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天晚上,她独自逛入一家酒吧。七分醉三分不醉的,又逛到了一家舞厅去,发泄地跳到后半夜,并将一位舞伴儿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四年多将近五年的性寂寞性损失,一总地在那一夜获得了补偿。虽然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但他相貌堂堂,高大,强壮,性欲充沛,并且极善于温爱女人,使她感到了近乎空前的满足。
当他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腰,仿佛在自己家里自己睡惯了的床上沉睡着了以后,她吸着了一支烟,用细长的手指撩拨缠绕着他那些天生卷曲的头发,在台灯的光下细细端详他的脸。这是一张线条分明的脸,是一张经得起她端详的、惹她喜欢的男人的脸。
于是她想——我真傻。我为什么不结婚呢?尤其是在这种没有了工作的情况之下,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闲置”起来呢?有钱的男人们并不只对没结婚的女人发生兴趣啊!恰恰相反,他们对于结了婚的女人,对于别的男人们的漂亮妻子,其兴趣不是往往更大、其占有的野心不是往往更其强烈么?何况,正如我不在乎结婚一样,我也是不在乎离婚的女人嘛!我随时可以为有钱的男人离婚的呀!只要有钱的作用,离婚不是已经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了么?……
事实上,促使她耐心地说服自己结婚的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成了失业者,而是基于她对性的需要。这一种需要之对于她,在久经四年多将近五年的限制和压抑之后,一旦重新勃发,那一种强烈之极的来势,是她自思根本不可能靠了自己的主观自律心理,再重新将它禁锢起来的。好比一株被玻璃罩扣住的植物,一旦取下玻璃罩,它的枝叶直接享受到阳光与自然界的空气,便会恣肆而生,葳蕤而长,不复再可能用那玻璃罩扣住了。
于是她将他弄醒,伏在他身上,脸对脸地俯视着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还算喜欢你。”
他说:“这我丝毫也不怀疑。”
“太自信了点儿吧?”
“不是自信不自信。好多女人都喜欢我,我心里清楚这一点。”
“你是干什么的?”
“反正不是当官的!”
“我知道你不是当官的!回答我!”
“水暖工。”
“什么是水暖工?”
“就是维修下水道、暖气管的。”
“结婚了没有?”
“没有。”
“有对象没有?”
“没有。”
“想结婚吗?”
“当然。”
“想跟什么样儿的女人结婚?”
“漂亮的,尽管我是工人,但我的相貌在这儿摆着,是工人我也不能太委屈我自己呀!”
“那好,我也正想结婚。我的相貌也在这儿摆着,我也不能太委屈我自己。咱俩结婚吧!”
“……”
“觉得我还不够漂亮?”
“……”
“你看我这儿怎么样?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家了吧?只要和我结婚,你就是这儿的男主人。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同意,就接着睡;不同意,就立刻穿上衣服滚你妈的蛋!”
赤身裸体躺在她床上躺在她身旁的水暖工,像一条小狗瞪着刚丢给它一个汉堡包吃,待它吃完了想将它抱在怀里消遣抚弄的陌生人,一时不知究竟该龇牙好,抑或该摇尾巴好。
“快做选择——滚,还是同意?”
“你……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是干什么的也不重要。如果你打算滚,何必多问?如果你打算接受我的建议,倒是该由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水暖工便是当年的姚纯刚。他没有立刻就从她那儿滚蛋,于是他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对于渴望配偶的男女,结婚是传统的游戏,然而又是人一生毕竟做不了几次的游戏。每个男女都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不管他或她内心里怀着怎样的动机,在最初的时日里都会被新婚的甜蜜所陶醉。何况这一对儿正处于性狂欲躁的年龄。对姚纯刚而言,如此之意外如此之顺利如此之容易之便当之快捷地便成了丈夫,而且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丈夫,是他连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可以说他是懵里懵懂地就跟她结了婚,又懵里懵懂又乐不可支。他是个童男子,虽也曾干过扪香偎玉的勾当,但那都是肌肤之亲范围以内的勾当,从没敢深入到性关系的“禁区”。一方面是没遇到过无偿地对他彻底开放“禁区”的女人,另一方面是没遇到过姿色上乘的女人。非是姿色上乘的女人,他总觉得不值得自己冒险。怕被对方纠缠住,最后不得不做一个自己并不真喜欢的女人的丈夫,一失足成千古恨,结婚前甩不掉,结婚后更甩不掉,从此委屈了自己一生。在这一点上,他是个较理性的男人,并不“见腥就下口”。被曹菂带回她的小窝那一个夜晚,他获得了第一次性方面的满足。他将那一个夜晚看成一次性演习的机会。为了证明自己起码是一个“上等兵”,他使出了一个养精蓄锐久矣的男人面对一个姿色上乘的女人,在那种时刻通常都会不遗余力的浑身解数。三分之一靠本能,三分之一靠性激情,三分之一靠从杂志和小说里读到过的性爱描写片段的间接经验。三个三分之一加起来,使他在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床上,表现得无懈可击和极其出色,起码使她感到是这样。她自然是和他相反的。既不是什么玉女更非淑女,但是她不得不在心中暗暗承认,他是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所有男人中,最令她心满意足忘乎所以的一个。总而言之,是最棒的一个,最不忍割舍最弃之可惜的一个。她想,照她父亲的话说,如果无偿地将自己奉献给许多男人,只为了换取一时一刻的一些小小的人生欢乐,确实是一种对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的浪费,那么完全地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闲置”起来,不同样也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浪费么?何况在监狱的大墙内,她已被法律硬性地“闲置”了四年多的时日!出狱之后,又被自己的野心要求着,靠了理性的限制,自己将自己“闲置”了半年多!两段时日加起来,五年多啊!与其一味儿地将自己“闲置”着,何如找一个临时的丈夫?而要找一个临时的丈夫,那么眼前身边的这一个,堪称是百里挑一的了。不是的么?他年轻、高大、体魄健壮、相貌英俊,在性欲方面强盛得如同一头永远处在发情期的种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过是一个水暖工。在认识他之前,她甚至不知“水暖工”是干什么的,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水暖工就水暖工吧,“过渡阶段”嘛,临时性质的嘛,万万不可以求全责备的呀!
当她以要么这样,要么那样的坚决无比的,没有调和余地的态度提出同他结婚的“合理化建议”,当年的水暖工姚纯刚当时内心里顿起疑团。但他很快想通了——在立刻滚蛋与同她结婚之间,只有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才选择前者。她会是一个杀人犯么?他判断女人的经验告诉他,当然不可能是的。当然也不可能是通缉犯。女骗子?他是城市中的“无产者”,没有什么可被骗去的。他的全部“财富”是他的年轻和英俊,而这不消说是她根本无法骗去的。她既非杀人犯也非通缉犯又不大可能是女骗子,不是白骨精不是迷信故事里披了美人皮迷惑男人为的是要吃男人心肝的厉鬼,那么他干吗不同这很漂亮的女人结婚啊?何况她有两室一厅的一套房子。这么一套房子是他自思自己在十年内无论如何也弄不到手的,除非杀死某一房主或某一家子人强行占据。房子也是他结婚的最大的最现实的问题。一想到结婚这件事儿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房子问题,一想到了房子问题就愁得头痛,连结婚这件事儿都因此而变得不那么美妙了。尽管城市里现如今已有商品房出售,但最便宜的,一居室且无厅的,也得六七万元啊!别说六七万元,他这个水暖工连六七千也掏不出。没有房子,自己再爱得不行也爱自己爱得不行的女人,又怎么能跟自己结得成婚?有这么一套房子而且愿意同自己结婚的女人,他还没碰到过,不知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怎么样才能将她寻找到,找到了也只怕绝没有眼前身旁这个女人这么漂亮。何况她这一套房子里已经应有尽有,处处显得舒适又温馨。婚后这里不就是自己的家了么?一分钱没花,一夜之间,很漂亮的一个老婆有了,宽绰舒适又温馨的一个家有了,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是撞上了大运了么?一百个男人里有几个幸运者能撞上这样的大运?幸运宠爱着的男人一辈子又能撞上几次这样的大运?
当年的水暖工姚纯刚,也曾向往着能傍上一位女“大款”或富婆。如今的小伙子,十之八九都存在过这样的向往,都做过这样的美梦。他偶尔也向往向往,也做做,其实是很顺乎时代之潮流,很符合时代之精神的。否则,倒是未免显得迂腐,未免在观念上太落伍了。不过他的愿望的标准并不太高,能有个二三十万元的女人,在他看来就已然是“大款”了。这样的女人,只要容貌居中,又抬举他,他是随时准备“应聘”的。女人的姿色,属于男人的精神需求;女人的钱财,属于男人的物质需求。他这个“无产者”男人,一向就是这么“一分为二”地评价女人的。在“精神”与“物质”之间,他有时是一个“精神至上”主义者,有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观念经常摇摆,很不稳定,更谈不上有什么坚定性。但在本质上,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精神至上”主义者。也就是说在一个姿色上乘的女人和一个其貌平平的女“大款”之间,他还是更愿做前者的丈夫的。当然啰,如果后者虽其貌平平却不仅有二三十万元,竟有二三百万元之巨的话,或者竟是一个大资本家式的富婆的话,他到底选择后者死乞白赖地“傍”将上去,还是仍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前者,那就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大准的事儿了。因为他倘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选择,连他自己也说不大准的事儿,我们也就没什么极充分的根据,判断他肯定怎样或不怎样。我们只能就事论事,一事一议,实事求是地指出——和曹菂的结婚,在他觉得是非常走运非常幸福的事。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收敛了心思,不再做“傍”大款或“傍”富婆的梦想,整日里喜滋滋乐陶陶地沉浸在对她的甜蜜的温爱之中,觉得能同这么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终生厮守、白头偕老,也不枉托生为男人一场了。
那么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看出,他和她是有太大的区别了。于她而言,即使在成了他法定的妻子以后,也还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一种夫妻关系,不过是她在追求终生幸福的“过渡阶段”不得不迈出的一步。迈出这一步,乃是为了退一步进百步啊!乃是一个追求终生幸福的很漂亮的女人的谋略啊!即使在夫妻俩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深吻软偎,翻鸾倒凤蝶乱蜂狂之际,她内心里依然会存在着隐隐的失落。甚至恰恰是在那样一些恣情肆欲之时,那一种隐隐的失落从性爱的迷乱癫狂中更加显现出来,好比潜艇升出水面。
唉唉,你这个可意的冤家!你这个相貌堂堂的水暖工哇!你怎么就不是一位年轻的大富豪呢?冤家,冤家啊,如果你是,我们又该算是多么美满幸福的一对儿呢?
每一次性爱的充分满足之后,她都要连吸两三支烟,静静地重新拼对起被性爱的风暴撕碎的野心和向往的帆。他几次地伏在她身上,双手搂抱着她婀娜的腰肢,将头枕在她丰满的胸脯上,问她想什么呐。她总是用手指缠绕着他那天生卷曲的头发,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想,或者默默地还他极温柔极甜蜜的一吻,应付过去。他以为是她的习惯,日久天长地,再也就懒得问了。
按照她的要求,他们没有举行婚礼。但租了一辆崭新的气派的“奔驰”,在许多邻人们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各自穿上最体面的服装,双双坐入车里。“奔驰”车头,自然是披绸缀花的。她以此种方式,向邻人们宣告——她已经做妻子了。“过渡阶段”也要有个“过渡阶段”的样子,“临时丈夫”万不可以使别人看出来是临时的或往临时的方面去猜测。其实那“奔驰”只不过在市内兜了一大圈儿,最后又兜回到邻人们的目光范围之内,时间约等于在某大饭店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的时间。她的目的达到了。人们接受了她由独身女子而妻子这一事实,同时接受了她的“过渡阶段”的“临时”性质的丈夫。接受的态度友好中带点儿羡慕,有谁看到一对儿金童玉女般的新婚夫妻的身影双出双入会不羡慕呢?
他们的最初的关系是如胶似漆的,仿佛彼此渴望了百年似的。她如同一块木炭被丢进了水盆里,每一个变为碳的同时形成的气孔,都最大限度地吸收着“过渡阶段”的幸福,或曰最大限度地吸收着一个“临时”性质的丈夫所能给予妻子的情爱和性爱。仿佛若不最大限度地吸收,便明显地吃了什么亏似的。又好比在过去的年代,一个孩子到卖糖的摊床前去买糖时的情形。如果孩子付的不是几分钱而是一毛钱,卖糖的往往更懒得细数糖块儿,也有意要装出慷慨的样子,会破例地对那孩子说:“你抓吧!一把能抓去多少算多少。”于是那孩子便将五指分张到最大的程度,贪婪地伸入到盛糖的盆里……
她的贪婪之中包含有极大的补偿心理。五年多了,五年多了啊!五年前是由于男人们而被判刑入狱的,五年后她要从她的“临时”丈夫身上成倍地讨回她的损失。她需要得越多,则越发觉得自己的实际损失远比自己想象的巨大得多。她的需要的频繁和强烈,有时甚至使他暗暗惊讶,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认为这是由于她太爱他了,他往往一边满足她一边还心里满怀感动。何况事实上一个女人对性的饥渴式需要又往往和对一个男人的爱那么相似,相似得连心理学家也难以区别。再说于她而言,这一种饥渴式的滥饮暴食般的需要之中,也确有那么几分爱他的成分。倘若他有着一千万元存款,那么她对他的爱无疑地准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百。
然而一个家的内容毕竟不单单是性,做爱之余总还是需要做饭吃的,于是就少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菜这类需要,于是又归结到了钱的问题。他原先是个挣得不算少的水暖工,每月工资三百余元。星期日和大多数晚上,再揽点儿私活儿,又可以挣三百余元。但是和她结婚以后,她坚决反对他星期日和大多数晚上再干私活儿,她要他天天晚上在家守着她、爱她。一想起服刑的四年多那些又孤独又空虚的夜晚她就不寒而栗。现在终于有一个自己不但不反感而且情有所钟的丈夫了,她岂愿再受孤独与空虚的煎熬?尽管是“临时”性质的。唯其是“临时”性质的,她才更要时时刻刻体会到他存在的价值和好处。
有一得必有一失。于是她不得不亲自出去挣钱,像蚂蚱似的,从这一个单位跳到那一个单位,从这一个公司跳到那一个公司。短则干上两三个月,最长也干不到半年的时间。因为没有她很喜欢干的工作。更进一步更彻底地说,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上任何工作任何职业。职业和工作,对她实在是万不得已迈出的一步。好在是“改革开放”的时代,单位多起来了,公司也多起来了,为她蚂蚱似的跳来跳去提供了先决条件。其实,在钱多钱少的比较而外,她还有一个隐秘的动机——那就是希望在跳来跳去的过程中,有幸结识上一位“大款”。二三十万元在她看来,是不配被称为“大款”的。这一点她比她的丈夫的认知档次高多了。起码也得有二三百万元的男人,在她看来才算是一个有钱的男人。可这座城市“改革开放”的步伐太滞后,一些个体行业私营公司的老板,皆属些个小老板。连“中不溜儿大”的,也就是说有一百多万元的老板都不多。不多的几位,不是年轻而丑,就是年老而奸。她根本瞧不上他们。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她洁身自好。实际上在跳来跳去的过程中,她和那些“中不溜儿大”的有钱的男人,年轻而丑的也罢,年老而奸的也罢,都发生过了性方面的关系。倒完全不是由于性的需要。家里有一个上乘的丈夫,在性方面为她提供的服务也是称职的,一流的,上乘的。是由于钱的需要。她厌恶他们,极其厌恶他们。如果将他们和她的“临时”丈夫姚纯刚相比较,她认为他们只配被视为劣等人。尽管他们是经理或老板什么的,而他不过是水暖工。但是她并不因厌恶而坚定地拒绝他们。只要他们给她的钱是她认为不低估自己身价的,那一种极其厌恶的心理便是她甘愿克服的了。在她和他们的目的各自达到以后,她则毫不动摇地辞他们而去,唯恐自己被纠缠住甩不开。这也是她频繁地蚂蚱般地跳来跳去的原因之一。在自己任由他们摆布的时候,她心底往往会升起一股不平,一种愤懑,却不是为自己。因为她觉得,在自己和他们之间,钱已经找平了关系。是为她的“临时”丈夫姚纯刚。这世界究竟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了呢?他那么英俊那么相貌堂堂的男人当水暖工,而他们却当经理或老板什么的。她认为这世界是出了毛病了。我们也难怪她这么想,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的情形确实如此——不仅仅是她这个女人,连我们也很难见到一位我们喜欢的个体行业的老板或私营公司的经理啊!我们有时装出喜欢他们的样子,尊敬他们的样子,也确实是因为他们的钱在我们和他们之间起作用啊!
有一位广告公司的六十多岁的瘦得像一根棍儿似的经理,曾雇用她当了一个多月的秘书。他招聘的原是一名业务接待员,见了她的面之后改变初衷。于是她成了秘书,于是某一天他在她临下班之前,暴露了他的“醉翁之意”。
她问:“你真想?”
他说:“真想真想。要不我能让你当秘书么?”
“希望我白奉献?”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我保证下个月给你加薪!”
“我怎么知道我下个月还愿意在你这儿当你的秘书?”
“这……我给现钱我给现钱!……”
“多少?……”
“二百!”
“二百?你到早市上去找一个摆摊的乡下女人碰碰运气吧。”
“我指的是一次。一次二百!”
“你以为我愿意和你有第二次么?”
“那……你说多少?”
“五百。”
“五百?咱们那打字员怎么样?二十岁还不到!够鲜嫩的吧?我每次才给她三百!”
“她在能不能使男人满足这一点上,她给我当学徒还不够资格呐。”
“好好好,五百就五百!别耽误工夫了,跟我走吧!”
就如同谈一桩买卖一样,双方都开门见山,直来直去。这已是她第好几次和雇佣自己的男人进行这一种内容的谈话了。第一次她还有几分羞耻感,不知该如何开口。不事先将钱数砍死,要在手里,怕被白白玩弄一次,吃了亏无处讲理。但她的那一位老板却比她坦率得多,两眼盯着她,手指在桌面上敲点着,很有耐心地说:“别不好意思。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价太高,我也是完全能理解的嘛。商品时代嘛,一切都讲究一个市场经济的原则嘛!……”从那一天她开始意识到,其实许多人已经变得比她五年多以前更没有羞耻感可言了。她已经显得有些落伍了。五年多以前,她和男人们的关系,尽管混乱,尽管堕落,尽管无耻,尽管也有钱或物在起作用,但毕竟还没有堕落到、无耻到如同谈一桩买卖的地步。如果她也像现在被教成的这样在当年跟那些男人直言不讳,她想,连他们肯定也会脸红,吭吭哧哧不知说什么好的。而他们当年是被指斥为一些外表斯文的流氓的呀!当年他们给她钱给她物,那都是在事先或事后。在事先是作为情感的必要铺垫,在事后体现着希望维护住那一种关系的意愿,并往往包含有回报和取悦的成分。真的,回忆起来,她认为那绝不仅仅是“关系”,多多少少的,总还有些许情感因素在内的。而且,当年的那些男人们,也尽量不将给予她的钱物和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扯在一起。她自己也尽量不将这两件事扯在一起,所以也不曾细想过吃亏不吃亏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现在她却学会了这么想。因为现在企图从她身上获得色性满足和宣泄的男人们,首先摆出的便是要花钱买她一次或几次的嘴脸。一方面既要摆出花得起钱的嘴脸,一方面又暗存着“少花钱多办事”“不花钱也办事”的鬼念头。
她觉得,好色的男人们不但多起来,而且在“德性”方面无疑是大大地“退步”了,对他们所要猎获的女人的态度,变得更加无耻了。她又觉得自己则大大地“进步”了,渐渐地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的色相和零售自己的色相了,再也不会凭一时的高兴一时的冲动,白白地向他们奉献自己了。她常想,在某位可能将自己的色相“专利”买断的有钱的男人之前,自己对自己经营点儿小批发小零售,也实在不失为明智之举呢!
她那六十多岁的、瘦得像根棍儿似的老板,将她带到了他的一处隐秘住所。住所倒是一处很不错的住所,然而“关系”却进展得很不顺。责任并不在她这一方面,完全在他那一方面。因为他那平素一向用补药滋养着的“性龟”,缩头搭脑,使他达不到目的。
第二天她朝他要钱。
他冷笑着说:“你撇闪得我昨天一夜没法儿入睡,还想要钱?我不向你索赔精神损失就够给你面子的了!”
她也冷笑。一边冷笑,一边从襟怀里掏出一条裤衩,挑在指上让他看。他一眼看出那是他的,欲夺。她手疾眼快,赶紧又揣入了襟怀里。
接着她抱起了他桌上的一台电脑,抱着就走。她走到门口,想了想,站住了。
他说:“没胆量抱走吧?”
她却不是没胆量抱走,而是要连打字键盘也捎上。
她说:“你有胆量就找我要去。只要你敢。我连你的裤衩一块儿还你。”
她抱着它们,坐出租汽车回到了家里。
“临时”丈夫姚纯刚问她是哪儿弄来的?她说是老板的,允许她抱回家来学打字的。
过了些日子,没人找她要,她便将它卖到了寄卖店。人家给她开价四千。她说甭蒙我,再不值钱也是台电脑,才买不久,崭新的,怎么着也能卖八九千啊!人家就笑了。人家说这是名牌,一万也能卖出去。可那得有主机啊!说得她连连顿足,后悔当时没连主机一块儿抱走。又一想主机那么沉,想抱走也抱不走哇!于是也就不那么后悔了。
她将三千元存入到了自己“小金库”的存折上。剩下的一千多元,给“临时”丈夫买了一套较高档的西装和几盒“男宝”什么的滋补品。还剩下的三百多元,两人美美地“撮”了一顿。“撮”了一顿之后又去跳了一场舞。舞场内的红男绿女,似乎皆因他们这一对儿的风度翩翩而暗觉逊色,自愧弗如。那一晚上他们大出风头,实际上成了舞皇和舞后。她那长久被压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一次满足。他也同样。回到家里,余兴未尽,放上一盘音带,又你依我偎地跳了两轮。当夜床上的“节目”,更是投入无比,那一番情浓爱切,实难描述。
她从来也不曾因自己背着他的勾当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过渡阶段”的“临时”丈夫嘛,依她想来,是不存在什么“忠”与“不忠”的。但她的每次勾当都了结得很“干净”,绝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她很照顾他的情绪,很照顾他的自尊心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她认为如果自己做得不妥,使他知道了,那就等于严重地伤害了他了。她还是很不愿伤害他的。勾当多了,经验也就越积累越丰富了。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倒也从没引起过他的疑心。再说,一旦将“经济效益”确立为首位原则,“关系”倒也简单多了。一次一清楚,再次再议价,倒也没碰上过既没钱又死乞白赖地纠缠她的男人。她对这样的男人们非常严肃,非常善于用她的冷艳的面孔警告他们——请勿犯我!我不是等闲女人,不是好惹的。而有钱的男人也不必纠缠她,只要给钱,纠缠的过程便多余了。
渐渐地,她那“小金库”存折上的钱数,一日日增加了,由一万而两万而三万。消费水平也提高了,生活的物质内容也丰富了。于是他认为该要一个孩子了。自然地,遭到了她的坚决反对。她从来也不曾反对过他什么,但在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上,她几乎同他闹到了翻脸的地步。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孩子两个字,你就变得仿佛我存心谋害你似的?”
他困惑不解,甚至因而显出无比沮丧的样子。
“亲爱的,难道你不明白,一个女人,尤其一个漂亮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很快就会老的呀!你愿意我早早地就老了吗?”
“可结了婚的女人都该接着做母亲吧?漂亮女人也得做母亲吧?难道咱们永远不要孩子啦?那咱们到老年靠谁赡养咱们啊?……”
“谁说永远不要孩子啦?不是不要,是晚几年再要!晚几年再要还不成么?”
“那……到哪一年要?”
“你呀你呀!我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要孩子也不是你生,是我生。所以你才不替我考虑,只管急着要。五年,咱俩再过五年没拖累的小日子不行么?有了孩子拖累,夫妻间的性生活周期都受影响,这是咱俩的共同损失嘛!五年后我保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我要女儿!”
“好好好,那就给你生个大胖丫头!”
她很会哄他。
于是他也就不再提要孩子的事儿了。从此耐下心来,期待着五年后当父亲……
她则依然蚂蚱似的,东跳一槽,西跳一槽,更加强烈而焦灼地希望,在跳来跳去的过程中碰上一位很有钱的男人。平时听人们说道起来,似乎很有钱的男人有的是,似乎谁都认识几位。而真要寻找他们时,却会发现他们并不那么多,并不那么容易找到。尤其是一百万元以上的“大款”,在这座经济始终不振的北方城市,数量恐怕只有市人大代表们的几分之一。也就是说,你可能不经意间便认识上了一位市人大代表,但你不经意间认识的“大款”,却往往是吹牛者、冒牌货,充其量是个“小款”。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曹菂终于认识了王相中。她私查暗访,最后确信了他是一位“大款”。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大款”们虽在不断地产生着,但似乎总比不上漂亮的乃至很漂亮非常漂亮的女人们产生的多。他们是一个一个地产生着,而她们是一代一代地产生着,因为他们产生的基础乃是中国这个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她们产生的基础则是中国众多的家庭。她们十八九二十来岁就开始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地参与对“大款”们的“猎获”运动了。这种现实日渐使她感到了竞争的空前剧烈。一个男人一旦成为“大款”,立刻就会被一群美女所包围。她觉得时代的发展趋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了。再虚度几年光阴一无所获的话,她就人老珠黄了。于是她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追求目标,拥有一千万几千万元的“大款”无缘相识,也就只能明智地退而求次了。于是王相中被她“相中”了。这是一种很无奈的决定,带有委曲下嫁的意味儿,甚至带有战略撤退的悲壮意味儿。她为了认识上他,先认识上了他的司机的小姨子的对象的什么什么亲戚,总之是八竿子也搭不上的一门子亲戚。她通过了耐性的考验,也精心设计了一些必要的情节和细节,为的是使他在还没见到她之前,便对她产生足够的兴趣。最成功最巧妙最奏效的一招是——她为他“垄断”的一个女孩儿充当义务化妆师和服装师,使那女孩儿每次见他时,化妆发式和服装都迥然有别于前一次。当然还教给了那女孩儿如何更加博得他欢心和满足的情爱技巧。他在每一次具有新鲜感新颖感新奇感的欢心和满足之余,免不了要询问那女孩儿“包装”自己的水平和情爱技巧大“进步”的原因,于是那女孩儿反过来又成了她的义务广告员和宣传员。那女孩儿自是对她满怀感激的。于是经由那女孩儿之口,她完全占领了他对一个女人的想象之阵地。于是他央求那女孩儿引见他认识她,而她则连续推托了三次。于是使他希望认识她的迫切心情成了对他的一种折磨。再加上有他的司机起着另一方面的广告员和宣传员的作用,最后使他到了严重的单相思的程度,不见到她则不知如何度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才开始见他。那一天她将自己“包装”得非常典雅,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也都端庄娴静得无可挑剔。仿佛一位不愿施铅华脂粉不愿接近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的少妇,又羞怯又局促又惶恐不安,似乎是从禁律严明的天国的一个家里背着丈夫偷偷溜到下界的一位仙子,为了医治他的单相思,她已是在冒天国之大不韪了。她只和他单独待在一起五六分钟就走了。呷了几口茶,交谈了几句。那也算不上交谈,无非是他问,她答。甚至干脆低着头,摆弄着手指,缄口沉默地点头或摇头……
于是他着魔了。他送给那女孩儿金戒指,送给司机名烟名酒,可怜兮兮地央求他们,无论如何,再成全他一次,再促成机会和条件,使他再见到她一次。
他再见到她时,诧异地发现她的头发剪短了。剪得非常短,削得也非常薄。那一种别致的发式,和她所穿的那条有背带的蓝粗布的旧短裙,白袜子,带扣绊的黑布鞋,使她看去宛如一名清纯的女中学生,而且是五四时期的。是的,除了发式很现代,她整个人儿焕发着一种五四时期新旧文化水乳交融的韵味儿……
第一次见面,她根本没允许他接近她。他一起身接近她,她就如一头警觉的小鹿似的,也防范地起身,装出想要逃开的模样。她伪装自己的技巧一向是相当高明的,以至于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清是否在伪装。
第二次她允许他隔着桌子抓住了自己一只手,只允许他抓住了一小会儿。
她走时,他轻轻扯住她的挎包带儿,说出一个日子,请她赏脸,陪他吃一顿夜宵。仿佛她如果不答应,他就会扯住她的挎包带儿不放。
她羞红着脸,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你不能不羡佩她伪装自己的技巧。装羞自然是一般女人都会的小伎俩,但装到真的脸红的水平,那就非是一般善于伪装的女人所能达到的了。
那一顿夜宵之后她大功告成。这第三次见面她才化了妆,化得很淡。在他的频频相劝之下,她喝了些酒。她有酒量,极限是半斤高度白酒。凭着这样的酒量,她是有实力向男人们挑战的。不过她那一天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才几小盅低度洋酒过后,便脸红起来。她是个天生沾酒便脸红的女人。脸红不等于便是醉,这一点她自己最清楚。正因为清楚,她才不化浓妆。酒晕媚于浓妆,更显得人面桃花了不是?而且也能明显地传达给他一个“醉”了的讯号。妆化得很浓,酒晕的媚红嫣容,不是就衬托不出来了么?那一时刻她真是一双杏眼将乜斜,两朵红霞上面腮。把个王相中看呆了,瞅傻了,心猿意马,欲旌摇荡,早已不能自持。
于是他将表面看去似乎是醉了,其实内心里比他更清醒的她,带到了他的公司里。他不敢将她往家中带,因为家中有一个凶悍的老婆,也不敢将她往宾馆饭店带,因为那些日子“扫黄禁娼”正在风口浪尖上。好在他在公司有一间休息室。休息室里床、沙发、卫生间,应有尽有。
他一关上门,拉上窗帘,她就显出了荡妞淫女的本色。靠佯装出的醉意掩护,她将她那一种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千娇百媚。
结果是他恨不能融化在她身上。
对于他这一位“大款”来说,女人纯粹是宠物,是玩物。但是,那些太容易“垄断”的女孩儿,没有一个能长久地维系住他对她们的宠趣和玩兴。他往往觉得她们太“现代”了。“现代”得使他和她们的“关系”,无论在平常还是在床上,几乎全没了或可称之曰“游戏的奥妙性”的那一种成分。那些女孩儿也的确是些“现代”得不能再“现代”的女孩儿。她们如同一些又特殊又敏感的蚌,敏感得只要男人们轻轻一触碰她们,她们的壳就一下子张开到了最大的程度。而不像真正的蚌,一经触碰迅速将肉舌缩回蚌壳里,同时合紧蚌壳,非撬而不得开。当然,她们也不是“现代”得没了原则,敏感得没了区别。她们的敏感只对有钱的男人作出反应,她们的壳只为有钱的男人随时张开,她们基本上没有“意味儿”。或虽有“意味儿”,也只不过是本能的,先天的。并且一经被男人“实践”,就消弭了,退化了。一览无余地趋于同一简单化概念化了。所以她们那种若有若无的“意味儿”,是根本经不起王相中这位“大款”反复咀嚼和品咂的。他总觉得她们太像盒饭或方便面,充其量算是汉堡包、三明治、比萨饼什么的。他虽然容貌粗俗,在“消费”女人方面却又是一个挺细致的人。他更喜欢那种沙锅式的、火锅式的、鸡尾酒会式的或高档自助餐式的女人。总之他宠厌了玩腻了“大排档”式的女孩儿们。
而她使他感到是一个一身兼备多种风味儿的女人。她一番似清炖沙锅,一番是麻辣火锅,一番如同一场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鸡尾酒会,一番好比是任凭他大快朵颐的内容丰富的自助餐。
她离去后,他暗暗发誓——若不变她为自己的老婆,枉有一百多万了!他简直无法再容忍她居然是别人的老婆了。这“大款”也有“大款”的危机感,到处“打野食”毕竟不是长久之事,它耗心思花时间费精力又损钱财。而且,他觉得自己早已将那些“大排档”式的女孩儿们分析透研究透了。她们的人生刚刚开始。她们的姿色,在她们自己看来,好比是“金边证券”,只会越来越升值绝不至于在这个刚刚开始的极端商品观念大泛滥的时代一朝贬值。她们不过是通过他在实习,在实习过程中吸取教训积累经验。他对她们的“垄断”不过是一种假象。她们一旦认为自己的实习期该结束了,一旦遇上了比他更有钱的男人,马上就会翻起脸来轻蔑他的。他已经四十七八了,他明白自己不太可能在聚敛金钱方面有什么大的发展了,明白这时代赏给他的机会,已经被他用得差不多了。他需要一个漂亮的老婆,取代他那个凶悍的丑老婆。每当他将这一念头流露给那些女孩子们的时候,她们无不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其他。
于是,曹菂的出现,又一次触发并坚定了他换老婆的念头。偷偷摸摸防着老婆背着人的拈花惹草的勾当,每每使他感到羞耻。转眼就会过五十的。一过五十,你不承认自己老,你装出年轻的样子,你毕竟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啊!再有钱,也是年过半百的有钱的半老头呀!换老婆的事,不提到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高度来认识,是不行了啊!只争朝夕只怕还都有点儿晚了呢!他不愿换一个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当老婆。她们漂亮他也不愿意,她们非常愿意他也不愿意。因为她们大多是习惯于被宠被眷爱的。而他,却常常希望反过来,自己也被一个女人宠被一个女人眷爱。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女孩儿们,尤其是“现代”得不能再“现代”的她们,是没法儿又是老婆又是情人又是母亲的。她们最投入也扮演得最好的角色是情人,充当老婆的水平就已经次之又次之了。要希望她们同时还是男人、尤其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人的母亲式的女人,那不是太难为她们了么?再说,自己毕竟是一位拥有百万余元的“大款”,一位拥有专雇司机和私有宝马车的经理。老婆不但应该漂亮,还应该有风度。年龄太嫩了,一般是仅有风情,谈不上风度的。缺少风度,甚至完全没有风度,社交方面,“公关”方面,“大款”夫人的身份,岂非显得太轻飘了么?
在他看来,曹菂真是又漂亮又有风度!
何况她床上的风情,与那些女孩儿们相比,又明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头枕着她那样的女人的胸脯小憩片刻,哪一个男人都会觉得自己变小了,变成孩子了。那是多么美妙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哦!
他真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和她成了一对儿。他和她,一个有钱,一个有貌,难道还不该算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么?难道还不该算是比翼鸟连理枝般的一对儿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窍,绕着她身前身后,纠缠不舍地也随她而去……
和他的心情与心思恰恰相反。她离开他后,并没回家,而是到公园里去了。夜幕笼罩之下的公园里,清幽得如同梦境。她形只影单地坐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池水,一阵悲怆涌上心头,忍不住忽然放声大哭。
她感到她的人生好暗淡、好凄凉。感到这世界对她不公平到了极点——它生出了那么多有钱的男人,派生出了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它将那么多有钱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捏和到了一块儿,使她们因了他们的几千万甚至几亿财富而显得更加漂亮,并且活得贵妇人似的、王后似的,却只将一个有钱的男人中的“小不拉子”留给了她这个漂亮的女人!而且是她煞费苦心一招一计巧妙设计自己钓上钩的!而且素质粗俗其貌不扬!才是个有一百多万元的男人!一百多万元啊,刚起步的档次啊!还不够买两辆名牌车的呐!他妈的这一座该诅咒的落后的城市!它“改革开放”的步子也迈得太小太慢了啊!要是迈得大迈得快,一往无前地迅猛发展,何至于连个拥有几千万私人财产的大老板都没派生出来呢?也许并非没派生出来?也许他们已经存在着了?也许在这一天,在这一个晚上,正有比她幸运的女人钓他们上钩?内心里的一切悲怆感一切凄凉感,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五个字,那就是——失落和沮丧。这乃是高度得意和极度膨胀的获胜心理同时产生同时消退后的那种失落和沮丧。哭声和眼泪是这两者之间的巨大反差造成的结果。好比一名歌星、演员、作家或专利发明者,刚刚签完一份足以令自己欢欣鼓舞的合同,可是马上又意识到,别人签的合同,包括某些名气远不如自己的人签的合同,酬金岂止高出自己十倍百倍时的情形。想要撕毁合同吧,自己的付出将一无所获;承认这合同吧,自己分明又太亏了。何况这不是一次“小买卖”,是一次“大买卖”,是终生合同。非是发生一次“关系”收一次“劳务费”那些小勾当的性质可比。要是能有一个人去商量商量请教请教多好啊,却没有值得如此信任的人了。是的,没有谁再能为她指点迷津了。曾经有过的一个人已死了,就是她的父亲。那一时刻她备感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活得那么孤独。岂止孤独而已,简直可以说是孤苦伶仃啊!像一个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呵护的孤儿……
她很晚才回到家里。
“临时”丈夫姚纯刚见她神色异常,关心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才回来?
她撒了个谎,支吾过去了,接着便洗澡。幸而安装了热水器,洗起来方便。然而她却觉得无论怎么洗,身上还是有些黏黏的。那个强奸了她的男人的口水,仿佛已渗入到她的皮肤里面去了。
当丈夫在被窝里狎爱她的时候,她转过了身,冷淡地背对着他。
“你怎么不高兴了?”
他有些奇怪。
“我累了,别烦我!”
她将他挤出了自己的被窝。
“可……我有点儿想呢!”
“你想我不想!”
愚蠢的姚纯刚,直至那一天、那一时刻也没有怀疑她可能对他有什么不忠的行为,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过渡阶段”的“临时”丈夫。他只不过感到非常扫兴罢了。
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暗暗做出了决定——没有离婚和没有再嫁之前,她的身体,应该更多地属于王相中这位有一百多万的男人,而不是更多地属于这一个“临时”丈夫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开始为前者预先守节了。不,恰恰相反,她认为一百多万是绝对地不足以束缚她那样要求自己的。就情爱的愉悦方面而言,她当然地更倾心于后者,也就是她的“过渡阶段”的“临时”丈夫姚纯刚。他的胸膛是宽阔的,是运动员的那种胸膛。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音乐,一手托着小巧的烟灰缸,一手夹着一支细长的“摩尔”烟吸,对她来说一向是很安泰很舒适很惬意也很美妙的时光。而“大款”王相中是一个窄胸膛的男人——扁平,完全没有胸肌。但是肚子出奇的大,是脂肪堆积的结果。肉囊囊地鼓凸着,并且横向“发展”。从胸到腹的情形,如同搓衣板的一端扣了一口大号铁锅。是的,用铁锅形容很准确。因为他的肤色是褐黑的。经过日久天长烟熏火燎的铁锅扣过来,锅底儿便是那么一种颜色。她的“临时”丈夫姚纯刚的臂膀是有力的。有力而长,搂抱着她的时候,能将她搂抱得很紧很紧。臂从左边搂抱过来,左手竟能捂到她那一边的乳房。当然右手也同样能。她被他那样搂抱着的时候,尤其是在被窝里被他那样搂抱着的时候,内心里总有一种迷幻感。觉得仿佛是被两匝温柔的环,将他们牢牢地箍住了不可分开。每当她洗完脚,她也常喜欢让他抱上床去。有时他正在做什么事,稍一迟缓,她还撒娇作嗲,装嗔怒状。连她自己都能感到,他抱她是抱得特别轻松的。“大款”王相中却是一个短胳膊的男人。其实不只胳膊短,哪儿都短。身材短,腿短,手指短,脚趾短,连他那男人的阳具也短。起码她亲身的感受是短的。和前者做爱,那快感每次都是异常强烈的,有时甚至达到两次高潮。而和后者发生“关系”的过程告诉她,成了后者的妻子以后,再也别指望体验性方面那种要死要活的快感和高潮了。虽然只有一次,过程也足可证明了。“大款”王相中也想向她显示男人的雄风,也想把水淋淋的她从浴室里抱到床上去,却没达到目的。一是他那两条短胳膊根本没有力气抱得起来她,二是他那肉囊囊的扣着的铁锅般的肚子太碍事。可他还非常逞能,结果和她一起摔倒了,磕青了她的膝盖。每天早晨,她一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一张相貌堂堂的浓眉大眼的男人的脸,或者男人的宽肩阔背。当然是“临时”丈夫姚纯刚的。单就体貌而言,他是她所有体验过的男人中最令她眷恋不舍的一个。一想到成了“大款”王相中的妻子以后,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将会看到一张长着两条短眉毛,一只巨大的狮鼻的粗俗不堪的男人的脸,她就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但是,要由一名水暖工的妻子,摇身一变而加入消费名品精品豪华商品的一小部分中国女人的行列,而过上那种不愁挣钱又能够大把花钱一掷千金万金的生活,就必须成为“大款”王相中的妻子。成为他的妻子,就必须首先能够从心理上生理上接受他这个“物质实体”之人,必须习惯于面对他的短身材短腿短胳膊短手指短脚趾窄平的胸脯肉囊囊如铁锅倒扣的大肚子,习惯于他那张长着两条短眉一只巨大的狮鼻的粗俗不堪的脸。不但必须习惯面对,还必须由习惯面对到习惯观赏。不但要习惯自己对他的观赏,也要习惯他那双充满色淫的眼睛对自己的观赏。不但要习惯他对自己的观赏,还要习惯他那双十指又粗又短生长着黑黑的汗毛的手对自己的爱抚,习惯他那张总有股浓重的口臭味儿的嘴对自己的吮亲咂吻,习惯他用某一只脚又短又肥的脚趾在她身体的某一敏感部位逗痒痒玩儿……是的,这一切她都必须作为前提予以接受,都必须习惯,都必须从习惯中教会自己体验出愉悦。正如人们在生活中常说的——如果要那样,必须要这样。
那么,她必须从开始反感同床共枕的丈夫姚纯刚起要求自己,她必须开始克服对他这个在“物质实体”方面堪称优良的男人的眷恋。在两个“物质实体”之间,她必须完全颠倒以前的心理的和生理的接受倾向,必须完全颠倒态度的和情感的亲逆从属。也就是说,她开始这样设想并说服自己——就让我假定这两个男人是两条不同的狗吧!如果“阿纯”——这是她对她的“临时”丈夫的昵称——是一条英姿勃勃的狼狗的话,“大款”王相中则好比一条丑陋难看的“沙皮”狗。尽管我曾很喜欢狼狗,其实我也是可以很不喜欢狼狗,要求自己产生对狼狗的反感,转而去喜欢“沙皮”狗的。“沙皮”狗不也是名狗的一个品种么?不是也有很多人以养着一条“沙皮”狗而引以为豪么?足见丑狗也有丑狗的可欣赏之处,可爱之处啊!
这女人是那么善于说服自己。每当她要下一个决心,她总能很成功地说服自己,并且“创造”出一套理论支撑自己的决心。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临时”丈夫姚纯刚,莫名其妙地、如坠五里雾中地遭到了自己爱妻的冷漠。他每每扪心自问,反省是不是由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因而伤害了她的感情。反省也只能枉自地反省罢了,并没有改变她对他的冷漠。再说他左一通反省右一通反省,当然是觉得自己太无辜。不过他既不质问,也不流露委屈,更不表示抗议。他涵养极佳地承受着被冷漠的处境,更加殷勤体贴地在日常生活中关怀她、照顾她,更加谨小慎微地察言观色,曲意逢迎。
在一方糊涂一方明白的情况之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她一直未提出离婚,因为“大款”王相中那边还没离成。她认为离婚的难度在对方那边儿,不在自己这边儿。只要对方离成了,她自己这边儿是会较顺利的。她估计到她的“临时”丈夫会惊愕,会伤心哭泣,会哀哀乞求,会万分不舍痛不欲生。但也就是这些男人的表演而已。他绝不至于骂她绝不至于打她绝不至于和她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虽然他只不过是一名水暖工,但却是一个较自尊的、顾脸面的男人。最后他一定会本着这样的一个原则——好离好散。夫妻不成仁义在。几年的“过渡阶段”的夫妻生活,她早把他分析透了,研究透了。
在她的提议下,由“大款”王相中暗地里周旋,花了五万多元,将姚纯刚办到了“华夏心理研究所”。她认为这样能为她提出离婚做好有益的铺垫,彻底解除她的良心内疚和情感负担。钱真是好东西。它不但能使一名水暖工摇身一变成为心理医学工作者,而且能在短短的两个多月后,由勤杂员继而摇身一变成为副所长,还同时拥有了与副所长的身份相适应的副高级专业职称和证书——心理医学副研究员。姚纯刚自是对妻子感恩戴德的。他并没往别处多疑多想,那不是太有负妻子对自己的一片爱心了么?也没有推测到,在自己这种奇迹般的命运转变过程中,有钱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以为完全是由于她交际面宽广了,活动能量巨大了。心中不但感恩戴德而且钦敬有加自愧弗如:漂亮女人办事容易嘛!这年头,有些漂亮的女人靠自己的姿色什么事儿办不成啊!为自己的丈夫谋到了一份较轻闲的职业,有什么值得自己多疑多想的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老婆松口了?”
我们的女主人公和“大款”王相中,这一次幽会是第二十一次。但是第一次双双在“爱人楼”抛头露面。接到他的电话,她拦住一辆出租汽车就匆匆赶来了。以前他们不敢到“爱人楼”来。他对他老婆心有余悸。她虽然没见过他老婆,但早已从他口中了解了许多。也时时存着份高度的警惕,唯恐在“爱人楼”这种敏感的地方,被他老婆觅踪而至,众目睽睽之下公演一场丑剧。所以她坐在车里始终在寻思——他的“大款”情夫为什么邀她到这里来?下了车之后她得出结论了——除了他将要当面告诉她他妻子已经同意和他离婚了,难道还会另有原因么?那么今天该是一个值得她和他在一起共同庆贺的日子了!“爱人楼”当然是最有庆贺意义的地方了!所以她一听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句话,便喜滋滋乐陶陶地举起了酒杯。
“她没松口。她是根本不可能松口的。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明白。你心里也应该明明白白。”
他的第二句话,使她举起的手和杯,定在了他和她之间。她万万没料到他又会如此说,听了第一句话之后的惊喜,和听了第二句话之后的灰心丧气,将惊喜从她脸上一扫而光。她的微笑顿时从脸上消失了,表情古怪地僵住了。
而他自己却擎起大杯,一口气饮干了一大杯冰镇扎啤。
“那你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当然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啰!你急什么?”
他放下杯,又动筷子去夹海蜇皮。
她也抓起筷子,赌气猛拨了他的筷子一下,将他夹起的海蜇皮拨得掉了一桌子。
“你还有心思吃喝!我也告诉你,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两头儿做妻子,她眼泪汪汪地说。一半是促他,一半是心里话。的确,日子一长,她累了。两个男性“物质实体”对她的需求都那么大,对她的欲念都那么强,好像在占有她方面进行着一场孰胜孰败的竞争似的,使她常觉穷于应付,常觉要被拖垮了似的。
“你生气了?”
“人家天天都在想你!”
“真的?”
“你再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永远也不理你了。我要恨你一辈子!”
她任眼泪在脸上流,不拭。
“你说你想我,怎么个想法儿?”
他色邪地盯着她的脸,挑逗地问过后,吸起烟来。
“不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
“爱告诉不告诉!告诉我也不稀罕听。你那王八蛋老婆不松口,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消息算得上是好消息!”
“你不稀罕听,今天可就白来了。”
“不听不听!”
“告诉我宝贝,怎么想我?想到什么程度?”
他放下烟,隔着桌子抓住她一只手,用他的两手攥着,还低下头不停地亲吻着。
“你没听别人常说,人想人,会想死人的。尤其一个女人,想她的心上人……”
她凭着自己训练有素的高超的技艺,伪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他严肃地仰起脸,郑重其事地问:“要是我永远也离不成婚呢?那我也拿我老婆没治啊!”
她相信了他的话,一把从餐桌上抓起了西餐刀,威胁地指向他:“你敢耍我,我就敢找机会杀了你!”
幸而他们是坐在单间里,否则她的举动定会使一些人目瞪口呆的。
他笑了,又亲吻了她的手一下,缓缓放开她的手后,盯着她的脸说:“这我就放心了!”
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真会随时一跃而起,一刀捅向他心口。
他的话,他的前一句,等于是用一个大气球将她悬在空中,唤来五彩云霞环绕着她,却在她恍如成仙的想入非非的情况之下,弄破了那气球,使她朝一处冰窟口坠落似的。
他轻轻拍着指短而粗的双手,又说:“好,好,很好。今天我太高兴了。看到你动真格的,别提我这心里多高兴啦!宝贝儿,你一动真格的,我就相信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这对我很重要。要做我王大款的夫人的女人,光漂亮不行,还要有那种非嫁给我王大款不可的坚定劲儿!我很欣赏你刚才那句话……”
她困惑了,懵懵懂懂地问:“哪句话?”
“就是刚才那句嘛!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你说——‘你敢耍我,我就敢找机会杀了你’,是吧?你这句话,让我见着了你真心属我的坚定劲儿!现在让我告诉你那个好消息——我不用和我老婆闹离婚了……”
“……”
“我原打算,给她个十万二十万的。房子,儿子,都归她。她不打算要儿子,那就由我抚养。她嫌钱少,我也可以咬咬牙,跺跺脚儿,再加给她十万!可现在,事情变得简单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用不着舍去我那两套单元打通的六室一厅的房子了,更不用给她钱了……”
“她……她会那么心甘情愿?”
“她岂会那么心甘情愿啊!要想叫她真的同意离婚,只有一个前提,就是房子、儿子,一切家产和我那一百多万,全归了她!而一脚把我踹出家门去。现在么,她心甘也罢,不心甘也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总之是碍不着咱俩的美事了!”
“她……”
“她死了。”
“你骗我……”
“这我能骗你么!今天早晨死的。更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死的,我是今天早晨得到的信讯。一得到信讯我就到处打电话找你,好使你早一点儿听了高兴。可一白天到处打电话找不着你。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
“你……”
她不禁心动过速,手脚发凉。
“你想哪儿去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想问是不是我杀了她,对不?我杀她干什么呀!杀人那是犯死罪的事儿。咱能干犯死罪的事儿么?没听说这么句话?法网恢恢,那是疏而不漏哇!我若杀她,还能和你恩恩爱爱地过下辈子么?咱俩不是海誓山盟了要白头偕老么?”
“那……”
“想问那她是怎么死的,对不?她不是到黄山去了嘛!你不知道?我并没跟你说过么?她忽然心血来潮,要将黄山、华山、泰山、峨眉山什么的都旅游遍。要在所有的名山大川都留下纪念照。还要到每一座名山大川的名刹古寺去还什么愿。这不是赶上儿子正好放假么,也带儿子去了。结果呢,在第一座山就出事儿了。从‘鲫鱼背’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就遭遇到了半路剪径的……”
“遭遇到了什么?”
“剪径。这你都不懂?就是拦路抢劫的。听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两个拦路抢劫的都黑布蒙面。不但抢了她的挎包,抢了她的高级照相机,还把她推下了山崖。你说她那么胖,上‘鲫鱼背’干什么呀!这不是命里该着么?儿子亲眼目睹的呀!所以呢,我再也不用为离婚难这件事儿头疼了。小姐,再拿酒来……”
于是服务员小姐又端上了一大杯扎啤。
“暂时没你什么事儿,去吧。”
于是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小姐微笑着深鞠了一躬,旋即退出。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竟有几分替他老婆的不幸难过起来。
而他,看去自是如释重负的,擎起酒杯,又一口饮了半杯酒。
“难道这不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消息么。”
“……”
“说呀,是不是?”
“是……”
“这叫天遂人愿啊!老天爷体恤咱俩,所以亲自出马,替咱俩来了这么一个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为的是使咱俩这一对儿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不?”
“……”
“说呀,对不?”
“对……”
“那,咱俩该不该举杯相庆?”
“……”
“怎么又不开口了?本应高兴的事儿,你怎么阴阴郁郁的呢?”
“该……”
于是她赶紧也举起杯来。
“笑一笑。”
于是她笑了一笑。
“笑得甜蜜点儿嘛!”
于是她尽量笑得甜蜜,并和他撞了一下杯。他对自己老婆之死的幸灾乐祸,渐渐使她完全放下心来,完全相信他老婆的死不是他一手策划的了。如果是,他的表现肯定是悲伤。这是个常识性问题。他一点儿也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如释重负,恰恰说明不是。不是就好。真他妈的,我倒是替他老婆难过的什么劲儿呢?他老婆不死,我能这么顺利地顶替了他老婆,成了他夫人么?他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天遂人愿,天遂人愿啊!全世界那些大富豪们的老婆一下子都死绝了才好呢!那属于我的人生机会就多极了!……
她这么一想,便真的高兴起来,也有食欲了,于是动了筷子。
他夹了半只猪蹄放在她盘儿里。
“我不啃这东西,看着就够!”
她想把它夹回去。
他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她的筷子:“哎,要啃要啃!这玩意儿有美容的作用!”
完全为了讨他欢心,她用手抓取着啃了起来。
“我也等不及了啊!”
“等不及什么?”
“瞧你问的!这还不明白么?你也得快点儿离!”
“我这方面简单,你希望多快就有多快!”
“那今天回到家你就提出来吧!”
“行!”
“算了,你今天别回家了!”
“那我在马路上过夜啊?”
“到我家里去!不,应该说是回咱们的家去!”
“我倒是很想去。我还不知道咱们的家什么样呢!可你老婆刚死,你儿子会怎么想?……”
“儿子不是还没回来么!我派公司的人替我接儿子了,叮嘱要带儿子继续旅游几天,冲淡冲淡儿子心里的悲哀……”
“真是这么想的?”
她乜斜着他,故作媚态地问。
“你心里既然明白我究竟是怎么想的,还问什么!”
他弯下腰,从餐桌下抱起她一条腿放在自己膝上,也不用餐巾擦擦抓过猪蹄的手,就摩挲起她的大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