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面目与路向
再来看梁漱溟对西方文化特性的认识。他说:“如何是西方化?但是我们假如拿此问题问人,大家仓卒之间一定答不出来;或者答的时候列举许多西方的政治制度、社会风尚、学术思想等等。无奈此种列举很难周备,即使周备,而所举的愈多,愈没有一个明了正确的 ‘西方化’的观念。因为我们所问的,要求把许多说不尽的西方化归缩到一句两句话,可以表的出他来。使那许多东西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跃然于我们的心目中,才算是将我们的问题答对了。”[1]和当时许多知识人一样,梁漱溟喜欢把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简化为“一句两句话”,从今天来看,这种做法难免不失之于片面,但在当时急欲对文化问题谋一解决的人来说,却成了必然的选择。
梁漱溟指出,以科学与民主为西方文化的特点和长处,“是人人看到的,并非我特有的见地。自这两年来新思想家所反复而道,不厌其详的总不过是这个,也并非我今天才说的”[2]。我们在前面也指出,叙述梁漱溟对西方文化的把握,一方面使人了解他对西方文化确有较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显示他的立场根本不是反对西方文化。但这还不是梁漱溟文化观的特异之处。
在了解了西方文化的特长在科学与民主之后,梁漱溟与其他文化派别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思考并未到此为止,在后续的思考中,他提出,人们都知科学与民主为西方化的特色,却没有人进一步去发问:“西方化——怎么会成功这个样子?……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是怎么被他得到的?……这样东西为什么中国不能产出来?”[3]
首先,他之所以不以将科学与民主作为对西方文化的概括为满足,是因为,在他看来,以“科学与民主”来概括西方文化的提法,并未能把西方文化“征服自然”的特点表示出来,这是一个缺点。[4]其次,出于他的“一句话”的思想方式,他希望能把“科学”与“民主”这两点归结为“一种精神”,而不是两种彼此关系不清的精神。[5]
更重要的是,他指出,中国人只是想把这两样东西“科学与民主”引进来,而他则认为在这两样东西后面还有更本质的东西。他说:
要知道这只是西方化逐渐开发出来的面目还非他所从来的路向。我们要去学他,虽然不一定照他原路走一遍,但却定要持他那路向走才行,否则单学他的面目绝学不来的。并且要知道西方化之所以为西方化在彼不在此。不能以如此的面目为西方化,要以如彼的路向为西方化的。[6]
这就是说,科学与民主还是属于西方文化的“面目”,而不是“路向”。“此”指面目,“彼”指路向,他强调,西方文化之所以为西方文化者不在其“面目”,而在其“路向”。这“路向”才是西方文化最根本的东西。
梁漱溟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看法呢?照他看来,用科学与民主来概括西方文化,其方法实际上是“从西方各种文物抽出他那共同的特异采色”。而他所采取的方法,则是“从这些特异的采色寻出他那一本的源泉”。这种寻找一种文化的“源泉”的方法,也就是找出此种文化的“路向”,或者说,找出此种文化的“意欲”。[7]
这就显示出梁漱溟的文化观是一种“深度文化观”,他所追求的不是一个文化外在的、可以归纳出来的“样法”,而是某种内在的、只能体会的“意欲”。从这里也就产生了他的文化哲学。他这样说明他所使用的文化研究方法:
我以为我们去求一家文化的根本或源泉有个方法。你且看文化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罢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没尽的意欲(Will)……和那不断的满足与不满足罢了。通是个民族通是个生活,何以他那表现出来的生活样法成了两异的采色?不过是他那为生活样法最初本因的意欲分出两异的方向,所以发挥出来的便两样罢了。然则你要去求一家文化的根本或源泉,你只要去看文化的根原的意欲,这家的方向如何与他家的不同。你要去寻这方向怎样不同,你只要 [由]他已知的特异采色推他那原出发点,不难一目了然。[8]
所谓文化的根本或源泉,就是指文化的意欲之方向,由这意欲的方向才产生出生活的样法,不同的生活样法各具不同的色彩。
于是,他最后得出了一个关于“什么是西方文化”的答案,这就是: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或说:西方化是由意欲向前要求的精神产生“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两大异彩的文化。[9]
[1]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45页。
[2] 同上书,第370页。
[3]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70页。
[4] 同上书,第350页。
[5] 同上书,第351页。
[6] 同上书,第371页。
[7]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53页。
[8]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52页。
[9] 同上书,第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