。海风耗尽了精力,疲弱不堪,跑到什么地方躲藏了起来。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背着手穿过露台,望着卡列特尼科夫的别墅,看着邻近小花园里开花的苹果树。罗曼的老爸是个机灵人,还在苏联时期就居然能在海边建成这样一栋别墅。瓦西里·巴雷奇的才能得到了施展,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如今盖座宫殿也能胜任……罗曼是另外一种秉性的人:人文的策划方案,多愁善感,跑去找一个外省的小女子……就让他去吧!总比和他自己父亲的情妇鬼混强……啊,有杯葡萄酒好了!他怒目盯了一会儿藤桌上盛水的长颈玻璃瓶,接着把自己不听话的扎煞的胡子握在拳头里。
片刻过后,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重又坐回藤椅。在肉乎乎的鼻子上戴好眼镜,沉浸在阅读从莫斯科无意中带来的手稿中。
“人类自身的存在有两种形式:肉体的和精神的,无论是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都不曾质疑。人是物质,人是精神生活:具有性格特征的各种感觉的总和。在这些感觉中最为耀眼和神秘的是——爱。如果这种感觉既能够把人带到极乐的状态,又能导致自杀,那么能否假设,这种感觉不仅仅是某种精神的,而且是某种物质的?它的成分来源于目前尚不可知的物质、织物、细胞、某种新分子?那么就可以合理地寻找人类感觉的守恒定律,类似于物理、机械和数学定律。因为物质、物体就像能源、脉冲等一样,不会从无中产生,也不会变成无。整个守恒定律群体宣告的都是这一点。此外,除了所谓严格的守恒定律,存在着近似守恒定律,这种定律只适用于某种过程范围。爱情守恒定律未必要加入严格守恒定律法群体。但首先,这是带有极大近似性的定律……”
文稿是用老式的打印机打出来的,打印机上有一条破损的打印带,文稿的纸张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发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发现这部手稿纯属偶然,它躺在旅行箱的里兜,存放的时间不短了。几年前出版社的档案资料需要烧毁或者放到废弃的集装箱里,在处理这些资料之前,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从中淘出了这部文稿,把它放到了箱子里。苏联的图书生活结束了,工作过的出版社濒临倒闭,为新富的生活空间腾出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桩别墅楼,成千上万页的出版社手稿在这种新生活中无处安身。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拯救的手稿也受到了损失。它有很多缺陷:没有扉页,只有标题《爱情守恒定律》保留了下来。哪儿都没有作者名字的记载:第一页也遗失了。手稿的结尾很奇怪。确切地说,它就是不完整的。显然,当手稿一批批地推到存放档案的地下室时,匆忙中没有抓到结尾的几页,或许是掉落了,或许是塞到旁边的一摞里了。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无论如何改变这两个词的顺序,在连接词‘和’下隐含的矛盾、乃至对立,都保存下来。不言而喻,这种矛盾是小范围的,又不能视为战争屠杀、革命的毁灭性疯狂、改划国界、伦理道德颠倒等直接带来的后果。
“但是,整个历史都是由个人的作用交织而成的,而‘男人和女人’的矛盾对于个性往往产生最重要的影响。布莱兹·帕斯卡[1]说出这样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克利奥帕特拉的鼻子:假如克丽奥帕特拉[2]的鼻子长得短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就会改变。’
手稿的章节不多。作者好像从这些章节中,就像从五颜六色的色块中,拼出一幅马赛克镶嵌图案,可是却又不急于揭示马赛克的整体结构,要么整个完整图案(即负责使人类爱情得以流传的定律之真正面目)隐藏在丢失的那几页手稿中。
就在眼前又出现了马赛克新的残片:
“三角恋爱的数学模型可以建在阴谋原则的基础上。恋爱三角大多数情况下类似二人同盟反对第三者的阴谋。一旦阴谋揭穿了,爱情也就瓦解了。
s=(x+y)–z,其中:
s代表:爱情作为两个情人相互关系的衍生品;
x代表:男方的感觉;
y代表:女方的感觉;
z代表:第三者的感觉(z可以代表与x和y相对应的妻子或丈夫,或者是与他们极其亲密、有暧昧关系的人)
所以,如果z一无所知,那么z=0,那么对于情人们来说,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形:
s=x+y–0
如果阴谋揭穿了,那么z的感觉≠0,而相反——不断的增强,那么x和y的爱情则飞速衰亡,公式为:
s=(x+y)–z,
其中z→∞(无穷大符号),那么
s→0”
傍晚黄昏的光线下已经无法看清由于年久而发黄褪色的文稿。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把手稿放到一边,摘下眼镜。这是什么东西?故弄玄虚?古怪之举?或者对读者耍的花招:在爱情的名义下作者其实想推动的完全是另一桩事情?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些遗憾,手稿没有结尾!或许,最后几页碰巧脱落,从破损的纸板文件夹中掉出去了。也许,还能找到?就像手稿一样突然出现,在莫斯科没有察觉,却在这儿,在旅行箱的里兜发现了。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习惯性地抚摸下秃顶,捋了捋胡子,平静地把双手叉放在肥胖的肚子上,困得合上了眼皮。但没睡着。宗教、教派、思想流派、民族主义,从本质上看这一切对于人类来说是社会的马厩,并且是单栏马厩。一个稍微宽敞些、明亮些,另一个就拥挤些、昏暗些……爱情、嫉妒、对意中人的忠诚,这些是本“我”的私人的、个人主义的损失。正如那位某某所写:爱情是被接受的身不由己。社会的伦理道德或宗教都无法像爱情那样约束人。当拿破仑得知他的妻子约瑟芬出轨的消息,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严重到惊厥的地步。得知这一消息后,拿破仑无法再继续自己对印度的军事远征。在战斗中法国皇帝丧失了数以万计的士兵,见过数以万计的死亡,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病状;没有什么可以和爱情背叛的悲剧可比。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睁开眼睛,想探身去取手稿,可是随后改了主意。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可是他又不想打开露台的电灯:这里舒适、安静,又不很凉……看上去这位作者大概是这样构思的:爱的感觉的构造,和良心的构造是一样的。良心既在人的自身,又超乎其外。人想忘记自己的劣迹,但是良心不肯。它能够绞死劣行。它无法控制的只有个体,或者成为创世主的一部分,或者成为全人类善恶基因的决定性因素。
不过,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不再极力去回忆和纠结于手稿中的句子。他盖上暖和的方格毛毯,重又闭上了眼睛。他愉快地小睡了一会儿,内心宁静,外表平和。
傍晚的世界沉寂无声。
突然刺耳的鸟鸣声打破了宁静。在附近的山坡脚下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橡树,小鸟在高大的山橡树枝上鸣叫。由于这一声鸟鸣,周围的所有空间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可是,鸟的叫声,好像不是求救声,而是出于恐惧而发出的绝望的叫喊;小鸟在歌唱,这是平常的高亢嘹亮的啼啭。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甚至都没去猜想:为什么小鸟在黑夜来临前的寂静中这样高声鸣叫;他想着别的……对,自然而然!小鸟不需要薪俸,不需要宗教,不需要宪法。小鸟想吃,就去觅食,想喝,就去找水,想唱,就放声歌唱,既不贪婪,也不嫉妒。小鸟没有发动战争的国家机器……而人呢?人类用各种学说、理论折磨自己,沉湎于迷信活动,创建男神和女神,一直在给自己找不自由。人受制于物质,受制于多余的声望,受制于新轿车,受制于党员名册……受制于《爱情守恒定律》。
鸟声沉寂了,周围又安静下来。夜幕降临了。太阳已经西下。落日的余晖只在东面群山的峰巅照耀。在沿岸的山谷中夜色渐浓。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听到一阵沙沙声。起初他非常警觉:什么东西?从哪儿传来的?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随即他见到一小队人字形玫白色的鸟。是海鸥,腹部受到夕阳的映照,正排着有些摇摆的人字形朝群山飞去。是它们发出的沙沙声:它们迎着强劲的气流拍打着有力的翅膀。
鸟类!神奇的造物!难怪人类幻想着成为一只鸟,哪怕时间不长也好。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深深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他就年满65周岁了。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衰老的气息。他自问。这么做吗?为了什么目的去做?为了什么原因去做?这么转向再这么转向——一切都可能按照另一种方式完成,以另一种方式安排自己:头脑、健康和感觉。可是什么都已经不能翻转了。他一直都觉得,真理和生活的意义在书中找得到。可只有那儿才有真理和生活的意义吗?它们在哪里?
他又望向了天空。玫白色的鸟群飞走了。
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把毯子掖得更紧些,不紧不慢地又开始按照老年人的方式思考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顺便说一句,他现在还没有第二个妻子。他回想起每逢生日,前妻都会拉着他去饭店,因为她喜欢在人前炫耀,喜欢跳舞。
[1] 布莱兹·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西方科学和思想界的重要人物,发明和改进了许多科学仪器,主要代表作有《算术三角形》《思想录》等。
[2] 克利奥帕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年),指克利奥帕特拉七世,通称为埃及艳后,古埃及克罗狄斯·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任女法老。据传她的鼻子硕大而向上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