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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訇山上的瞭望塔,离索契不远,是约瑟夫·斯大林下令建造的——或者是他的那些殷勤的党员仆从,马上领悟到建在山上会讨得主人的欢心。在这里他们用布满孔隙的巨石修造了高大的哥特式的建筑名胜。从黑海沿岸的平原到阿訇山顶,蜿蜒盘旋的数公里蛇形山路,修了整整四个月……
“马采斯得区的绕行道路地段,长度和到阿訇山的距离差不多,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建了快十年了,”导游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在游览的过程中没有掩饰对于昔日领袖的耿耿忠心的敬意,她的年纪已经不轻,浓浓的眉毛,宽阔的鼻子,下巴上长着一个疣子,是个亚美尼亚人。
玛丽娜和罗曼站在瞭望塔的上层,置身于五颜六色的衣裳和不同年龄的游客人群中。
天空万里无云、明净清澈。极目远眺,无边无际的远方,如梦如幻。山麓从北方延伸,春意盎然,绿草如茵,光彩照人,坐落于其间的远处的村庄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盒子似的。更远处是高加索山脉:群山山脊堆叠,难以企及的峰顶白雪皑皑。从另一个方向,从南方,跃入眼帘的是半圆形的大海,阳光照耀着海面。蓝色的苍穹,连绵的山脉,无垠的大海,所有这一切富含哲理的空间,在这里,在高塔之上,似乎压制着人们:缩小他,把他在世间的存在化为庸碌而空虚的瞬间。
玛丽娜渐渐地感到忧郁和烦闷。她忧伤地想起了家,想念女儿。她非常希望女儿拥有另一种人生,不要像她一样……
“在晴朗的夜晚,”女导游欢快地讲述道,“一些喝了酒的瞭望塔的游客证实,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土耳其沿岸的灯火。斯大林了解,在哪儿选地儿……在下面,在山谷里,山脚下,我们会见到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在高加索的别墅中的一栋,”导游指着万能统治者的隐秘居处,“从前别墅不对游客开放。现在这里是一家商业企业,可以租用一段时间,可以在餐厅里预定宴会,或者在斯大林的卧室里度过一个晚上。”导游用带有南方的口音补充道,在她那满是皱纹涂得浓艳的双唇上,露出一丝狡黠。
“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里很快也会商业化。”
“已经商业化了。”
人群里一阵大笑声。
“斯大林是不会容许这样的放纵行为的。”
玛丽娜和罗曼碰巧加入这个旅行团,游客中传来一段悄悄话,声音既不年轻,也不年老:
“斯大林是创造者。从木犁到航天飞船的发展过程——都是斯大林的功劳。”
“四个月修好山路!真不可思议!”
“社会主义时期创建的财富,民主派偷窃了那么多年,也偷不光。”
“要是能把斯大林唤醒一会儿该多好啊!”
这些话基本上是朝着女导游去的,牢骚话讨巧,她听着很顺耳,同意地点点头,笑面应付着那些激情昂扬的游客。
“人类真是乖僻!”罗曼将身体稍稍倾向玛丽娜,小声地说道,“一个人,推行奴役劳动,参与对数十万无辜者的屠杀,会引起崇敬,似乎还成了政治活动家的理想人物。这种现象不是俄罗斯独有的……”
玛丽娜看了一眼罗曼。不过他的话引不起她的一丁点儿兴趣。
“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谈论政治,”她忧郁地想到,又独自沉浸在大海、天空和遥远的山峰。由于自己的孤独,由于思念,她真想大哭一场。为什么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座山顶,是这样地孤独!
……罗曼在疗养院的林荫道上跟踪到了玛丽娜。他没去登记处:恰好并非偶然地重新遇到了玛丽娜。他没有口是心非,而是第一时间就向她坦白:
“林荫道上有非常舒适的长椅。一个小时不知不觉中飞逝而去。我知道您会抽工夫从自己的单间里出来的。”
“您之前身在何处啊,骑士?”
“骑士只在书本中到处所向披靡。可是要知道公主在约会的时候也总是迟到。您遇上什么倒霉事儿了?”
“请您什么都不要问我。”
第二天他邀请玛丽娜出来游玩。
“票多少钱?请求您:不要为我付钱。我自己买……明天十一点?不过不行,我早晨有治疗。我们最好午饭之后去吧。”
就是它,这是阿訇山。巍峨高耸,有些恐怖,令人心情不能平静。可是罗曼和这毫无关系!他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过错!罗曼和这些畜生没有任何关系!
“……在法国,”她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至今到处都有拿破仑的粉丝,甚至在德国,我在那儿生活了三年多,常会碰到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由衷地崇拜希特勒,希望能够东山再起……我的父亲,如果他活在一九三七年肯定会被处决,但他也常举斯大林为范例……人们的记忆不怕别人流过的鲜血。人世间动物‘自我’的本能非常强大……自我保护、自我救赎。别人犯的错误不会成为我们自己的教训。”罗曼盯着玛丽娜的眼睛。不过,他貌似被她眼中的什么东西惊住了。他匆忙地问道:“您一切还好吧?”
“我们走吧。我的头有些晕。”玛丽娜说道,避开他的目光。
通往瞭望塔的阶梯有几处非常狭窄和陡峭。罗曼走在前面,但常常回转身来,把手伸给玛丽娜,帮助她从平台上更容易下来。她把自己的手伸给她,但在最后一层,他没有抓到她的手。玛丽娜落在了后面,她离开了楼梯,把肩轻靠在墙上。
“您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是的,”透过泪眼她回应道,“我觉着不舒服,恐高症……马上就好。”
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沮丧,双唇颤抖着。喉咙里满是痛苦的痉挛。眼泪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罗曼胆怯地轻轻拥抱了一下玛丽娜,护着她离开跟在后面的游客。她哭得越来越凶,泪水越来越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需要哭。”他安慰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知道。不需要。”她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回答他的安慰话语,眼前的一切几乎什么都分不清了。“马上就好。这是因为恐高,”她嘟囔着,没有离开罗曼的肩膀,“这是因为恐高。”
***
在疗养院的之后一周时间飞逝。玛丽娜无法清醒,一天两次跑去和罗曼·卡列特尼科夫约会。
她没有问过自己: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原因?应该这样吗?她只是无法对他说“不”。他邀请她去植物园。怎么?她应该拒绝吗?他买了两张喜剧片电影票。为什么她该像个郁郁寡欢的人,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他安排了一次徒步旅行,去山谷中矿泉水的发源地。那儿非常美。回绝吗?或者日间乘坐双体船在大海上漫游,展现在眼前的群山是那样壮美!海鸥在甲板上盘旋,游客们把饼干抛给它们。也没有任何愚蠢的理由,甚至连咖啡馆都不去……
玛丽娜把疗养院规章中规定的每一个自由的空档时间都给了他,罗曼·卡列特尼科夫。可是,每次她告别约会时,从不啰嗦,也不回头。强调自己的独立!
“走吧,走吧,别回头!”她常常暗暗命令自己,“不要给他任何一点儿口实……唉,为什么我固执倔强?自己付钱买那种荒唐的冰激凌?我又没什么钱……”
每次去赴例行的约会,她都会有意迟到十到十五分钟。她才不在乎首都的富豪等着她呢!她还给自己戴上一幅高冷的面具。
“柳芭莎,柳珀,你怎么想:我和他们去餐厅吗?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过生日,他们正式邀请了我……知道吗,罗曼给他准备了什么?不含酒精的法国红酒:在一家酒店弄到的,大概,很贵。”
玛丽娜可疑地没有听到室友的回答。
“柳芭莎,你为什么不说话?生气了吗?”
柳芭莎又避而不答,双眉紧蹙。
“你怎么了?干嘛愁眉苦脸啊?柳珀,你怎么了?”玛丽娜腻腻歪歪地缠着她不放,甚至打算挠她的痒痒。
“干吗呀?嫉妒你呗!你看男人们都是怎么讨好你的!我的假期又白过了。要知道,我应该,非常应该给我们家的维加尼亚戴个绿帽子。哪怕不像鹿角那样高,小点儿的像山羊的尖角也行啊,非常有必要!这样他就不会再和调度员的老婆搞在一起了……每一个男人——都要戴上!”柳芭莎欢快地大笑起来。房间里,似乎整个疗养院里都洋溢着愉快的豪情。
柳芭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对她来说,生活——就是有趣的游戏。日常的忙碌,无法摆脱的各种家务琐事,这就像天气:“无论坏天,还是好天——都得忍着”,她如是说;而所有其他的事情——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去做;如果饿了,一块儿咸黑面包就着水灵灵的洋葱头吃——最有滋有味了!每逢过节烤一张美味的黑果越橘馅饼——手指都舔得干干净净!周六的晚上和老公洗浴过后喝一杯伏特加,吃些自己腌制的小西红柿,放松地看看喜剧电影《钻石手臂》——笑得肚子都疼!有一次偶然在药店里遇到从前的女同学,聊了个够——想起了很多从前最美好的往事!买一块儿时兴的布料做条新裙子,裙子的效果好极了,令人赞叹不已!凡是这样的事——都是欢喜,对于一切——在行而有兴趣。“别假惺惺了!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全部是对的!活着就要快乐!”可是要知道柳芭莎,玛丽娜对她感到非常诧异,在手术台上剖腹产生了两个儿子……住在乡下,喂猪,养鸡……
“别假惺惺了!”柳芭莎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口头禅,作为对犹豫不决的玛丽娜的回答,“去吧!你自己去参加生日会吧,小甜心!多么可人啊!拒绝参加这样的活动——这是非常古怪的人干的事。他们这么有钱,不会带你去自助小吃铺的,会去本地最好的餐厅。有脱衣舞表演的!”
“海报上写着:色情芭蕾。”
“这意味着更邪乎!类似于集体淫乱!”柳芭莎大笑起来。
“你胡说什么呀!”玛丽娜感到很羞辱,“我还没想好:去还是不去。真的,没想好。”
“我信!我信,小甜心。我看得见!我自己一切都看在眼里,你和这个富豪怎么忙活得晕头转向的。这样的关系是朝着最深的泥潭发展的,直到分手。根据黄道十二宫推测你多情,开放。你自己无法明白,追求的是谁。危险就在这儿。”
“柳芭莎,别说了!我和他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可以对上帝发誓。他只是把手伸给我,为了扶我下楼梯。还有一次用他的皮夹克搭在我的双肩上。”
“不幸就在这儿。如果他马上就勾引了你,”柳芭莎做了一个环抱的动作,“那么可能连交谈都不会有了。可这个人,你看,耍手腕,玩浪漫。对于已婚的妇女来说——最易上钩的方案了。”
“这不是什么方案!”玛丽娜的火气更大了,“他有妻子,儿子和我的女儿莲卡一样大!”
“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哪儿?”柳芭莎刻薄地逼问道,“在德国?他在俄罗斯成天抱着枕头?”
“够了,柳珀!好了!什么餐厅我都不会去的!”玛丽娜挥了下手,转身背对着室友,接着又否定了一句,不过这次已经是沮丧而忧郁的口气:“我也没衣服可穿。就一条体面的连衣裙,可就是那一次……不想穿那件。”
“你,玛琳,试试我的上衣吧。是弹力布料的。你穿包身的衣服效果好极了。”柳芭莎钻进衣柜去找衣服。玛丽娜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上衣真的很合身,也很漂亮:显出了玛丽娜苗条的身材。和她的容貌也很般配,棕褐色的花纹图案配她深色的眼睛,和她栗色的头发也很般配。
“简直就像为你缝制的!”柳芭莎鼓舞道,“现在,来,试试鞋子。我几乎没怎么穿过。鞋跟很高。我,这母牛式的身板,怎么能穿这样的跟!买了,不过没穿,更多用来讲排场的。你刚好要出席场合。怎么样,鞋子不大吗?”
“柳芭莎,你真的把鞋子也给我穿?”
“你还可以试试我的耳环!”
“好吧!那又怎么样呢!”玛丽娜若有所思地旁若无人般反复念叨着。她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当她有些羞涩地望着镜子中盛装的自己,手忙脚乱地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那又怎么样呢!我哪怕在这儿做个女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