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种路向说
到此为止,梁漱溟的文化观不仅不是反对西方文化的,在某种意义上,仍可以说他是很“西方化”的。他希望中国人不仅要学科学与民主,而且要中国人学习科学与民主所从来的“路向”,认为不如此,科学与民主就学不来。这不是比只讲科学与民主的人更西方化吗?照这样一种讲法,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外到里的要彻底的“西方化”了。
不止如此,他不仅认为东方文化是未进步的,西方文化是比东方文化进了一大步的,而且他提出,如果没有西方的打入东方,东方是不会自然进步到西方的样子的。他说:
我敢说:如果欧亚的交通不打开,中国人的精神还照千年来的样子不变,那中国社会的经济现象断不会有什么变迁,欧洲所谓“工业革新”(Industrial Revolution)的,断不会发生。又如果回族同欧人不去侵入印度,听着印度人去专作他那种精神生活,我们能想象他那经济现象怎样进步么?[1]
这一段话,也会被理解为梁漱溟认为中国和印度的进步太慢。到以上为止,我们所看到的梁漱溟,和欧化派没有什么分别。然而,正是在这一段话上,梁漱溟开始提出他的惊世之见:
我们先来拿西方化的面目同中国化的面目比较着看:第一项,西方化物质生活方面的征服自然,中国是没有的,不及的;第二项,西方化学术思想方面的科学方法,中国又是没有的;第三项,西方化社会生活方面的“德谟克拉西”,中国又是没有的。几乎就着三方面看去中国都不济,只露出消极的面目很难寻着积极的面目。
于是我们就要问:中国文化之根本路向,还是与西方化同路,而因走得慢没得西方的成绩呢?还是与西方各走一路,别有成就,非只这消极的面目而自有其积极的面目呢?有人——大多数的人——就以为中国是单纯的不及西方,西方人进化的快,路走出去的远,而中国人迟钝不进化,比人家少走了一大半。我起初看时也是这样想。……但其实不然。[2]
所有陈独秀等西化派所指列的中国文化的病症,梁漱溟都承认;所有欧化派所主张对西方文化的学习,梁漱溟都赞成。只有一条梁漱溟不能同于欧化派的,那就是他不能承认中国文化彻头彻尾的、全部是无价值的,这是他在理智和感情上都不能同意的。他所心存的,就是在学习西方文化的同时,给东方文化留下一块肯定的空间。
怎么做到这一点呢?他的方法是先承认欧化派的所有文化主张,然后再下一转语。他的第一步,是区分中、西、印三种文化各有其“路向”:
差不多人类文化可以看作一条路线,西方人走了八九十里,中国人只到二三十里,这不是很明 [显]的吗?但其实不然。我可以断言假使西方化不同我们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间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断不会有这些轮船、火车、飞行艇、科学方法和“德谟克拉西”精神产生出来。这句话就是说:中国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条路线。因为走的慢,比人家慢了几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线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的走终究有一天赶的上;若是各自走到别的路线上去,别一方向上去,那么,无论走好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的!中国实在是如后一说,质而言之,中国人另有他的路向态度与西方人不同的。[3]
即使从这样的观点,也仍然可以得出西化论的结论,那就是,中国人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现在赶快走西方的路罢!换句话说,梁漱溟讲到这里,西方化论者,还是可以不加反对。那么,分歧由何而起呢?
分歧的开始就在于,如果说在新文化运动前期,梁漱溟基本上赞成欧化派的文化分析和政治主张,而唯独不能承认中国文化是全部无价值的话,那么,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后期,梁漱溟就开始注意对西方文化弊病的批评,并由此对未来世界文化的走势提出大胆的预言,即西方文化在未来将发生改变,东方文化将在未来复兴。所以,简单地说,梁漱溟与欧化派的不同,主要的不是对“过去”的认识,也不是“当下”的选择不同,而是对“未来的发展”预测不同。
现在可以讲到梁漱溟早期文化观的核心——“三种路向说”。他认为,生活中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是生活的样法,归结起来有三种:
第一,遇到问题,向前面下手,改造局面,也就是奋斗的态度。
第二,遇到问题,随遇而安,不求奋斗,而是求自我的满足。
第三,遇到问题,就想取消问题和要求。[4]
梁漱溟认为,西方、中国、印度的文化分别体现了这三种生活的态度,具体说来:
西方文化走第一路向,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根本精神的。
中国文化走第二路向,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
印度文化走第三路向,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5]
这种提法,从人格化的方面可以很清楚地区别开来,有的人一心进取、向前追求;有人调和持中,随遇而安;有的人则对生活持否定态度。
上面说过,这三种路向说,一个西化论者也可以赞成,因为从这三种路向说,可以引出以进步观念为基础的彻底西化论的结论,即世界各国要生存,要现代化,都要走第一路向,才能发展经济,实现政治民主和个性发展。事实上梁漱溟也赞成走第一路向为今日中国之所急。
如果仅仅是这样,梁漱溟岂不仍与欧化派完全相同了么?梁漱溟与欧化派当然有不同,因为从三种路向说中,他发展出与西化派不同的变化的文化观,一种对三种路向都可有肯定的文化观。质言之,他把对西方文化的肯定置于时间坐标的“现在”时段,而把对中国、印度文化的肯定移置到时间坐标的“未来”时段。简单地说,在他看来,世界文化正在发生大的变化,变化的趋势是,在“现在”,世界都应学习西方,走第一路向;而在“最近的未来”,世界将转向第二路向,即以前中国文化所体现的路向;到了“未来”,世界将转到第三路向,也就是以前印度文化所体现的路向。在这样一种时间的维度里,他使得中国与印度文化的价值仍能获得肯定,而不像西化派想做的那样,把中国与印度的文化在西方化的潮流中永远送回历史的博物馆。此外,除了这种“时间”的处理方式,梁漱溟还采用一种“空间”的方式,来安顿中国文化的位置,他与西化派一样批评、否定中国古代在“文明”方面的落后,如器物、制度、学术等,但不认为中国文化的“人生态度”是落后的,认为人生态度是无所谓进步落后的。事实上,他所谓未来中国文化的复兴,根本不是指器物、制度、学术,而是仅指人生态度的“路向”而言。
[1]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75页。
[2]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91—392页。
[3]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92页。
[4]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81—382页。
[5] 同上书,第3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