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儒家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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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社会主义

梁漱溟的这种观点的确与众不同,一般的人会对中国、印度文化给以历史的肯定,而认为中国、印度文化虽然在历史上有其价值,但在现代化进程中已失去其价值。梁漱溟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认为中国、印度的文化属于早熟,所以在历史上不能满足这些民族生活的需要、解决他们在这一段历史发展中遇到的问题;但中国、印度文化的观念、态度是未来世界各民族生活所需要的,将有助于解决世界文化发展在未来遇到的问题。

梁漱溟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和估计,除了他对东方文化内在价值本来就有的肯定外,正是与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弊病之省觉,与西方社会主义思想影响之深入有直接关联。他说明:“我们讲未来文化,并不是主张世界未来应当用某种文化,只指示现在的情形正朝着某方面去走。完全就客观的事实来看……我们从客观的观察所得,看出为现在全世界向导的西方文化已经有表著的变迁,世界未来的文化似不难测。”[1]这种从实然的事实出发建立的理论,在方法上是以实然的变化趋势来论述的,以实然的为合理的,以必然的为合理的。这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的意识受到世界历史推动,并且生怕落后于历史车轮的心态。也说明,梁漱溟的理论并不是以主观的好恶为立论基础,而是根据世界文化或者说西方文化的变化趋势提出来的。

那么西方已经显露出来的变迁是什么呢?梁漱溟指出,西方自中世纪以后,小生产转变为大生产,其主要原因,一是机器的发明,导致资本和劳动力的集中,带来了生产规模的急剧扩大;一是自由竞争,社会对产业不加干涉,人人各竞其利。他认为这种发展到现在已经是问题百出、矛盾尖锐,资本主义大生产的发展,使社会分化为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大阶级,资本家对工人进行压迫,而工人还时时受失业的威胁。一方面是生产的无计划而发生过剩,一方面是生产过剩导致的工人失业。“照现在的办法竟然如此,这样的经济真是再不合理没有了!这种不合理的事决敷衍不下去。这全失我们人的本意,人自然要求改正,归于合理而后已。就是把现在个人本位的、生产本位的经济改正归到社会本位的、分配本位的。这出来要求改正的便是所谓社会主义。西方文化的转变就萌芽于此。”[2]梁漱溟所受到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很大影响,在这里清晰可见。

这表明,在梁漱溟看来,社会主义的出现,使西方文化开始发生一个转变。从这里梁漱溟提出:

我们虽不能说现在经济将由如何步骤而得改正,但其必得改正则无疑,且非甚远之事。改正成功什么样子,我们也不便随意设想。但其要必归于合理,以社会为本位、分配为本位是一定的,这样一来就致人类文化要有一根本变革:由第一路向改变为第二路向,亦即由西洋态度改变为中国态度。这是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不为别的,这只为他由第一种问题转入第二种问题了。[3]

这也就是说,梁漱溟认为,西方文化,也就是世界文化,将转向社会主义;而转向社会主义就意味着世界文化由第一种路向转变为第二种路向。换言之,社会主义的文化,在他看来,与中国的文化(在他即孔子思想),是属于同一种“路向”的。所谓第一种问题就是人对自然的关系,而第二种问题则是指人与人的关系。中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都是以致力调整人与人的关系而见长的。

于是,梁漱溟指出:“近世以来,西洋的人生都是力持这态度;从这态度就有他那经济竞争……这种人生态度将随生存问题以俱逝。当西洋人力持这态度以来,总是改造外面的环境以求满足,求诸外而不求诸内,求诸人而不求诸己,对着自然界就改造自然界,对着社会就改造社会,于是征服了自然,战胜了权威,器物也日新,制度也日新,改造又改造,日新又日新,改造到这社会大改造一步,理想的世界出现,这条路便走到了尽头处!”[4]又说:“盖人类将从人对物质的问题之时代而转入人对人的问题之时代,……以物的态度对人,人类渐渐不能承受这态度,随着经济改正而改造得的社会不能不从物的一致而进为心的和同——总要人与人间有真妥洽才行。又以前人类似可说在物质不满足时代,以后似可说转入精神不安宁时代;……凡此种种都是使第一路向,西洋态度不能不转入第二路向。”[5]梁漱溟对近代资本主义前途所作的论断,与当时的社会主义者并无二致。当然,梁漱溟的说法也有许多混乱之处,如他有时把中国文化代表的第二路向说成是安分知足,向自我求调节,又说社会主义也是第二路向,其实社会主义是很难如此刻画的。但是梁漱溟也确有所见,因为儒家与社会主义之间确有一些相似之处。

由此可见,梁漱溟所说的“中国文化”实有二义,一是指中华民族创造的文化整体,其核心为儒家文化;一是指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所体现出来的一种精神,一种文化的路向。在后者的意义上,“中国文化”并没有中国性,而是代表一种注重协调、平等、人性的文化路向与文化精神,它是可普遍化的。对梁漱溟来说,所谓世界文化将改变为中国文化,并不是说世界各民族都讲中文用中文念中文书,更不是说中国传统的物质文化、政治制度和学术体系将世界化,而是说世界各民族文化都在走向社会主义,而社会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运动所体现的生活态度,就是他所理解的中国古代儒家所倡导的人生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说中国文化亦有足为世界化而欧土不能外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梁漱溟是“儒家色彩的社会主义”,并无不当。他所说的未来的中国文化复兴,实是指儒家的人生态度与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制度而言。

也由以上可知,梁漱溟与欧化派在社会思想上的不同,在于梁漱溟在与欧化派同样要民主、科学、工业革命、个性发展之外,他还要社会主义。在社会—政治—经济的改造主张方面,梁漱溟前半截是与欧化论一致的,后半截则是社会主义。所以,说梁漱溟是保守主义、是反现代化、是反科学民主,都是不正确的。从社会政治思想来看,在本质上,梁漱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从文化的整体来看,梁漱溟既要西方化,又要社会主义,也要儒家和东方文化,虽然这三者在他那里处于何种关系,他并没有给出清楚的交代,但也许可以说,他所主张的,是政治上的宪政主义、经济上的社会主义、文化上的多元主义。这种复杂的文化结构,是单元简易的心态很难了解的。

[1]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488页。

[2]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491页。

[3] 同上书,第493页。

[4]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494页。

[5] 同上书,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