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社会与性别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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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之前及唐代前期的“情”

“情”在英文中很难找到恰当的翻译,这是因为它在汉语中的意思是多变的。西方学者将“情”译成 “feeling” “emotion” “passion” “attraction”“affinity”“love”等不同词汇,[1] 也有学者认为,直接用qing更能反映出这一概念的特殊意义和内涵。[2]不过,所有讨论到“情”的学者都同意,在中国文学中,“情”主要指男女间的感情。

“情” 字在上古时期含义很广。“情”字以“青”为声旁,以代表感情和思考的“心”为形旁。[3]“心”作为通用的字旁是一个比较晚起的现象。在商周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所有与感情和情绪有关的字都以“言”(舌之象形)为形旁。[4]这可能说明早期中国哲学对言语表达的注重超过了对感情表达或思维的注重,由此可见,对感情和思辨的强调是在商周以后发展起来的。从注重语言表述到对感情和思维的肯定的转变是在东周时期发生的——大部分带心旁的、与情绪和思维有关的字都出现在东周时期,“情”即是其中之一。“情”的本意包括 “感受” “情绪”以及 “人性”。最早关于“情”字的解释出于《荀子》的《正名》篇:“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5]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 唐代之前最为著名的关于“情”的讨论是在刘勰 (466—538)的《文心雕龙》中。刘勰强调了“情”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6]

“情”又指男女间的“爱情”“激情”“情欲”。 最早以“情”字描述男女之爱的是战国时期的《楚辞》;在南北朝时期,“情”用于男女之爱逐渐普遍,这在诗歌中尤为突出。[7]

早唐是“情”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这表现在用 “情” 表示男女之爱的比例急剧增加,不少与“情”字组合用以描绘男女之爱的方方面面的词汇也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如“情语”“情尘” “情郎”“情面”等。另一个重大发展是通俗小说的主题的变化。从早唐起,通俗小说开始脱离“志怪”主题而逐渐转向反映现实生活。张鷟(660—740)的《游仙窟》可以说是这个转型过程的代表。《游仙窟》讲述了一位张姓官员在任职河源途中与才貌双全的十娘的一夕欢情。此文的重点在于描写男女双方的“情”的表达,包括张的“留情”,十娘的“才情”,两人之间的“关情”“情相交通”“情急意密”和“情来不自禁”。

从“情”字的起源及发展来看,男女之“情”在中国文学史中有着悠久的历史,不过,本文希望进一步证明,“情”文学的成熟以及“情”成为一个时代的感情模式是在中唐时期才出现的。


[1]参见 Hua-yuan Li Mowry《<情史>中的中国爱情故事》(Chinese Love Stories from Ch'ing-shih,Hamden:Anchor books,1983年; Howard Levy《唐代文学中的爱情主题》(Love Themes in Tang Literature),Orient/West 7,1962年,第67—78页; 孙康宜 (KangI Sun Chang)《晚明诗人陈子龙:爱情和忠诚的危机》(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 lung Crises ofLove and Loyalis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年。Mowry的著作翻译并分析了冯梦龙(1574—1646)的《情史》;孙康宜在她的陈子龙(1608—1647)研究中提出,陈子龙的词作是他的一个文学工具(literary device),他通过对女妓的理想情爱的描写来表达对明朝皇帝的忠诚;而陈子龙的诗作则体现了他对神女形象的追崇。Levy的文章强调,唐代的“情”主题的历史背景是注重主观感情描述的个人主义。Levy认为,唐代“情”文学创造了一个独特的道德守则,这个守则是对传统的伦理禁锢的反击(第78页)。

[2]见高彦颐 (Dorothy Ko)《闺塾师: 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 Society and Women in Seventeenth Century China)一书第二章《<牡丹亭>中的爱情的魅力》(The Enchantment of Love in The Peony Pavil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年; 李惠仪 (Wai-yee Li) 《迷幻与警幻:中国文学中的爱情与梦幻》(Enchantment and Disenchantment Love and Illus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年。高彦颐提出,随着17世纪时期印刷出版文化的突飞猛进,在江南地区的男女读者中出现了一个对“情”主题的热衷。李惠仪的研究考察了“情”这个主题的社会背景和明清时期的历史危机。她提出,虽然“情”是私人情感的宣泄,但另一方面,它的意识基础与儒教的伦理道德、道教的永生之约以及佛教的因果报应是相吻合的。

[3] 如“思”“恨”“悟”“意”“悲”“感”和“愉”等。

[4] 事实上,在上古文字中,有不少“心”旁与“言”相通的字。

[5] 见《荀子集释》,台北:学生书局,1979年,第506页。

[6] 《文心雕龙》第三十一《情采》。

[7]如徐陵《玉台新咏》中的多首诗作。《玉台新咏》已经由Anne Birrell全文译出,并由英国伦敦的Allen and Unwin出版社在 1982年出版,书名是 New Songs from a Jade Ter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