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姚纯刚回到家里没过五分钟,就有人敲门。他以为是妻子,开了门却见是邻居家的孩子。
女孩儿说:“叔叔,阿姨让我告诉你,她今晚不回家了。”
他不禁“噢”了一声。上班前精心打扮,下班后不按时回家,还让邻居家的女孩儿转告不回家了,这个“新动向”意味着什么呢?联想到自己今天在所里的勾当,他第一次真正对妻子起了疑心。可自己的不轨那是极特殊情况之下的不轨啊!天地良心,自己上班前是没揣着什么鬼胎的啊!自己是一个被诱惑者,而非是一个诱惑者啊!而她上班前那一番精心打扮,说明了她是企图去诱惑别人嘛!两者的性质有区别嘛!他本能地感到问题严重了。
“她怎么不亲自往家里给我打电话?”
“阿姨说往家里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
“还没到我下班的时候,家里有人接电话岂不是见鬼了!我说的是现在!现在不管她在哪儿,只要还活着,就应该亲自往家里给我打个电话嘛!”
他竟气呼呼地,跟邻居家的女孩儿理论起来。仿佛那七八岁的女孩儿,是他妻子的一个小同党似的。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不回来了?因为什么不回来了,总要讲清楚的吧?不回来她到哪儿去过夜?难道她别处另有个家不成?”
女孩儿委屈地嘟哝:“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等阿姨回来你问阿姨自己好了!”
一说完,女孩儿就转身跑回家去了。女孩儿进了家门后,从门内挤出脑袋,以宣告式的口吻大声说:“我爸爸妈妈经常教育我不许乱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望着那邻居家的房门嘭地关上,他一时愣住了。愣了片刻,想想女孩儿的话说得怪有意思的,独自苦笑了起来。
他吃了昨天早晨剩下的几根油条,便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看着看着,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就浮现在报上了,冲他嫣然地微笑着。并促狭地冲他挤眼睛。于是报上的大小铅字,一片片地模糊,一片片地淡去,一片片地消失。于是那张报仿佛成了她的一张肖像画页,而且是彩色的。于是他反对自己去想她就成为不可能之事了,也为时太晚了。
既然想到了她,他认为有必要给所长赵景宇挂个电话,向他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今天他毕竟以副心理研究员兼副所长的身份,独当一面地接待了一位心理咨询者啊!不主动汇报,如果那赵胖子询问起来,岂不显得自己太不敬业也太不识好歹了么?毕竟,依他想来,今天这件事是对方向自己提供的一次锻炼业务能力的机会,是一种栽培,是一种抬举。再说,他心里正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极欲寻找谁谈谈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
他抓起电话就往赵胖子家里拨。接电话的是赵胖子的妻子,说丈夫不在家,说丈夫已经连续几天没回家了,说今天也未必会回家过夜,很可能又在单位睡了。
“小姚哇,你说我们老赵,啊?还那么敬业!没黑夜没白天的,一心全扑在工作上了。你说如今哪儿还有他那么无私的人了啊?家也不管了,老婆也跟着守活寡似的。不怕你笑话小姚,我们两口子已经好久没有过那个事儿了。前几天他身体不好,我陪他去看病,医生诊断他肾虚。我当时这个气呀!我这儿整夜整夜单枕独眠的,还告诉我们他那儿闹肾虚,你说如今这医生,啊?不是瞎诊断么!……”
那女人接着就喋喋不休地向他抱怨起来。听得他实在没了耐心,就将电话按断了,并随即往所里拨。不随即就拨,唯恐那女人反挂过来,跟他絮叨个没完。
拨了半天没人接,刚欲放下,那边儿接了。
“找谁?”——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你是谁?”——他觉得奇怪。
电话立刻挂断。
他怔了片刻,又挂。通得又很快,却没人再接了。
“妈的!”
他骂了一句,觉着还饿,走到厨房去。寻寻觅觅的,搜索出了半碗凉粥,想兑开水喝了。拿起暖瓶,是空的。懒得烧水,凉粥凉喝了。喝到最后一口,才觉出馊味儿。一经觉出馊味儿,就反胃,就恶心。于是守着洗碗池,哇哇地呕吐起来。连刚吃下去那几根油条也呕吐出来了。
会是谁呢?
用凉水漱了漱口,归到沙发上坐着,他仍在猜测。那年轻女性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虽然仅仅“找谁”两个字,但的确耳熟。倏忽地,想到了刚从大学毕业来到所里的小张身上。小张家在上海嘉兴,说起话来一口南方语音。他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她不值夜班,又去到所里干什么?而且是在所长的办公室里!谁给她的钥匙呢?没有钥匙,她又怎么能进入到所长办公室呢?除非学会了穿墙术!不对!赵胖子肯定也在!当然他也在他的办公室里。联想到今天大白天的,自己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在所长办公室里胆大妄为地进行的勾当,他认为此时此刻,肯定地,正在发生同样“内容”的“办公室里的故事”。
他再次抓起了电话。
这一次刚一拨通,立刻就有人接了,而且是赵胖子本人。
“小姚吧?”
“对,我一直在不停地给你挂电话……”
“我刚回来没两分钟。”
骗人!——他心里说。
“有什么事儿?”
“今天的事儿。就是那位姓曲的女同志……就是我今天接待的那桩业务啊!要不要我电话里向你汇报一下?”
“不用不用。我当时不是说了嘛!——你办事,我放心啊!否则我能在你行动不便的情况之下,派车把你接到所里来么!”
“正因为你这么地信任我,我才觉得有必要及时向你汇报一下啊!”
“我说不用就不用。再者人家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人家对你的业务水平评价相当高哇!满意得很呢!”
“真的?”
“当然真的。小姚哇,这桩业务可不是这一次就算完成了。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一桩较特殊的业务。对方的心理问题十分复杂,非是一句话所能言明,是一例典型的心理紊乱综合征。需要的是特别细致的情感呵护、情感关怀,也将是一桩时间较长的业务。所以呢,你要做好长期的、全心全意而不是三心二意的,专为这一位姓曲的女同志的心理问题服务的准备。明白么?”
“明白!”
“没什么困难吧?”
“没有,暂时没有。”
“没有困难就好。什么时候有困难了,什么时候坦率提出来。这也是一次业务实践的机会嘛!在我们这一行,你虽然是个‘半路出家’的,但我知道你还是很有上进心的,还是很努力提高业务水平的。可是光靠读大本专业方面的书籍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要理论联系实际。只有在理论与实际的联系之中,才会产生经验,才会变理性的知识为感性的知识,对不对?”
“对,对对……”
“我这儿正忙着赶写一篇论文,没事可挂电话了?”
“挂吧!”
于是赵胖子将电话挂了。
于是他也将电话放下了。他那种因为妻子夜不归宿而变得疑窦重重空前寂寞的心情,转瞬变得开朗了、愉快了。他吹了一声口哨,从容享受般地吸起烟来。他的心理患者,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在与他告别时,曾很诚恳地邀请他陪她去某一家高级饭店吃晚饭。他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当时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说”出了许多失望和沮丧,然而竟没能影响他改变主意。他一向是个守时下班回家的丈夫。他怕回家晚了,妻子对他起疑心。若能料到妻子今晚根本不回家,他就不会谢绝他的第一位心理患者的诚恳邀请了。谢绝那么一位多情的女人的邀请,他此刻认为,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啊!她那不仅是诚恳的邀请,几乎就等于是用眼睛在幽幽地请求啊!他的谢绝,其实又跟拒绝有什么两样儿呢!刚刚跟人家巫山云雨罢了,相互间的情欲之火还没彻底地熄灭呢,竟连人家的一片真心一番好意也当面拒绝,这不等于是下了床就板起脸不认人了么?多不是东西啊!叫人家心里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他这么想着就不禁内疚起来。
电话忽然响了。他以为是妻子打来的,赶紧一把抓起来,却并不是妻子打来的。
“是你么?”——仅仅三个字,他立刻就听出了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
“是我……”
他双手抓牢听筒,很激动。
“到家了?”
“到家了。”
“按时下班回家了,当然也受老婆表扬了吧?”
她说完哧哧地笑。
“我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陪你吃晚饭。”
“怎么又后悔了?”
“我妻子不在家。”
“她自己倒下班晚了?”
“不是下班晚了,而是今晚不回家了。也不给我打次电话亲口告诉我。电话是打到邻居家的,邻居家的女孩儿转告我的。”
“原来如此……那……你吃了没有?……”
“就算吃了吧。”
“一个人到外面吃的?”
“没情绪到外面吃。”
“自己做了一顿?”
“自己也懒得做。胡乱吃了几根昨天早晨剩的油条。觉着不饱,又喝了半碗凉粥。喝光才喝出馊味儿来,结果全吐了。到现在还觉得胃不舒服……”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油条在摊床买的吧?肯定是在摊床买的。摊床上买的油条,隔夜就更不能吃了!还喝凉粥,又是馊的,胃里能舒服么!听我说,你现在立刻离开家,‘打的’到华孚饭店去!就是全市最高级的那一家。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我放下电话也去。我离那儿近,三五分钟就到。我在那儿等你,我再陪你吃一顿……”
“不不不,那倒不必……”
“什么叫‘那倒不必’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啊!早饭要吃少,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好。这也是前人总结出的养生秘诀呀!你老婆不心疼你,我还心疼你呢!”
“我怎么忍心劳你驾……”
“别说忍心不忍心的话!我愿意,我高兴!”
“我的意思是,冰箱里有鲜奶,别的我现在也吃不下。待会儿煮两袋鲜奶喝,不是也挺好的么!”
“鲜奶哪天买的?”
“昨天晚上。再说是放在冰箱里的……”
“那,只好随你的意啰!”
“随我意吧随我意吧!”
“祝你今晚做个好梦。但可不许梦见我!”
她又哧哧地笑起来。
“这……我尽量自觉吧!……”
“要是梦见了。你会怎么样?”
“要是梦见了,那……我也拿自己没办法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还用我说明白了么?”
“你坏!”
两个人,一人一句的,就在电话里相互调笑挑逗开了。直至他又听到有人敲门,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电话。
他想这一次可能是妻子回来了。他总觉得她会回来的。让邻居家的女孩儿转告她不回来了,似乎是她骗骗他,故意跟他闹闹别扭的小伎俩。他还想他得好好儿哄哄她。并不因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对他具有的空前强大的诱惑力,便减弱了他对妻子的眷爱热情。相反,正因为今天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有了番特殊的回味儿无穷的性体验,他尤其企盼着和妻子做爱。好比在别人家里吃了别人的老婆做的客饭的男人,有时希望立刻再吃到自己老婆做的、自己吃惯了的那一口。在两相比较中,增加对两种回味儿的兴趣。
门外站的却是一位和他年纪差不了几岁的男人。
“您找谁?”
“找你。”
“您是……”
“公安局的。”
他的心倏地一紧。他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这他自己最清楚。但他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莫非她犯了什么法?或者被哪一个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身份不寻常的男人的老婆控告了,牵扯上他了?她可千万别制造出什么诈骗案情杀案啊!要是非让他写证言甚至上法庭作旁证,那可就绯闻传播名誉受损了!那自己和她今天发生的一次勾当,就太得不偿失了!岂非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了么?老婆要不和他闹离婚才怪了呢!他妈的那个外表端庄实际淫荡成性的女人!他在心里暗暗诅咒她。一连串的推测推理,仿佛已然成为了事实。尽管他一分钟前,还和她在电话里调笑挑逗过……
“能……不能看看您的证件?……”
“当然可以。”
对方从西服兜内掏出证件递给他。
他刚接在手里,对方模仿他的口吻又说:“能……不能进屋再谈?”
“请,请……”
他赶紧将对方往屋里让。
“随便坐,随便坐……”
待对方坐下,他才坐下。坐下后,才看对方那证件。
“您,给错了。这不是……”
那是一个什么公司的证件。
“错了么?还真错了。那么看这个……”
对方收回那个,又掏出一个递给他。
“这也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收回第二个,掏出第三个递给他。
第三个也不是。
于是,对方内兜外兜,左兜右兜,并加上皮包里的,总共出示给他十几个证件——大的、小的,横的、竖的,黑皮儿的、红皮儿的、绿皮儿的,还有三个金卡,国外的一个、国内的两个。
“你自己找吧!”
对方将那些证件全扔在茶几上,自己则架起二郎腿,吸起烟来。先似乎想吸他的烟,拿起他放在茶几上那盒“高乐”看了看,不屑地撇了撇嘴,丢下了。掏出了自己的一盒硬包装的“骆驼”,并让了他一下。他摇了摇头。他看出对方从上到下,包括领带,包括皮包,无一不是国外名牌儿。持烟的手上,竟戴着三只戒指,分明全是金的,依次一只比一只大,最大的那一只是镶蓝宝石的。他第一次开眼,见到一个男人一只手上戴三只戒指。他寻思对方一准是位便衣。否则哪儿来的这么多证件啊!只有便衣才随时需要不同的证件掩护身份啊!他感到问题似乎严重了。来的不是民警,不是普通公安人员,而是便衣,还不说明问题严重了么?难道自己不幸被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牵连进一桩什么涉外性质的案件之中了么?赵胖子,赵胖子,你他妈的害人不浅!我姚纯刚要是栽进“局子”里去了,你也逃脱不了干系!他暗暗叫苦不迭,更加惴惴不安。同时在心里诅咒赵胖子……
他从对方那十几个证件中,又随便拿起两个看了看,也都不是公安证件。一个上边写的是“董事长”,另一个上边写的是某市“政协委员”的委员证。
“不看也罢。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好了……我一定诚诚实实地回答……”
他替对方将那些证件收拢了,一总交还对方。
“如此相信我的身份?”
“相信相信……”
对方淡淡一笑,随即严肃起来,瞪着他开门见山地问:“受过贿没有?”
“没有没有!我们这种单位,没受贿的机会。想不两袖清风也只能两袖清风啊!”
“那么,行没行过贿呢?”
“这个嘛,也没有。两口人,无子女,求人处少,起码目前还没碰到什么非行贿不可的事儿……”
“两袖清风,既没受过贿,也没行过贿,这么说是个大大的良民啰?”
“良民是不敢当的。遵纪守法的一个公民而已……”
“倒买倒卖的事儿一定干过几桩吧?比如‘拼缝’——也就是充当所谓中间介绍人什么的……”
“这……这倒干过的……”
“具体点儿,什么东西?”
“烟……还有酒……两次烟,一次酒……”
“肯定是假烟假酒啰!”
“……”
“得了多少灰色收入?”
“我……不太明白……”
“别装糊涂!就是问你提过多少成?”
“不多不多……三次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元……”
“参与倒卖假烟假酒的勾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还自称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一万左右的灰色收入,还说不多不多!现如今许多国营企业的工人连工资都开不出来,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和他们比起来,你这纯粹叫不劳而获!获的还是暴利,明白不?”
“明白明白……”
“先搁下这方面不谈,再交代交代你生活作风方面的毛病吧!”
“这个……这个……”
“不好讲?难以启齿?”
“嘿嘿,男人嘛,谁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我么,不太检点的事儿,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不过,总体来讲,我认为,我认为自己……”
一切入“正题”,他心虚了。由于心虚,而尴尬了。仿佛自己真的是在受审,一时局促忐忑起来。
对方突然哈哈大笑,在他膝上重重拍了一掌。
“姚纯刚呀姚纯刚,你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你一开门,我可就一眼把你给认出来了!”
对方向他俯身,面对面望着他。希望那样子能使他尽快认出自己。
“那么,您不是……”
他仍认不出对方是谁,也一时不能从受审般的境况之中摆脱。
“我是孙克呀!你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孙克。不记得我了?因为你小子把我给彻底忘了,我才冒充公安局的,唬你玩玩!……”
“孙克?……”
“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拉二胡的。你不是也会拉二胡么?还是跟我学的呐!论起来你是我的艺徒!外号‘灰鸽子’的孙克,想起来没有?”
“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你小子哇!你他妈的变多了!你可把我唬得够呛。我还当你真是公安局的便衣呐!……”
他也哈哈笑了。心里却气得要命!以笑掩饰。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造访,又是教过自己二胡的艺师,心里生气也不好意思当面发作啊!
“我们二十四五年没见过面了吧?”
“是啊是啊,二十四五年了。”
“听说你当了所长了?”
“副的,管杂事儿的。没人愿意当,赶鸭子上架,由我混着当。你先坐着,我烧壶水。老同学相见么,我起码也得给你泡杯好茶啊!”
“甭客气。”对方拉住了他的手,“我刚宴过客,酒足饭饱。”
“那才要喝茶么!”
“宴客能不陪着客人喝茶么?坐下聊聊吧!”
“那,我可真不客气了!”
他本无诚意,也就顺坡下驴。
“生活得怎么样啊?”
对方以老首长见了自己当年的小警卫员那种又是关心又是居高临下的优越口吻慢条斯理地问。
“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觉混得一般,也就极少和老同学们联络感情了。”
他回答得有几分失意。
“也别这么说。不算没出息。你那个心理什么所,好歹算是个处级单位吧?”
“不,局级,正局级。”
他信口就撒了个谎。说完了,心里又很瞧不起自己。觉得这个谎撒得其实并没有多大价值。
“那你就是副局级干部了嘛!中学同学中混到副局级的没几个嘛!毛主席诗词里有两句是怎么说的来着?——莫道昆明池水浅,风物识宜放眼量!对不?放眼量,往前看嘛!”
“往前看,更灰心了!哎,谁告诉你我的工作单位和我家住址的?……”
“前天我做东,请了当年的老同学们一次。一个通知一个,能通知到的都通知到了。去了三分之二还多!许多人都谈起你。你当年是咱们班的白马王子嘛!大家临散时有个如今像老大婶儿似的女同学悄悄将你的工作单位和住址告诉了我……”
“谁?……”
他的确极少和当年的同学们来往。但他却知道中学同学中如今已经有人成了中年学者、副教授乃至教授,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的企业家和跻身于高消费阶层的私企老板。他内心里一直有种自卑,像一条蛇纠缠着他,用毒液毒害着他,使他对他们充满了嫉妒和近乎敌意的冷漠。这一种自卑在他去年过了四十二岁生日之后,已然发展成了一种难以对人诉说的痛苦。他明白,他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更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随遇而安淡泊自乐的男人。尽管他时时处处努力装出是那样的男人。但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谁呢?”一身名牌的老同学拍了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一时他妈的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个女同学。男同学谈起你的不多。你当年太使女同学们倾心,所以普遍的男同学都认为你当年间接侵略了他们讨好女同学们的愿望。不过你也别沾沾自喜。当年的女同学们都老了。看着那些个老大婶儿似的她们,如今谈论起你的时候,仍那么一往情深眉飞色舞神神乎乎的样子,我和聚会的男同学们只觉得那情形十分滑稽可笑,一点儿也不嫉妒你了!今天白天我忙得很。上午市里的一位副市长接见我,中午市经委主任宴请我,下午接受记者的采访,五点钟时我宴请一些业务方面的朋友……”
“这么说,你正春风得意?”
“想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来的情况?”
“想……”
“猜你也想。那真是一言难尽!刚才你已经从证件上看到了。兼着十几个公司的董事长。摊子铺开了。买卖做大发了。小公司几百万元的资金,大公司几千万元的资金。大小公司加起来,多了没有,上亿元资金是有的。可不是国家的,也不是什么集体的,统统是我个人的。纯粹是我个人的。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大生意要做。你不愿做,人家找到你头上,非跟你做不可哇!累啊!每年至少有三四个月在国外。买卖做到国外去了,不出国不行呀!当然也不全是为生意才往国外去,还因为我喜欢国外的生活,自由。人家可不动不动就搞什么‘扫黄’‘打娼’之类的运动,人家比咱们文明了么!……”
他内心里开始喷涌出一股股的妒意,它的成分越来越浓。他妈的这个孙克!从前在班里可是个最窝囊的小子啊!除了会拉二胡再无一擅长啊!怎么的时代偏偏就看着这小子顺眼,把本该均赏于许多人的好命运,一总儿全都宠爱地给予了这个小子呢?这太他妈的不公平了啊!
“那,你妻子和孩子,都跟着你活得很滋润吧?”
“你问我哪一个妻子?哪一个孩子?”
对方的话使他一愣。
见他困惑,对方续吸一支烟,笑笑又说:“不瞒你,我已经换过五届老婆了。目前这一届,是位歌星,唱流行歌曲的。有一天我在一家饭店设饭局,她上前献歌儿。我一看女孩儿长得水灵灵的,娇娇俏俏的,就让手下人送了个大花篮给她。她也善解人意,免费奉献了三首歌。以后一来二去的,我对她,她对我,就都有了那种意思。现在她不到处卖唱了,只在家唱给我一个人听了。比我小二十一岁。结婚时还算是个女孩子嘛!在家待不住,优越得太闷了。我想,也不能把她当成我养的一只鸟儿是不是?就让她接管了我一个子公司,服装公司。原本是打算让她管着玩儿的,找点儿营生干呗。赔了赚了的,一年也不过就是八九十万块钱的事儿嘛!给予她点干事儿的愉快呗,谁叫她成了我老婆呢。不料想她还真给我长脸,年终结算下来,非但没赔,还赚了四五十万元。赚了我倒愁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哇?多她赚的四五十万元,少她赚的四五十万元,对我已没了什么实际意义。我是怕她赚上瘾,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服装公司上,到头来我好像又娶了一位子公司的女经理,而不是娶了一个老婆。现在的女孩儿,了不得。除了些个弱智的不算,个顶个都仿佛天生有经商的头脑。你要是给她们五六万元,一年后她们要不能把五六万元变成十五六万元我死去!她们一下海,天生的胆大又精明,赚了男人们的钱还保证男人们喜欢她们。要不怎么说中国阴盛阳衰呢?这也算是中国特色之一吧!我前几届夫人,也都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咱是大亨了,咱干吗不专找漂亮的?结婚前都挺乖的,都对我多么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就甭提了!可一跟她们结了婚,她们就不是她们自己了。起初也和我现在这一届夫人一样,闲得慌,要帮我干事儿。软磨无奈的,能偏不同意么?可一下海,她们就发现她们那份儿天生的才能了。最后呢,就由我的老婆,变成我的女经理了。我要的是我回到家里,看着爱看,搂着喜欢,哄着温柔的老婆,不是一位又一位精明能干的女经理哇!后来我就用离婚威胁她们。可她们都不怕离婚,都说离就离。不过都有一个条件,她们经营的公司归她们。她们嫁我并非为实现这样一个目的。我敢肯定地说,她们是嫁了我之后才对她们自己自信起来的。我说要一个公司不就是要钱么?何必不直接要钱呢?要多少只管开口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感情不错,好离好散么!你猜她们怎么说?我那第一届夫人说,那可不一样。钱是钱,公司是公司,公司是自我价值。我那第二届夫人说得更高明,又高明又狡猾。说你给我钱,不是等于企图用钱把我变成一个女寄生虫么?我要公司,是向你要一条帆船,我要当自己人生的船长!第三位夫人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有第四位夫人例外,不要公司,只要了一百万块钱。既然人家前三位要的都是自我价值,而且就这么一个离婚的条件,我能不答应么?大亨就应该有大亨的慷慨劲儿,对不?我给了第一届夫人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营业面积、一百万元的资金和七八名雇员。那是一处汽车配件商店,地址好,声誉也好,当然生意更好。一碗水端平,同样给了第二届夫人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营业面积、一百万元的资金和愿意今后在她名下干的雇员。那是广告公司。对第三位夫人也不例外,雇员们凡能乐意归到她们名下去,我不强留,乐意去的一律开绿灯。不就是三四百万元嘛!一亿多元是一百多个一百万元啊!为曾经是我老婆的女人们奉献出去百分之三四,好比从一元钱里分出三分四分给她们,还至于我心疼?那我不成了吝啬鬼了么?所以我不心疼,奉献得高高兴兴。男人么!这也能使一个男人感到莫大的自豪和骄傲是不是?你猜如今怎么着?”
“如今怎么着?”
“才五六年的时间,我那前四届夫人中,有三位都成了腰缠好几百万元的女老板了,都买上了别墅住宅,都有了几辆私人汽车,也都再婚了。找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博士、教授、中青年学者。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当然已经完全不被她们看在眼里了。有了好几百万元个人资产的女老板,眼中还装得下小知识分子么?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生、研究生,她们才看不上眼呢!我第一届夫人现在的丈夫,是中年经济学博士,某开发区特邀经济顾问。第二届夫人现在的丈夫,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比她年轻四岁。她爱看小说,又喜欢在丈夫面前充当老大姐、小母亲,所以也就不计较她的作家丈夫名气小,互敬互爱的,很美满。俩男人我都见过,形象都比我强。如今他们都有孩子了。我们三家关系不错,常来常往的。节假日还一块儿去旅游。我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二女一男,最佳搭配,都是前三届夫人给我留下的。对了,我还没讲到我那第三届夫人和第四届夫人呐!第三届夫人我给她的是文化公司。她不喜欢整天和些所谓文化大打交道,尤其不喜欢和影视圈里的红男绿女打交道,就把文化公司变成了美容院了。‘娶’了某大学分校的一位副校长,四十多岁的挺斯文的一个男人。你别那么瞪着我。我没说错什么话。这年头,谁有钱谁有资格‘娶’人。女人有钱,女人就有资格反过来‘娶’男人!就她婚后跟我不常来往了。连婚礼也没请我去参加。我这人讲道德也不去搅扰人家的好日子。退避三舍,藕断丝也断。人家丈夫是大学副校长嘛!总得替人家顾及到丈夫的声誉嘛!我那第四位夫人,就是那位不想要公司什么的,只想要钱的——至今还没再婚。她比前三位夫人年轻,如今才二十八岁。她说她干吗急着再婚啊!潇潇洒洒地过几年单身女富姐儿的生活很好哇。除了第三届夫人,我那前两届夫人,以及她们的丈夫孩子,经常和我现在的夫人孩子欢聚一堂。欢聚时当然总少不了我,而且总是以我为中心人物。我那第四届夫人爱凑热闹,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没通知到她或忘了通知她,她还不高兴,耍小脾气。我们聚在一起,那才叫欢聚。关系挺乱。局外人根本搞不大清楚,究竟谁和谁是两口子,究竟哪个孩子是哪两口子的。我前两届夫人生意上有了难处,免不了还要找我来帮助解决。我呢,尽力而为呗。她们和我现在的夫人关系挺好,姐妹似的。有时候忙里偷闲的,都愿找个机会和我鸳梦重温。我现在的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儿也不吃醋。我问她心里怎么想的。她说,理解万岁呗!证明你是个好男人,要不人家和你离了,还常来充当你的‘点心’?这是有感情基础的嘛!有感情基础我就尊重。没有感情基础的话,现在娼妓这么多,你又是大亨,在离了婚的前妻们身上还能继续保持兴趣?你说我这么开通的老婆哪儿去找?什么叫‘精神文明’,这不就叫‘精神文明’么?什么使我们的精神文明的?一个字——钱嘛!人有了钱,成了‘大款’‘大亨’、大富豪,那物质直接地一下子就转化为精神了么!非文明不可嘛!想不文明都办不到了嘛!所以说,这万岁,那万岁,归根到底,钱第一万岁!钱可真是好东西!你有钱了,幸福就来找你了。你有钱了,离婚都能给你带来另一种愉快、另一种幸福。一个每月只挣几百元钱的男人,如果也像我一样,离过四次婚,那他的生活肯定支离破碎了,肯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可我,却觉着自己离一次婚,更年轻一次。我敢肯定,我前两届夫人的丈夫们,未必不知道他们现在的老婆,也就是我过去的老婆,跟我仍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他们不知道才怪了呢!但是钱可以使他们装作不知道,而且心甘情愿地装作不知道。作家怎么了?靠写小说,一年能从稿纸上刨出多少钱?还不是得靠老婆的公司作强大的经济后盾么?没老婆公司每年一百多万的收入,物价上涨他照样得叫苦不迭,心惊肉跳。博士怎么了?不是哪一位博士,都能顺理成章地娶一位富有的老婆。不高兴戴绿帽子,可以离么。女人有了钱,按自己的喜好再找个丈夫还不容易?过去,有钱的男人们常说,换老婆像换件儿衣服似的。现在,有钱的女人们也开始说换个丈夫像换件衣服似的了。谁有钱就才有资格‘淘汰’对方么!我原以为,我前两届夫人,一旦和我离了婚,生意场上独当一面,肯定会操心见老的。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们倒好像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滋润了。赚钱其实没什么诀窍。当你只有一百元,想用这一百元赚一千元的时候,很难很难,几乎等于白日做梦。当你有一千元,想用这一千元赚一万元,不采取坑蒙拐骗的手段,也不那么容易。可是当你有十几万元、几十万元,只要心思用在赚钱方面,只要瞧准了机会,利用足了各方面的条件,今天来讲,赚一笔大钱就不是太难的事了。除非你弱智。而当你有了上百万元的时候,尤其是当一个女人有了上百万元的时候,尤其是当一个知道如何讨男人的欢心,又确定对男人有吸引力的女人成了百万富姐的时候,那赚钱简直就像做游戏一样简单了。一觉醒来,可能几万元十几万元已经到手了。我和我前三届夫人们的关系,也非是一般的男女关系可比,还有一层经济关系。经济关系,是一切人际关系的基础嘛!这符合马克思的学说对不?我们经济上互利。有时一笔买卖,靠她们个人的经济实力吃不下,我就替他们吃。或者我拿大头,或者她们拿大头。我义气,她们也识趣儿。中国人,这个时代,哪儿那么多感情关系啊?纯粹的感情关系又是什么呢?谁解释得明白?友情也罢,爱情也罢,亲情也罢,一讲什么纯粹,就庸俗了、虚伪了。有了一层经济关系,那些关系才是牢不可破的嘛!经济关系,在人的一切关系中好比防弹衣两层布之间那层钢网。感情在外层,它在里层,就又美好又坚韧了。你说是不是?……”
不速之客除了偶尔吸一口烟,喋喋不休地尽说,听得个冒牌的“副局级”干部耳朵都竖了起来,频频地点头不止。这位大亨的自白,对他而言,不啻是一大番关于金钱与爱情的关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的专题讲座。与他的妻子当年聆听她父亲的那一番教诲相比,真可谓异曲同工。
以前他曾听说过孙克这类当代经济神话中的人物,也从报刊上读到过介绍这一类人物的报道。不成想有一个活生生的这类人物,今夜不请自到,坐在了他的面前,将神话现实化了,而且是他在中学时期根本没大瞧得起过的一位同学。对方所代表着的那一种活生生的现实,使他的嫉妒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一种嫉妒不再是一般的嫉妒。它来势凶猛,因为目标明确而增强了百倍。常言道嫉妒产生杀人的意念。那一时刻,杀人的意念在他的头脑中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他真想冲进厨房去操起一把刀,一刀砍了他这位中学同学,或者活活掐死对方。
砍杀了对方活活掐死对方也还嫌不解恨,更想撕碎对方踏扁对方……
“你看我……”
“看你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到你手下去干点儿什么行不行?或者不是直接到你手下,到你哪一个小公司去,甚至你介绍我到你前三届哪一位夫人的公司去干点儿什么行不行?一个月不用给我开多了,开给我个两千三千元的我就满足了……”
他先撕碎和踏扁了的,不是对方,而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尊心。
“你么,”对方眯起眼睛瞅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个月两三千,你要的倒真不算多。”
他一听对方的话是有希望的话,马上笑了。笑相很讨好、很巴结,也很卑微。
“我有自知之明,没什么特长,敢狮子张大口么?你不拒绝,我就感恩不尽了,还好意思再多要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拒绝你?”
“老同学嘛,这点儿面子你还能不给我?”
接着他就低三下四地哭起穷来。可怜兮兮地向对方倾诉物价上涨的沉重压力,每月入不敷出的拮据状况,看别人进入高消费行列的眼红,等等等等。有些夸张,但也基本上符合实际。今天晚上,在变成了亿万大亨的中学老同学面前,他觉得自己真是活得很可怜。两口子每个月加起来,收入才一千五六,以往还一向满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是活得太不觉悟太可怜了啊!
不料对方坚决又冷静地说:“我当然好意思拒绝你。我怎么会雇用你呢?我不会雇你的,真的,不会的。你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吧!倒不是怕大材小用了你这位副局级干部。何况你刚才当我面儿撒谎,你根本不是什么副局级。共产党选拔干部的标准再平庸,副局级的职位再多,也不至于物色到你头上啊!我是认为你不行,什么能力都谈不上,根本没资格做我的雇员。我的雇员那都是商界精英,个个年轻有为。随便拽出一个介绍介绍,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更不必说有的还是硕士、博士了。我每月给他们开三千五千的,那是因为日后他们每年能替我赚十几万元几十万元啊!可我雇了你,你能替我干什么?给我当司机?你不会开车,得现学。给我当拎包的?我有好几位秘书,显不着你。替我家养狗?我家那狗品种高贵,十几万买的呢!是我老婆的宠物。不许别人碰一指头,怕不干不净的人将不干不净的病传染给狗。你自己说你能替我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懒惰成性,志大才疏。还没当上大官儿呢,就先沾染了些拈轻怕重的臭毛病。大事干不来,小事也干不来,中国都快把你们这种人变成废人了!中国这商品时代的形势,才刚刚是个开始。往后这商品大潮汹涌着呢!到那时候,你们这些人,将是咱们中国第一等多余的公民!农民还会种粮种菜呐,农闲时还会到市场上去做点儿赚钱的小买卖呢!还可以打工呢!可你们行么?就算你们不在乎什么自尊心不自尊心了,你们那身子板儿行么?搞科技的,一项发明成功,或者接受奖金,或者卖专利,将来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你们又对科技一窍不通,基本上是科盲。你会用电脑么?”
“这……这我不会……”
“连电脑都没摸过,还想到我那儿去?”
“我……我可以学啊!”
“学?说得轻巧!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我先出钱送你去学电脑?”
“你所指出的都对。我们这种人,的确是一身臭毛病,的确等于是废人,的确大事干不了,小事也干不了。可是看在咱们毕竟是中学老同学的份儿上,你还是考虑考虑我的要求,不,是请求。考虑考虑,啊?!”
他厚着脸皮期期艾艾地向对方推销自己,仿佛自己是最次最劣的货物。如果对方不要,就会一钱不值,只好扔到城市的垃圾场去似的。
“不,”对方瞪着他,无动于衷地大摇其头,“你要求我也没用,你请求我也没用。没用。什么时候你缺钱花了,四处借不到了,你倒可以尽管去找我。我会一甩手给你个千儿八百的。千儿八百的算什么?我脚上这双鞋就一千多元。”
对方抬起了一只脚,让他欣赏脚上的鞋。
他献媚地左看右看,啧啧连声地说:“好鞋好鞋!名牌儿就是名牌儿。和一般的鞋看着就是不一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穷在头上,富在脚上。有钱没钱,戴什么帽子穿什么鞋,那是一打眼就能……”
对方落下脚却说:“得了得了,你小子别奉承我了。奉承我也没用。像我这么富有的人,什么奉承话没听过?你几句奉承话就能奉承得我晕头转向么?我不雇你,就是不雇你。我不雇对自己没用的人,这是我的原则!”
他妈的还有原则。
他恨不得一个大耳光朝对方扇过去。但脸面上,却尽量装出笑容。
那实在是一种当面受到羞辱后又不便发作的讪笑。
对方看了一眼手表。那表很厚,表链黄澄澄的,金光闪烁。他有次在大商场的名品专柜见过那种表,标价十三万。
对方说:“我得走了。原本只打算在你这位老同学家里坐上一会儿的,却待了这么久。时间对我很宝贵,探望你纯粹是浪费我的时间。但老同学嘛!浪费时间也不能不见上一面啊,是不是?”
“那是那是……”
对方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本市有我的子公司,经理是我目前这届夫人的哥哥。你以后有急事用车,倒可以给他打电话。你一提是我老同学,我想他会给你安排辆车的。这是他名片……”
对方掏出名片夹,挑出一张,丢在桌上。
“这就走?……”
他真有几分依依惜别起来,仿佛要离开自己家的是鼎鼎大名的财神爷本人似的。
“能不能,把你的名片也给我留一张?”
“我的?我的就不必给你了吧?给你也没用。我行止无常,今天国内,明天国外,你按名片是联系不到我的……”
对方边说边往外走。
他只好相随着送出门,一直送到楼外。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地说些送客的俗话。一层楼梯口的灯坏了,对方踩空了一脚,险些跌倒,嘟哝着骂了句:“你住这是什么鬼地方,如今现代化的猪舍还处处有灯光呢!”
送到楼外,对方也不跟他握手,也不跟他再寒暄几句告别的话,匆匆坐入小车里,小车转眼开走了。
望着远去的汽车,他希望那辆小车里有一颗定时炸弹,将小车在他视野内火光四射地炸上天空,将对方那肥壮的身体炸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
究竟谁将他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出卖”给对方的呢?对方究竟又为什么忙里偷闲地先找到他单位接着找到他家里,非要见上他一面呢?真如对方自己所说纯粹是感情的驱使么?送走那小子他开始对这一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如今四十岁以上的人们很需要某种精神和感情代偿,在现实生活中拥抱不到什么充实得了他们灵魂安慰得了他们感情的东西,便会从过去的年代里东挑西拣一些类似物。就像某些家庭的某些老太太,从柜角旮旯翻出了一个早年的包袱,必定如获至宝,打开来将些绸边儿布片儿摊一炕,重新评估它们的价值一样。于是乎“中学同学会”“高中同学会”“大学同学会”“知青战友会”“干校友人会”什么什么的应运而生。召集人往往是些大亨大款,能安慰得了人们的东西当然首先需要投资需要成本。于是他从社会想到人——难道那刚刚离开自己家的“财神爷”,也心血来潮想当个会长什么的?想当他就当吧,这根本不必我姚纯刚批准啊!是了是了,他正是抱此目的而来的。毕竟我姚纯刚当年是班长啊!当年的班长健在,如今他要当会长的话,即使他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完全可以当仁不让,大概心理上还是难免有点儿取代者的不安吧?所以才来拜谒我实则为了使他仿佛做得厚道?妈的,成了大亨了,成了亿万富翁了,登他中学班长的家门,又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连点儿见面礼都不带,什么东西啊!……不对了不对了,可那小子为什么对“同学会”这种事儿只字不提,哇啦哇啦夸夸其谈地尽说他自己而且当面羞辱我呢?姚纯刚啊姚纯刚,今天你表现得也太有涵养,太是个好脾气的人了!这是谁的家?这是你的家!你邀请过他么?没有!在你的家里,那小子没经你邀请就来了,来了就一屁股坐你对面,尽说些他自己活得如何如何得意的话,尽说些羞辱你是不可救药的废物典型的话,连你希望给他打工的虔诚又可怜的小小请求甚至是乞求都断然拒绝了,你居然还不翻脸不发火还陪着讪笑还说些言不由衷的阿谀奉承的话还低三下四不将他撵出去,你可究竟是怎么了呢?他是大亨是亿万富翁就使你在他面前无地自容连点儿起码的自尊心都替自己维护不住了么?嘿,你呀你呀!……
他疑团百结,越想越不明白。既不明白对方,也不明白自己了。若不是电话响了,他不知会呆坐在沙发上想到几时。
“是纯刚同志家里吗?”
电话那一端,一个女人的声音隐隐传来,仿佛距离他十万八千里之远。声音尽管远,尽管细小,但还是完全能够听得清楚的。他觉得似乎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声音。似乎是,不太敢断定。
“对,我是姚纯刚,你是曲……曲……”
他想说出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名字,遗憾的是她虽然将自己的身子彻底交给过他一次,却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讳莫如深,至分手也没告诉他。所以他说不出来。
“得了,别曲、曲的了,能一下子听出我的声音,我就很高兴了!”
声音极为亲昵,亲昵中充满娇嗔的意味儿。
“当然听出来了!我一听就听出了……”
一经断定对方正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他心中对别人对自己的恼火顿时一扫而光。妈的,大亨成了富豪就得意忘形啊?就以为不是大亨不是富豪的一切男人的生活就索然无味儿完全没有高兴的内容可言了?老子不是大亨不是富豪,不也有一位漂亮的老婆么?你用你那第五位也就是那位三流小歌星老婆换我丰姿绰约的漂亮老婆,我还不稀罕换呢!老子不是大亨不是富豪,不也有漂亮老婆以外的女人意味儿无穷的女人上赶着缠缠绵绵地甜甜蜜蜜地追求和爱慕么?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声音,仿佛能传导某种巨大的自信似的。这种自信一经传导到他心里,他又恢复了一个男人的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觉。
“谢谢你还没把我给忘了!”
“什么话啊!我哪儿能把你给忘了呢?你在哪儿打电话?”
“不告诉你!”对方嘻嘻笑起来,笑够了又说,“在一个神秘的地方呗!”
“你的声音,对我是很大的安慰啊!这会儿听到你的声音,我感到太……太幸福了!……”
“真……的……呀……”
对方拖着长音问,长音拖出很嗲的成分。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至少有一半儿以上是真心话。他好感动于这一时刻她的声音带给他的美好。在平白无故地遭到一位大亨一位大富豪的当面羞辱和蔑视之后,她的声音带给他的美好显得格外宝贵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嗯?”
对方又嘻嘻笑起来。
“因为啊……怎么说呢……坦白说吧,我有心理障碍呀!我觉得咱俩关系搞反了似的,好像我自己是心理病患者,而你是我的心理医生……我这么说你不会产生什么误解吧?……
“喂喂喂,姚纯刚啊,对不起我不得不打断你啊!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我是你的中学同学曲素芬呀!从初一到初二,咱俩一直同桌,还结过‘一帮一,一对红’呐,后来我下乡了,你留城了,咱俩就再没见过……”
原来不是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他还以为是她呢!
曲素芬?……不错。他的中学女同学中是有个叫曲素芬的。他俩是从初一到初二一直同桌。他俩是结过“一帮一,一对红”。可是她下乡后,他再没见过她。妈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平地里她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她又凑什么热闹?……而且她干吗也姓曲哇!
“噢……曲素芬,曲素芬,闹了半天你是曲素芬呀!……”
“那你把我当成哪一个姓曲的女人了?”
对方的语调变得悻悻的了。
“老同学哇,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单位里有位女同事和你同姓,约好了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谈公事。你俩说话声音几乎一样。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单位里的女同事?不对吧?听你刚才的话,她不明明是你的一位女心理病患者么?……”
对方那种质问的口吻,仿佛是一位女提审员在审讯他。
他气得七窍生烟。妈的,究竟是同事还是一位女心理病患者,你管得着么!
曲素芬,曲素芬——他内心里默念着这个陈旧的名字,于是一个又矮又胖,脸圆得不能再圆,眼睛像金鱼一般朝外鼓突的丑姑娘,渐渐地从他的记忆底层浮现了出来。当年她常对他纠缠不休,不是往他兜里文具盒里书本里书包里偷偷塞情书,就是在她自己的日记里整页整页地写些多么多么爱他的既不害羞又热得发昏的话,而且还将日记给别的女同学看,而且不把全班男女生对她的耻笑当成回事儿。结果也常常使他成了众人耻笑的对象。当年她下乡离开城市的那一天,他内心里曾暗暗地快感极了甚至可以说幸灾乐祸极了。她怎么没“扎根”呢?但愿她别再像中学时期一样重新开始纠缠他滋扰他!连一这么想他都会不寒而栗。
“喂,二十多年没来往了,今晚给我打电话,一定有个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他的口吻一转而变得极为冷淡,企图伪装出亲热口吻,竟伪装不出一份儿起码的亲热。
“也没什么特殊原因。孙克到你家去过了么?”
对方的口吻也变了。不是变得冷淡了,而是变得有些不高兴了似的,遭受了他的伤害似的。
“孙克?哪个孙克?”
他一时未能将“孙克”这个名字和刚才坐在他对面的大亨联系起来。
“就是咱们中学的同学孙克呗!他现在可是一位财神爷了。怎么?他没去过你那儿?”
“噢,噢……那小子呀!来过了。胡吹神侃了一大通,耽误了我不少时间。我送走他没有五分钟。怎么?你跟他今晚有约会?”
他成心说出明显的不屑的意味儿,捎带着成心嘲讽了对方一句。
“我哪儿有资格跟人家约会啊!有资格跟人家约会的,那得是什么档次的女人啊!我只不过想了解,你们谈得还投机么?”
“想了解?为什么想了解?”
“这……你看你这个人!想了解就是想了解呗。还有为什么啊?偏问为什么的话,那……我不是总得有个给你打电话的借口么!”
“实话告诉你,我没跟他说什么。他呱呱呱地尽说尽说,我默默地礼貌地听着罢了。你想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也就谈不上投机不投机。你来电话之前我还在寻思,不知他小子究竟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猜结果就会是这样。你的工作单位,是我告诉他的……”
“你他妈的……喂,喂喂,对不起……”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怎么着我也不该在电话里骂你,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单位呢?”
“这你就别问了。我不但知道你在心理所,还知道你当上了副所长呐。昨天班里的一部分同学聚会,是孙克召集的。他从南边儿回来……”
“南边?南边大了。地球以南都算南边儿!”
“具体我也不知是在哪一省哪一市。没人认真问,他自己也没具体说。他向每个参加聚会的同学打听你的工作单位和近况,谁都摇头。我见他问得情真意切的,就告诉了他。他当时记在小本儿上了,可是后来他喝醉了,喝醉了就开始胡说八道了,借着酒把你当众臭骂了一通。他说全班同学他谁都想念,就是不想念你。说非但不想念你,还恨你。说如果有机会见着你,一定当面臭骂你一通。说不因为别的恨你,就因为你在中学时期将全班女同学的心都笼络去了。说他当年就对这种现象愤愤不平。说他当年曾发誓,一旦出人头地,一定和你较量个高低……”
“打架?”
“不是,是要和你比一比男人的魅力。他说他当年教你拉二胡,不过是想沾你点光……”
“那能沾我什么光?”
“他成了你师傅,对你好的女同学,还能不对他也另眼相看点么?”
“这他当年可是打错了算盘。你知道的嘛,你们女同学并没有因为他自称是我学了二胡的师傅,就对他另眼相看嘛!”
“是啊是啊,这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他才记恨你么!我当时很后悔把你的工作单位告诉他。可后悔已经晚了啊!大家临别时,他说他一定要去你单位找你。同学们都劝他何必呢。他却说那就不去你单位了,去你家找你。我真后悔极了,真的。所以你刚才在电话里骂了我一句‘他妈的’,我也并不生气。还是要向你解释,还是要向你表示忏悔,还是希望亲耳听到你对我说句原谅的话。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要不我当时就往你单位打电话通告你,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了。今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儿我就是守在电话机旁,不停地往你单位打电话。终于有一个人接了,才知道你没上班,病了。我问到了你家的电话。白天往你家打了好几次,也没人接。好在孙克并没在你家里当面骂你,我也就放心了……”
“他昨晚那分明是耍酒疯,你又何必当真呢。我们虽然没什么共同语言,可互相还是很尊重的。大小我也是位国家干部,何况还是位搞心理学的学者啊。他那一类人,一旦财大气粗就得意忘形、就张狂,可内心里肯定还是很自卑的。在属于国家高干之列,同时又是特殊专业的学者面前,自己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还是言行收敛、谦虚谨慎的……”
“那我信,那我信……”
对方说得极虔诚,话音里流露出对他的仰慕。
“曲素芬同学啊,你现在生活得好么?”
他有些被对方的忏悔和虔诚所感动了。
“挺好的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啊!”
对方的话音里竟流露出受宠若惊来。
“在什么单位工作啊?”
“菜市场。”
“有空儿的时候,到我家来玩啊!”
“只要你欢迎就行。”
“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能不欢迎呢?”
刚才被大亨孙克击得粉碎的自尊心,渐渐地又恢复了。他想象自己真是一位局级干部,真是一位学者。口气,也随之变得很是矜持了。仿佛认为自己有理由以一种优越的口吻说话,起码有理由以一种优越的口吻跟在菜市场工作而其貌又丑陋的对方以一种优越的口吻说话……
他问,孙克的话是否全系吹牛,水分大到几比几?
她回答说绝对不是吹牛。说绝对没有水分。说千真万确,市里省里的领导,都分别接见了孙克,热情极了,只差没把那孙克供起来。还说:“人家发到了那种档次,完全没有必要吹牛了呀!”
一个“呀”字,使他从对方那句话里听出了成分很高的羡慕的意味儿。
“这时代他妈的太不公平了!”
他不禁又悻悻然起来。那一种口吻,那一种语调,如同发自一个在社会最底层感受着巨大的剥削、受着巨大压迫的愤世青年之口。
话筒那端一阵沉默。
“中学时代,他孙克算老几哇?还偷过班费是不?个人卫生也很差。每次检查个人卫生,老师总派我守在校门口,堵住他,不让他进教室,怕他使咱们班减分儿。考试还经常偷看别人的答卷儿,有次被监考老师发现了,赶出了课堂。你记着这回事儿不?当年他的思想意识就不良,总爱跟你们女生黏黏糊糊的,对不对?……”
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对一个看不见的听众大肆贬低刚被他送走、从内心里被他万分嫉妒的人。他真希望自己是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说那番话的,十二亿中国人都能听到他对一个经济暴发者历史劣迹的揭露。果而如此,那他妈的多么好!
电话那一端的中学女同学,却仍态度暧昧地沉默着。
“喂,喂,你在听么?你怎么不说话?”
他急切地希望,对方不仅仅是在听,并且也参与揭露。
“叫我说什么好呢?你讲的那些事儿,我全记不得了。你怎么对那些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啊?……”
对方的口吻,使他感到,分明地,对方不是“全记不得了”,而是也和他一样,记得很清楚。只不过,不情愿卷入他从过去挑拣出来的话题罢了。
“因为现实太不公平,才勾起我对当年的回忆!”
他几乎在恼怒地对着话筒吼叫了。
话筒那一端又是一阵暧昧的沉默。
“喂,喂,我说曲素芬啊,难道你觉得现实很公平么?”
他妈的,一个卖菜的,怎么竟一点儿要求公平的自觉意识都没有呢?如果连卖菜的都觉得这世道本就应该这样,那中国不就完了么?他这么暗想着,如同许多忧国忧民的人士一样,内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对现实的无奈的悲观。
“也不能抱怨现实不公平。当年他下乡后,吃了不少苦。他吃的那些苦,不是当年赖在城里没下乡的人所能想象的啊!”
对方的话,使他觉得,仿佛是在揭露他自己当年的劣迹似的。当年他这位班长得以留城,乃是因为协助校方动员广大同学“上山下乡”有功。实际他当年等于参与了逼迫许多同学离开城市的“工作”,其中包括逼迫孙克离城。这也正是为什么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不与中学同学们交往的根本原因。他在心理上怕他们。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孙克那小子记恨他,想寻找机会当众当面臭骂他一通,是不无理由的。对方见到了他,竟没臭骂他,甚至对当年之事只字不提,简直可以说是很宽大为怀的态度了。他仿佛被人开始揭露了。于是轮到他自己陷入窘况沉默着了。幸而对方看不到他那种尴尬的表情。
“当年他家生活多困难呀!按政策他本是可以留城的,可也被当年的些个王八蛋逼迫着下了乡。他下乡第二年,他那瘫痪在床的母亲就因为没人照顾早早死了。他弟弟也因没有家长管教,学坏了,犯了杀人罪被枪毙了。他当年没死就不错了是不?返城后这十多年,人人追求的是国营企业和机关单位,接着追求的是大学文凭、房子、职称、职务,都奔着起码混上个科长处长当当。可这些都与人家无缘啊!现实仍逼迫着人家这十多年里马不停蹄地‘跑单帮’,亏一把赚一把地‘拼缝儿’,处处赔着笑脸低三下四地‘搭桥’。人家后来担的风险可比咱们多。你没注意到他缺少了一根指头么?那是‘跑单帮’做买卖时,被黑社会团伙剁掉的。咱们都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这些年,人家又带着十几年的血汗钱,到南边图发展去了。炒地皮,炒房子,炒股票,人家都干过。人家是在南边儿发起来的。如今他的家还安在南边呐!人家此次重返故乡城,就是要见见当年的老同学、熟人、有恩和有怨的人,夸夸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人家混出个样儿来了。这种衣锦还乡的意识人人都会有嘛,可以理解的嘛,是不?再说,人家此次重返故乡城,基本上是以这么一种良好的原则处世待人——有恩的那一定要报恩,有怨的那一定要主动地高姿态地了结宿怨。人家毕竟不是没当面骂你么?那还不证明人家是坚持了人家的良好原则呀?当年我们两家离得近,我见他家境怪可怜的,不是主动去他家给他那瘫痪的母亲洗过几次澡么?老师还为此表扬我呐。可人家一直铭记到如今。我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在家闲待着,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人家一听我说,当即就定下了让我儿子到他在本市的子公司去。每月给开一千多元呐!我和我那口子的工资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才五百来元!人家这不成了我的一位大恩人了么?所以,思前想后,我悟明白了。做人,那还得保留份儿好心。好心,总有天会有好报的。不是没好报,是时候没熬到,你信不?……”
听着听着,在不知不觉中,他竟将电话放下了。
之后,他内心里空落落地坐在沙发上又长久地发起呆来。孙克那小子怀恨于他,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啊!他不禁开始反省。当年他这个班长,曾处处监视人家、欺压人家,无数次当众羞辱过人家。偷班费的事儿,后来查无实据,也许还是一桩冤案。可是当年是他动员几名同学打证言,非要将一项偷的罪名加在人家头上而后快。人家因此差一点点被开除,在学校里始终抬不起头来做人。偷的罪名从此还塞入了人家档案。“文革”中,他当了红卫兵的头头,又百般从中作梗,将人家排斥在“红五类”之外,使人家始终没戴上过红卫兵袖标……
三十几平方米的一个小单元,过时的旧家具,坐塌了弹簧的破沙发,修过的电视机和电冰箱——这一切都曾使他对自己的家心满意足过。然而如今,它们与别人家的同类东西比起来,早已成了令人惭愧的东西。一个中级职称,一把在单位并无任何实际权力可言的副所长的交椅(这把交倚坐得岌岌可危,坐得长久不长久还很难说。靠夫人的外交手段得到的总比不上靠自己的能力获得那么稳妥),一百四十多元的基本工资,外加四十几岁的年龄,和一个日渐与自己怀二心同床异梦,已开始夜不归宿,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可能提出离婚的老婆………这一切组合起来,便是我姚纯刚目前的生活啊!他心里一时又充满了失落感。充满了对自己,以及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和将来的生活萌发的沮丧、萌发的悲哀。它们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惧。这种巨大的恐惧从未像今天这么真实过。因那个叫孙克的小子的造访,而更加真实、更加具体、更加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使他感到有些狰狞,觉得自己仿佛被它咬住了脖子。从前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较良好的自我感觉,仿佛不过是一个自己吹出来的、自欺欺人的肥皂泡。这会儿被别人给弄破了,变成了一滴油液似的肥皂水儿。而他厚着脸皮一言再言地乞求给孙克那小子当催巴当雇员,都被人家坚决地拒绝了!他如果预先知道对方到他家来,其实是要凭着强大的无与伦比的心理优势,当面引起他剧烈的嫉妒,藉以实施礼貌的,似乎富有人情味儿的,含蓄而文明的报复,他怎么也不至于下贱到还厚着脸皮乞求给人家当催巴当雇员的地步哇!如果他并不嫉妒,对方的报复目的当然不能达到。但是他做不到不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嫉妒得想要冲出家门去寻找对方,一旦寻找到了就把对方弄死!寻找不到弄不死对方那么就干脆自己将自己弄死!他不但觉得他自己的内心里,而且觉得他的家的整体空间,都弥漫着稠厚的嫉妒。从内外两方面压迫着他,使他感到非常窒息,大张着嘴仍觉得喘不过气……
你能干什么?……
废人……
你什么时候缺钱花了,尽管找我。我可以一甩手给你个千儿八百的……
但我就是不能雇你。我绝不雇对我没用之人……
对方当着他面说的那些话,像一把钉子钉满在他心上。当时他的感觉不过是麻木,是麻木中的微疼。现在开始剧疼,开始流血了。而当年那个容貌丑陋的曲素芬,那个曾视他为“白马王子”的仰慕者,竟还要替孙克那小子的暴发史大辩其词!……
姚纯刚呀姚纯刚,你又干吗要在电话里和她啰唆半天呢?
这个夜晚真他妈的丧气真他妈的不吉利!
他起身去取来了半瓶酒。它是某一次所长赵胖子需要他陪客,宴桌上剩下的。酒倒是名酒,茅台。赵胖子当时说:“别不好意思,拎走拎走。这是货真价实的茅台,一瓶四百多元呀!”他当时本不愿贪那点儿小便宜的。觉得赵胖子自己不拎走,而当着客人的面,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鼓励他拎走,分明是没从内心里尊重他,是在些客人面前存心将他当成一个小角色对待。酒是赵胖子当时强塞给他的。赵胖子其实对心理学很没兴趣很轻蔑的。这一点他这个副所长比谁都清楚,赵胖子自己有时也不否认。赵胖子不过是借心理所这一条船,扬起风帆驶往自己的海域。赵胖子什么时候会把他一脚踢开呢?赵胖子要借心理所这条船驶往哪里呢?几年之后,赵胖子也会成为孙克那么一位大亨么?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因为近一年来,赵胖子与港台富商们过往甚密。谁也不知赵胖子是怎么和他们建立起关系的。他们当然不是因为心理有问题才认识赵胖子的……
烟已没法儿使他情绪镇定,而酒也没能。
……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八点多了。他是被一口凉水喷醒的。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的脸。她含着第二口水,鼓起两腮,正欲又向他脸上喷。
“别……”
尽管他明明已经醒了,妻子还是将第二口水喷在了他脸上。
他抹了下脸,坐了起来。他竟合衣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沙发前一堆呕吐的秽物,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儿。
妻子看了看已空的酒瓶子,苦笑着说:“你就以这种方式向我证明,序幕已经拉开了么?”
“什么……什么序幕?……”
他口齿含糊不清地反问。
“离婚的序幕啊!先是处处故意摆出不打算正经过下去的姿态,接着是冷战阶段,再接着把这个家搞得我没法儿回来……”
“你!强词夺理!倒打一耙!”
“我强词夺理?我倒打一耙?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咱俩换过来,你是我,我是你,你从外边兴冲冲地一进家门,见自己的丈夫醉醺醺地睡在沙发上,一只脚搁在茶几上。吐得满地肮脏,你的心情会如何?好,好,让应该到来的事情,早些到来吧,幸亏咱俩没孩子……”
“没孩子是你的问题!”
他仿佛终于盼到了一个可以正面冲突正面较量的敌人,立即反戈一击。
“好好好,是我的问题。你别老虎似的冲我吼,我承认是我的问题行了吧?我有罪,我该死……”
妻子一边说,一边脱光了衣裙去擦身。衣裙袜子往沙发上乱扔。乳罩扔到了他脸上。“大款”王相中是个像某些女人一样喜欢往身上洒各种香型的香水儿的男人。她可不想被“临时丈夫”闻出自己身上有别个男人的异味儿。离婚要离得占理。她想,丈夫说得不错,她很善于倒打一耙。刚回到家里,自己不是已经动用倒打一耙的战略战术,占了三分理了么?这个序幕的拉开不是对自己很有利么?而且等于是他拉开的……
他则又隐忍地、屈辱地保持着沉默了。同时赶紧清除自己的呕吐物。明明地,他有充足的理由向她提出疑问、质问和抗议的时候,她三言两语地,往往就将道理全扳了过去,“转败为胜”。结果使他处于有理说不出、有理也似无理的境地。于是他只有本着“和为贵”的夫妻原则争取较体面的妥协。
“卫生间的灯坏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好意思说知道!知道为什么不买个灯泡换上?”
“心里是想着来的。可工作一忙,忘了……”
“那证明你老了。你说怎么办吧?”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传出她在半明半暗中的解手之声。
“什么怎么办?”
“别装糊涂!你老了,我可没老!我不喜欢老夫少妻的关系!”
“可我才比你大几岁!”
“那证明你未老先衰!”
“诽谤!我未老先衰?你太昧良心了吧?哪一次在床上我没把你侍候得死去活来的?”
“你又吼!我跟你好声儿好气儿地说话,你总恶声恶气地冲我吼个什么劲儿啊?夫妻间连话都没法儿好好说了,还能长久过下去么?”
他被她的话噎住了。从卫生间的门缝儿瞪着她蹲坐在马桶上的身影,恨不得将她拖出来揍一顿。
“你不拿好眼色瞪着我干什么?干么?对享受女人的身子都轻车熟路了,对女人解手还惊奇呀?”
他气得一脚将卫生间的门缝踹严了。
冲马桶的水声……
突然她尖叫着从卫生间冲了出来,赤身裸体冲到他跟前,但是却双手叉着腰。浑身上下,附着棉花团似的大量的肥皂沫。
她叫嚷:“连马桶堵了你也不弄弄吗?”
“我还没进去过,我怎么知道堵了!”
“你!”
“你一回到家里,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找茬儿跟我吵。”
他以一种悲哀的口吻说,那种表情看去活似一个受气包儿。
“哼!”
她双脚水淋淋的,显然马桶里溢出了水。
“亲爱的,往后你脾气好点儿行不?我头疼得厉害,你就当你照顾我一次吧。谁家的马桶没堵过哇,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我自己通通不就完了嘛……”
他显出更加可怜的样子,低声儿下气儿地说着些希望获得体恤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够糟的了,他不愿今天晚上仍在沙发上睡。倘若他真将她激怒了的话,那么他就甭指望晚上睡在床上了。何况他现在感到饿极了,他还等着她做顿有汤有菜的饭给他吃呢。
他望着她,努力使自己的目光温柔又哀怜。
她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吭又进了卫生间。他的“哀兵政策”似乎使剑拔弩张的局面有了和平的转机。
他头确实很痛。清除尽了自己的呕吐物,他又开始涮拖把拖地,拖过了地自觉自愿地收拾屋子。几天没擦过灰了,哪儿都一层灰。他企图像一位好丈夫那样自我表现一番,为的是讨妻子个笑脸。明明有理他妈的变成了没理,那就索性装出没理的样子吧!不就是妻子一夜未归么!这有什么呢?两夜三夜、四夜五夜未归,从根本上说不还是自己的老婆么!好比谁家的马桶都堵过是一样的事儿嘛!如此这般的些个事儿,一当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小事儿一桩嘛!何况,妻子昨夜是否真的和别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不过还是他的猜疑,并没有什么确凿的根据。而自己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之间发生的勾当,却是无论怎样抵赖也发生过的事儿。即或妻子昨夜真的和别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两厢抵消,不是也等于自己和自己的老婆谁都没背叛过谁么?
妻子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她擦身后,又穿上了脱下的衣裙。见他在收拾屋子,脸上也就有了几分宽恕之色。
“早上吃点儿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炸酱面吧。家里没菜了,只好吃炸酱面。”
“行。”
“昨天家里来客人了?”
“没来。”
“那这桌上的名片是谁的?”
她将小坤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一边点数钱钞和各种票据,眼睛一边瞅着那名片。它反面儿朝上,她嘴里试着想拼出反面儿的英文。可毕竟还没到那水平,拼不明白。
“来是来过一个人,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我中学时代的同学,班里最没多大出息的同学。到南方发了点儿财,说在咱们市还有个什么子公司,给我留下张子公司经理的名片……嘿,这类人,不过是赶上了时来运转的年代,要不一辈子得在社会最底层压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第一遍并没有将地拖于净,于是转身去取了拖把来又拖。仿佛要将“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留下的看不见的脚印,从绝对清洁的意义上拖得一干二净。
而她整理完钱钞和票据,拿起了名片。
“这家公司我听说过。”
“唔?”
“它的母公司确实是一家资金雄厚的个体公司。”
“唔?”
“那老板至少有上亿元的资产”。
“唔?”
于是他们以互相研究的目光彼此注视。在他的注视之下,她渐渐地微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太……”
“我太怎么了?”
“你太那个啦!”
“太那个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内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不!”
他狠狠将拖把掼在地上,真的咆哮起来了。
“你不吼就不会说话呀?好,就算你不明白,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是多么可笑。人家有一亿多元个人资产,可你却说人家是‘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如果有一亿多元个人资产的人都不值得一提,那么你不是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么?你多大言不惭啊!你怎么就能有这么良好的感觉,在自己老婆面前说一个有一亿多元个人资产的男人不值一提?”
“住口!”
他觉得出自她口中的根本不是话语,而是钉子。她只要一张口,它们就会一束束地喷射,带着强劲的力度。于是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似的,全身被射满了钉子。许多钉子射透了他的身体,而另外许多钉子则射在他心上、射在他肝上、射在他咽喉里,总之是射在人体最娇贵最要害的器官。他感到她比孙克那小子更可憎,对他所造成的伤害,也比孙克那小子造成的剧烈得多……
他扇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一边脸,瞪着他,目光愕然又委屈。而她的嘴,却在冷笑。这就使她的脸,那一时刻看去特别古怪。仿佛已不再是她的脸,更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爱看的一张脸,而是由两个别的女人的脸上下拼成的。
他凶恶地斥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这个荡妇!你这个婊子!说,你昨天夜晚陪哪个狗男人鬼混去了!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你的性操练场哇?我是你法定的丈夫!你以为我是大傻瓜,心里什么都不寻思啊?别忘了我是搞心理学的!你在我身上操练得轻车熟路了,好在别的狗男人床上花样翻新对不对?我掐死你!”
他咬牙切齿凶神恶煞般向她扑去。
她机敏地一闪身,逃到卧室去了。他扑至卧室,她将门关上了。
他如同一只刚从麻醉枪下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的狼,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蹿入客厅,摔碎一两件小东西,一会儿又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蹿至卧室门前,挥起拳头擂门,飞起脚踢门,发出可怕的咆哮。他在厨房里操起菜刀,欲砍卧室的门,可举高了,却没往下砍……
后来他就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一角,无声地哭泣……
他哭够了,又跑到卧室门口去,哀求她开门,哀求她出来,说些自己不够冷静、望她宽恕的话,还啪啪扇自己的脸……
“咱们和好吧,和好吧!我骂你那些话都是气话啊!我不该打你……我承认我自己无能。我承认行不行?可我愿意无能的么?我不当什么狗屁副所长了!我也要想办法调到哪一个公司去………当个经理助理,或者副经理,每月挣几千元钱……我会去求我那位成了大亨的中学同学,他会欢迎我替他工作的……真的……你开门吧……我已经在门口给你跪下了呀!……亲爱的,我们近来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争吵呢?我再也不对你吼了……我保证!你一不高兴,你一用那种瞧不起我的眼光看我,你一对我说些轻蔑的话,我就感到六神无主,感到世界末日马上要到来了,感到活得太死皮赖脸太没意思了……”
他真的跪下去,伏在卧室的门上哀哀哭泣。
经久,门无声地开了。她的双腿刚一出现在他眼前,就立刻被他紧紧地抱住了。那情形,如同一个遭遇到海难的落水者,于将要灭顶之际,紧紧抱住了一块礁石……
一股女人对男人、妻子对丈夫的怜悯的温情,顿时软化了她的心。她眼中一热,滚下几滴泪。她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起了他的脸,泪汪汪地俯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