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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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这一白天,他们都待在家里。彼此厮守着,谁也没出过门。

十点半左右,他才吃上她做的早饭。自然是炸酱面。他吃得很香,接连吃了三大碗。

“饱没饱?没饱我再煮点儿?”

“饱了,饱极了!”

“我看那是因为你饿极了。”

“对,我饿极了。”

“我不在家,就饿着呀?就不能自己动手做点儿什么吃呀?”

“能。”

“能?能还饿着!”

“不想吃自己动手做的,就想吃老婆给做的。不管做什么吃,老婆做的都比自己动手做的吃着香。”

“你呀,你被我惯坏了!”

吃过了实际上等于是午饭的早饭,他们就身偎着身,头挨着头,躺在床上说话儿,仿佛并没吵闹过似的。那一种双双慵懒的亲热劲儿,正如老百姓常说的——两口子吵架闹着玩儿。

“昨天赵胖子非用车把你接到所里去,为什么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找上门儿来一位心理病人。赵胖子赶鸭子上架,交给我负责接待了。暗中说是为我好,给我一个业务实践的机会。”

“就你?你也能替别人解除心理病症?”

“是啊,所以我说他是赶鸭子上架么。我觉得自己还需要别人来帮着解除心理病症呐!”

“我看也是!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年纪?”

“和你差不多的岁数。”

“漂亮么?”

“还行。”

“还行就是漂亮的意思啰?”

“不丑的意思。女人味儿挺足的。”

他原本想撒谎说是男的。但为了引起妻子的一点儿猜疑和嫉妒,就实话实说了。近来常是他因了妻子的什么话什么行径而疑心重重妒意多多,他感到自己太吃亏了,感到于自己不公平。他也企图使妻子尝尝猜疑和嫉妒这颗苦果的滋味儿。

果然,她一下子翻过身来,双手撑着床,支起上身,一只随时准备蹿扑的猫一样瞪着他。

他得意地笑了。他故作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以矜持的口吻说:“亲爱的,你别这么瞪着我。这件事和人家是男是女没任何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她仍猫似的瞪着他。

“只和所里的经济利益有关系。”

“她长得什么样儿?”

“谁?”

“我还能问谁?那女人!”

“脸像兔子。”

“脸像兔子?哈哈哈哈……”

她笑起来。在床头搁板架上,摆放着一只大白兔,绒布做的。她将它拿在手里,端详着,边笑边说:“脸像兔子?……”

他这才想到,她是属兔的。因此她喜爱兔子,他本是无意之中说出“脸像兔子”这句话的,没料到会使她发笑。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听说另一个女人脸像兔子大觉开心。他感到被羞辱了。毕竟,昨天使自己受到空前巨大的诱惑,并和自己在所长赵胖子办公室里的床上云雨癫狂的并非一只兔子,而是一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是真正的女人。女人和兔子是完全两回事儿的东西。何况他已经开始认为,一个女人的脸像兔子未必不可爱。

她看出他被她笑得有些窘,也多少有几分不悦了,便忍住笑,伏在他身上问:“你生什么气啊?”

他反问:“我的话有什么值得笑的?”

她不正面回答,再问:“腿呢?”

他说:“我又不是体操教练员或选美评委,注意她的腿干什么?”

她仍不正面回答,将一条腿缓缓抬起,笔直地竖立着,一边自我欣赏,一边继续问:“比我的腿更吸引男人们吗?”

他恶狠狠地说:“她没有双腿!她是一个残疾人,坐轮椅!这你满意了吧?”

他的恶狠狠的口吻自然是装出来的。这会儿,有漂亮的妻在枕畔身旁,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幸福的男人,是一位十分幸福的丈夫了。就算是中央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同时都在宣告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他也不会相信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可怕了。他的目光不禁望向妻子那条笔直竖立着的腿。他望着,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大约永远是他漂亮的妻子。她等于是他最宝贵的财产。即使他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只要有他的漂亮的妻子在身旁为伴,一文不名的穷和无家可归的流浪,都不算是什么不幸的事了。他望向妻子那条腿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欣赏和赞美的成分,并且顿时变得温柔极了可爱极了。

“宝贝儿,”他又说,“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女人的腿,比你的腿更美,对男人更具有吸引力。”

于是他不由得在心中将妻子的腿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腿加以比较,比较的结果是妻子的腿更令他一瞥而怦然心动。因为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腿尽管也修长,可是肌肉太紧,肤色也不够白。而妻子的腿既修长又丰满,膝部以上白得像白绸,柔软得仿佛没有骨骼,简直可以卷起来似的。当他和妻子做爱的时候,当她用她那双柔软得仿佛没有骨骼的双腿夹住他的腰的时候,他每每觉得自己变成了妻子的一部分。那会儿就是有一支枪筒抵着他的太阳穴,他也不愿从她身上爬起……

“别耍杂技了!”

他示意她将那条笔直竖立的腿放下,她乖乖地顺从了。再说她那条腿也竖立得累了。她的腿缓缓放下但还没放到床上时,他坐起来托住了她的腿,继而搂抱住了它,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亲吻着,用自己的脸贪恋地偎贴着……

她哧哧地笑,眼睛开始亮得炯炯发光。双唇一充血,变得非常红润。她全身一下子释放出了大量的性讯号。她娇声嘀嘀地说:“你到厨房拿刀去!”

他一愣,奇怪地低问:“拿刀干什么?”

“我把我的腿砍下来。要不你一搂抱住人家的腿就不放开,却不理睬人家这张脸了!”

他笑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那条腿。临放开之前,还轻轻在她大腿内侧皮肤最白皙最润软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使她夸张地尖叫了一声。

“疼嘛!”

她哧哧地又笑,模样儿更加淫荡。最淫荡之时也是最可爱最美之时——这一点,是这个女人和许多女人不相同的地方,也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和许多漂亮的女人不相同的地方。正是在她最淫荡之时,她那漂亮女人的一切可爱之处一切美点,都极端地生动起来,更加显得眉黛唇红,更加显得明眸皓齿,更加显得人面桃花,梨窝浅显……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却未等他吻到她的唇,她已双手捧住他的脸,狂吻起他来,吻得他喘不过气儿,仿佛要把他的内脏由他口中吸吮到她口中,吞咽到肚子里去。他懵懵懂懂的,迷迷幻幻的,就被她扯入了熊熊的欲火堆里。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衣服,究竟是自己脱光的,还是被她剥光的,更不明白她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赤条条的了。在对面墙上,挂着一小块壁毯,早已着满了灰尘,他和她都曾说过几次该洗洗了,却谁都懒得洗,仿佛“该洗洗了”完全是说给对方听的。上面的图案是太极八卦图。他觉得那据说包罗万象的图中的两条鱼,开始扭动起来,并且由肥壮变得苗条起来,活跃地扭动着互相绞缠起来。

他似乎一下子对八卦图有了全新的领悟。它刺激了他,使他无比亢奋,使他体内的每一根最细微的神经和每一条最细微的血管都膨胀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雄伟的巨人,浑身充满了淫力。他闭着眼睛,想象着在他身下发出一声声快感吟叫的并非只是他的妻子,还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是由两个他所喜欢的女人合成的一具躯体,温软又鲜活,在床上不停地扭过来又扭过去。这一种想象也使他自己的快感到了极点。他不愿睁开眼睛,唯恐一睁开眼睛想象就消失。而只有在那种想象中,他才觉得自己正进行着的事配说成是“做爱”,否则只不过就是一次“房事”而已。

“看着我……看着人家嘛……”

她在吟叫的间歇娇语呢喃。

他佯装耳聋。

他就是不睁开眼睛。

“哎呀,什么味儿?”

经她一说,他也闻到了一股焦味儿。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垂身床下,却仍压着她,目光四处寻视,以为是自己将没掐灭的烟头扔在了地毯上。

“不在地上!在台灯旁!”

他抬头一看,竟是她的薄丝裤衩罩在了烟缸上。烟缸里暗燃着的一截烟蒂使它冒起烟来。他扯下那不幸的东西,蹿到厨房,丢在水池里,放一股水浇湿了它。

重新躺在床上,他从刚才的想象中回到了现实中,一时又充满了困惑。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大白天的,你忽然……”

“是我忽然,还是你忽然?”

“反正……我觉得是你挑逗我的结果……”

“我挑逗你的结果?这人哎!”

她噘起嘴,佯装嗔样,背转过身去了。

“看你,又耍小脾气了不是?!”

他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

“刚才……好么?”

“好。”

“真好假好?”

“当然真好!我觉得好不好,你还看不出来呀?”

于是他倦倦地笑了。毕竟是一次倾心竭力的“战役”,他感到自己消耗极大,仿佛整个身体都变轻了。

于是她也倦倦地笑了。那“战役”对她无疑是拼力招架的一次,她也感到自己消耗太大,也感到仿佛整个身体都变轻了。

这将是最后的一次了——她内心里忧郁地想。尽管抛弃他,早已是她坚定的、绝不打算改变的意志,但她内心里还是难免有几分忧郁。她是早已习惯了将他,更准确地说,是将他的身体,当成自己非常熟的一件东西了,而且认为是她的全部“生活必需品”中,质量最上乘的一件东西。他妈的——她又惆怅地想,生活真他妈的不遂人愿。有的男人,你和他们在床上做爱那份感觉好得没法比,简直和吸毒一样是任何其他的事物所不可替代的,可是他们下了床是一个极平庸的丈夫,每个月只能挣二三百元钱。在这个时代,每月只能挣二三百元的丈夫,又和一个穷光蛋一个笨蛋有多少区别?而有的男人,他们能确保某个成了他们老婆的女人过上贵妇般的生活,但他们又体态丑陋,容貌猥琐,连做爱的方式都是可憎的,与强奸犯与流氓歹徒没什么本质区别的。尤其令她感到沮丧的是,他们有的还是阳痿的患有性功能障碍的男人。那位大款王相中便是这样的男人。原来他使女人在性方面儿获得起码的满足,一向靠的不是男人的天生的本事,而是性亢奋药品!

在床上,还是“过渡丈夫”姚纯刚好;在床下,却是“大款”王相中更符合自己依靠男人的原则——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她内心里才暗暗地忧郁,暗暗地惆怅。和自己的“过渡丈夫”的这最后一次做爱,于她,仿佛是一种诀别般的仪式,仿佛是“最后的晚餐”。现在,“最后的晚餐”结束了,她内心的忧郁和惆怅却更浓重了……

“宝贝儿,你怎么了?”

他低声问,温存地爱抚着她。

“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她无意中说出内心里的实话。

“那好,我高兴陪你躺着。你愿躺多久,我就陪你躺多久……”

他并没认真咀嚼她的话。

她说:“我爱你。”

他说:“我也爱你,宝贝儿。”

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哭。”

他说:“最近几天里咱们总闹别扭、总吵架,都算我的不对,我作检讨行不行?”

于是她噙着泪笑了。

她的泪当然是为自己而涌出来的。女人如果又迷人又自私,又漂亮又虚伪,那是男人根本无法辨识的。何况他又根本不属于那类“眼中揉不进沙子”的男人。

她欠起身,伸长胳膊去取烟盒,倏忽间噙着泪的眼睛炯然一亮——她又看见了那张名片,是她将它带入卧室放在桌上的。

于是她的手没有去碰烟盒,而是拿起了那张名片。

于是一个崭新的打算,也可以说是一个更富有进攻性的计划,开始在她头脑中渐渐形成着。它驱散了由于将不得不抛弃“过渡丈夫”所感到的忧郁,同时驱散了将要成为一个虽然是“大款”但容貌丑陋并且性无能的男人的老婆所感到的惆怅——正如中国的文人和中国的官员们常说的那样,一线希望的曙光升起在这女人的头脑的地平线上。她顿时又觉得这世界这人间非常的可亲了,它为她预备下的机会原来是这么多!“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亲爱的,跟我讲讲你那位有亿万资产的中学同学的情况行不?”

她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一边摆弄着那名片,一边撒娇地说。

“行,有什么不行的!”

其实听了她的话,他心里不情愿极了。

“他其貌不扬,起码和我——你的丈夫是没法儿比的。”

“我不想听这些。”

“我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啊!绝没有半点儿自我欣赏、贬低别人的成分!”

“那也不想听!”

“你想听哪几方面?他是真有一亿多元资产还是假有一亿多元资产?”

“不听不听!这用不着你介绍。我知道人家是个人物,有一亿多资产也是真的!”

“这也不想听,那也不想听,究竟想听什么?”

“我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心里醋劲儿劲儿的!”

“说吧。反正他再有钱,也不能把你——我的老婆变成了他的老婆,我醋劲儿劲儿的干什么?”

“他有家室了么?”

“这还用问?都离过四次婚,结过五次婚了!”

“是过他妻子的女人都很漂亮?”

“当然!”

“那能证明他什么?一个好色的男人而已嘛。还他妈的特爱记仇。中学时我得罪过他,他竟记了二十多年!哎,你为什么对他发生这么大兴趣啊?”

“女人嘛!哪个女人对特殊的男人没有点儿好奇心啊!怎么?你不愿说给我听呀?不愿说拉倒。我困了,不理你了!”

于是她又噘起嘴,背转过身去。

“我说给你听,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孙克的中学时代讲起,娓娓地讲到那亿万大亨的性格,为人处事的方式,几次离婚结婚的……总之将保留在自己头脑中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和对方昨天晚上喋喋不休地自述的那些事儿,像说书似的,有启承有转合地细说端详。对于他,一半儿是为哄她愉快,一半儿是为了练习练习自己的讲述能力。他想,自己虽然称不上是心理学“家”,起码也该算是个心理学从业“者”啊,那么今后嘴皮子方面的功夫,不来个大大的提高是不行了。当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轻轻地咬着下唇,微眯着眼睛定定地含情脉脉地凝视自己时,自己不是讷讷发窘么?如果她再那么凝视自己时(他们当然还会也还必须常见面,这是所长赵胖子交代给他的一项工作嘛!),自己倘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那将多好!那在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心目之中,自己又该是一位多可敬的心理学“者”一样神采奕奕啊!何况,在讲给自己老婆听的过程中,也能不失时机地“埋汰埋汰”那个洋洋得意的大亨孙克。如果完全没有机会“埋汰埋汰”对方,他内心里觉得像塞了一块油腻腻的脏兮兮的破抹布,堵得难受……

老婆头枕着他的胸膛,小猫儿似的乖。小手指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分明地是在写着些他凭感觉无法判断的字,也分明听得格外用心……

晚上,她为他亲临厨房,烧了几道拿手菜,还主动提出陪喝几盅,似乎显示着她对他的良好表现的犒赏……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在他的酒杯里放了五六片儿碾碎的安眠药片儿。

第二天,当他睁开一次眼睛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身旁没了老婆,他以为她去上班了。他想起来,可头晕得厉害,眼皮像坠了铅似的沉,挣挣扎扎地坐起来几番,都又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于是又陷入酣睡……

结果是夜以继日,夜以继日地酣睡了三十多个小时。待到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已是又一天的上午七点多了。

他刚穿好衣服,电话响了,是所长赵胖子打来的。

“喂,纯刚么?”

“是我……”

“我说,你小子昨天到哪儿去了?”

“昨天?昨天哪儿也没去啊!”

“亏你还好意思说哪儿也没去!那为什么不来上班?害得人家曲女士在所里等了你好久!我交代给你的工作,你就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哇!”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赵胖子在电话的那一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可是……”

他企图分辩几句,却欲辩无词。

“别他妈‘可是’不‘可是’的!我是为你着想!我是给你一次锻炼业务能力的机会,你小子别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让我在曲女士面前觉得尴尬。人家是位有身份的女士,自尊心不容伤害的女士!你小子给我听着,八点半以后,人家今天还会准时来咨询、来就诊。我今天还有重要的事务活动,没空儿陪人家。如果人家又白等了你很久,一切本所的信誉损失和经济损失,将概由你个人负责!你掂量着办吧!”

赵胖子几乎不容他插话,粗声粗气地训斥了他一通,就将电话挂断了。

耳听着电话挂断后发出的忙音,他握着话筒,怔愣了半天。昨天?……昨天是哪一天?……我他妈的怎么会有一天没去上班呢?怎么会让人家曲女士昨天在所里白等了我好久呢?这不是太对不起人家了么?也难怪赵胖子发脾气。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呆呆地望着挂历上的日期,努力回想自己怎么竟会搞“丢”了一个日子……

于是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将“昨天”整个儿夜以继日、夜以继日地酣睡过去了!奇怪呀,为什么会酣睡过去一个日子呢?对,对,对对,昨天的……头一天的……晚上,妈的!日子乱了,自己的头脑怎么也乱了?什么昨天的头一天晚上,就是前天晚上嘛!……

前天晚上老婆“皇恩浩荡”地屈尊亲临厨房,为自己炒了几道菜,还兴致勃勃陪自己喝了几盅……

于是前天晚上的情形渐渐回想起来了。于是妻子当时腮绽桃花,梨窝浅显,娇笑频频的媚态历历在目……

自从“通货膨胀”无限制地“膨胀”到普遍的人们家庭里,直接“入侵”到人们的最“形而下”的柴米油盐生活“领域”中,自己再没度过像前天晚上那么百般受宠的一个晚上!

唉唉,好时光太少了!

“通货膨胀”使许许多多的人整天都气不打一处来,都不太有心思正经过日子了,都改变了活法似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泣与歌……

两间屋子都很乱。仿佛在他酣睡时,被刑侦人员仔细地又毫无禁忌地查抄了一遍。皮箱敞在沙发上,像河马张开的大嘴。酒和菜仍摆满桌子,如同要引发他重温前天晚上的狎爱种种柔情纤纤。厨房里,一块面包泡在洗碗池,遭到一层红蚂蚁的覆盖……

他仿佛能听到它们噬啃面包的声音——刷刷刷,如同蚕食桑叶一样……

“妈的,哪儿去了?”

他不快地自言自语,一转身看见台笔座儿移到了电视机上,细长的笔杆穿着一页写满了字的纸,像一片升起的帆,不知要将那船型台笔座驶向何边?又像一面白旗,不知在向谁向什么势力示降?……

他跨到电视机前,倒背双手,弯腰看纸上的字——像一位视力不佳的首长,在什么博览会上细看说明书似的。

那些字很潦草,七脚八叉地如同一行行排得不齐的虫豸:

亲爱的,不要找我。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我,也根本不可能猜到我的去向。该回来的时候,我自会回来的。乖乖地一个人生活一段日子吧!要用最大的耐心等我回来。

我会带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大惊奇的。

吻你千百次!

他将那台笔座双手捧了起来,像捧一件高级的工艺品。他这儿望望,那儿望望,没更好的放处,原地转了个圈儿,最后又放回到电视机上了。

他不想扯下那页纸,更不想将它撕了揉了扔进纸篓。他最怕在自己家里也产生孤独感寂寞感被遗弃感。在家以外的世界,他早已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是一个弃儿了!从小长到大,千真万确,只有一个人似乎是从内心里亲爱他的。而且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滋长起来的一种亲爱,也分明包含有娱爱的成分,还分明地首先取决于他的相貌堂堂。至于妻子对他的亲爱,那不过是她在家里自悦的方式罢了。何始何终,完全由她自己的心情掌握着,忽风忽雨,倏雷倏电,毫无规律可言……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那页纸意味着是她留给他的一份儿“精神冰淇淋”。被孤独感寂寞感被遗弃感压迫得神经衰弱之际,看上一遍也是会多多少少提供给自己一点儿慰藉的啊!

他退到沙发那儿,在敞开的皮箱旁缓缓坐下,呆望着那片“帆”那面“白旗”,反复咀嚼和分析上面一行行虫豸般的字,觉得写的尽是些甜蜜的话,于是对她的出走也就放心了。何况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擅自行动归走诡秘,不再“拍案惊奇”了。她永远是一个“自由精灵”,而他不过是一个被她的咒语降服了的“鬼役”罢了,而且仿佛是一个等级很低的“鬼役”。这一点乃是他们夫妻关系中的一款条约。他对此一向激不起丝毫的抗争意识。

电话又响了。这次不是赵胖子打来的,是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打来的。

“姚老师吗?”

其声如莺,嗲嗲的,有那么一种特别暧昧的甜腻劲儿,还有那么一种特别性感的妖媚劲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那么一种语调说话,是会使一个男人顷刻酥掉半边身的。

他立刻就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一时倍觉受宠若惊,还倍觉歉疚,像借了她一大笔钱长久还不起似的。

“哟哟,是你呀!千万别叫我老师。不敢当不敢当,实在是不敢当啊!”

生平第一次被人家称作“老师”,嘴上一味儿地谦虚着,心里边已是飘飘欲仙了。

“您听出是谁了?”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那还能听不出来?你不必开口说话,只消轻轻对着话筒吹口气儿,我就会知道是你!”

“那……那您说我是谁呀?”

“你是……”

已经和人家有了那种勾当,再称人家“小姐”或“女士”,未免太是存心掰生,也未免太有假装正经之嫌。直呼其名,也是万万不可以的。一切女人都必很反感和她们有过那勾当的男人对她们直呼其名。这一常识他还是知道的。她让他说出她是谁,明摆着也是在居心调皮地对他进行测验嘛!

尽管明知妻子不会突然而归,他还是心中有鬼地回头望了望房门,用一只手拢着嘴,压低声音说:“你是一只……”

“老师您坏,您想骂我是不是?”

话筒那端,她那种莺语般的,嗲嗲的,暧昧而又性感的声音,掺进了几许嗔怒。然而他听出来了,她的嗔怒分明是一种声音的伪装,而且立刻就作出了判断——她其实希望他一听就能听出她的嗔怒是伪装的。

“我哪儿会骂你呢!我是想把你比成一只……”

“比什么,您说您说!”

“让一切男人都爱不够的大白兔!”

“不嘛,是小白兔嘛!”

顿时,他另半边身子也酥了。

“好好好,是小白兔是小白兔!”

他一迭连声儿地纠正着自己的“错误”,扯着电话线本能地往沙发那儿退,刚一退到沙发跟前,身子软得站不住,不由自主地便倒了下去。

“妈的,这个女人!只靠声音就能把一切男人摆平了!”

他无比愉快地想着,就势仰躺,头枕沙发扶手,将电话放在胸上,并在心里组织着备用的调情话语。

“老师,您表现不好……”

“我明白我明白。昨天我不得不去参加一次重要的研讨会……”

“我这名患者,对您来说,还不如一次研讨会重要啊?”

“你别误会,当然是你对我来说更重要啦!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在我家里。”

“怎么,今天不到所里去了?赵所长给我来过电话,说你今天还要继续到所里接受心理分析呀!我已准备到所里去呢!”

“可我不想到所里去了。”

“怎么?对我不信任啦?”

“老师,您也别误会。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可是我又非常需要您……您能到我家来么?”

“这……不太方便吧?……”

“放心,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的家长期以来,只有我一个人。来吧,求求您了!这会儿是我心里最紊乱的时候,除了您这位心理专家,谁都安慰不了我的!”

“我去我去!既然是这样,我当然义不容辞!我的小兔兔,快告诉我你家的住址吧!”

“老师,还是您告诉我您家的住址吧!我立刻派车去接您!”

“你有车?”

“一辆破车,您将就着坐吧!反正能把您送来就行呗!”

他告诉了她自己家的住址后,便开始细细地刷牙,刮胡子,洗脸,用老婆的吹风机吹头发,接着翻出最体面的一套西服穿上。对着镜子自我端详,越端详越发地觉得自己相貌堂堂,简直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

他自己格外满意地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吸着一支烟,又不禁从内心里涌起一股对赵胖子的感激之情。倘非是赵胖子委以重任,自己哪儿有缘分勾搭上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呢?她有私车,还雇得起司机,那么证明她是个有钱的女人无疑了。起码比这座城市的各条马路上每天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女人们有钱吧?否则,即使买得起一辆破车,也雇不起一名司机啊!他想,但愿赵胖子以后能多多地派给自已如此这般的“工作”!并且用一些上进的话,激励自己要很好地从那脸像兔子的女人身上总结宝贵经验。说不定会在以后的“工作”中巴结上一位亿万富婆呢!如今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既然一个个都那么容易地就傍上了一位位“大款”,自己怎么就不能傍上一位亿万富婆呢?美女能,美男为何不能?否则,父母不是枉给了自己一副上等的皮囊么?关键是要从此以后发奋图强,多读些心理学方面的书。这时代,有钱的女人肯定来说心理都是不大正常的。金钱能使女人异化嘛!但是再冒充心理学副研究员显然是不行的了。要混到职称,一定要混到职称!必要的话,哪怕借万把元钱买一个高级职称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正想入非非之际,听到外面汽车喇叭响,立刻明白是她派来接自己的车到了。

出了楼口,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辆崭新的、黑色的大轿车,仿佛一匹黑骏马。尽管,他对外国的高级轿车一概地说不出型号,但是只从外观,也能看出那辆黑骏马般的大轿车绝对是一流车。他想到她在电话里说她的车是辆“破车”,犹犹豫豫地不大敢靠前了,怕自己给自己闹出一个大尴尬。

车窗无声降下,司机探出了头,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司机,以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他一时不知所措地将脸转向别处。

老司机问:“先生您是姓姚吧?”

他回头望望,身后并无另一个男人。对方明明已经将他的姓都问出来,他竟仍没把握确定那辆车就是来接自己的。他在梦里都没坐过眼前这么高级的轿车啊!

“我问的正是您呐!”

“我?对对对,我也姓姚!”

老司机笑了,又问:“心理研究所的?”

“对对,心理研究所的……”

“那就上车吧!不是只接您自己么?”

“对对,只接我自己……”

这时他发现,一些男人和女人,或从对面的居民楼的一扇扇窗子里探出身,或站在各家的阳台上,都在望着他和那辆来接他的车。

从他搬到这儿来住那一天起,从没有一辆如此庄严气派的大轿车开到这儿过。

他完全猜得到那些望着的男人和女人们此刻心里都作何想法。

妈的,来接老子的!只要老子愿意,那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准高兴天天派这辆车来接老子去上班!嫉妒死你们!

他往后抚了抚头发,挺挺腰,精神抖擞地踏下了楼口台阶……

车开上马路,他搭讪着问老司机:“师傅,这是辆什么车啊?”

“公爵王。”

“很贵?”

“那要看针对什么人而言了。合人民币一百多万,你说贵不贵?”

他从车前镜中,看到了自己的一条脸——中下方那一部分,包括了鼻尖和上唇那一部分。上唇翻起,仿佛试图包住鼻尖似的。他知道,这时自己的双唇正形成鸭嘴的样子。一旦自己的心理受到猛烈的冲击,他的双唇就会不禁形成鸭嘴的样子。小时候就有的毛病,如今仍没改掉。

老司机接着说:“可是对某些有钱人而言,一百多万,不过是何足挂齿的事呀!”

车前镜中,他的上唇翻起得更高了。

“这车,是你女主人的?”

“完全归她用,您说是不是她的?”

“师傅,她雇下你,每月给你多少钱啊?”

“不多,才三千。”

妈的!他妈的!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难道这世界上从此就没有公平了么?——冒牌儿的心理学副研究员心里暗暗骂了起来——你这个脸像兔子的骚货!一个为你开车的半老头儿,你每个月就给他三千元!是我姚纯刚每个月工资的十几倍啊!而我姚纯刚是用什么方式在为你服务啊?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每个月挣的工资够花不够花呢?亏你还假惺惺地开始叫我“老师”!……

他发现映在车前镜中自己的鼻子,那被很多男人和女人所公认的美男子才配长的充分显示阳刚之气的鼻子,像她这辆“公爵王”一样属于一流的鼻子,几乎被气得歪向了一旁!

他在心里对自己无比同情地说:“人啊,男人啊,像我姚纯刚,一样怀才不遇的可怜的男人啊,如今还有法子体面地活着么?姚纯刚啊姚纯刚,我的老朋友,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以往的日子统统都不必去细说它了,单说今天吧!一睁开眼睛老婆留下页‘公开的情书’离家出走了!接着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派来辆庄严气派的‘公爵王’刺激你!为了这一刺激异乎寻常的猛烈,之前还要骗你,撒谎说派来的是辆‘破车’!再接着一名为她开车的半老头儿也气你!每月的工资三千元是你每月工资的十几倍,听那口气还不满足!你说你招谁惹谁了?干吗这社会偏偏要和你过不去,偏偏要时不时猛烈地刺激你一下子呢!……”

老司机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由于姚纯刚坐在后座上,老司机注意不到他脸上那种难看的表情,自言自语地絮叨着:“除了每月三千元基本工资,另外我们女主人还经常奖励红包。我们女主人对下人挺体恤挺关照的,一高兴就奖励红包。每月总共加起来,怎么也能拿到五千六千来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五千六千来元!那就不止是他每月工资的十几倍,而是二十多倍了!上帝啊!我姚纯刚嫉妒我姚纯刚心理不平衡我姚纯刚想破口大骂,这他妈的能怨我太缺乏涵养么?

他恨不得嚷叫起来——老家伙别他妈的絮叨了!快闭上你的臭嘴好好儿开车!……

“姚先生,敢问您这位心理学专家每月工薪多少哇?”

“我么,彼此彼此!”

“五千六千来元?”

“也就是这样吧。偶尔还能多点儿也有限,多不到哪儿去了。”

他心里却说——老家伙!我咒你明天就生病,后天到医院一检查就得癌!而且是晚期!

“哎呀呀!”老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摇头,“姚先生啊,您是专家,我是开车的,咱俩儿挣一般儿多,可就太委屈您了不是?没想到没想到!……”

听对方那口气,分明地,与其说是替“专家”姚先生委屈,莫如说是替自己倍感知足更恰当。他似乎还从对方的话中品咂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车里没什么随手可以抓起的东西。如果有,他恨不得抓起来就朝对方后脑勺上砸!

“老师傅,话也不能这么说。专家也罢,司机也罢,性质上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嘛。再者,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呗。挣得太多了,就免不了要攀比着加入高消费者的行列,那人不就成了金钱的奴隶,消费行为的奴隶了么?……”

自己听着自己说出的冠冕堂皇的话,都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可是不这样说,自己又能怎么样说呢?

“知识分子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姚先生,现如今有您这种思想觉悟的人可不多喽!难怪我们女主人似乎对您特别地……”

“特别怎么样?”

“我这人大老粗,没多少文化水儿。一时还真选不中个恰当的词儿,咱们就用个普通的词儿吧!我觉得我们女主人对您特别地……感兴趣!……”

他细细地品咂“感兴趣”三个字,觉得不但怪刺耳的,还怪有损于自尊心的。

“你是想说她对我特别地那个……另眼相待的意思吧?”

“不不,不完全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另眼相待包含有敬重三分的意思是吧?”

“是的。”

“那用另眼相待这个词儿就更不恰当了。我们女主人结交的知识分子多了,现如今知识分子有什么值得敬重三分的?一向是他们敬重她、巴结她、攀附她嘛!巴结不上攀附不上一个个还沮丧得不行呢!相比较而言,还是我刚才用那个词儿更恰当——‘感兴趣’……女人对男人感兴趣,才是男人的运气嘛!女人如果敬重一个男人,男人不就没戏了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姚先生?……”

老司机说罢,朝车前镜瞥了一眼。

姚纯刚赶紧将脸一侧,唯恐人家看出他满脸的窘相。

他觉得那“没有多少文化水儿”的“大老粗”,分明地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细人子”似的。仿佛早已将他和她的关系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不便点破罢了。

此时车已驶到了市郊。

姚纯刚不禁有些奇怪地问:“老师傅,咱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对方回答:“瞧您问的,还能上哪儿去?到我们女主人那儿去呗?”

“她不住市里?”

“市里当然也有她住的地方。不过她今天为了要接见你,昨天晚上特意赶回到别墅这边儿来住的。看见前边那片树林了么?就在树林后。”

三五分钟后,车已接近了那片树林。但见林梢掩映深处,隐隐地露出些琉璃瓦顶和巨大的铝锅似的卫星收视天线。

车从公路拐上一条幽幽的单行车道,姚纯刚看见了一座石牌楼。“富豪别墅村”五个镀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那牌楼的后面,是别墅村的正门,正门的两侧,是粉色高墙,高墙之上,拉着几道电网。墙里墙外的“爬山虎”,贴墙爬上电网,并在电网上开出一朵朵紫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喇叭花。

不待车至门前,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收缩。车头刚驶入门内,呼地一声,一条大狼犬蹿上了车头,将姚纯刚吓得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儿弹出去。

老司机回头对姚纯刚说:“姚先生,别怕,别怕。这条狗跟我太亲,每次都以这种方式欢迎我。”——降下车窗,又探出头对狗说,“帅克,想我了吧?下去,我车里有客人,别这么没礼貌。”

那狗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冲他呜呜了几声,乖乖地蹿下车,规规矩矩地蹲在了年轻的警卫身边。

年轻的警卫这时走到车旁问:“丁师傅,求你的事你没忘吧?”

老司机笑道:“吴大班长嘱托的事儿,敢忘么?”——说罢从车窗递出了几本书。

年轻的警卫接在手里看时,老司机问:“是这几本吧?”

年轻的警卫说:“对!是这几本。我最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了!冷兵器在手,可比我身上带这玩意儿使男人威风多了?”——说着拍了拍佩戴在自己腰际的小手枪。

老司机就说:“那好,以后我只要在书摊儿上见着成套的,一定给你买下一套!”

“这几本总共多少钱?”

年轻的警卫问时掏出了钱包。

“你快拉倒吧你!咱俩谁跟谁呀?你这不是寒碜我嘛!”

老司机佯装出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并将车徐徐开动了。

“公爵王”无声地在一幢三层别墅楼前停下。老司机回头对姚纯刚说:“姚先生,您先别下车。”

于是姚纯刚老老实实坐着不动。

老司机自己却先下了车,替他打开门后说:“姚先生,您现在请下车吧!”

姚纯刚生平第一次被这么正经八百地礼待,下了车,有些受之不安地嘟哝:“老师傅,您这又是何必呢?您太客气了,我心里反而不自在。”

老司机说:“姚先生,您心里自在不自在,我可就顾不上考虑了。我们女主人要求我们做下人的,一切都得讲个规矩。没有规矩难成方圆是不?这院子里是个最讲规矩方圆的地方。我们女主人兴许正从楼上往下瞧着呢,如果被她瞧见我这开车的连个起码的规矩都不懂,那我非挨训不可!”

姚纯刚四面望望,见这院子能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高墙下遍种花木,缀青布绿,散紫翻红,一片片碧翠欲滴,一簇簇开得欢盛开得热闹。一名园工正操着大剪刀咔嚓咔嚓修剪不止。

别墅前的草坪正中,立着一尊高高的断臂维纳斯,看上去是汉白玉的,在阳光下洁白得耀眼。维纳斯背后是水池,银珠四射地正喷着水。远处是另一幢别墅,显然归另一位主人,两地间有竹篱笆分隔着。那边的草坪上,一对儿少男少女在打羽毛球。那少女穿白色短裤,两条长腿充满青春活力地不停运动着,挥拍的姿态敏捷而又优美。她胸部高耸得如同山峰。一束扎成马尾状的金发,随着左奔右跃,一扬一飘。姚纯刚不禁看得就有些着迷。

老司机说:“那是美国的。”

姚纯刚说:“难怪一头金发。吃牛排喝牛奶长大的女孩子,发育得就是好!”

老司机说:“我指的不是那女孩子,那女孩子是纯粹的英国种,那男孩子是她家收养的中国干儿子。我指的是咱们这边儿的草坪,女主人从美国买的,飞机运来的。中国的草坪还能这么绿?”

姚纯刚一下子红了脸。

老司机却不理他的窘态,走向那名园工,讨了一束剪下的鲜花,匆匆走回来递给姚纯刚。他说:“拿着。要是一会儿见了我们女主人,两手空空多么不带劲儿!”

姚纯刚更窘了,不好意思接,心里非常别扭地说:“算了吧算了吧!借花献佛,显得多那个呀!”

老司机说:“那个什么呢!总比两手空空强吧!我们女主人对一些小事是挺在乎的。我是为您好,别让人家外国女人觉着咱们中国男人什么不懂啊!”

“难道她不是中国女人?”

姚纯刚的心理又受到了猛烈的刺激,于是他的双唇便又努成了鸭嘴状。

“大概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究竟该算哪国女人。她有四五个国家的绿卡呢!姚先生我得给您提个醒儿,一会儿在我们女主人面前,千万别做出你现在这副怪模样儿!”

“多谢多谢!这个醒儿提得很及时,很有必要!”

姚纯刚脸又刷地红了,几乎一直红到脖子。然而双唇却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了,没能立刻恢复正常。

老司机又说:“姚先生,您走时,我就不能送您了。”

姚纯刚说:“这儿好像也不通公共汽车呀,那我可怎么回去呢?”

老司机就笑了。笑罢轻描淡写地说:“离市区二十多公里,哪儿能让您走回去呢!除非是我们女主人生您的气了,成心治您。她还有辆‘凯迪拉克’,另外还雇着位司机。‘公爵王’接客,‘凯迪拉克’送客,她一向都是这样。”想了想,压低声音又说,“开‘凯迪拉克’那小子会来事儿,是我们女主人的心腹。坐他的车您可别像坐我的车似的,话到口边得留三分,明白?”

姚纯刚不无感激地说:“明白明白。老师傅,您可真是位大好人啊!”

老司机又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猜我们女主人的午觉还没睡足,一般每天中午她至少要睡两个小时。要不然我也不敢陪着你在这儿瞎嘞嘞,反正你进去了也得在客厅等。姚先生,您要是真觉着我这人靠得住,以后一旦成了我们女主人的密友,还请您在女主人面前多多关照!您如果抬举我,我当然也是很愿做您的……做您的心腹了。这年头儿,谁不需要一两个心腹呢?是不,姚先生?……”

老司机说完了,嘿嘿地又笑。

一番话将姚纯刚说得身轻如羽,仿佛就要腾空飘起似的。但是又心里美得不知怎样答才得体,也只有奉陪着嘿嘿傻笑。

望着老司机将车倒向车库,姚纯刚才将那束鲜花持在胸前,举足蹑蹑地踏上台阶。

这时的他,宛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但是那《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并不觉得见人矮三分。非但不那么觉得,她反而评评点点,谈笑风生,玩笑也开得,洋相也出得,逗别人乐,自己也落得不乐白不乐。在凤姐、王夫人乃至贾母面前,她都能够自由起坐,想说的话开口便说,想放的屁没顾忌地就放,无拘无束,倚老卖老,全没半点儿谨慎约束着。她又是何等的不卑不亢,何等的本色,何等的潇洒,何等的“大家风范”啊!哪里是这时的他所比得了的?

自卑像一把看不见的刀,从他坐入“公爵王”起,似乎就开始一刀一刀地“阉割”着他。此刻是早已把他那点儿美男子的自信,一向支撑着他在女人们面前感觉良好的那点儿自信,彻底地“阉割”掉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来与一个对自己“感兴趣”的女人偷欢窃娱,也仿佛非是她在电话里娇声嗲气儿地请求他来的了。倒觉得自己活像一个穷讨饭的,不知怎么一搅和,鬼使神差的,就讨到了一座王宫前似的。而那宫里的女王,七竿子搭不上八竿子够不着的,还跟他“沾着点儿亲似的”。他不知道这种“沾着点儿亲似的”关系,能否真的被那位脸像兔子的女人,也就是这儿的“女王”所稍微看重……

妈的!他在心里骂道——男女之间已经发生了那种事儿的关系,怎么竟变成了一种“沾着点儿亲似的”不疏不近的关系了呢?他自己先就没法儿解释清楚自己的心理了!

在这个被粉墙加电网圈起来的地方,在这个中国领土上的地方,这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国人,不但感到自己活像一个穷讨饭的,而且感觉自己活像一个从外国流浪来的穷讨饭的,几乎羞惭得懵里懵懂,不辨东南西北了。

其实这儿也只不过是一处中外合资的花园别墅区。与其他城市附近的花园别墅区相比,并没有什么天壤之别。这儿的有钱人,也不见得就更有钱。

但是这样的地方,毕竟是姚纯刚以前所不曾身临其境的,连在梦中都没有身临其境过。如果不是已经被接到这儿来了,他根本不晓得在距这座城市二十多公里、远看有山近看有河、风光宜人的好地方,建了十几幢别墅专供一些高等人也就是有钱的富豪们居住。

姚纯刚站在台阶上趔趄不前。

他不禁地回头寻找,仿佛自己是一个孩子,是被那老司机领来的,一个孩子,人家不牵着他,手他独自不敢乱闯似的。

老司机拉下车库的升降门,冲他挥挥手,那意思是叫他放心大胆只管进去。

他这才鼓起勇气,举步蹑蹑地走入别墅。

一层是大厅。除了楼梯那儿和门那儿,三面全是皮沙发。纯毛地毯的图案鲜艳美丽。天鹅绒窗幔将一扇扇窗子装饰得极具浪漫情调。高贵的紫色使人的灵魂里也不禁充满浪漫情调,浮想联翩,兀自地心猿意马。

大厅里没人,静悄悄的。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总站着也不是回事儿,刚想在最边儿的一只沙发上落座,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

“您是姚先生吧?”

他听到这一声问,屁股还没挨到沙发,立刻又站直了双腿、挺直了腰。循声望去,见一位二十多岁的俏丽姑娘伫立楼梯上,也正望着他。她腰系一条花围裙,分明是女佣。

他立刻道出自家姓名,并掏出一张名片给那姑娘看。

姑娘接过去看了看,还给他。说女主人等他等得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请他跟她上楼。

看来二层是起居室,有许多房门。每扇房门都被雕花的木框环绕着,雕花各不相同。门上方长翅膀的小天使也都姿态各异,妙趣横生。左右两排门之间,是一张台球桌,两根球杆斜放球桌两端,五颜六色的台球归成整齐的三角形,似乎在期待着有人开局。

那姑娘推开一扇门,脸上毫无表情地向姚纯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姚纯刚以为那脸像兔子的“女王”就在那间屋子里,平静了一下呼呼乱跳的心,正了正领带结,脸上相应地做出一种勉强够得上是矜持的微笑,尽量抖擞起精神,一步迈了进去。屋子里却空荡无人,更没有什么脸像兔子的“女王”,只不过是一间较小的客厅。说较小,当然是相对于楼下的大厅而言。但也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装修得更加考究。猩红色壁布被木框分割成许多等份,每一等份都极富弹性地凸起着,会使男人们联想到女人穿了猩红色紧身裤的富有弹性的肉体。沙发也与一楼的沙发不同,不是皮面儿的,而是刺绣绚丽的缎面儿的。每两只沙发间,竖立着一个造型不同的工艺品架。上面摆着一些古典风格的或现代风格的,玉石的,金属的或黄杨木的工艺品,大多数是裸体的女人。似乎要向客人证明,尽管主人也是女性,但比男人更懂得欣赏女人的裸体。迎门的那面墙,是巨大的鱼缸。十几条高贵的金龙鱼和银龙鱼,仪态万方悠然自得地游着……

姚纯刚不无困惑地望着那姑娘。

她却低垂着眉眼,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口吻近乎冷淡地说:“姚先生请先在这儿坐会儿。如果听到音乐声,您就可以自己上楼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为他沏茶,之后低垂着眉眼转身便走……

“等等姑娘!”

姚纯刚唤住了她。而她在门口扭回头,有几分诧异地冷眼望他。

“姑娘……”

“请称我小姐。我们女主人顶反感别人叫我们姑娘。”

“小姐,你不能把我撇这儿不管了啊!”

此时的姚纯刚,内心里那种暗幽潜晤,偷香窃玉的激动、冲动、灵魂儿颤巍巍地亢奋与生理上急切切的渴望,早已被耽阻得荡然无存了。他觉得真是索然透了!内心里剩下的只是越来越强烈的屈辱感和若不克制着很容易就会爆发起来的恼火。

“姚先生,我们女主人是严禁我们做下人的不经她允许就替她陪客人的。哪怕一会儿都不行!”

姑娘说时,眉梢向上扬起,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于是她脸上就有了一种毫无商量余地、六亲不认似的倔傲意味儿。

姚纯刚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请求你陪我。我是担心如果楼上的房间也很多,如果一会儿你们女主人不站在门口迎我,我怎么才能见到她啊?让我挨个儿房间敲门总有点儿不妥吧?”

姑娘说:“楼上是什么样子,究竟有多少房间,我也不知道,所以无可奉告。因为我是负责打扫一层大厅的。二层三层归另外的两个人打扫。我们女主人今天已经放她们假了。要不我连二层也是不敢擅自带您上来的。我们这儿规矩很严,违犯了规矩,轻则挨训,重则被解雇。我可不愿因为先生您挨训,因为先生您被解雇……”

他从她脸上似乎又多多少少看出了种轻蔑的意味儿。

“可是……”

“您先请坐下……”

于是姚纯刚坐下了。

“您先请饮茶。希望您能表现出点儿起码的耐性,少安毋躁。我们女主人在上层很有耐性,您在这儿急也白急,急也没用嘛!”

姚纯刚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已经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想我刚才对你讲清楚了——三层上什么样儿,究竟有多少房间究竟有多少扇门,我也不知道。我不可以擅自带您上去的。听到音乐声,您就自己上去。我们女主人这么交代的,我也只能告诉您这么些了……”

姑娘说罢,向他微微一鞠躬,脚步轻盈无声地走了出去,并将门在身后无声地掩上了。

——表现出点儿起码的耐性,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急也白急,急也没用……

姚纯刚用姑娘说过的话,反复在心里劝解着自己……

他突然抓起那杯茶想摔在地上,却烫了手。自己对自己的劝解没起作用,疼倒起了镇定作用。

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姚纯刚啊姚纯刚,我的老朋友,你为什么要生气呢?你究竟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又是在生谁的气呢?生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气么?凭什么生人家的气?人家派车把你接到人家的别墅来,这是对你的多么大的抬举啊!又是多么地给你面子啊!你是谁?你是心理学副研究员么?你不是的!除了父母给你的这副上等皮囊,对女人你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你再就一无可取之处了嘛!你连能讨女人们欢心的起码的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你连和女人调情时都显得那么口拙舌笨,话语低俗卑微,毫无机智可言!就你这样一个男人,你还有资格感到被冷落被怠慢了么?而人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人家除了在市里有高级住宅,在这儿还有一幢豪华别墅!人家还有两辆豪华轿车!人家还雇着两名司机、几名年轻漂亮的女佣。尽管他见到了她们中的一位,但是依他想来,她们个顶个儿都应该是年轻漂亮的!何况人家不是一位普通的中国女人!人家有四五个国家的“绿卡”呢!就凭这一切,人家还不兴冷淡你一会儿,怠慢你一会儿吗?姚纯刚啊姚纯刚,我的老朋友!在家里的时候,放下人家给你打的电话后,你不是陷入过一种梦想么?你的最大的梦想不就是巴望着有机缘傍上一位名副其实的女富豪么?明摆着她怎么也应该算得上一位女富豪了呀!连给她开车的一个半老头子,还不是她的心腹,每月都能拿到五六千元。你如果“傍”上了她,每个月还不得给你万把元的零花钱呀?你已经和她有了那种特殊的关系,连给她开车的那个半老头儿都看出来了,她对你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开端,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基础,你这会儿怎么还满心的恼火满肚子的气呢?你不就是没能立刻见到她么?兴许这是她有意在对你进行“考核”的小伎俩,存心对你调皮一次呢?哪个女人对她喜欢的男人没这样过呢?你可千万千万别表现欠佳影响了她对你的兴趣酿成大错啊!……

姚纯刚啊姚纯刚,你要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何况并没到舍出孩子的地步,何况你也没孩子,只不过使你多等了一会儿!……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姚纯刚,即使在这儿等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个小时,你也应该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等!

我们的“心理学副研究员”这么一想,顿时气也顺了火也消了,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有许多硬邦邦的理由心花怒放眉开眼笑了。如此看来,“转换思维”这句话,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还真是万应灵丹呢!

茶杯经他刚才猛地那么一举,茶都泼光了,手也烫红了。他对着自己的手吹了几口气,又想何不给自己再沏一杯茶喝?既来之,则安之,不喝白不喝。于是就走到女佣取出茶叶的柜子那儿,打开柜门一看,见格子上不仅有名茶种种,还有咖啡,还有饮料,还有中外名酒。一发现酒,他不想喝茶了。他并非酒徒。但是那一瓶瓶中外名酒,尤其那一瓶瓶外国名酒,对他还是顷刻间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XO”“人头马”“路易”“白兰地”,面对着一瓶瓶此前只在电视广告中才见到过的外国名酒,傻瓜蛋才还想喝中国茶呢!

于是他开了一瓶“XO”,斟了一小杯,先缓缓地呷一小口,品了品滋味儿,接着一饮而尽。

随即又斟了一小杯“人头马”,擎杯在手,刚欲饮,望着另外那一瓶瓶名贵洋酒,忽然改变了初衷。心想若这样一小杯一小杯依次饮将下去,不但可能还没品饮全就醉了,而且多么麻烦!于是换了一个特号大杯,先将小杯的酒倒入,放归原处。继而一瓶瓶地开,一次次地斟,为自己兑起“鸡尾酒”来。说是兑“鸡尾酒”,不过是想凑满一杯罢了。当然兑的就很没水平,一概地失了原色原味儿。混混沌沌的一大杯,不成个样子。那特号大杯已斟满,却仍有几瓶没兑过。他便先饮三大口,饮去小半杯,接着兑,直至将所有的名贵洋酒都兑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擎着溢溢盈盈的一大杯酒,膝盖不打弯儿的,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了鱼缸前。膝盖不敢打弯儿,擎得不稳,脚步稍快,就怕杯中的酒晃出来。

他靠着鱼缸站定,一面俯视着里面雍容富贵的大金龙鱼和大银龙鱼,一面从容缓饮。他听别人议论过,说一瓶“XO”一千多元,一瓶“人头马”二千多元。在高级饭店里要上一杯,那也得一百多元。除非是“大款”,一般人断断消费不起的。不是“大款”也偏要消费,那就是“二杆子”“憨大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拼着十天多半个来月的工资自己“宰”自己一把了!这儿虽然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但是内部装修之豪华,据他想来,档次比什么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大概也低不到哪去!何况总统套房再豪华也不过就是套房。套房嘛,至多三四间罢了。而这儿是整整一幢别墅。想象自己此刻正是在什么五星级的总统套房里,大概不见得是胡思乱想做白日梦吧?又估算自己擎着的这一大杯酒,特大号的杯啊,也许是饮低度果酒的吧?满满一大杯,四两不足的话,三两肯定有余。那么,少说也值五六百元吧?何况一开始已喝了一小杯,兑到半截儿还喝了三大口呢!统统估算在内,值六百元只多不少!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六月二十三日!姚纯刚啊姚纯刚,我的老朋友!你这位出生在贱民中的“白马王子”啊!你要记住这个特殊的日子!你应该牢牢记住它!它值得你牢牢记住它!因为此时此刻,你正处在一种贵族的日常生活环境中,手中正擎着一大杯贵族们日常才喝得起的名贵洋酒!而且非是一种,是十来种兑在一起享受着!一小口就是二三十元!一大口那就是五六十元!如果你能使那脸像兔子的女人长期地保持着对你的“兴趣”,那么你就有资格经常到这幢豪华别墅里来!来时坐“公爵王”,走时坐“凯迪拉克”。如果你能使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一辈子保持着对你的“兴趣”,那么你就差不多已经是这儿的一位男主人了!身份和权力仅次于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男主人!到那时,看那个把你从一楼引领到这儿来的那俏丽的小妞儿,还敢不敢对你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肯定地,她在你面前也得时刻提醒她自己必须谨怀“下人”心态的吧?如果你命令她陪你睡觉,谅她是绝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呢?若稍敢不从,即刻解雇!这年头,这时代,要寻找一个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姑娘已实在他妈的不容易了!可是要找一个每月给她几千元钱,根本不必她干什么具体的杂务,只要求她服侍一位自己这么相貌堂堂脾气特好而且出身于贫民对“下人”深怀有阶级感情的男主人的漂亮女佣,那还不比在自由市场上买到条活鱼更容易呀?何况,据他想来,漂亮的女佣们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准备着受雇不久便陪富豪阶级的男主人睡觉的。对她们的男主人,十之八九其实都具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之当仁不让精神的。这时他就联想到了一个刚刚时髦起来的词儿叫“卖点”。就是说你要是喜欢钱,你就得先搞搞清楚,自己有什么可卖的。不是自以为可卖的东西,那不配叫形成“卖点”的东西。形成“卖点”的东西是那样的一种东西——你一吆喝一招徕,甚至根本不必吆喝不必招徕,只消传达出想卖的暗示,人们就会趋之若鹜,争先恐后,纷至沓来,竞相拍出一大沓一大沓的预订金,还唯恐做不成第一位买主。他认为如今的漂亮妞们,倘若“开发”自身“经济潜力”,追求自身达到一类“卖点”之目标,当然应该确立在演艺界、文艺界,比如当影星、歌星、服装模特什么的。退而求其次,便是“傍大款”“轧富豪”了。这个“轧”字,也是他从别人的侃谈中听来的。于是他请教,进而知道了原本是上海话中的一个字。知道了老上海人一向管交女朋友叫“轧女友”,或者干脆说“轧女人”。好比北京男人说“泡妞儿”,又好比香港影视中的男人们说“摽马子”。为此他还查过字典。于是弄明白了“摽”字的意思是“紧紧将什么东西拴在某种器物上”。而“轧”字的意思则是“有预谋地通过精心策划的方式与人建立使对方难以摆脱的亲密关系”。以后他便对上海话中的这个“轧”字记忆非常深刻了,觉得比北京话中的“泡”,香港话中的“摽”,用得都更是地方,都高妙得多。而且显然还包含有一层“男女平等”,甚至包含有“以阴克阳”,运用“阴”之“矛”,专攻“阳”之“盾”的“反潮流”意味儿。想想吧,既然男人有史以来就不以“泡妞儿”和“摽马子”为耻,女人怎么不兴反其道而行之,以“傍大款”“轧富豪”为荣呢?但是男人们熬成位“大款”使出浑身解数挣成位富豪,往往也就到了为人夫为人父有老婆孩子的地步了。如果统计一下便会知道,全地球上的光棍富豪,肯定还不到他们中的百分之二三。漂亮妞们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地“傍”他们“轧”他们,手段即使高明,精神即使可嘉,自信即使充沛,勇气即使可钦敬,往往都是“短期行为”,捞不到什么“正果”。有他们的夫人他们的子女建立起的坚固的“统一战线”防御着她们的“入侵”,往往会使她们的策划彻底破产,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赔了“卖点”却并未达到预期之目的。所以呢,据“心理学副研究员”姚纯刚推测,将来的一种“大趋势”,可能是些有姿色的女孩子,都宁肯去给“大款”们充当“秘书”,或者从长计议,以“女仆”的身份将自己潜伏在富豪家里。这固然有点儿委屈自己,但绝不至于前功尽弃。只要善解人意,常讨富豪欢心,每月的工钱总是会到日子就给算一次的。倘拖欠,有《劳动法》维护着权益呢!倘一旦被富豪们抱到床上去了呢?那么自己岂不就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变被动而为主动了么?表面看起来是富豪在他的家里“轧”了自己,实际上还是自己在富豪家里“轧”了富豪。既不必承担“轧富豪”之不光彩之被人说三道四的名誉损失,又达到了“轧”牢不放的目的。多么得意呢?到了那一种“战略反攻”阶段,只怕是他们的夫人和子女,也是拿自己无可奈何,只得畏惧三分了。否则,扯着“轧”了自己的富豪上法院去!全社会的同情心,必是一边倒地倾向于被“轧”的自己这一边无疑!

姚纯刚的这一系列想法,其实是由那名俏丽的女佣而产生的。如果她不俏丽,不对他一副带搭不理的态度,他头脑中也就不会产生以上的想法。可她偏偏俏丽可人,偏偏还对自己这位她的女主人派“公爵王”接来的尊客带搭不理的,他也就不禁地对她揣测起来了。

这儿的主人尽管是富豪,但却是女的呀!那么以她这么俏丽可人的姑娘,甘居篱下做女佣,图的又是什么呢?莫非这幢别墅除了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还有一位男主人?这种揣测一生,他不免又有点儿心灰意懒了。倘仅仅做一位住别墅的女人的“应召男郎”,意思总归不是那么太大。他缺少的不是婚外性游戏的刺激,而是钱啊!要做“应召男郎”,那还莫如到某些歌厅舞厅去寻找“卖点”。据说有几分帅气英俊的男人,哪怕像他似的胸无点墨又毫无幽默感,在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糜烂场所,也是可以遇到些芳心寂寞的“大款”婆娘或患“性短缺症”的富豪夫人,将自己的时间和身体卖个好价的。一把一交易,完事儿就点钱。那又是多么利索,多么符合“市场规律”之原则!

没把那个俏丽可人的女佣揣测明白,自己倒又想得来气想得恼火了。

他妈的,在电话里说“可是我非常需要您”“来吧,求求您了!”“这会儿是我心里最紊乱的时候,除了您这位心理专家,谁都安慰了不我的!”……

可是现在自己来到她的别墅了,十万火急地诚心诚意是来安慰她的!从心理到精神到肉体,不计较得失不讲什么钱地想给予她巨大的一概需要的“安慰服务”,她却使自己在这儿备受冷落地干候着。还要看那名傲慢无礼的俏丽女佣的脸色!他妈的要是自己一旦在这儿获得到了足以受尊敬的资格,瞅个冷不防首先就强奸了那俏丽女佣才解恨!大不了用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钱赔偿点儿“身心损失”罢了!……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不开,又陷入了最初的思维怪圈儿。他连看着鱼缸里的鱼游得那么自由自在,都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他妈的,居然让老子在这儿干等了一个小时多了!

连饮入口中的名贵洋酒,也觉着苦巴巴的品质低劣了。

一气之下,他将杯中的酒倒入鱼缸里了。金龙鱼们和银龙鱼们,见有异色倾注水中,误以为是特殊的食饵,纷纷围拢来大张着嘴,一口口争吞。吞过的,受用不了,困惑地就掉头游开了。但是并不游远,围着那异色的水中“迷雾”周旋。

他觉得好玩儿起来。也受几分平民“白马王子”对富豪阶级之高傲女人的报复心理驱使,走到酒柜那儿,放下特大号的酒杯,专选那种无色的名贵洋酒,左手抓起一瓶,右手抓起两瓶,咕咚咕咚兜底儿全倒入鱼缸里。将空酒瓶放归原处,他就退到沙发那儿,坐下吸烟,赖以消磨时光。眼望着鱼缸,见到些金龙鱼和银龙鱼纷纷往鱼缸四角避,内心里快感得简直没法儿形容……

“我们下人”“我们女主人”——从老司机和那俏丽女佣口中说出的这类话,此时仿佛是录在他的耳膜上了,由于他的心理按键起了作用,又响在他耳中了。

“下人”“女主人”这些话,此前他只从电影和电视中听到过。而且只从外国片、港台片,反映解放以前的事儿的国产片中听到过。怎么在今天,一些个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一天起“从此站起来了”的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又开始学着说起来了呢?而且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发自肺腑似的呢?好像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习惯了这种“下人”和“主人”的尊卑关系。钱啊,钱啊,钱真是他妈的厉害的东西!真是这世界上顶顶厉害的东西呀!倘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没有钱,没有成百上千万元甚至亿万元之巨,他们会发自肺腑似的心甘情愿似的宁肯自贱地称自己为“下人”么?会口吻效忠地尊称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为“女主人”么?或者,尽管她有的是钱,资财逾亿,若每月给他们的钱不能使他们心满意足,他们会觉得在这儿“服务”于她是幸运的嘛?

“姚先生,您要是真觉着我这人靠得住,以后一旦成了我们女主人的密友,还请您在女主人面前多多关照!您如果抬举我,我当然也是很愿做您……做您的心腹了……”

老司机最后对他说的这番话,及时地敲响了他的心理警钟!

哎呀呀!姚纯刚啊姚纯刚,我的老朋友,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呀!你往人家鱼缸里倒酒,倘若恰巧被哪一名佣人撞见,你又该作何解释呢?你又能作何解释呢?

望着有几条鱼已经侧歪着身子,游得松懈无力了,他心中又不禁有几分不安。

忽然他听到了一串清脆美妙的音乐,一下子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精神亢奋地拔脚便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却见那名俏丽的女佣,正蹲着擦拭门外一人多高的仿古大瓷瓶。

她就那么蹲着,手中的抹布还在机械地擦拭着,仰脸冷眼望他。

他说:“音乐响了!你听!这不是在响着么?你们女主人终于向我发出了召见的讯号,现在我可以上楼去了吧?”

她无动于衷地说:“那是八音盒的音乐在响。我们女主人召见你的音乐,应该是舒伯特的C大调幻想曲。听过么?”

他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有呆呆摇头的份儿。

“那你一会儿就能欣赏到了。不过曲不终,你是不可以上楼去的。”

她不再理他,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曲终我才……”

他有些忍无可忍地叫嚷起来。

俏丽的女佣又蹲在那儿仰脸冷眼望他。

她慢条斯理地说:“姚先生请您雅静。动不动就大叫大嚷的客人,在我们这儿是非常不受欢迎的,既不会受到我们女主人的真诚欢迎,也不会受到我们下人的礼貌对待。”

她的话比她脸上的表情比她眼中的目光还要冷,仿佛每一句一出口,都带着一股逼人寒气。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当然不是身子打了个寒战,而是心里打了个寒战。

“这么说我还要等下去?”

“对,您还要等下去。”——她站了起来。

“只能等下去?”

“只能等下去。但是您如果不愿再等下去,觉得再等下去纯粹是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当然也可以不告而辞。没有人会阻拦您的。”她一边的嘴色浮现出了一丝冷笑。这就使她那张俏丽的脸上的表情更加阴冷了。这就使她眼中投射出的目光更加含有极度轻蔑的意味了。俏丽而阴冷而轻蔑,使她当时的样子高傲冷艳。

他真恨不得立刻向她扑过去,将她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服,以最凶悍的暴力强奸了她!这念头一方面是由于她的高傲冷艳确有种特殊的魅力确有凛凛动人之处,而更主要的是由于她目光中的轻蔑。她——一个“下人”,他——一位她的主人派车接来的客人,他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他抱有种不想掩饰的轻蔑。他觉得她心里甚至还对他有种没道理的憎恨似的……

“好,那我就等!”

他自己也冷笑起来,一转身朝楼梯走。

“姚先生,你干什么去?”

“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一层了!”

他说着,已经踏下楼梯,转眼到了一层,用目光四处寻找。

“姚先生,您究竟在寻找什么?”

“一束花!”

“一束花?”

“对!是我见了你们女主人时,要献给她的一束鲜花!”

“我见着了。”

“在哪儿?快给我!说不定舒伯特的C大调幻想曲就会响起来的!”

“我已经把它清除出去了。”

“清除出去了?!”

“对,像清除垃圾一样,清除出去了。它现在肯定在外面的垃圾箱里。如果您仍想将它当面献给我们女主人,可以自己从垃圾箱里扒垃圾捡回来。”

“你!”

姚纯刚瞪起了眼睛。他举起一条手臂,一根手指直指向她的脸。她的个子差不多比他矮一头,但是当时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于是他们的高度就平等了。而他们之间相距也不过就一步远,他的手指尖儿几乎触到她的鼻尖儿了。

“你们当下人的,怎么可以……”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完全是训斥的口吻。他本想说:“你们当下人的,怎么可以把主人的东西随便乱扔!”——话说了一半,意识到自己并非这儿的主人,一厢情愿地以主人自居未免显得过分滑稽可笑,一时便不知道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才好了……

她岿然不动地站在那最后一级楼梯上,低视着目光,定睛瞧着他的手指,俏丽的脸上依然是那副高傲冷艳的样子。仿佛瞧着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条丑陋的“毛虫”。可是又根本不怕“毛虫”,并且确信那“毛虫”也断然不敢胆大包天地冒犯她真往她脸上爬似的。

她的样子使姚纯刚顿时英雄气短了,一时更加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好了。

而她目光一眨,眯起了眼睛,又眈眈地注视着他的脸。同时她一边的嘴角再次浮现那种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的冷笑。她仿佛在以她的表情说——先生,何必激动?我在恭听呐!

“你!……你给我捡回来去!”

姚纯刚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姚先生,”她开口了,那一种冷冷的语调中含有的轻蔑意味儿更明显了,“请允许我提醒您:第一,你是没有任何资格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斥我为下人的。我是这儿的管家,连我们的女主人也不经常在我面前摆主人的架子,而且遇到棘手的事总是将我视为最可信赖的参谋。我穿这身普通女佣的衣服,我擦那个大花瓶,是因为我今天闲得腻歪,自己为自己找点儿事干罢了。女主人不在这里的日子,我是全权代替她,在这里行使主人的权力的。而我们的女主人,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日子不在这儿。第二,你要当面献给我们女主人那束花,我一眼就看出,是我们的花匠从院子里那些俗常花上剪下来的。如果你根本舍不得花钱买一束配献给女人的花,你见我们女主人时是可以两手空空的。每一个男人每一次见她,都要带一束花。你们男人们以为她喜欢花,其实她根本不喜欢花。你们男人一走,她就吩咐将花扔出去。明年,连院子里那些种的花,也都要连根拔掉。第三,如果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很需要那束花,你得自己到垃圾箱里去捡。我自从成了这儿的女管家,只往外边清除过东西,从没有从垃圾箱里捡回过什么东西。我不会养成这种讨厌的恶习的……”

她说着,姚纯刚的手臂渐渐往下垂着,待她的话说完,他的手臂已经垂到自己的腿旁了。

如同蜡人儿的手臂被火烤软了而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非抬起来一定会折断似的。

“对不起……”

他口干舌燥地嘟哝出了三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而这时三层楼上传下了音乐。钢琴和提琴,形成着忧郁优美的旋律。

“听,你听!……”

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仿佛此前一直是聋子,从没听到过音乐。

“不是我听,是您听。”

俏丽的女佣——不,俏丽的女管家冷冷地留给他这么一句话,缓缓转身,从容不迫地上楼去了。

但是姚纯刚并不能断定便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召见自己的讯号。只得紧跟在女管家身后,一边低声下气儿地说:“管家……”

“管家是这儿的下人们对我的叫法。我不认为您这么叫我也体现着对我的恭敬。”

“小姐,小姐您贵姓?”

忧郁优美的旋律在回响着。

“我并不愿和您结交,所以您没有必要知道我姓什么。”

“那么我也就只有叫你小姐了!但是亲爱的小姐……”

她在楼梯上站住,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仿佛觉得她通过自己的双眼向他发出了一对儿镖器似的。

“不对不对,我用词不当,请务必多加原谅!尊敬的,我十二分尊敬的小姐,我是想问,这音乐究竟是不是你刚才说过的——那什么‘特’的什么曲?”

她笑了。第一次笑得不那么冷,也不含有那么显然的轻蔑意味儿。他感到她这种笑证明她已由轻蔑而开始对自己多多少少产生点儿怜悯了。

“姚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一次了,没记住是您的智商有些成问题。这可就不关我的事儿,我没有义务反复告诉你。”

“小姐!大姐,你看我年长你十几岁,我反过来叫你大姐行不行?如果你高兴我叫你阿姨也行啊!请多指点,请多关照!”

她又笑了,笑得已经很是开心了。

她戏弄地说:“那么您就叫我阿姨吧!我不反感您叫我阿姨。甜甜地叫我几声阿姨,我就告诉您这音乐是不是什么‘特’的什么曲!”

忧郁而优美的音乐旋律在回响着……

“阿姨,我的好阿姨,快别耍着我玩了,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承认我是个徒有其表的‘土老帽’还不成么?”

说时,他已紧随她身后登上了二层。

于是她转身瞧着他,将手中的一块绒布朝他一递,仿佛大为恻隐地说:“别急!误不了你的好事,误了我负责。你先替我擦一遍另外那只大瓷瓶,我全告诉你。”

他犹豫了一下,只得接过绒布,蹲下他一米八的伟岸身材,委曲求全,从上至下地擦起来。

而她,斜倚着楼梯栏杆,一边欣赏着那忧郁而优美的音乐旋律,一边女监工头儿似的看着他擦,手指还同时在楼梯栏杆上点着拍子。

“姚先生,好听么?”

他连连说:“好听,好听!”

“知道舒伯特么?”

他羞愧无比地回答:“不知道,我很少欣赏音乐。我承认我不是个有起码音乐修养的人。”

“你倒挺坦率的。男人坦率,也就不失为有一点可爱之处了。记住阿姨告诉你的,这是奥地利杰出的作曲家舒伯特在其短促生命的最后一年——一八二八年初创作的。属于他所喜爱的《流浪者》一类的作品。全曲分三个乐章。现在我们听到的是第二乐章,是一首著名的变奏曲,抒情性很强。主题来自作者的歌曲《请问候我》。现在我们听到的已经是第三乐章了。听,活泼的快板,进行曲风格的主旋……乖孩子,现在你可以上楼去了。”

姚纯刚如同听到了对自己颁布的特赦命,丢掉绒布,站起来就往楼上蹿……

“等等!”

她低声唤住了他。

“到我跟前来。”

他有些狐疑。尽管如此,还是表现得像一个乖乖仔似的,极其顺从地走到了她跟前。

“弯下腰。”

他更加狐疑,但是极其顺从地弯下了腰。

“闭上眼睛。”

他极其顺从地照办了。

他感觉有什么柔软又沁凉的东西触印在他额上,知道是她吻了他的额头一下。

“好了,睁开眼睛吧。”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之际,他红了脸。而她脸上却毫无羞涩。仿佛她是医生,他是患者。她吻他,是一位医生为一名患者看病的祖传方式似的。

他刚想挺起腰。

她却嗔怪地说:“你急个什么劲儿。音乐不是还没终止么!我只叫你睁开眼睛,并没叫你改变姿势呀!”

于是他又听话得一个大孩子似的,继续在该叫“阿姨”的女人面前弯着腰。

她从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在他额头上抹了几下,之后展示给他看——洁白的手帕上染了一片红,是她的芳唇一吻后留在他额上的鲜艳口红。

她说:“瞧,这要不替你擦尽了,见了我们女主人,成何体统!现在去吧,阿姨祝你好运!”

他立刻向楼上蹿去。他像一头动物园里的饥渴难耐的老虎或狮子,终于听到了饲养员开铁门喂食的动静,恨不得连肉带送肉的饲养员一块儿吞吃掉似的。

他那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在楼梯上绊了一跤,下半身还在楼梯上,上半身却已扑在三层楼与楼梯相接的柔软的地毯上。他听到那俏丽的女管家在二层发出哧哧的窃笑,然而已顾不得理会那笑声了……

他身体还扑倒着,头已经抬起来了——看到的是两扇对开的门。三层的举架,比一层二层高,起码高出一米半。所以,虽然是相等的面积,却显得空间宽阔了许多许多。那两扇对开的门也非是寻常之门,而是他在西方电影里见过的那类镀得金光灿灿的宫廷式的内门。它们半掩半开着,什么“特”的什么曲,仍从门内飘出着。从两道门之间的分距,他正巧能看到一个背影,端坐在一架钢琴前。分明地,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背影。她着一袭桃红色睡裙。睡裙显然是极高级的丝质的,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墨绿色的地毯上。睡裙透明得像塑料薄膜,使她那白皙的肤色清晰可见。红映白,白衬红。那情形使他望呆了,伏在那儿竟忘了应该爬起来……

有什么东西准确地击中他的后脑勺。他回头一看,那俏丽的女管家无声地跺了下脚,正对他做手势,意思是促他快爬起来。一个工艺品丑娃娃脸朝下伏在楼梯上,与他伏在楼梯上的姿态几乎一模一样。他记得那丑娃娃原是悬在二楼梯口墙上的。显然,女管家是用它击中他后脑勺的。

于是他爬了起来,并且捡起了那个丑娃娃拎在手中。

而这时什么“特”的什么曲已经终止。半开半掩的门内,仍回旋着钢琴的余音。红映白,白衬红的背影,却已从钢琴前消失。但是他还能看到一段粉红色的裙裾,好比一截“水袖”坠在墨绿的地毯上,使人想象那“旦角儿”在堂皇之至的对开门后正演着死亡……

他脚步蹑蹑地走到了门前,怯怯地不敢贸然地长驱直入。

左门旁伫立着一尊石像。男性。头部急剧地扭向右方,好似在注视着谁,在倾听着什么。那卷曲的短发和络腮胡须,环绕着一副神态凶恶紧张和冷酷无情的面孔,而扭转的头颅又加强了他面孔上的表情,表情中还充满了对任何人都不予信任的猜疑。从眉头紧皱的两眼中,投射出咄咄逼人的威严。而那双永远不会眨动的石眼的后面,似乎孕育着什么活的东西,使人不禁会得出结论——那活的东西肯定是一个男人的空虚、不安和企图报复的强烈欲念。

他当然不知道那便是雕塑艺术史上久负盛名的《卡拉卡拉》。只不过不是原件,而是复制品罢了。

右门旁也伫有着一尊石像。女性。不过不是伫立着,而是半坐半卧在黑漆木座上。“她”裸着全身,微微低垂着头,一只手臂弯曲着,撑住额角,而另一条手臂垂在木座下。她的两只乳房丰满而硕大,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溅出乳汁来。“她”的眼睛微闭着。脸上的表情忧郁,困惑,沉迷不醒。但是,“她”那仿佛在漫长的黑夜中颓废着的女性的躯体,既非娇弱的,也不是慵懒的。恰恰相反,那女性的躯体婀娜健美,刚柔兼具,显示出旺盛的撩拨人心的情欲和蓬勃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看去光洁富有弹性,而且非常温爱似的,使人觉得“她”一旦醒来,必将焕发出征服千万男人并使他们心甘情愿其乐无穷地沦为奴仆的魅力!黑漆木座上,还刻着几行诗:

我睡着,

但我具有生命的火焰,

只要你叫我醒来,

我将与你说话。

睡眠是甜蜜的,

成为顽石更是幸福,

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于我是幸福,

不要惊醒我,啊,但还是不要惊醒我……

望着“她”,姚纯刚这位以“平民白马王子”自诩的男人,灵魂里顿时波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几欲扑过去投入到“她”怀里,轮番捧住她那丰满硕大的乳房尽情吸吮。他觉得心中有团火在熊熊燃烧,而口中干渴极了。又觉得“她”酷似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猜想是她请了名家以她自己为模特雕塑的。他猜想得不错,事实正是那样。而这一猜想,又使他灵魂里产生了一种恨不得扑过去尽情蹂躏“她”、奸淫“她”的邪恶之念。之后……之后他想扼死“她”,由于“她”使他感到了种种屈辱和卑贱。但是那另一尊雕像仿佛在用以目光警告着他、威胁着他,仿佛他的行为稍微放肆,首先被扼死的将必是他自己无疑……

“我亲爱的朋友,你已经来了么?”

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声音。不复再是他从电话里听到的那种甜腻腻的、嗲嗲的、充满暧昧意味儿和性感意味儿的声音了,也全没了半点儿放浪调情和居心挑逗的成分了。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庄重、朗亮,温爱无限而又拒人千里似的,如同一位女神在天堂跟他说话。

“是的是的,我……我一直在耐心期待着您的召见……”

他不禁地对她称起“您”来。一阵诚惶诚恐的紧张,如同电流通过他全身,并在他两腿弯那儿加强了电压,使他双腿微微颤抖不已。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第一次被宣入皇宫,马上就要叩见的是慈禧、是吕后、是武则天,稍有不慎,脑袋就会搬家似的。

“我的朋友,进来吧!”

他脚步蹑蹑地畏缩不前地走到了那两扇对开的门前,从门缝挤了进去,身体尽量不碰到门。好像它们是绝对神圣的,是他的俗体碰不得的。碰了就无形中亵渎了神明,会遭到神明的严惩似的。又好像它们是通了电的,而且是一千八百伏的高压电,身体一碰到,自己顷刻间就会被击焦似的。

现在他终于见到门内的全貌了。那一厅式的巨大的空间,竟是无窗的拱顶空间。拱顶之上绘着许多长翅膀的裸体仙女,她们无比亲昵地嬉戏着,互相爱慕地欣赏着。只有一个是黑发仙女,其余皆是金发仙女。那黑发仙女坐在漂亮的秋千上,连两腿之间环护着女人羞处的那一团纤毛,都绘画得一丝不苟非常逼真。她左右各有一名仙童,一名仙童的双手握着秋千索,另一名仙童的双手推在她肩上。两名仙童的翅膀都呈扇动状,胖乎乎的身体都浮在空中。那秋千刚刚荡起,她一条腿下垂着,脚儿略向后勾着。而另一条腿似乎是随着秋千的荡起而踢扬。于是那一只脚就绷得很直,几乎和腿部的线条无曲无伏地连在一起。他只朝拱顶看了一眼,不但立刻就看出了那黑发仙女便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而且一览无余地将整个拱顶之上美轮美奂宛若仙境的情形都看清在眼里了。她脸上的表情放浪不羁,喜悦若狂,细眉飞纵,明眸怯睁,鲜润而性感的樱唇张开着,似乎在发出开心的叫喊。而一对儿金发仙女,这一个搂着另一个的肩,另一个揽着这一个的腰,都伸出手臂笑指着她。在她和那些金发仙女们之间,在茵绿的草地上,在河流中,在岩石上,乃至在树上,或蹲,或卧,或人立着,或四脚朝天翻滚着,或泅在水中仅仅露出头和水蟒似的鳄鱼似的脊部,或隐避地栖踞在树上窥视着伺机有所扑猎的,尽是些丑陋瘆人的怪物。说它们是怪物,乃因为它们的头都是人头,而且一律是男人的头。从画图中看,虽然它们一个个显得丑陋凶恶,有的甚至还特别狰狞,但又好似都已经被仙女们降服了驯服了,骨子里深藏着对他们娇美的肉体之伤害吞吃的仇恨与对她们的神通的敬畏与恐惧。这两种相互抵牾的心思,使它们的面孔皆是扭曲变形的,人面上都呈现出兽脸的怪态。

在四壁上,也有一些仙女。她们的下身隐没于四壁的平面中,而上半身从四壁的平面上凸探出来,各个裸臂袒乳,手持利剑、投枪、战斧、弓箭、矛戟各类武器。她们以等距离显现着,仿佛一旦认为必要,随时会从四壁的平面中一跃而下……

没有窗子,也没有灯。但是这儿那儿,高高低低的有许多烛架。五颜六色的粗大的蜡烛插在上面,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那些光环向中央辉映,形成虹霓般的彩霭。

除了那架三角钢琴,还有一张床。一张他只从西方古典电影中见过的,帝王和他们的王后、爱妃们才配在上面云雨交欢的床。另外还有一把可与王座高阔斗贵的大座椅。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正端坐其上。她和他刚才从门隙窥见到的背影已有所不同。但也就是略有所不同罢了——只不过头戴了一顶神冠。据他想来那应该被视为神冠。神冠上插着一柄染了色的鸵鸟毛。左手还执着神杖,金光闪烁。其实,在他看来是神冠,是神杖的东西,乃是她平素里闲极无聊,有时组织佣人,有时邀了客人举行化装舞会或自编自演一些小戏用的道具而已……

但是那大座椅上铺着的虎皮却是一张真的虎皮。谁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时她开口说话了:“男人,我所感兴趣的你这个男人,既然我们曾一度两相愉悦,肌肤相亲,而且发生了实质性的性爱关系,你又是应我之请被我派车接来的,你为什么还要显得这般局促呢?”

美男子姚纯刚嗫嚅地嘟哝:“不,我没有……我不局促……”

但是他又的的确确处在相当大的局促之中。岂止是局促,简直就是有些惴惴不安。他企图做出轻松愉快的笑脸,也的的确确是竭力地笑了一下,却连自己都感到笑得那么不自然,脸上现出的是一种卑贱谄媚的讪笑。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男人,你不感到局促拘束便好。我对你感兴趣,你在我这里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

他低声说:“是的是的,我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比在自己家里还自由自在呐……”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你能这样很好。那么你这头脑中还没有什么文化作祟的英俊男人,就请走上前来吧,到我身边来,宝贝……”

于是他迈着僵滞的步子向她走去。才走了几步,双腿便不听支配了。在距她尚有十几步远处,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屈,跪了下去。于是他就跪着一点点向前移动双膝,一寸寸一尺尺向她匐爬过去……

她以高傲、庄重而又充满兴趣的赏玩的目光望着他,并温爱地笑着。某些豢养宠犬的女人,当她的宠犬向她们摇尾巴,或者后腿立起来,用两只前爪向她们作揖时,她们便是那么温爱地笑着的……

他终于是靠双膝匐爬到了她跟前,仰起脸乞怜乞爱地望她。

而她缓缓向他伸出了右臂。在红睡裙的映衬下,她那裸至肩头的右臂,光润洁白得不可置信。仿佛是上等的象牙,又经最高明的艺术工匠仔仔细细地打磨过了一百遍似的,光润得连一根毫毛都看不到,洁白得又简直有些晃眼。她的本意,当然是恩赐给他捧吻她那纤纤玉手的机会。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根本不敢触碰她那只同象牙似的纤纤玉手……

他又趴将下去了,捧住了她的一只赤脚。她的双脚也是那么白皙那么秀美,十枚趾甲涂得艳红。这就使它们看去也好似用象牙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她的右脚伸向前方,脚跟并不踮起,轻若一羽般地匍匐在墨绿色的地毯上。这就使那秀美的脚儿的润白和趾甲儿的艳红,被衬托得具有了对男人足以勾魂摄魄的妖媚之态。她的左脚收向后方,脚尖儿点地。只有双腿修长的女人,坐着的时候腿脚才能那样。那是一种优雅又放浪的姿势。

姚纯刚这一向以平民阶级中的“白马王子”自居的英俊伟岸的大男子,怀着一种崇拜得灵魂战栗不止的卑微心理,忘乎所以地吻着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脚。吻她的脚踝,吻她的脚背,吻她那涂得艳红的脚趾甲儿。如同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孽深重的人,在临刑之际吻亲自为他主持忏悔祈祷的至尊至圣的教皇本人的脚,仿佛那种痴吻可能将他的灵魂从地狱拯救到天堂似的。

他的这一举动,是她并不曾料到的。最初的瞬间,她有些愕然。微微蹙起了眉头,像兔子的白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反感的愠怒的表情。但是片刻之后,那女人的心理就接受了他的痴吻。一切女人其实都是非常高兴看着一个男人样子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哪怕他是她所十分厌恶十分鄙憎的。那时她的女人心理也还是会感受到一种满足一种快感。女人的骄矜一方面是她们赖以对付男人的盾,另一方面又是最容易被男人的卑微相所击破的。若男人以高傲去碰撞女人的骄矜,那么女人的娇矜则便越发坚韧。而男人若以卑微示怜于女人的骄矜,则她们的骄矜之盾就会软化如泥了。这乃是由于就大多数女人而言,灵魂里天生地就具有一种母性的成分。这一种女人灵魂里的母性成分,几乎也是天生地期待着某一时某一刻被某一个男人彻底摧垮的。恰恰此际,她们似乎觉得自己的魅力强大无边,这一心理特征乃是女人最本色的心理特征之一。它在某些情况之下使她们变得宽厚仁慈,在某些情况之下亦使她们变得愚不可及。

而姚纯刚当然非是脸像兔子的女人厌恶和鄙憎的。她对他的兴趣在今天达到着最饱满的程度,而且其高潮正分秒俱增着。她在两天前就为今天对他的邀见做了精心而又周密的策划。她一会儿要好好儿地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别墅里消遣他。通过对他的消遣,过把玩乐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男人的瘾,好比某些小女孩儿通过摆布小动物体现她们对它们强烈的兴趣一样。当他跪在她面前双手捧住她的一只脚痴吻不止之际,她的愕然,她心理上顿时产生的反感和愠怒,只不过是由于太出乎意外所引起的罢了。但是他那男人厚润的、有弹性的、温软的双唇痴吻在她脚上的感觉,毕竟是那么美妙得令她心灵欢畅愉悦的一种感觉。于是她也就心安理得地情欲荡漾地享受起那一感觉来……

他痴吻够了她那只朝前伸出着的脚,又双手抱住她那向后收着的脚痴吻不止。她也就方便于他,收回了朝前伸出着的脚,将那一只原本向后收着的脚主动奉送在他怀里。同时,她那只伸展给他,原本期待他像绅士吻贵妇的手一样优雅吻之的玉手,缓缓垂下,顺势放在他头上,充满温爱地抚摸着,由头渐渐抚摸至他的脸颊。

“哦——我亲爱的朋友,我敢肯定你来时细致地刮过脸了,完全是为见我才刮的么?”

“是的……完全是为了你才刮的……”

“哦!我亲爱的朋友,你使我倍感荣幸呢!”

“不,不对。你在取笑我……倍感荣幸的是我……不是你……”

他说着,忽然就低声哭了起来。那啜泣和眼泪的成分是相当芜杂的,绝非几行文字所能分析和描写得清的,所以我们也就不必浪费笔墨了吧。

原来她身穿的并不是一件睡裙,而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在她白皙的玉体上缠绕了几圈儿的透明的红绢,也只不过在胸前斜缠了一圈儿,在腰间横缠了一圈儿。她执着“神杖”的那一只手臂,连同肌肤洁白润泽曲线优美的那一肩膀,都彻底地裸在红绢的缠绕之外。那一边的乳房,丰腴饱满得如同充足了气的半球似的乳房,也彻底地裸露在红绢的缠绕之外。而红绢的另一端,在她腰际紧束了一圈后,搭在她的另一条裸臂上。她赤裸的两臂的腕部,臂弯以上,各戴着红色玉石的腕镯和臂镯。这女人的身体实际上是裸着五分之四甚或六分之五,而被红绢缠绕着的五分之一甚或六分之一,透露而显得妖冶邪媚的诱惑性,似乎比肉体彻底暴露的部分更加强大。

他受到她的抚摸,自然领会到了那是一种惬意的表示,也是一种怂恿的表示。于是他的双唇得寸进尺地,肆无忌惮地渐渐吻上了她修长迷人的腿,并且以他的脸颊去亲偎,厮磨软玉温香的感觉使他魂荡神迷。他灵魂颤抖,继续哭泣着,被那种由豪华富贵所烘托的女人的妖冶邪媚完全征服了。那一时刻他想象自己是她的一名情奴和性仆,因自己命中出现了如此幸运如此幸福的转机而万分激动……

“够了,我亲爱的朋友。你的眼泪和口水已经弄湿我的腿了。请站起来吧……”

他贪婪不舍地放下了被他捧着一截象牙似的捧在怀里的那女人的腿,有几分不怎么情愿地站了起来。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千万要竭力克制住自己灵魂里那股凶猛的冲动。一定要,千万要在她面前扮演好“乖乖仔”的角色。一定不能,千万不能使她因自己而产生半点儿不悦。他对自己居然哭了起来感到非常满意,尤其对自己流出了许多真实的眼泪感到非常满意。他相信她对他的眼泪的真伪是看得出来的,明白她不是那种竟会为一个男人硬挤出来的泪水而感动的女人。伙计你的表现很不错!简直可以说棒极了!——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予以鼓励。想象刚才的表现,最重要的是被她惬意地愉悦地分明非常快感地接受了的表现,是他和她的关系中的历史性的时刻。他觉得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似乎预示他在这幢豪华富贵的别墅中,已经快接近某种特殊身份赋予的特权了。当一旦拥有了那一种特权,以后的人生将多么绚丽多彩醉幻美妙哇!那时他将以百倍的轻蔑报复他的老婆多年来对他的精神压迫和心理虐待!姚纯刚你那些年过的是多么屈辱的生活啊!你又何尝不是你老婆的情奴性仆呢?做情奴性仆也要追求更高的层次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么!看来男人的帅劲儿和女人的美貌,只要自己肯于“走向市场化”,原来是同样不愁吸引不到买主的!至于老婆,他妈的,百倍地进行了报复后,当然是要离婚的!非离不可!离了就长期地住到这幢豪华富贵的别墅里,从此与眼前这个女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守!做情奴性仆就做情奴性仆!怎么活还不是一辈子呢?再说做眼前这个妖冶妩媚的女人的情奴性仆,问问全中国的男人,又有哪一个会摇头不愿意呢?非但并不委屈自己这位“白马王子”,反而还是自己一辈子的艳福桃花运啊!……

他正这么漫无边际东一念西一念地幻想着,正在由他自己的幻想编织成的憧憬里美梦成真似的浪漫着,她又微绽樱唇开口说话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健美的金钱豹,我今天还邀了一些对你颇感兴趣的人儿。当然,她们对你的兴趣,完全是听了我的介绍,受了我的影响,你愿意看在和我的情分上,给她们与你欢娱一场的荣幸么?”她说时,星眸勾魂地乜斜着他。

他怎么能说出不愿意的话呢?在这幢豪华富贵的别墅里,在这妖冶妩媚的女人面前,他此刻又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的话呢?在他刚一走入进来的时候,在他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爬行向她的时候,在他双手捧住她的脚儿轮番痴吻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自行地将一个男人最起码该有的那一点儿自尊从自己的灵魂里驱赶出去了,扫除得一干二净了。此时此刻的他,已无异于一具英俊帅气的行尸走肉,意味着生命的东西,只不过是情欲和性欲罢了!但是他现在对于一个男人,具体说是对于他自己这一个男人的生命,似乎悟透了一种最最符合“现实主义”原则的、崭新的认识观念——只有汹涌的情欲和旺盛的性欲已足够了。对于他,和对于她,足够足够的了。当然,前提是必须加上她的别墅她的“公爵王”和“凯迪拉克”,以及她的悉数金钱……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多么愿意的表示,她却已缓缓举起一双玉手轻拍了三下。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却并未染红。他暗想这个因为妖冶妩媚而可爱因为富豪而可敬而高贵又不知究竟因为什么而使他感到可畏的女人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啊!她为什么染趾甲儿却不染指甲儿呢?正在他想不大明白时,奇迹发生了——一面墙壁活动起来。首先是从墙壁上探出半截身子的那些神,连同她们手中的各种兵器,无声地徐徐地就缩隐到墙壁里去了,由立体的而变成绘画式的了。接着那面墙壁本身无声地徐徐地从正中裂开,并也向两边缩隐……

姚纯刚看得目瞪口呆。更加使他“友邦惊诧”的是——墙壁的那一边,竟是另一种“仙境”。当然,那不过是由一块块巨大的彩色玻璃构造成的室内花房,只有顶部的玻璃是无色的。有色的玻璃“滤”进的有色的彩色,和无色的玻璃透进的自然光,交相辉映,氲氤成颇具神秘感的红烟紫气。没有花,全部是绿色植物,仿佛室内密林一般。忽然,不知从哪儿涌来了“白雾”,很浓很浓的“白雾”。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白雾”,不过是干冰制造的假景象罢了,就像干冰在舞台上制造的假景象一样。全部三层楼,与同样面积的楼顶平台,被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别出心裁地搞成了私家歌舞厅。一切都是她亲自设计的,由本市一流施工队施工,本市一级舞台美术师监工。金钱在这一点上,又一次雄辩地证明——它能使任何人的奢极豪最的想法,变成梦幻成真的现实。

“白雾”出现的同时,从“密林”的深处,几队“仙女”飘逸而至。她们也跟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一样,身上缠绕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薄绢。身体五分之四乃至六分之五的部分裸露无遗。薄绢拖地,一片肉色炫目。

须臾间,她们一队队趋近前来,将个如呆如痴的姚纯刚团团围拢,一个个对他搔首弄姿,浪态百出,媚姿种种。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又轻轻拍了三下手,仿佛很郑重似的说:“姐妹们,大家看我擒获的这头金钱豹儿如何?”

她们中一位身上缠绕着紫色薄绢的“仙女”说:“大姐,这痴郎刚才吻你脚吻你腿的傻样子我们都偷看到了。哪里配称作什么金钱豹儿?简直就是只被你宠惯坏了的猫崽子嘛!”

于是她们都嘻嘻地哧哧地哈哈地笑起来,有几位甚至笑弯了腰。另一位身上缠绕橙色薄绢的“仙女”竟笑盈盈地将薄绢从身上扯下来,完全地裸着身子,用那薄绢拴住姚纯刚的脖子,一端牵在自己手上,疯狂地扭动腰肢,手舞足蹈。

姚纯刚懵里懵懂,如坠五里雾中,恼也不便恼,逃也不敢逃,只有讪笑着任她们摆布的份儿。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安详地坐在铺陈了虎皮的椅上,望着那情形也愉悦地笑。

而另外一些女人便齐发抗议:“先看‘电影’!大姐我们要先看‘电影’,之后再一块儿进行下一场游戏嘛!”

“小妹你别太浪了!他可是大姐为我们大家弄来消遣着玩儿的!你首先就拴住了他脖子算怎么回事儿?打算独霸呀!”

“那可不行!豹儿也罢,猫儿也罢,从现在起他是属于我们大家的!是不?大姐!”

“姐妹们,当着我的面儿,把我感兴趣我所宠爱的男人说成是属于你们大家的,未免太反客为主了吧?”

脸像兔子的女人听了被她称为“姐妹们”的女人们的抗议,也严肃地板起脸向她们表示自己的抗议。都是抗议,她们的抗议叽叽喳喳,而她的抗议平静又含蓄。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是在演戏给姚纯刚看,也都是在演戏为她们自己进行娱乐获得开心。事实上,此时的“白马王子”姚纯刚,已成了由她导演的一切穷极无聊的闹剧和淫戏之中的一个角色。唯一的一个男主角,一个英俊的丑角。她确信他是甘愿由她任意摆布的。并且确信,不管他配合得好或不好,表现得乖顺或不乖顺,到了这场戏正向高潮发展的阶段,也只能由她任意摆布了。虽然她在电话里佯装出恭而敬之又甜蜜挑逗的口吻尊称他为“老师”,但是她对他的分析和研究,是比他对她的分析和研究准确无误得多也细致深刻得多。实际上,她是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徒有其表又自我欣赏的男人,当作一块生日蛋糕打算分切给那些被她称为“姐妹们”的女人来共享的。而这一天又确实是她的生日。她对自己的生日一向是很看重的,一向挖空心思来进行庆贺的。庆贺这一个生日的形式,因为他的存在,她自认为是最别开生面的一次。再进一步直白地说,在她的这一个生日,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慷慨地将她“感兴趣”的这一个男人,当成一种祭品,一种纯粹的性祭品,祭献给被她称为“姐妹们”的女人。她认为一位拥有亿万资财的女富豪,是有权将一个又英俊又没出息的男人当成性祭品的。只不过她并不想太轻率地就将他丢给那些女人们。那样这场戏的情节不是太平淡太不好玩了么?她的“姐妹们”也都是些有钱的男人和有权的男人们的夫人、准夫人、情人或姘妇。奢极豪最灯红酒绿的日子,像早就使她自己过得腻歪了空虚了一样,也早就使她们腻歪和空虚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了。她急需刺激。她们也急需刺激。只有刺激才会使她自己和她们觉得肉体里还有被叫作灵魂的那种东西存在着,仍觉得肉体还是有生命气息的。她一心要把今天这一场戏导得情节跌宕,具有冲击力,具有强烈的刺激性。

听了她的话,她们又一片声地叽叽喳喳叫嚷起来,七言八语,急赤白脸:“大姐,你太不够意思了!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对呀!大姐你怎么出尔反尔呢?你明明说过,这小子今天是可以属于我们大家的开心之物嘛!”

“大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就是一个你感兴趣的男人嘛,又不是一颗王冠上的钻石,你还舍不得呀?”

姚纯刚被那些全裸或半裸的女人们围拢着,听着她们说自己像说一只受主人宠爱的小猫或小狗,男人的起码的自尊心非但没有复苏,反而更加麻木彻底泯灭了。此时他头脑中产生出了一套对自己非常有说服力的逻辑……妈的,做一个女人的情奴性仆是做,做一些女人的情奴性仆也是做。既然我的“女主人”不计较不在乎,我又计较个什么劲儿在乎个什么劲儿呢?与其说她们在摆布我玩弄我,又何尝不等于是我这个男人在游戏这些女人观赏这些女人裸或半裸的肉体呢?他笑着,身子不停地前后转着,头不停地左右扭着,目光和理智被周围的肉色绢色搞得迷迷瞪瞪晕晕乎乎。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地想象着自己是一位帝王,而脸像兔子的女人是他的游戏念头层出不穷的王后,而她们不过是些平素里被他的豢爱宠幸得惯善放纵与调皮的妃子。他想起了一首歌里的两句歌词——“我愿做一只小羊儿偎在你身旁,让你的鞭子轻轻抽在我身上……”

哦,这一种使人情旌招展欲火熊熊的欢娱!这一场他长这么大从未玩过的游戏!他的雄性之根无比坚挺起来。他亢奋得真想引吭高歌,就歌唱:“我愿做一只小羊……”

其实,类似的游戏,在这幢豪华的别墅里,大约每个月都是要举行一次的。只不过以前被“公爵王”接来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些使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感兴趣”的男人罢了。区别在于,区别仅仅在于,她由着自己的高兴,将他们叫作她的“雄狮”“威武的东北虎”“高贵的梅花鹿”“凶猛的鹰”“熊猫憨憨”或“猎犬朋克”等等。如今她对他们的“兴趣”早已消弭。他们也就再也没有资格踏入这幢别墅了。作为对他们的犒赏,除了她给他们起的不同的绰号,他们还都从她那里得到过一大笔钱。她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慷慨大方的。他们靠了她给予他们的钱,是足以娶老婆养孩子过小日子的。她从不在那些素质较高的男人层次中物色目标。她一向对他们并不“感兴趣”。认为和他们在一起进行类似的游戏,肯定是难使自己尽兴也不会好玩儿到哪儿去欢娱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不知为什么,她从精神上到心理上都极端鄙视素质较高或自以为素质较高的男人。和他们在一起,她时常觉得自己也男性化了。就如同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似的,“兴趣”索然。她甚至会经常向他们提出些古怪的问题,比如——这世界上从古至今最小的度量衡单位各是什么,曾在哪一世纪哪一国家哪一民族颁布过,又是在什么时候废除的?比如——龙有几个儿子?分别都叫什么名字?而龟是龙的第几个儿子?龟的神职名字是什么?比如——古建筑飞檐上的兽头叫什么?为什么在那每一个兽头上又都悬着一只铃似的东西?比如——“无限”这个词究竟是外来语还是中国古语沿用至今?植物是不是也有雄雌之分?“造爱”和“做爱”是前一种翻译更确切还是后一种翻译更确切?……

她常用这类古怪的问题使他们被一问一愣,再问再愣,自愧学识浅薄,汗颜津津,在她面前羞窘得无地自容。而她的脸上,这时就会呈现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并且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极尽尖酸刻薄的诽语谤言。她和他们在一起的唯一快感就是当面挖苦他们嘲讽他们轻蔑他们。当然他们的脸皮也就被锻炼得很厚了。全部中国的所谓文化素质较高的男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脸皮本来就是很厚的,也至少有三分之一在“商品时代”渐渐变得脸皮厚了起来。一个时期她这儿曾是他们的“沙龙”。但是她很快就对他们厌烦透了。尤其厌烦他们在她的别墅里吸着她的名烟,喝着她的名酒,大快朵颐地享受着她提供的丰富的自助餐,坐而论道,自命非凡地发表种种治国上策和救国良方。后来她就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她使他们全部地一劳永逸地从她眼前消失的方式很聪明。她分发给他们每人一个制作精美的卡,类似某些五星级饭店向常客发的“贵宾优待卡”。她告诉他们,只要向把守院门的门卫一出示卡,就可以被顺利放行,长驱直入。却又让那俏丽的女管家交代,通告各个门卫,凡出示那一种卡的人,不管身份多么特殊,不管以前来过多少次,不管他们早已对来者熟悉到什么程度,一概地坚决地拒之门外,好话说尽、恼羞成怒也拒之门外。为了使门卫们能保证在这一点上恪尽职守、毫不动摇,她让女管家每月每人补发给他们二百元“岗位精神津贴”。并且,将别墅中几部电话号码全都改变。有好几次她吸着烟,站在二层的某个窗口,或三层花房的某株植物后,望着大门外某一个曾自以为最受她待见的男人,带着她亲手而又佯装出关系特殊非常亲近的样子暗送给对方的卡,竖眉瞪眼,舞胳膊顿脚尽说尽说,而门卫似听非听,仰起脸望天的情形,她每每乐不可支。当然,如今他们是一个也不来滋扰她了。她轻蔑他们鄙视他们,似乎也有她的一番道理。因为她觉得,他们在精神上,既不可能上升到像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精神贵族”的境界,也不可能再具有平民们的义气风格和相濡以沫的朴素的同甘共苦的意识。他们的精神尴尬地夹扁在真正的“贵族”和平民们的两种精神优劣之间,自己却什么意义上的精神都没有的……

但完全没有男人的日子是使她寂寞难耐的,甚至使她感到了生命枯萎的迅速和无可奈何。男人是她必须常服的“维生素”和“养命宝”“青春宝”之类滋补品。对于这个女人,男人本身似乎便是适宜于她的营养激素,使她生命力勃勃盛盛,使她玉貌不衰红颜常驻,使她永远年轻似的。

于是从那以后,她将物色的视野和猎捕的目标,转移向了平民男子群中。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从穷小子中寻觅胡同王子”“到大排档去品尝风味儿小吃”。她需要的是他们健壮的体魄,强烈的情欲,种马般的性能力。不是他们的思想,不是他们的心灵,更不是他们的所谓“文化修养”。后几方面,依她看来,恰恰如同装酒的瓶子盛点心的盒子。她需要的乃是最实在最本质的东西。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从她的角度,她把这叫作“对平民男子的择优扶贫举措”。从他们的立场,她把这叫作“无产阶级男子对贵族妇女的有偿服务”。姚纯刚非是第一个有幸被她“择优扶贫”的“胡同王子”,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前的几个,先后结束了对她的“服务”,“光荣退役”了。她并不认为他们是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男人。恰恰相反,她倒是认为他们永远地应该对她感恩戴德。而事实上也正是那样。她成了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女人。她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盖上了她的印章,好比马的主人在马臀上用烧得通红的烙铁烙上了私人所有的标志,马臀一旦被烙上那样的标志,那一处就至死也不会再生毛了。他们的内心也是如此,至死也不会再真的爱他们的妻子了,不管她们多么爱他们。男人的心一旦被女人以商业的方式垄断过,那就好比某一类商品曾被标定为名牌似的,以后再跌价,那种曾被标定为名牌的历史,也必将时时在他的“人性场”上作祟。正用得上那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至于她的那些“姐妹们”,那些“大款”、富豪、“暴发户”们的夫人、情人、“小蜜”、“姘妇”、金屋藏娇的“妾”式的女人,是她经过较严格的面试、考验才获得她的信任,被她凝聚到自己身边的。热闹也是她所需要的。而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色情的豪华之所,乃是她们所需要的。各得其所。因为她们到一个女人这儿来,尤其是到她这么一位名副其实的富豪女人这儿来,拥有她们的男人是一百个放心的。夜不归宿他们也不至于犯什么猜疑。凡是他们打来电话询问的时候,她总是以庄重得不能再庄重的口吻反问:“怎么,我们姐妹在我这儿聚聚,您还要进行干预么?怕我这儿派不出车把她给你送回去?……”

于是他们往往也就打着哈哈,说几句闲扯淡的话,很识趣儿地放下电话了。他们其实很愿意他们合法拥有或非法拥有的女人们,与她有称姐道妹的亲爱关系。他们都明白,这一种关系今后也许会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而那些女人们利用他们的这一心理,从他们那儿获得最大限度的宽松政策。她则利用他们这一心理,既庇护着她的“姐妹”们,又长期维护着自己别墅里的热闹得以持续。

在中国,在九十年代中期,在一部分中国人不但先富起来了而且成为“暴发户”,成为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大款”,成为千万亿万富豪之后,荒淫无耻和花样翻新的糜烂现象,在某些以金钱至上为最高原则的地方,无论那些地方打着“公”的招牌或围着“私”的界线,常常夜以继日、夜以继日、无日无夜地上演着、泛滥着。绝不比世界上任何最荒淫无耻和糜烂透顶的地方差劲儿。

“好了好了,安静下来姐妹们。我看,我们还是按‘节目单’进行吧。接下来,的确是应该先看‘电影’的。至于我的这位亚种‘姚大卫’,是不是可以由你们‘共同拥有’一次,咱们待会儿看对他的‘兴趣’如何再议。”

于是她们又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都道是对他的“兴趣”大极了,简直已大到刻不容缓的程度了,何必再议!

姚纯刚听她们一个个神采飞扬风情万种地急急切切地表达着对他的“兴趣”,听得很高兴。他想,一个男人使如许多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真是值得自豪的事儿呢!他不解的是——怎么她们在说“兴趣”二字时,相互地挤眉弄眼、皆做怪相,并且都心领神会地窃笑不止呢?他哪里明白“兴趣”二字,在她们之间,其实是“性趣”的隐意。

脸像兔子的女人,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始终嫣然不躁地微笑着。如同一位对孩子们极有爱心又极有耐性的托儿所的阿姨,听着孩子们由于一时亢奋而没了规矩嘈杂忘形似的……

她的宽容她的耐心终于使她们安静下来了。

于是又一面墙壁上的幔子朝两边分开,现出了投影屏。

于是姚纯刚从投影屏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在别墅的台阶前从老司机手中接过那一束由花匠剪下来的花枝的情形,看到了自己踏入别墅那一刻脸上充满嫉妒表情的傻样,而且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他的大特写。结果他脸上的嫉妒表情成倍放大,几乎明显到了可以被影视评论家推崇为“经典特写”的地步。看到了自己怎么样被俏丽的女管家引上二层楼,请入小会客室;以及怎么样偷酒饮;怎么样将酒倾入鱼缸里;又怎么样和俏丽的女管家吹胡子瞪眼睛;怎么样在二层至三层的楼梯上扑倒;怎么样一进入这三层的如幻之境便不由自主地双膝齐跪,爬向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怎么样双手轮番捧住她的脚痴吻不止;怎么样得寸进尺地从她的脚吻到她的腿上;怎么样一边痴吻一边浑身战栗,泪流汩汩甚至还淌下了鼻涕;以及她怎么样用红绢擦自己腿上被他吻过弄脏弄湿的地方……

而且,居然还有清清楚楚的原声!

那些对话,在他和老司机说时,和俏丽的女管家说时,和她——脸像兔子的女人说时,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滑稽可笑。这也许是因为他说时只能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而出现在屏幕上的情形则就完全不同了。像所有第一次从银幕上或屏幕上看到自己形象的人一样,他的眼光是格外挑剔的,怀疑偷拍的摄影师肯定居心不良,企图通过每一个画面故意将他丑化。而实际上当然并没有一名什么摄影师偷拍,不过是监视器的自拍被放大到了投影屏上。那些“情节”一经配有对话,竟变得完全故事化表演化了,而且具有了喜剧甚至是黑色幽默喜剧的“风格”。于是他感到自己也就被“角色”化了。多么可笑多么可鄙多么猥琐的一个“角色”啊!他伤心透了,窘得希望地上裂开一道缝,一头钻进去才好。他完全搞不明白了,为什么那老司机、那俏丽的女管家、那脸像兔子的女人,都似乎是正派得不能再正派的“正面人物”,连同他们口中说出的话,都是那么有分寸那么合情合理又那么符合他们各自的身份。而唯独他自己看去既是“主角”又是“丑角”似的!而唯独他口中说出的话,无论是一整句还是半句,配以他当时的面部表情,竟具有了无不令人捧腹的效果。倘他真是一位演员,真是一位相貌堂堂却偏擅长饰演喜剧角色的演员,那效果当然是极其值得自己感到欣慰甚至欣喜的。但他并非是一位演员啊!他也不是在演戏啊!他觉得仿佛有一位堪称“大腕儿”的编剧,以最严谨的创作态度,字斟句酌地为他写定了台词,极准确极生动地规定了他的神态和表情,而他从“公爵王”上一下来,就是按照那部他根本不曾见过的“剧本”赋予他的“角色”,去说、去讪笑、去惊异、去发呆发愣、去偷酒饮、去使坏往鱼缸里倒酒、去诚惶诚恐地下跪、去痴吻一个女人的脚、去卑琐地自尊完全被粉碎地哭着、喃喃喁喁地嘟哝着些个语无伦次的连自己重新听了看了都几欲遮目掩耳捂面的“台词”或“潜台词”……

如果自己是演员多好!如果这会儿是在观看以自己为“主角”的样片或完成片多好!

然而都不是啊!

与那俏丽的女管家“对戏”的片断,似乎更以“台词”之“精彩”而妙趣横生,博得了那些女人们一阵阵起哄的开怀朗笑。

斯其时她们已将他扯倒在地,她们自己则横伏竖卧在他周围。她们中的一个,就是那身绕紫色薄绢的,将他的头搂抱在她怀里,一边观看一边哧哧地笑,并且一会儿与他耳鬓厮磨起来,一会儿与他喁喁私语几句撩拨挑逗淫话儿。已将橙色绢从身上扯了下来全裸的那一个,则将一条玉腿压在他胸口,用脚趾儿玩弄他的一只耳朵,进而“抚”上他脸颊,见他并没显出反感,更进而用脚趾儿在他双唇上轻轻来回划着。她的脚趾甲儿也染了,和她从身上扯下的薄绢同色。她的脚儿散发着一股香水味儿。尽管很芬芳,但他的嗅觉一向对香水味儿太敏感,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串儿喷嚏,结果溅了许多唾沫星在她脚上腿上……

于是又引起一阵哄笑。

她自己却没笑,非但没笑,反而花容顿凛,美目一嗔,其言咄咄地问:“哎,小伙子,你没有艾滋病吧?”——她的头发剪得像男中学生一样短。

姚纯刚赶紧声明地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怎么会有艾滋病呢!”

那身绕紫绢,将他的头搂在怀里的女人,这时也便板起了脸,替他不平地说:“唾沫怎么会传染艾滋病呢?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干那种事儿,才配传染上呐!”

头发剪得像男中学生一样短的女人更加不高兴了,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有常识啊?唾沫不传染,外国的男女影星们,怎么都拒绝演接吻的戏?”——她是她们中年龄最小的,看去仅有二十五六岁。

身绕紫绢的女人振振有词:“你就那么信报上登的那一套哇?你看过的哪一部外国电影里没有接吻镜头?他们在银幕上吻得都不愿分开呢!再说他的唾沫溅在你脚你腿上,能怨他么?”

头发剪得像男中学生一样短的女人说:“哟,姐姐,你这么护着他,他已是你干儿子了呀?”

身绕紫绢的女人恼怒了,从怀里将姚纯刚的头猛地朝外一推,姚纯刚的头和另一个女人的头咚地撞了一下,撞得二人各抱着自己的头哎哟不止……

身绕紫绢的女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呵斥道:“小骚货!再跟我耍贫嘴,我撕巴了你!”

头发剪得像男中学生一样短的女人见年长于自己的对方真的火了,明智地转攻为守。她扑哧一笑,娇声说:“姐姐,我跟你逗着玩呢,你可千万别生我气呀!你撕巴了我,你们还哪儿找一个经常逗你们开心的小妹呀?再说大姐也不会眼看着你撕巴了我不加干预的啊!”

身绕紫绢的女人不禁地又笑了,用纤纤细指朝那“小妹”额上一戳,怒消气散地说:“哼,你这张嘴呀,一会儿可恨,一会儿可爱,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教训你呢!”

那“小妹”趁热打铁地又说:“姐姐,你若不认他当干儿子,我可就不礼让了,要抢先认下这个又乖又帅的大干儿子啦!”

其他女人们就笑她。其中身绕黄色薄绢的女人向她刮着脸皮说:“没羞!人家比你大七八岁呢!喜欢儿子自己生一个不好?”

那身绕黄色薄绢的女人,是所有这些荡妇淫女之中,外表看去最为庄重也似乎多多少少还保留着点儿羞耻的一个。她的脸像观音一样娴静祥俊。

姚纯刚匪夷所思地望着她想——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淫邪的女人了呢?

身绕紫绢的女人说:“好好好,那咱们就让小妹抢认下这个又乖又帅的大干儿子吧!电视连续剧《唐明皇》咱们不是都看过的么?论年龄,安禄山可比杨贵妃大多了,杨贵妃还不是照样儿认下安禄山为干儿子?”

于是众女人都说:“给小妹面子,我们不争我们不争!”

“小妹,反正你是他干妈,那你可得让他都管我们叫姨了!干的湿的我们倒不计较,叫姨就成!”

“快把你干儿子搂过去吧!在我身上依依偎偎的,搞得我心里怪不自在劲儿的!”

于是那“小妹”便扯着姚纯刚胳膊往自己怀里拽,而那些女人们也嘻嘻哈哈地将他往那“小妹”怀里推……

在这个由“拜金主义”涤荡一切观念地空前泛滥朝“金钱至上”的社会汹涌过来的时代,拥有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们的男人们,都因全力以赴地疯狂地向这个畸形的时代掠抢和聚敛金钱而殚精竭虑倦惫不堪了。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中国当今最有钱的男人中,最把金钱看成神圣之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男人中,十之七八是“性疲软”的男人。因为对金钱进行巧取豪夺这种营生,乃是天下最消耗男人们的“精气神儿”之“业”,也是一切的壮阳药对他们都无济于事的。“性疲软”必导致“性心理危机症”。所以他们才一定要垄断某个或某些他们喜欢或哪几方面使他们“感兴趣”的女人。而她们一旦将自己出售给了他们或“寄卖”给了他们,一旦明白了他们作为她们所依傍的男人,除了他们拥有的金钱,其实并不能带给她们另外的任何“荣耀”,甚至连她们对性的最起码的需要也不能满足,她们便处于选择的尴尬之境了,才体会到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空前的遗憾。既不愿嫁给没法儿为她们挥金如土的男人,又不可能直接和金钱做爱,于是便被逼出了一种策略,寻找“第三类接触”的途径和方式——亦即用垄断了她们的那些男人们的金钱,去从另一些男人身上赎买“性趣”。对于她们而言,如果说金钱是“熊掌”,“性”是“鱼”,那么她们则好比见了“熊掌”早已打不起精神,终日里满脑中都是思想着饱餐活蹦乱跳的鲜鱼的猫儿。

而姚纯刚便是她们得到的又一条“鱼”。

今天她们的“性趣”都特别高涨!

她们都觉得他是一条足够她们共同分享的“鱼”。她们除了独食某一条“鱼”,还经常共同分享某一条“鱼”。独食有独食的“性趣”,共同分享有共同分享的“性趣”。独食能“吃”得饱“吃”得好“吃”得从容,共同分享能“吃”得热闹“吃”得欢娱无穷“吃”出够刺激的“故事情节”来。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下,她们对后一种方式的“性趣”是比对前一种方式的“性趣”更强烈的。今天她们各自的状态便是这样……

“都给我安静一会儿!”

突然,她们的“大姐”,发出了极严厉的一声断喝。

于是她们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了,一齐都目光怯怯地、困惑不解地朝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望去。以往,她从未在她们“性趣”盎然情绪饱满的时刻进行严厉的制止。以往她总是如同一位在欣赏“性趣”方面具有极优良的极高的修养的观众,独自包场看演出或“艺术总监”看彩排似的,安详地欣赏她们由着“灵感”由着“性趣”即兴发挥的种种“节目”。

脸像兔子的女人根本不理睬她们的诧异,目光定定地瞪向投影屏。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恼怒。一张白脸因恼怒而拉长了,两只眼睛因恼怒斜竖了起来,结果使她的脸更像兔子的脸了。

她们刚才只顾摆布着她们的“鱼儿”胡说乱闹,“性趣”都并未集中在投影屏上,现在她们的“大姐”那一种恼怒的样子,都着实地让人有些暗暗吃惊,都不晓得投影屏上出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片断,于是又一齐将目光望向投影屏。

原来,投影屏上,那俏丽的女管家,正吻着姚纯刚的额头……

姚纯刚从脸像兔子的女人那一句断喝声中,从那些女人们惴惴的缄默中,也同样感到了某种不安。他的目光也随着那些女人们的目光望向了投影屏。一望之下,他的不安不但顿时具体明了,而且顿时扩大了十倍。他的样子也惴惴怯怯起来。

脸像兔子的女人,手拿遥感器,一按,再按,于是投影屏上的“纪实片断”飞速倒掠,从她认为值得再欣赏一遍的地方重放起来……

“等等!”

她低声唤住他。

“到我跟前来。”

他有些狐疑,尽管如此,但还是表现得像一个乖乖仔似的,极其顺从地走到了她跟前。

“弯下腰。”

姚纯刚看到自己极其顺从地弯下了腰。

“闭上眼睛。”

他看到自己极其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他看到了那俏丽的女管家吻他的情形。当时他觉得她只不过吻了他一两秒钟。没料到从投影屏上所显示的情形估计,她的红唇吻在他额上至少有三四分钟那么长久!她吻罢他之后,四目相对之际,她的眼神儿和他的眼神儿竟都是那么无限温柔那么脉脉含情那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

他妈的!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见鬼的摄像机!见鬼的投影屏,当时自己并未存心用那种眼神儿注视俏丽的女管家呀!也并未觉得她当时的眼神儿像投影屏上出现的那样啊!

脸像兔子的女人又开口了。

她以调侃意味儿特浓的语调说:“姐妹们,请都表现出一点儿起码的欣赏热情好不好?我真替你们的无动于衷感到羞耻。难道罗密欧幽会朱丽叶时,随便和心上人儿的女管家调情一番,不是很精彩的插科逗哏么?”

那些女人们却依然全体鸦雀无声地缄默着。

“怎么?都拒绝我的请求?”

她终于微笑了。

于是那将姚纯刚搂抱在怀里的“小妹”犹豫片刻,使别的女人感到有些冒失地轻轻拍了几下手儿……

“还是我们的小妹最给我面子!”

脸像兔子的女人立即予以表扬。她脸上的恼怒,也似乎渐渐被微笑驱散了。如同阳光驱散乌云。微笑在她脸上漾开,使她的脸看去又光彩照人灿然生辉了。

她的话音刚落,身绕紫绢被称为“姐姐”的女人,也凑趣儿地拍起手儿来。

于是女人们都纷纷拍起手儿来。

投影屏上出现“雪花”,“电影”也就在掌声之中结束了。

不待都想重新嬉戏娱乐起来的女人们受了一次小小压抑的胡闹欲望得逞,那面墙壁上的帷幔缓缓合拢了。

脸像兔子的女人拿起了“大哥大”,对着说:“小妤,你上来一下。”

片刻,那俏丽的女管家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站在门口那儿,朝一片肉色几缕绢围拢姚纯刚这一个男人的情形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望向她的主人。

姚纯刚看出,显然,她并非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从没上过这第三层楼。对于她扫了一眼的情形,她也显然地早已司空见惯。仿佛不过是她的主人养的一群猫或一群狗聚在一起打滚儿相扑着玩彼此舔毛似的。

她那张俏丽的脸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漠视模样儿。

脸像兔子的女人也不唤她到自己跟前去。

脸像兔子的女人冷冷地问:“管家,我那些宝贝鱼们的情况怎么样?”她肃立着,以一种奇特的平静口吻回答:“我想它们是应该活得很好的。”她那种奇怪的平静口吻,与其说传达出的是管家对主人的忠心和恭敬,莫如说使人听来隐含着某种醋意和敌意。若不是她在那儿唯命是从地肃立着,她回答主人的口吻,是足以惹任何一位主人生气的。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你是那么想的么?但是我很为它们的情况担心,你立刻给我去观察一下,而且要立刻回来告诉我。”

俏丽的女管家说:“您叫我来就为这事儿?”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对!”

她那一个“对”字,也隐含着某种醋意和敌意。区别在于,因为她乃是主人,那仅仅一个字的语气中,还包含着不容再多问什么的权威意味儿。

姚纯刚当然非是一个自小儿就缺碘的男人。他听出来了,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和她俏丽的女管家之间的醋意和敌意,十之八九是由于他所产生的。于脸像兔子的女人那一方面,他完全能够理解。不要说是她这样的女人,就是一个家里雇了“小阿姨”的普通市民女人,看了前来幽会自己的男人,被所雇的“小阿姨”所吻,也是未免要醋意大发分外恼怒的呀!但是于俏丽的女管家那一方面,他则有些难以理解了。她有什么资格因了一个男人对她的女主人产生醋意呢?更有什么资格甚至对她的女主人隐含敌意呢?她不是对他说,她是她主人的许多方面的全权代理者么?如此受主人宠幸和信赖的女管家,怎么可以对主人有隔腹之妒有尊卑不分之敌意呢?

他正想不明白,俏丽的女管家不明智地又多问了一句。

她问的是:“主人,有这个必要么?”

这一问,使脸像兔子的女人难以容忍了。

身为尊贵主人的女人骂道:“混蛋!叫你去看你就去看!啰唆什么?再啰唆收拾了你的东西滚你的!”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半分钟内静得使人感到窒息。被“小妹”搂抱在柔臂温怀里的姚纯刚,不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心在她丰软的胸中的跳声,似乎还听到了她腹中有股内气咕咕地回响了一阵。

有的女人在望着这幢豪华富丽的别墅的女主人,有的女人在望着那肃立门口、挨了斥骂的女管家,姚纯刚也望着女管家。他见她那张俏丽的秀色可餐的粉脸儿刹那间苍白了,随而又由白转青,她垂着的双臂分明地是在发抖……

“还不快去!难道我的管家是个聋婆子么!”

身为主人的那高贵的女人,化妆得光彩照人的脸上,本来就兔脸似的五官,分得太散的五官,一时间似乎分得更散了,眉又挑了起来,一双杏眼又斜竖了起来。

俏丽的女管家猛转身离开了……

女人们彼此挤眉弄眼,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意味儿深长地用胳膊肘你拐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有的则耸动肩头表示遗憾……

那身绕紫绢被称为“姐姐”的女人,告诫地对其他女人悄说:“‘兔儿夫人’今天气儿不顺,大家都多少约束着几分才好,可别让她一个翻脸不认人,把咱们都从这兔儿宫里赶出去!”

一个腮有美人痣的女人不以为然地说:“我宁愿被赶出去,也不愿约束着点儿自己!到这儿来就是为的尽情放纵嘛!小孩儿盼过年似的盼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盼到这个欢聚的日子,还不许放纵不是太专制了么?是不姐妹们?”

几个女人先后附和她的话。

一个说:“就是!我那位先生,现在是生意越做越大,床上的本领却越来越差劲儿了!每次都给我来‘一分钟小说’!只比一分钟短,绝不比一分钟长,搞得人一次次半饥不饱的!今天我就是为了来大吃一顿‘自助餐’的!”说罢睥睨着姚纯刚,又补充了一句,“可惜就他一个男人,我还真怕待会儿争不过你们呐!”

她的话,她睥睨着他那一种贪婪的目光,使姚纯刚心里发毛,有些不寒而栗。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小乳猪,一会儿她们就会将他捆绑了,活活地架在火上烤熟了,抢着一刀一片儿地削了吃。

另一个女人说:“我那位表现更差劲儿,连‘一分钟小说’都谈不上!又半个多月不着家了。南中国的干活去了。自己明明不行,身边还总换‘小蜜’!我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凭什么为他守贞节呀!”

第三个女人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中国,在九十年代,“改革”的“雨季”后,生出一片片“狗尿苔”来。其中男人有之,女人亦有之。正应了那句话——“播下的是龙种,生出的是跳蚤”,甚至一开始播下的就是跳蚤卵,起码在数量上半对半,绝不比“龙种”少。于女人而言,一时将自己商品化,零售、寄卖或批发给有钱的男人,除了糜烂和堕落,其实别无选择。这些变相的娼妓式的女人,一方面以珠光宝气华服丽裳炫耀于世人,尤其得意洋洋地炫耀于平民女人之前;另一方面,内心里的生活热忱,其实又早已被奢极豪最的日子蛀空了,连娼妓也有的那一点儿女人的自尊都没有了。娼妓们更多的时候,希望别人当她们是正经女人;而她们更多的时候,则希望别人,尤其希望男人们,将她们当成最放荡最无耻的娼妓看待。过一把糜烂和堕落之瘾,乃是她们最大的也是最本能的最“女人化”的“精神追求”。

姚纯刚听着她们的话,自己脸上一阵阵发烧一阵阵泛红。他不禁地暗想——中国这样的女人多起来,有钱一批批培养这样的女人一代代宠养这样的女人的男人多起来,中国他妈的可就玩完了!又暗想——玩完就他妈的玩完吧,关我屁事儿!别的男人们用钱宠养着的女人此时此刻都围在我身边,也算是时代对我姚纯刚的极大关照嘛!

于是他在她们的摆布之下也就不再那么扭捏那么不自然不知所措了,似乎也完全能够理解她们了。他反而觉得她们还不够放纵,还不够淫荡,还不够无耻,胡闹得还不够劲儿不够刺激。他明白了——对她们而言,糜烂和堕落乃至毫不要脸,其实不过便是美妙的疯狂。他企盼着她们再玩出什么新花样儿,再制造一个使他意想不到的高潮……

俏丽的女管家又出现了,仍肃立在门口那儿。

她望着她的女主人说:“那些鱼的情况仿佛都不太好。”

“仿佛?”脸像兔子的女人起身离开了大椅,拖着长绢缓缓走到女管家跟前,一字一顿地问,“仿佛是什么意思?”

“它们……它们都沉在鱼缸底儿不动了,有的还翻肚儿了……”

“那你还说仿佛都不太好!”

“可是……可是两个小时前它们还……”

“我交给你的主要职责之一是什么?”

“养好那些鱼……”

“你失职了,你懂么?”

“我想,也许不是我失职的原因造成的……”

“住口!当着我的客人们这么没规矩,还分辩起来没完没了!不是你失职难道是我自己失职不成么!”

俏丽的女管家垂下了头。

那将姚纯刚搂在自己软臂温怀里的“小妹”,将艳红的小嘴儿贴向他耳朵说:“你看,由于你淘气,人家挨训了吧?眼看着那么漂亮的小妞代你受过,你愧不愧?”

姚纯刚低声说:“愧。”

“小妹”又悄问:“那你该怎么办?”

姚纯刚说:“要不我亲自替她讲讲情儿?”

“小妹”一笑:“那你才是大傻瓜呢!你一讲情儿,‘兔儿夫人’不更来气才怪了呢!讲情儿也得由我讲!”

于是她大声说:“大姐,不就是几条鱼么?别难为小妤了。就算她失职,您也给小妹个面子,宽恕了她吧!”

脸像兔子的女人沉默有倾,终于缓和了语气对管家说:“好,我就看在小妹的面子上,宽恕你这一次,去为我们张罗晚餐吧!”

那俏丽的女管家,悄没声儿地倒退着离去了。

脸像兔子的女人,拖着长绢,踱到她的“姐妹”们跟前,瞧着那“小妹”笑道:“每次都是按年龄轮着,最后一个才能轮到你,这有点儿不公平。今天我改改规则,第一轮先让着你这小字辈儿,你高兴吧?”

看得出,她对那“小妹”格外的有种亲情。

那“小妹”顿时眉飞色舞,一跃而起,扯着姚纯刚的一条胳膊拽他起来,并说:“傻小子,大姐已经发话了,还不快跟我走!迟走一步我姐姐们就先下手为强了!”

身绕紫绢的“姐姐”立即说:“小妹,大姐批准第一轮先让着你,也不等于我们就没权利观赏观赏‘姚大卫’的庐山真面目啊!这是两回事儿么!……”

不待姚纯刚寻思明白她们的话,有所反应,众“姐妹”齐发一阵叫嚷,趁那“小妹”还没将他拽起来,便争先恐后地又将他扑倒了。如同几只雌狮扑倒一头雄鹿,抻胳膊按腿的,顷刻间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

于是姚纯刚真的成了一丝不挂的“大卫”。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前后左右围着他“欣赏”。

脸像兔子的女人则从旁“欣赏”着她的“姐妹”们的恶作剧。她左手的掌心上,托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石烟灰缸,五指或伸或屈,看去仿佛几瓣细长的白百合儿力难自胜地举着一枚青果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捏着一根粉色的昆烟,吸一口,吐出一缕淡雾,双眼快意地眯着。

于是那同样裸着身子的“小妹”,则便向众女人们作揖哀求,央告她们别把姚纯刚弄傻了,别将她“第一轮”的优待搞得“没劲儿了”。

脸像兔子的女人朝姚纯刚脸上吹送过去一缕烟,以摆地摊儿的兜售一件什么东西的口吻对那“小妹”笑道:“好个不害羞的妹子!你大姐替你们物色的男人,哪一次在‘质量’方面使你们失望过?当姐姐的先耍耍他,就那么容易把他弄傻了?”

于是众女人们更加放肆无忌,这个扯过姚纯刚猛亲一阵,那个搂住他狠咬一口。他身上这儿那儿,便留下了许多红色的唇印儿和深深浅浅的齿印儿。

姚纯刚已真的被弄得有些半傻不傻的了。他的头脑中只有一个思想是清醒的了——任她们摆布任她们摆布,千万不要顾惜什么他妈的男人的尊严千万不要感到屈辱千万不要发火,伙计你既然打定了主意从此要“傍”这个脸像兔子的富豪女人,那么你今天就得替她争气。人家用“公爵王”把你接了来,可不是让你来当着人家的面儿大扫人家“姐妹”们的兴致的!何况她们一个个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哪一个不配你这穷小子好好儿的去温爱!这是你的造化你可不能不识她们的抬举……

在被女人们捉弄的过程中,他不断地用以上那种思想反复告诫自己,双手捂着羞处,也回报着笑。他笑得如同一个被大人们逗得极开心的三岁娃儿,笑得那么天真烂漫又是那么幸福欢欣似的……

那“小妹”见央告不起作用,改变了“战略”,推搡开她的“姐”们,扯了姚纯刚的手就逃。在一阵嘻嘻哈哈的哄笑声中,她引他逃入了一个房间。那房间的整扇门是幅巨大的油画,古色古香的画框便是门框,画的乃是鲁本斯的《劫夺吕西普的女儿》。姚纯刚其实进到这儿来不久便注意到了那幅画。肥腴的女人,强悍的男人和挺颈扬蹄的骏马所组成的那幅画,显示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动乱之感,正和这儿的放纵胡闹之气氛相一致。但是他绝没有想到它是门。

他和那“小妹”进了门,见是一间温馨的卧室。一切照例是那么豪华富贵。门的左侧,地面深凹下去,砌成了一个浴池。满池温水蒸发着微微的水汽。水面之上漂着无数花瓣儿,被泡得弥散着遍室芬芳香。门的右侧,是一张大床,看去松软得能把人陷没。

门的背面也是一幅巨大油画,却不是竖幅的,而是横幅的。画的中段在门上,左右两部分画在墙上。门一关严,画就连为一体了。乃是委罗奈斯的《春》。画中全裸的维纳斯像上几个世纪威尼斯的贵妇一样,肥腴的身体肉色鲜艳,臂上和腿上有金链子在闪闪发光……

姚纯刚乍一从“动乱”中逃到这静幽的密室,反而更加不知所措了。他暗想自己对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一种看法原来大错特错了——她不是“缺爱”的女人,更不是个缺少“性给予”的女人,而是一个想泡在“爱”的“浴液”中就可以什么都不做整天泡在“爱”的“浴液”中的女人,而是一个对“性游戏”玩厌了却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玩儿的游戏的女人。正好比海狮顶球,不是因为最喜欢顶球,而是只能获得到球,被训练得最习惯于顶球了。那么又是谁又是什么将她训练成了目前这样一类女人呢?金钱当然对于某些女人会具有教唆的功能,但除了金钱,也许还有另一位更高超的“教练”吧?……

他正这么傻兮兮地胡思乱想,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发愣,那“小妹”,却已经悄无声息地踱下到浴池中去了。清水没腰。她往胸上肩上撩了几次水,咬着下唇,期待地定睛望着他……

姚纯刚在那幢别墅里一住就住了十几天。他忘了日子,忘了家,忘了不知哪儿去了的老婆,如同吃了“忘忧果”,没日没夜地和那些女人厮混,“乐不思蜀”。

但是,他没忘单位,没忘自己的顶头上司赵胖子。

他和赵胖子通了一次电话,汇报说“按照客户的要求”,他天天到“客户”家里进行“心理服务”,希望“领导”正确估价他的“工作态度”,别当他是“无故旷工”。

赵胖子在电话里对他大加赞赏,热情洋溢地说:“好哇,纯刚!把心理服务进行到‘客户’家里去了,真是好极了好极了呀!纯刚你带了个好头儿么!‘客户’需要你服务多少日子,你就全心全意地服务多少日子嘛!我对你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保证使‘客户’一百个满意!现在有些行业,不讲‘全心全意’四个字了!但我们要讲!要发扬之光大!……”

得到赵胖子的赏识,他在那别墅里住得更加心安理得了。只不过时常觉得被那些女人们搞得太累,睡眠不足,每每稍感力不从心。但是伙食很好,营养是完全跟得上的。她们也不是丝毫不体悯他,常一块儿陪他听听音乐,跳跳舞,看看录像。一早一晚,也有轮番陪着他散步聊天儿的。脸像兔子的女人,还格外爱惜地吩咐俏丽的女管家,每天熬了各种滋补汤亲自端给他喝。

因为她在第一天代自己挨过,当众受训受辱,他对她一直心怀深深的歉疚。有次她端滋补汤给他喝时,他正躺在床上。见她脸上的表情不像以往那么冷冰冰的,他向她表达了早想寻找机会对她表达的那份儿歉疚。她听了一声未吭,但是似乎也接受了他的忏悔。这竟使他色胆顿增,行为鲁莽起来,紧抓住她一只手,一下子将她扯倒在自己身上,搂紧她就是一阵雨点般急骤的亲吻。她很快挣脱,怒瞪着他,抡圆胳膊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耳光几乎将他半边脸扇麻木了。而她则不停甩自己的手,肯定地,她的手也麻木了。他两眼乱冒金星,一边耳中嗡嗡作响,晕头晕脑地望着她,仿佛一条狗,在跟主人撒欢儿之际,被当头击了一棒,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却又突然抡圆了另一条胳膊,紧接着给了他另半边脸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他的另半边脸也麻木了。又是一阵两眼乱冒金星,双耳都嗡嗡作响起来。而她则又不停地甩自己另一只手。

她“哼”了一声,猛转身便走。她走到门口站住,又猛转身走到他床边,将滚热的一大碗滋补汤泼了他一脸一身……

“记住,你他妈以后少跟我来这一套!”

他的确记住了。她再送汤时,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一眼了,唯恐避之不及,如同被主人打怕了的狗。而她也不屑于正眼看他,放下便走。他甚至不敢喝她送的滋补汤了,怕她掺了毒药毁他。她一走便倒入马桶,冲得一干二净,也不敢对任何一个女人说,担心传到脸像兔子的女人那儿,引起难平的风波。他更不敢亲口对脸像兔子的女人说,怕反而引起她对他而不是对她的女管家的恼怒。何况也没法儿说。明摆着是自己自讨没趣儿的事嘛!自讨没趣儿之事从谁那儿也寻求不到庇护啊!

被那些女人们冷落一旁时,他常想以后怎么才能与那俏丽的女管家搞好关系呢?往后的日子长着呐,起码也得维持在一种和平共处的状态吧!如果她不是他牢牢“傍”住她的主人足以利用的人物,便是足以彻底践灭他的美妙向往的人物。总之对于他和她的女主人的关系朝什么方面发展,她似乎都是一个绝不可以忽视的,其作用可好可坏,吉凶难测的人物。但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能改善自己和那俏丽的女管家关系的良策。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成了他在这豪华富贵的别墅里过着养尊处优灯红酒绿的日子却常常挥之不去的最大烦恼……

正如老百姓的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女人们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渐渐地都走光了。他轮番做过了她们每个的“丈夫”,和每个人都同床共枕过几次。但是他不知道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真实姓名,相处时只能按照她们之间的叫法,称她们“三姐”或“五姐”。对她们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居址、各自所隶属的男人们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她们自己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他也相当识趣从不敢当面问她们,也不敢贸然在她们之间交叉刺探。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那“小妹”。所有的女人们说走便走了。尽管走时无一例外地拥抱他、吻他,但分别得都很潇洒,甚至都显得很急迫。仿佛在一个旅游点儿玩儿够了,巴不得尽快离去,到下一个旅游点儿玩更能使自己心跳的内容。她们拥抱他吻他时,使他感到,其实她们对他已经既无兴趣也无“性趣”了。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被最大限度地榨取过后又被匆匆抛弃的失落。她们和他分别时的那种亲昵,分明都是装出来的。他看得出,那又完全不是为照顾他的情绪才装出来的,而是都为了在“姐妹”间显出某种“作派”才为自己装出来的。区别仅仅在于有的装得真些,有的纯粹是一种分别方式上以讲究点儿为好的敷衍……

只有那“小妹”在分别时对他有点儿依依不舍似的。

头天晚上她和她“大姐”和姚纯刚一块儿又看录像。她们接连看了两部,都是外国片。先看的是《冷酷的心》,后看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冷酷的心》时,她还不住嘴儿地吃各种零食,吸烟,擎着高脚杯一会儿呷饮一小口一会儿呷饮一小口地品酒。每逢投影屏上出现男女情爱的镜头,便指着说几句荤素掺杂的笑话,逗得她的“大姐”不禁地捶她一拳或扭她一把,嗔斥她是“小淫娃子”。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到一半儿,她沉静了。尽管她已声明在先,十多年前就看过了,再看不看都无所谓。姚纯刚不知她究竟芳龄几何。有次他问过她,她调皮地一笑,没个正经样儿地回答说:“八十一了!”此后他就没再问过。她和她的“姐”们,在姚纯刚看来,都是些有点儿魔幻般的女人,都是些最不易被男人猜中年龄的女人,也都是些深谙化妆之道的女人。化妆掩盖了她们的真实岁数。今天这几位看去清纯少女似的,显得另几位年长了些。明天情形又反了过来,年长些的变得清纯少女似的,看去清纯少女似的那几位,又化妆得仪态万方的庄重夫人一般了。他甚至搞不清楚,她们之间的“姐妹”关系,究竟是以年龄顺排的,还是以其他的什么资格顺排的。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到康司丹斯终于决定离开男爵查泰莱的古老庄园,拎着一只旧的小皮箱,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她的梅洛斯时,那“小妹”嘤嘤地哭了。开始她哭得似乎还有些害羞,惹得她的脸像兔子的“大姐”嘲讽起她来。

身为“大姐”的女人将一瓣橘子塞入她口中,同时伪装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问:“人家康妮和她的情人在那儿‘水深火热’地做爱,你在这儿看着哭个什么劲啊?”

那“小妹”便将姚纯刚扳倒在自己怀里,双手捧着他的头,嘴对着他的嘴,将口中的橘瓣连同口水吐入他口里,就像捧着痰盂吐入一口痰似的。随后她将姚纯刚推开,泪眼盈盈又满肚子委屈气不打一处来似的回答了三个字是——“我嫉妒!”

“你?嫉妒?”——她“大姐”不以为然地无声一笑,将自己盘累了的双腿伸直,微微抬起,用示意的目光瞧着姚纯刚。他立刻就明白了她这道由目光发出的具有命令性的“指示”,于是驯服地将身子趴下去,一滚,滚到了她抬起的双腿之下,而她便将双腿落在他胸上。

那“小妹”见她“大姐”这么着了,也适时地改变了自己双腿朝后蜷着的坐姿,也将双腿朝姚纯刚身上放。于是仰躺着的姚纯刚,从胸至颈的上半截身子,便成了两个女人并排四条腿的垫子。幸亏她们的腿都称得上是秀腿,倘是被四条肥腿压着,姚纯刚呼吸就成问题了。他将头转向投影屏,一边看一边听两个女人说话儿。

“小妹”说:“我就是嫉妒!一百个嫉妒一千个嫉妒!嫉妒得恨不能杀了谁!”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不就是男女间那点儿事儿嘛!那点儿事儿你还没个腻歪没个够哇?这年月,女人只要有钱,男人算什么稀罕东西?做爱算什么有意思的游戏?不过是保持咱们女人体形优美的一种古老的健身运动罢了!”说着用脚踹踹姚纯刚的胸,“咱们腿下垫着的不就是一位健将级的陪练运动员么?你要是又来了冲动劲儿,那大姐立刻回避,任凭你由着性子和他在这儿瞎折腾!”

“小妹”说:“我才不是嫉妒康妮和她的情人之间那种勾当呢!我嫉妒的是你!”

这时,投影屏上,赤裸的男人和赤裸的女人一刚一柔两个肉体互相吸附难舍难分的做爱片断已告一段落。女人快感的夸张的呻吟,男人粗重的火车头排气似的喘气,也暂时消停了下去。胸毛黑乎乎一片,手上胳膊上汗毛浓密的梅洛斯,正在态度认真地往康妮那优美迷人的女性胴体上摆鲜花瓣儿,情形像一个孩子在起伏不平的地方对拼图或摆多米诺骨牌……

姚纯刚和将双腿压在他身上的两个女人不一样。他基本上是一个不读书的男人,更正确地说,基本上是一个不读文学作品的男人。当然,这种男人,其实反而更是些对秽淫的色情的足以引发男人官能冲动的文字需求最大的男人。他也不例外。他对那一类文字的需求此前主要通过一个途径获得满足,便是像嗅觉极其灵敏的猫狗似的,从书摊上寻觅据说由于“内容涉黄超过容忍限度”的“禁书”。一旦寻觅到哪怕比定价高出几倍,往往也会一咬牙一跺脚倾囊买下,于是那类书便成了他一有空儿则手不释卷百看不厌的读物。那时他仿佛变成了一头食蚁兽,而构成书中那些遭禁的章节的文字,好比一队队隐蔽在页码之间的蚂蚁,是一个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的。他用眼睛“吃”起它们来,那简直是狼吞虎咽饕餮扫荡式的。这是他作为男人极不易被人窥到的另一面。他的外表近傻气的厚道,将他的另一面遮挡得很严。以至于欺骗了不少女人,使她们误以为他在男女之情欲方面,是个先天“缺少根神经”的男人。但他的另一面,也不过就局限于寻觅并拥有那类“禁书”。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为一本书却是他闻所未闻的。当年这一本书的遭禁,虽然纷纷扬扬地构成了一阵社会热点话题,但他在当年是个远离任何社会热点话题的“待业者”。或者反过来说,当年的任何社会热点话题,都是排斥他这个根本没有起码资格关注的“待业者”的。到今天为止,他对色情读物的需要仍是他满足自己意识方面的淫欲需要的基本方式。尽管录像机已经进入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家庭,千千万万中国男女对色情二字的不言而喻的兴趣,早就由阅读方式“飞跃”到了影视阶段,而他的需要却还停留在原水平上。他那位对他来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从“蜜月”期过去以后便徒有其名的妻子,坚决反对他从两人并不宽裕越来越不宽裕的生活费中口挪肚攒地节省出一笔钱买什么录像机。她的理由是——“何必?太贵!有台彩电看就可以的了!”而她的实际考虑是,录像机对她是完全多余的。她觉得如果花几千元买一台录像机,为的是欣赏什么在电影院里或在电视里看不到的电影“经典片”“文艺片”,对他们两口子的生活而言,未免奢侈得太可笑了,有冒充趣味优雅之士的滑稽成分。如果仅仅是为的满足心理方面意识方面对“色情”对赤裸裸的性行为的观淫需要呢,那么那不过是他一己的需要,而非他们共同的需要,更非她个人的需要。这女人对一切优雅艺术一概地逆反。什么电影、文学、舞蹈、音乐,一旦被赞之为优雅,她便统统地不屑一顾了。在那女人的思想中,形成了一种对优雅爱好的极度的轻蔑,甚至是憎恶、是仇恨。轻蔑、憎恶和仇恨,早已在她内心里根深蒂固。她认为对优雅的爱好,不过是一部分因为有钱而且自以为有资格对另一部分人进行的公然的合法的心理压迫,以及一部分一心巴望着摇身一变成为富人,却注定了永远在财富方面发迹不成富人,而又企图在某一点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勉为其难地将自己“提高”到和富人们相同的人的装腔作势,是自欺欺人,甚至固执地认为也是一种社会的病态现象丑态现象。她这种思想的形成,与她早年那段放荡不羁的寡廉鲜耻的生活经历有直接的关系。早年与她有过亲密交往的,无一不是权贵子女,无一不优雅。他们穿优雅的服装,说优雅的话,过优雅的生活,欣赏优雅的艺术,甚至连他们或她们的样子,也无一不是优雅的。他们处处都显出比绝大多数、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人有教养的姿态。仿佛他们或她们的优雅、教养,乃是先天赋予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人根本可望而永远不可及的。可是在公众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某些地方,他们或她们,当年却是另一类人。粗俗不堪,庸俗透顶,比当年的她自己更放荡不羁更寡廉鲜耻。看黄色录像,模仿黄色录像里的方式做性爱游戏,群奸群宿,甚至群奸乱伦,纸醉金迷而又竞赛着似的纵欲。在公众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某些地方,他们或她们的不优雅没教养,是绝对超出于庶民百姓的贫乏想象力的。他们将一个女人抱起来摔在床上或干脆按倒在地扒光衣服的时候,绝不比流氓歹徒强奸女人那种野蛮逊色多少。她甚至时常觉得,自己当年的放荡不羁寡廉鲜耻,完全是在耳濡目染之中受了他们或她们的教唆。她对优雅的轻蔑、憎恨和仇恨,也意味着是对当年那些先拉她入伙,影响她,教唆她,占有并玩弄她的肉体如己物,而后又排挤她,抛弃她,报复她,使她被关进监狱的男女的轻蔑、憎恶和仇恨。这一点在她内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时代到了今天,她对于“优雅”二字是更其轻蔑,更其憎恶,更其仇恨了。什么是他妈的优雅呢?她常常暗想,自问自答——交响乐固然优雅,但若不是富人,若起码不是较富的人,几百元一张的门票买得起的么?倘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了,尽数而付去买一张门票的话,那便不是疯子必是傻子了!她明白,某些豪华商厦里出售的高档服装,哪一件穿在自己身上都会使自己顿增高雅。但哪一件她也买不起。婚后虽然她也拥有了两三件千元以上的服装,但哪一件也不是她的“过渡时期”的丈夫给她买的,而是别的男人们给她买的。代价仍是她自己的肉体。在大饭店里耳听着轻音乐,大快朵颐地享用着美食,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接受着风姿绰约的服务小姐们彬彬有礼耐心周到的招待,优雅不优雅呢?自然没的比优雅!优雅的环境,优雅的氛围,优雅的服务和优雅的消费,但这一切生活内容也无情地排挤她抛弃她了。因为她钱包里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也便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不配了!每当她看着成双成对的优雅的男人和优雅的女人踏下名牌轿车或钻进去,满脸洋洋自得地出入于某些霓虹灯闪烁的高楼广厦,她心里除了轻蔑、憎恶和仇恨,还能有别的么?那些地方她婚后也是去过了几次的。由于抗拒不了那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去过上一把“优雅”的瘾。但并不是她的“过渡时期”的丈夫陪她去的,也不是自己单独去的,是别的男人们请她去的。代价仍是她自己的肉体。她现在已经沦落成一个贫穷得只剩下了自己的姿色和肉体的女人了!她的姿色她的肉体便是她唯一的财富、唯一的“不动产”。物价天天在上涨,各方各面既刺激着她又引诱着她的消费,分明地一天天一部分一部分地距离她越来越远。远得她无论如何再也接近不了似的。而芳龄日逝,姿色月减,她唯一的财富唯一的“不动产”却又分明地一年比一年更加贬值、急剧贬值!

她认为,如今那些看去很优雅的男人和女人,在公众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其放荡不羁寡廉鲜耻,一点儿也不比当年她所熟悉的那些男女们差劲儿。区别在于,只不过仅仅在于,这个时代专为他们和她们提供的、公众的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很多很多了,简直太多太多了。在那些地方他们和她们才原形毕露,女人都像职业妓女,男人都像职业嫖客,如果嫖客也有“职业嫖客”这一说的话。而且在那些地方,他们和她们的行径是不受法律监督,更不被法律干预的。因为那些地方,完全可能是他们和她们用钱买下来的,包括卖身给他们的女人赊身给他们的女人,或“傍”她们的男人甘愿充当她们面首的男人。这一点是与当年区别最大最不相同的……

她进而认为,其实一切男人和女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嘴里说向往优雅的一切,从生活方式的一切到官能需要的一切,心里渴望的却是放荡不羁寡廉鲜耻糜烂不堪的一切。不愿体验嫖客那份儿满足那份儿快感的男人已经不存在,内心深处还愿当淑女而不愿当妓女的女人已经所剩无几……

关键只在于有没有钱,是不是“大款”“富豪”或“款姐”“富婆”。如果是,一个男人几乎可以每天嫖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可以像嫖妓一样地对待她。如果是,女人可以每天换一个情人,每天都可以像康妮和她的梅洛斯一样沉湎陶醉在“水深火热”的性游戏中……

那自以为早已将现实“分析”得透透了的女人的思想,毫无疑问是刻薄的甚至是恶毒的。她既对一切优雅的事物不屑一顾,也对一切色情的东西反感之极。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她的洁身自好。恰恰相反,为了钱或为了一件自己喜欢的服装,她随时又随便地典当自己这一旧习依然如故在所不惜。有一次,她仅仅为了一支据说是法国的口红而和一个刚认识了几个小时的男人上床,过后连自己的衣服是怎么被那男人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的过程都回想不起来了。她反感色情的东西乃因色情太是她典当自己的稳操胜券的惯技了。好比一名高级厨师最不愿翻一下的书必是什么《烹调指南》一样。这当然就使她的“过渡时期”的丈夫作为一个正当年的男人那种古老的官能需求大受局限。所以他在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这幢既豪华富贵又仿佛与世隔绝的别墅里倍感眼界大开,一部接一部观看充满色情的录像带的兴致,是与轮番同女人们做爱的劲头一样高涨的。

脸像兔子的女人听了那“小妹”的话,蛾眉微耸,凤眼连翻,盯着她问:“那么说你恨不能杀了的那个谁,就是你大姐我了?”

“小妹”也不管不顾地又问:“凭什么你是女富豪,又有别墅又有车,银行里还存着一个多亿一辈子花也花不完的钱?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半老头子的‘小蜜’,连每个月的零花钱还得嬉皮笑脸地向那个半老头子伸手要?都是有模有样、姿色八九十分以上的女人,而且我比你还漂亮,我比你还年轻,凭什么你的命就那么好,我的命就这么糟?这世上还有没有个公平啦?我不嫉妒你嫉妒谁!……”

姚纯刚听她说得太露骨也太伤人,唯恐她惹得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勃然大怒,红颜顿翻,将她和他自己一并赶了出去,不禁地暗中在她大腿上皮肉最嫩处使劲儿拧了一把。

不料她尖叫起来,用腿跟儿在他胸口连捣不停,耍着脾气骂他:“该死的,你倒是使劲儿拧我干什么?再不老实地当我们的软垫儿,一脚把你踹一边儿去!”

脸像兔子的女人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手一掩口,扑哧一声儿笑了。笑罢,乜斜着姚纯刚问:“是啊,你倒是使劲儿拧她干什么?”

姚纯刚装得很无辜似的说;“我没拧她呀!我始终在聚精会神地看录像嘛。我无缘无故地拧她干什么呀?”

“小妹”就更加恼火,又用脚跟儿连连踹他胸口,并且也在他身上到处乱拧,口中不依不饶地嚷着:“你撒谎!叫你装相儿!叫你拧了人还不承认!……”

脸像兔子的女人有意护着姚纯刚,用一条腿挡着那“小妹”的手,哄着她说:“算了算了,小妹你就饶了他吧!即或他拧你一下,那肯定也是为你好嘛!”

“小妹”又任性地冲她的“大姐”耍起脾气来,尖声锐嗓地嚷:“我不明白你的话,他拧我一把还不承认,怎么就反倒是为我好?!”

当“大姐”的啪地甩手扇了她一耳光,同时训斥道:“你嚷什么你!你当我是你那个糟老头子哇?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再嚷个没完没了把你撵出去!”

话一说完,人已站起,怫然而去。

“小妹”则捂着被扇了一耳光的那边脸,泪盈盈地发愣。

姚纯刚坐起来瞧着她说:“看,怕你把她惹恼了,结果你还是把她惹恼了。你得承认你不太懂事儿吧?”

那“小妹”却从身旁的托盘里操起一柄削水果的刀,朝姚纯刚身上便扎。

姚纯刚就地十八滚,滚得离她远了些才惶惶地站起来,冲她大吼:“你疯啦?!……”

她也霍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刀举得高高的,一副完全失去理智的模样,咬牙切齿仇恨满腔地说:“不错!我是嫉妒得疯了!疯子杀人不偿命,今天我先杀了你这个男婊子!”

于是她向姚纯刚扑过去……

于是姚纯刚转身便逃……

幸而地方够大,要杀人的一时扑不到杀不着,被杀的兜着圈子逃,逃得从容不迫,并没有陷入死到临头的险恶绝境。在姚纯刚,倒觉得怪好玩儿的。他逃窜之间,还有心思逗她:“追呀追呀!只要你能追上我,我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挨你的刀!”

但是他放松得过了头,一不留神,一脚踩在放水果的托盘上,结果那托盘在地毯上滑雪板似的向前滑去,使他两腿一劈,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个仰八叉。而她已追至近前,不待他翻身起来,早已扑住了他,并立刻骑在他身上,将刀竖举在他心口窝上方。

他这下子不再觉得好玩了,大惊失色,仰视着她,结结巴巴地说:“别,你千万别,你干吗非要杀我不可呢?……”

他心里当然明白,她并不仇恨他。她没有什么仇恨他的原因呀!他不过就是拧了她一把,也不至于惹得她非要对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哇!她不过胸中压抑,找茬儿在他身上宣泄宣泄罢了。可她万一要是一刀扎下来,巧巧地正扎在自己的心脏上,他岂不是死得也太不值太冤了点儿么?就算她手下留情,不往他心口窝儿那儿扎,一刀扎在他肩膀上胳膊上,大热的夏天,伤口难愈,皮肉之苦也是不好受的啊!

她瞪着他,举着刀,一副恨不得就一刀扎下去却又不敢贸然下手的模样,胸脯儿由于急促的喘息而剧烈起伏,眼泪儿扑扑地直往下掉……她口吻发着狠地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他讨好卖乖地说:“你当然敢啰!可你就真舍得杀我呀!”

她骂道:“放屁!你当你是我一个宝贝儿子呀!”

然而她的手臂抖抖的,已经垂软了几分。

他看她的理智是开始恢复了,无奈又无能地苦笑着说:“我虽然不是你一个宝贝儿子,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咱俩在这儿同床共枕不止一夜了吧?我对你和你那些姐妹们不一样,你对我也和她们对我不一样,这一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一点儿男女之情都不念啊?”

他这么一说,她的手臂就更抖了,眼泪也往外涌淌得更凶了。

他又说:“如果你非得出口什么恶气不可,那就随便你在我身上割一刀,见点儿血,出出气吧!”

于是她就丢开刀,双手捂脸,又嘤嘤地伤心哭泣了。

这时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回到这儿来了。见状先是一愕,随即一边走过去,一边拍手笑道:“好戏好戏,怎么一忽儿你们两个又排练起悍娘子驯夫了?”

姚纯刚有苦难言似的说:“你快别笑了,她刚才还要杀我呢!”

脸像兔子的女人便双腿朝后一蜷,坐在他身旁,捡起那柄小刀,用一根手指儿试了试刀锋,撇嘴一笑又说:“这刀不快,再者也太小,哪里就能杀死你这么个大活人?即或真杀死了,也肯定是一股寸劲儿。”

她说完,将刀朝“小妹”一递:“你要还想杀他,就杀给我看。没个人儿看,杀人游戏也是没多大意思,和做爱的游戏一样的没意思。”

那“小妹”将头一扭,不理她。

她却并不觉得没趣儿,就地一滚,滚开去,从地毯上抓起一个苹果,又一滚,滚回来,重新蜷腿坐了,自顾认认真真地削那苹果。削好了,自己却又并不吃,用两根尖尖的手指提着,悬在姚纯刚口上方,一本正经地说:“吃个苹果,压压惊吧!”

姚纯刚明知她在存心捉弄他,便不用手接,而是绷着腰劲儿,只将上身挺起,张大了嘴去叼。为的是自己耍自己,逗她们高兴。果然,她将苹果再往上一提,使他叼了个空。腰那儿绷不住劲儿,上身咚的一声又倒下去。

于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咯咯笑了,笑得那么愉快。她将苹果降低至他的口能够叼到的高度,鼓励地说:“好乖乖,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姚纯刚又一叼,她又将苹果往上一提,使他又叼了个空。

她就又咯咯地笑。一个无聊之际存心找乐,一个怀着卑贱之念有意奉迎,重复多次,终于将那板着面孔做冷美人儿状的“小妹”也逗乐了一声。

于是她将脸转向“小妹”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再也不笑了呢!”

“小妹”难为情地说:“我干吗那么和自己较劲儿!”——猝然将苹果掠了去,咔嚓咬一大口。

当“大姐”的盯着“小妹”脸说:“我刚才的话一点儿没错,他就是为你好才拧你的。”

“小妹”咽下一口苹果,讥讽地说:“他究竟是不是为我好,你怎么知道?你是他肚儿里的蛔虫呀!”

当“大姐”的用手指点了“小妹”的额角一下,教诲地说:“你这丫头,一张利嘴忒不让人了。明知自己错了也不肯认错儿!”——又用手指着姚纯刚的额角问,“哎,你自己说,是不是为她好?是不是怕她激恼了我?”

姚纯刚没想到她执意要替自己讨回个公道,内心里竟对她感激不尽起来,也就不再憋着满腹的委屈了,用一种听着似乎有点儿伤心其实是趁机卖乖的语调说:“人家根本不识我的好心,我有什么办法呢?”

“小妹”却将苹果悬在他脸面上方,弄得苹果滴溜溜转,不无醋意地说:“你别甜嘴巴甜舌的了,你分明是为她好!”

当“大姐”的白了她一眼,笑道:“这话就怪了,怎么反而是为我好了呢?”

“小妹”说:“怕我的话激恼你,怕你被气出种什么病来,还不是为你好呀!”

当“大姐”的说:“得了得了,我也不想跟你争了。我送你一句话,你听不听?”

“小妹”说:“大姐指点我今后学得懂事点儿,我敢不听么?”

当“大姐”的也不计较她那种分明带刺儿的口吻,自顾悠悠地说:“别人富贵前生定,妒什么?前世不修今受苦,怨什么?”

“小妹”翻了翻白眼:“就这话呀?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会说!”

“大姐”说:“可老太太们未必都知道这话是谁传下来的。”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是济公活佛的圣训!”

“所以你就借了那叫花子的话来训我?训我,我也还是嫉妒你!反正我每次离开你这儿,心理就不平衡好几天!”

“这我明白。我还明白,也不只你,凡来过我这儿的女人,没一个不嫉妒我的。只不过她们都将嫉妒深深埋在心底,绝不会说出口罢了。她们是越嫉妒我,越要跟我亲密跟我好。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怪。来过我这儿又不嫉妒我的女人,我想是没有的。有,肯定就是个傻女人了。傻女人能来我这儿么?凡来过我这儿的,一个比一个心眼儿多,一个比一个处世精明。所以说不嫉妒我的女人,终归还是没有的。”

姚纯刚此时已将“小妹”手中的苹果夺了过去,一边吃,一边品咂着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话。暗想这女人把别的女人对她的嫉妒看得如此清楚,也真是够不幸够悲哀的了。一个女人再是富豪,明知和她关系亲密的每一个女人心底里都埋藏着对她的嫉妒,又该会感到在这世上活得多么孤独呢?可居然还会将她们视为姐妹,和她们友爱相处,保持着那一种不真实的亲密关系。可听她的话,又并没有什么哀怨的成分在内。这样的女人真是有点儿不寻常了。他竟不知同情她好,还是嫉妒她好了。又想自己心底里其实也是埋藏对她的嫉妒的,其嫉妒的强烈程度,绝不比从她这儿离开的那些女人们弱。她是否也已看得一清二楚呢?果而是的话,他搬入这幢别墅企图做第二主人的勃勃野心,今后又该如何地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去实现呢?她的话竟使他不禁地犯开寻思了……

那当“大姐”的又对她的“小妹”说:“小妹,我来到这座城市落脚,咱俩首先认识。在后来认识的众姐妹中,关系处得最亲,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你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你这种女人,心里有的想法,嫉妒也罢,仇恨也罢,天生的是窝藏不久的。所以和你这样的女人相处、交往,其实是最安全的。而且,我还一直感激着你……”

那“小妹”仍骑在姚纯刚身上。只不过渐渐骑得老实了些,不再像骑着匹奔马前仰后合屁股一颠一颠的了。她默默地听着她的“大姐”分析她、评价她,缓缓将脸转向“大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儿。

当“大姐”的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没出口的话全写在我脸上呀?”

“小妹”说:“我想,我没什么值得你感激的。我还在想……”

她话到唇边,后半句不说了。

当“大姐”的追问:“还在想什么?”

她犹豫片刻,索性摊牌:“还在想你把心里要当面对我说的话说完了,接着会以怎么一种难堪的方式羞辱我,赶我走。”

当“大姐”的无声一笑,在她腮上扭了一下,注视着她说:“第一,你确有值得我感激之处。你忘了?有一次你在我这儿住了一夜,我把我的经历,一股脑儿全如实告诉了你。过后我暗自追悔莫及,千叮万嘱,希望你别传播给别人。”

“小妹”说:“我可以发誓,我并没传播给任何人。平心而论,你对我,比我对你好、比我对你亲。起码我嫉妒你,而你并不嫉妒我什么。我也没什么值得你嫉妒的。”

当“大姐”的说:“小妹,你用不着发誓。我知道你没传播给任何人。如果你传播了,哪怕仅仅传播给一个人了,我也会意识到的。我这人在这方面特别敏感。一个女人能像你这么配信任,那就是很难得的了。凭这一点,你还不值得我感激么?何况,我心底里也一直埋藏着对你的嫉妒……”

“我?……你嫉妒我?……”

“小妹”又翻白眼,并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弦外之音仿佛是这么一句话——别挤兑我玩了!

当“大姐”的表情郑重起来,口吻也相当郑重了:“小妹,你别做怪相儿。我是嫉妒你,嫉妒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你才二十多岁,男女之间的事儿就都看透了,精通了,稔熟了,这多好!这就再也不会上男人们的当了,而最善于使男人们上你的当了!你到了我这种年龄,对于男人们来说,那就不是女人,是一个永远让他们琢磨不透的女精怪了!不过你可别骄傲,别得意。你今后还要虚心向我学着点儿。我呢,也要对你更亲,拿你当亲妹子对待,从高从严地调教你。我知道我这个女人其实算不上漂亮,不过身段好,不过肌肤好,不过比许多漂亮女人更白皙。一白遮百丑呗。有时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很懊丧我怎么就长了一张兔子脸呢?可爸妈给的,有什么办法呢?……”

她苦笑起来,揪着姚纯刚的一只耳朵问:“哎,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像兔子?”

他正倾听着她的话,也正有所寻思,冷不丁被她揪着耳朵一问,顺口就说出了一个字的实话:“是……”

话一出口,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她却笑了,还笑得很由衷似的。

那“小妹”也笑了,笑得大有幸灾乐祸,不笑白不笑的意味儿。

脸像兔子的女人却收敛了笑容,以一种恢复了自信和自豪的口吻又说:“但是,以一个女人的综合实力和绝对优势而言,我是成千上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梦里都想做我忠实奴仆的那一类,而小妹你只不过是某些男人们希望你做他忠实奴仆那一类。打一个比方再进一步说,我如同一棵绿荫葱茏的大树,成千上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梦里都想变成‘贴树皮’,就是那一种一旦贴在树上,揪都难以揪下来的丑陋的大树虫。要把它们从树上弄下来,据说得用烧得通红的东西烫它们。而小妹你的生存情形和我比恰恰是反过来的。你自己恰恰好比是‘贴树皮’,你只能往看起来像一棵大树的男人们身上贴。但是男人们今天都是善于伪装的。有时你以为他们是一棵大树,在你看来他们仿佛绿荫葱茏,其实他们的树干已经朽得中空了,衬托他们的绿叶有相当一部分是假的,是他们为了伪装自己而粘在自己身上的,比如你目前正贴住的那一个。他明明只有四五百万,可是他骗你,自我吹嘘有四五千万。他明明有家室,可是他骗你,也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是个鳏夫。他明明已经六十七岁了,可是他骗你,也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只有五十四岁。而对于你,小妹,更可悲可怜之处还在于,你明明知道他在以上几方面一直将你当成一个缺心眼儿的傻女孩儿似的进行着拙劣的欺骗,却又不能够戳穿他。不是不忍,是不敢。怕一旦戳穿了他,使他恼羞成怒起来,干脆一脚将你从他身旁踹开。那你就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是一无所有。他今天将你踹开,你今天晚上就没住处,没知心朋友,没工作。实际上你也不想有工作,你已经习惯了终日吃喝玩乐而不必想钱从哪儿来的生活。那么你只能去当娼妓。而目前本市又在严厉进行‘打黄扫娼’。当娼妓相比之下虽然来钱容易些,但又是太冒风险的事儿。一不谨慎就会被扫到劳改队扫到监狱里去。你豁不出来自己,不敢冒那份儿险。转而再贴上一个什么男人呢,那又需要充分的时间去重新物色。中国如今真正称得上是‘大款’、是富豪的男人毕竟不多。反正据我看来绝不比这座城市的公用电话亭多。而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也就是那些瞪大了一双猎狗似的眼睛,正在搜索着,正在各显其能地往有钱的男人们身上贴着的女孩子、女人们,保守点儿估计,大约多得足可以编成一个集团军。这就出现了一种非常矛盾的现象,套用纯商业名词叫作‘供大于求’。在这种‘供大于求’的情况之下,你毕竟已经贴上了一个,或者按时下的说法叫‘傍’上了一个,比起那些一心想贴一心想‘傍’还没目标、还没着落的,你又不能不感到自己是较幸运的。所以你对你贴上你‘傍’上的那个糟老头子的心理也是极其矛盾的。你有时讨厌他甚至憎恶他对你的占有,但有时候又觉得他何尝不也是你的一种占有呢?最使你感到沮丧的是,作为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他对你来说的确太老了。老得从年龄上讲有资格当你爷爷。用一棵老朽得主干中空的树来形容他,那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尤其是,以一个男人而言,他那男人的东西早已不中用了。实际上从你的角度讲,可以认为他是一个应该报废了的男人、一个残疾男人。正如你在姐妹们面前也公开承认的那样,靠药物,靠你对他的人为刺激,他那男人的东西最多也只能坚挺起一分钟左右,而你每次的感觉和感受,不过像读‘一分钟小说’。‘一分钟小说’是没有什么所谓高潮不高潮的。所以你每次和姐妹们到我这儿来,对我为大家提供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表现出要求没完没够的贪婪和饥不择食,甚至背着大家独自偷食。我是体谅你的,姐妹们也是体谅的,都不愿当面笑话你。但背着你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成了姐妹们之间的笑料。也许只有我不曾把你当成笑料……”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一句接一句只管不停地说着说着,说得极快,说得不假思考话语便滔滔不绝自行地从口中一泻而出似的,完全不给那“小妹”插一句的空隙。她的表情越说越严肃、越冷峻。使姚纯刚不敢放肆地制止她,也使她的“小妹”不敢打断她。但是那不得不被动地听着的“小妹”,如同一个被扯掉纱布,被当面指点着丑陋得可怕的疤疤拉拉的烧伤者。脸色一阵羞红,一阵恼白,又一阵红,又一阵白。终于,她紧抿着的嘴,仿佛被谁的两只看不见的手,扭住腮帮往两边扯,双唇变形,又长又扁,快要包不住牙齿了却仍竭力严紧地抿着。于是她那漂亮的脸也随之变得不那么漂亮了,甚至也变得丑陋了……

姚纯刚内心里很是同情起她来可怜起她来。他想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真是太不给她这个“小妹”留半点儿面子了,真是一个用话语伤人的惯手和行家,真是一个并不老的老辣女人,真是一个外表温柔而实际上内心恶毒的女人!在他这个旁听者听来,她的话简直像从口中喷出的一束束钉子,锐利而又在毒液里充分浸泡过的大钉子,一束束喷射在她的“小妹”身上。而她竟然还一口一个“小妹”叫得怪亲似的。他觉得那“小妹”仿佛已经体无完肤,遍身流血不止了似的……

那“小妹”的嘴终于抿不住,双唇一咧,哇地大哭起来。涕泗滂沱,号啕之声哀哀,足以令耳闻目睹者心惊肉跳。姚纯刚顿生惜香怜玉之情。他极想立刻坐起,将她搂抱在怀里,温爱有加地抚慰她,软言款语地哄她,一百遍一千遍地吻她。但有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在旁,他却又哪里敢。而且,分明地,那女人对她“小妹”的长篇大论,也是将他这样的男人捎带着抨击到了的。他仿佛觉得有几束锐利的钉子,也是喷射在自己身上的,刺伤度极深,也是在汩汩地淌着血的……

“不许哭!”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猛喝一声,一双凤眼随之瞪圆了,目光咄咄的烁烁的,像一头就要张牙舞爪扑人咬人的豹子的环眼似的。

那“小妹”猝然间受到她那一声喝的威慑,一时被惊吓住了,哭声戛止,但是嘴却仍丑陋地咧着。她抹了一把脸,也不管抹在手上的是鼻涕多还是眼泪多,接着就在姚纯刚穿着的睡衣上揩手。十几天里,他几乎从早到晚的都是睡衣。因为他周围的女人们也是如此,有时甚至连睡衣都仿佛懒得穿,身上的布片儿绸片儿绢片儿,绝不比一万多年以前的古猿人身上的兽皮树皮缀得多。她们似乎都有裸癖。起码在这幢别墅,每天和他一起胡闹的时候是那样。他任由她的手不停地在他的睡衣上揩,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似的,目光集中在早已吃得没了形没了状的苹果上,装傻充愣地继续啃……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倒是放开嗓子嚎什么?你给我悄没声地听着,我的生活很淫乱、很糜烂、很放荡,在常人看来,很荒唐、很无耻,完全是荒唐无耻的寄生虫生活。但你过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咱俩彼此彼此……”

“别说啦!……”

那“小妹”尖声叫嚷,充满了哀求的成分。

“听着!……”

当“大姐”的又猛喝了一声。

“大姐,求求你,替我保留点儿自尊心吧!”

那“小妹”双手捂面,又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

“你还有自尊心?”当“大姐”的冷笑了一声,“你还配有自尊心么?你自己一点儿都没有了的东西,我怎么替你保留?我想说的话,谁也不能阻止我不说完!哭也罢,怒也罢,都不能!何况我是在我自己的别墅里。何况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白玩儿了十几天,何况你已经来过我这里不止十几次了!你得报答我一次!我现在要求你报答我的方式,并不过分,无非就是现在要求你悄没声儿的,老老实实地听我把想说的话全说完!我的淫乱、糜烂、放荡、荒唐、无耻,是真真实实的,无顾无虑的。只要是在我的别墅里,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得无边无际!因为我有一亿几千万!所以我有资格,有资本过荒唐无耻的寄生虫生活!在所有一切人的生活中,尤其女人的生活中,我目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种生活!虽然有时候也不免厌烦,但相比之下还是最喜欢的、最习惯的、最适应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也是彼此彼此。但是你过的淫乱、糜烂、放荡、荒唐、无耻却是虚假的!因为你实际上是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过这一种你最喜欢、你最习惯、你最适应的生活的!就连你和你所贴你所‘傍’的那个糟老头子在做爱的时候,那情形也是虚假的!那也叫做爱么?那糟老头子还能做得动那种力气活么?你对他那三下两下能满意得了能满足得了么?可你每次还必须在他那皮皱肉松的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对着他那张老脸故作多情,装出种种虚假的滑稽可笑的怪样子,发出同样是完全装出来的,一听就是故意夸张的,似乎无比激情似乎无比冲动似乎快感得不得了的弱呻娇叫。因为你必须那样、必须伪装、必须以此博取他的欢心。因为你住的是他的,吃的是他的,喝的是他的,穿的是他的,出门得坐他的车,每月的零花得朝他要,要时还得看他的脸色好不好。在这一点上咱俩可太不同了。我是寄生虫,但我寄生在自己的一亿几千万上!而你这条小小的可爱又可怜的寄生虫,只不过寄生在一个趁点儿钱,钱却并不很多的糟老头子身上。他和你在做爱的时候也是虚伪之极的。他自己就能冒着全身的劲儿实干那三下两下,自己又哪里有什么激情有什么冲动有什么快感可言?但是他也得和你一样,强装出很行很有能力的样儿干那种自己心有余力不足根本不再干得动的活儿,也要装出某种与你的神情相应的虚假神情,也要装出与你相应的虚假的哼哼和呼哧呼哧的粗喘。你们如此虚假做爱的情形,连想一想都会使我感到作呕!而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我这儿,爱尽管不过是文娱活动,性尽管不过是游戏,做爱这种事儿,尽管不过是程式是仪式,但又是多么欢悦,多么开心,多么别出心裁,多么刺激,多么生动,多么肆无忌惮,多么令你兴奋,令你满意,令你满足,令你快活无比快感无穷!……”

姚纯刚一边听一边不禁地想——真是个淫荡透顶无耻透顶的女人啊!这些话,稍微还是一个知道多少要点儿脸皮的女人,是不可以也不会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儿侃侃而谈的呀!可是她却根本不避讳他的存在,说得那么直截了当那么开诚布公又那么无羞无耻!简直等于是根本不把他当一个男人看,甚至根本不把他当一个人看!一个女人,即或心里是那么想的,话也不该那么无羞无耻地说出口哇!但转而又一想,她是谁呢?她是这别墅的主人!她是这儿的女王!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有一亿几千万的女人呀!这样的女人,当然太有资格也太有资本过她目前最喜欢过的这种淫乱的、糜烂的、放荡的、荒唐无耻的生活了!当然太有资格也太有资本不将一个男人当男人看甚至不将一个男人当人看了!他又是谁?不过是一个在这座城市的穷人堆周围混日子,一个不经意就会掉进穷人堆里的男人啊!这样的一个男人,还配一个有一亿几千万,像她似的姿色犹存风韵犹在的女人当成一个男人当成一个人看待的么?他哪儿配享有如此殊荣啊!正如她说的,自己若能贴上她就算自己三生有幸祖坟大冒青烟紫气了!自己也确确实实地,在这十几天内连在梦里都幻想着成为她的忠实奴仆啊!……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敢使她看出他心中有所联想。他竭力装成一个白痴,仿佛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对付快吃光了再也没处下口的苹果。他装得很出色。起码自以为自己那时刻看去是比白痴还白痴的。

在他联想种种,并因了自己的污浊联想以及不争的心态而鬼胎忡忡之际,不经意间,发觉“小妹”已停止了哭泣,正伸手去抓那柄水果刀。她脸上是一种森冷得可怕的表情,仿佛要与什么同归于尽似的。

她的“大姐”却抢先将那柄水果刀抓了过去,握在自己手中,刀尖对向她心口窝,冷笑着说:“把你分析得透透的,你气得不行是不是?恨得心肝儿直颤是不是?羡慕会变成嫉妒,嫉妒会激发杀人的念头,小妹你打算一刀杀了我是不是?”

那“小妹”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的脸,用比“大姐”的表情更加森冷的口吻说:“我不是打算杀你。杀你我得偿命。你的命高贵,我的命低贱,我偿命对你也是没法儿补救的损失。我不那么缺德。既然你当大姐的已经把我的命分析得活不如死,我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她说着就夺那柄刀。

当“大姐”的及时向后闪身,移开去几步,又将刀尖对向自己心口窝,一捅,嘴里发出“噗”的一声,佯装死状,缓缓倒下。

“小妹”却并未再被她逗笑,一撩腿从姚纯刚身上翻下,仍欲夺刀。

当“大姐”的就将刀朝身后一掷,那刀无声地落在远处的地毯上。

“小妹”不肯罢休,一条蛇似的向刀爬去。

当“大姐”的对姚纯刚命令道:“你替我治住她!”

姚纯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双手及时地环擒住“小妹”的足腕,拖住了她,使她无法再向前爬。

“小妹”也猛地坐起,另一只脚朝姚纯刚胸口便踹,接连狠狠踹了数脚。他却任她踹,双手环擒住她足腕不放,哪里敢稍微松懈了手劲儿。

“小妹”猝然扇了他一耳光。

他还以几声嘿嘿的讪笑。

于是“小妹”接连地扇起他耳光来。每一记都扇得那么凶恶,脆响声声。他一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红光烂漫。然而他却任她扇,仍还在嘿嘿地讪笑。既不敢在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监视之下,对她的命令掉以轻心,也不敢对那“小妹”的迁怒施威发火,以怒制怒。

于是那“小妹”伏下头便咬他手。下口之狠,似乎非将他的手咬断不可。

姚纯刚忍疼不禁,哎呀哎呀叫了起来。

那当“大姐”的从旁看了哧哧直笑。笑够了,板着脸训斥姚纯刚:“没用的东西!你若是制不服她,立刻就给我滚!”

她这话才使姚纯刚急了,性子也激起来了。他腾出只手,攥住一缕“小妹”的秀发,将她的头使劲儿朝后扯。

那“小妹”不得不松了口,颈子被迫后倾,脸儿被迫仰起,怒不可遏地说:“王八蛋男人,你胆敢这么对待我!”

姚纯刚低头一瞥,见自己一只手背上,已然留下了两排深深的血牙印儿,他苦笑着说:“我不敢也得行啊!你大姐就是命令我活活掐死你,我也不能不服从啊!”

他这话,当然的,既有替自己开脱的成分,也有讨好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成分,甚至后一种成分更其多些。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从旁望着,大加鼓励地说:“这么做就对了。看来你还是能够不必帮着就会单独制服一个小女人的。”

姚纯刚受到鼓励,心中没了顾虑,一搡,将那“小妹”搡倒,随即骑在了她身上,并用自己的双手,将她的双手牢牢按住。

“小妹”仿佛投降似的,双臂曲在头的两侧,双手且被牢牢按住,于是没了女人的起码的张劲儿,只有两条腿徒然地乱蹬乱踹的份儿。蹬踹了片刻,奈何不了姚纯刚,也就彻底认输,渐渐安定了下来。

此时她脸上只剩下了一种表情,那就是屈辱之极的表情。眼泪从她的两只眼角儿,泉流似的往下淌,渗入进羊毛地毯。

她悲哀地仰视着他说:“如果她命令你当着她的面强奸我,你也服从?”

他则平静地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我心目中,她是我至高无上的女王。我做她的奴仆,还只怕自己不配,怎么能违背她的命令?”

但这种无耻的话,则已是百分之百地在讨好在取悦于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了。

“小妹,你还生起我的气来了?”

不知为什么,不知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总之她一时间又变成另一个人,变得极其和颜悦色了。

那“小妹”却仍不理睬她。

这当“大姐”的女人宽厚地一笑,将她的“小妹”被撕破的睡衣扯了盖住“小妹”的胸腹,并将“小妹”弓着的双腿按得伸直了下去。

她又温言款语地说:“其实,大姐开诚布公地谈论了你那么多,无非是要拯救你嘛!”

那“小妹”终于睥睨着她挖苦地说:“大姐的意思是,想做我的上帝啰?”

她极其自负地笑着说:“不错,大姐正是要做你的上帝,一来表彰你对我的经历守口如瓶,二来奖赏你毕竟是听完了我想对你说的话。小妹你读过《圣经》没有?”

那“小妹”没好气地回答:“我才不读《圣经》呐,有那工夫我钻研透了女人这本经,好不好?”

当“大姐”的依然笑道:“女人这本经嘛,那是活到老学到老的一本无形无状的经,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钻研透的呢!不过咱们以后再探讨女人这本经。你先听大姐谈谈《圣经》。根据那《圣经》上的记载,上帝真要拯救什么人,几乎总是先将那个人的命运对那个人点拨一下,所谓‘惩前毖后’的意思吧。有资格充当谁的上帝的人不多。有资格充当谁的上帝的女人更不多,我就是有这种资格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我生平第一次动了拯救谁一下的恻隐之心。因为我早就怜悯着你了,只不过当面从不愿对你有所表示罢了。何况你的生活和那个糟老头子解不开理还乱地搅到一起。我这当大姐的也应负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记得你当初犹豫着下不了决心到底‘傍’他还是不‘傍’他,曾信赖地征求过我的看法。我不但没劝阻你,反而促使你最后下了决心去‘傍’他……”

她说得相当中肯。姚纯刚从旁听着,竟一时难以判断她是又在演戏,又在耍弄人的情感玩儿,还是诚心诚意地在表示忏悔。这女人瞬息万变,显然非是姚纯刚这种智商的男人想要看透她的内心活动便能看透的。

那“小妹”听了她的话,连吸了几口烟,沉默有倾,口吻冷静又缓慢地问:“那你打算怎么拯救我?替我天天做祈祷?或者要求我从今以后天天向你这位上帝做祈祷?”

当“大姐”的淡淡一笑:“我要真是上帝,绝不管人的灵魂的事儿,也绝不去瞎操心人的肉体堕落不堕落。不堕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其实人的灵魂和肉体,男人的女人的都一样,最最缺少的不是别的,恰恰是堕落的自由和权利。我给你这个,这个能帮你彻底改变你的活法儿,其他一切都比不上这个的作用。都是白扯!”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背往脑后。她离开之前,长发原本是披散着的;再回到这儿时,长发已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却没用任何饰物结住,只在那髻上横插了一枚发针。她的手就是去从髻上抽下那枚发针,发针一经抽出,那个髻顷刻间垂下,瀑布似的长发,便又披散着了。她晃了晃头,令人莫测高深地笑着,同时将那枚发针放在“小妹”胸口。

“小妹”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她仍令人莫测高深地笑着,抓了“小妹”的一只手也放在“小妹”胸口:“你自己拿起来看嘛。”

于是“小妹”将那枚发针拿在眼前细看,姚纯刚也好奇地将目光盯视过去,这才看出那根本不是一枚什么发针,而是搓成发针形的细长的纸卷儿。

“小妹”嘴角微微一撇,撇出一抹受到捉弄而又“大度能容”的冷笑,幽默且暗含讥讽地说:“上面写着指引迷津的锦囊妙计,还是句蒙事儿的谶言?”

那当“大姐”的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令人莫测高深地抿着嘴儿微笑,只是用目光默默地促“小妹”快看。

“小妹”将纸卷儿缓缓展开,看了一眼,往旁边一丢,满脸不屑地说:“不就是一张三万元的支票么?我又不是穷到了沿街讨饭的地步,向你伸手要过。你还是留着赏你那些佣人吧!”

当“大姐”的并不在意“小妹”的尖言刻语,笑问:“不要?”

“小妹”愤愤然地说:“不要!”

当“大姐”的又说:“你看花眼了,那不是一张三万元的支票。三万元对你有什么用?我又怎么能赠得出手?不是等于自己往太低了按下去自己的身份么?”

那张支票正巧落在姚纯刚身边,他犹豫一下,拿了起来,细看一眼,顿时血液倒流,心动过速。

他惊叫出一句短话是:“三十万元!”

“什么?三十万元?”

那“小妹”倏地坐了起来。

姚纯刚却还拿着那张支票,两眼盯视在上面,眼神儿直勾勾的有些发呆。

当“大姐”的轻声说:“宝贝儿,你的眼睛也成问题,也看花了!不是三十万元,更不是三万元,是三百万元。你们两个倒是都数清楚上边几个零啊!”

那“小妹”怔了怔,一时猛醒,首先是要将烟掐灭,烟灰缸明明就离她不远,她身子左转右转却没看见,心急之下,竟把烟朝姚纯刚一条大腿上按下去。

姚纯刚那时刻已经整个被妒意袭击懵懂了。不错,他的的确确地是等于突然遭到了一种又巨大又猛烈的妒意的袭击!三——百——万啊!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手接触到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而且是一个女人白白送给另一个女人的,笑盈盈地毫不在乎地说送给就送给了,就如同女人们之间相互送给某些小东西联络小感情似的,而且不管对方多么傲慢无礼,说了些多么噎人的尖言刻语,依然地照送不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若非自己亲眼目睹,而是别人讲给他听的,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嫉妒得几乎想要将那张支票塞入自己口中,嚼几嚼咽进自己肚子里,使它归了自己所有!连烟头按灭在他大腿上那一种灼痛,都没使他有所感觉没使他有所反应……

“小妹”一把从他手中将那张支票掠夺了去,趴下身去,将支票按在地毯上,将眼睛凑近了看。一边看一边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是三百万,是三百万!”

她像一只伏着的猫似的,扭回头望她的“大姐”,似信非信地说:“归我了?”

当“大姐”的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点头不算正式回答,你得说一句明确的话!”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刚才说的不算。这会儿你得重说!”

“好,那我就重说——这张三百万元的支票归你了,完全归你了。你可以将它变成一个存折,以你的名字存在全市任何一家银行。你如果想先取出十万花花,现在就可以到任何一家银行兑换。”

“你听明白了没有?”“小妹”一根手指朝姚纯刚一指,“你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姚纯刚眨了眨眼,傻兮兮木讷讷地说:“听明白了。”

“她是不是说白送给我了?”

“是。”

“你也亲眼看到了,你也亲耳听到了,那么你就是一个在场的证人了!”

姚纯刚转脸去看那当“大姐”的,两眼充满了乞怜的目光,一副受了严重伤害的模样,仿佛正在巴望着她再次将一只手背到脑后去,再次变戏法儿似的从头发中抽出用支票搓成的纸卷儿也给予他。

当“大姐”的笑着对“小妹”说:“你呀,区区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么?还非逼着我这宝贝儿替你做什么证人,你没看出你已经把他搞得半傻不傻的了!”

她说着,一只手真如姚纯刚所巴望的那样背到了脑后……

他赶紧伸出自己的双手,做出受宠若惊的捧接状。

然而她却只不过用自己那只手去挽自己的长发,将披散着的长发又挽了个髻,这才发现他在伸出着他的双手。她有些奇怪地愣了愣,转瞬也就明白了什么,笑着用自己那只手在他的双手上拍了一下,就应付过了他那种乞怜性的乞讨,不再理睬他,将目光望向了她的“小妹”。

不料那“小妹”腾地跃起,迅速向后退去,反应之敏捷,犹如一只跳兔儿。

“你怕什么?我又不想把支票从你手中抢回来。荣华富贵眼前花,无常一至万事休,这也是济公活佛的圣训。三百万,刚刚是我每年利息的零头,难道我又给了你还会又舍不得么?”

当“大姐”的也缓缓站了起来,又说:“那些姐妹们都走了,明天你也该走了。闹腾了十几天,我希望清静些日子了。你再不走,我该烦了。”接着将自己的目光望向姚纯刚,一脸严肃地交代,“宝贝儿,今天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前,你都要全心全意地陪我这小妹!要陪得她快快乐乐的。要让她高兴而来,乘兴而去!她要你怎么陪她,你就必须怎么陪她。她有半点儿不高兴,我唯你是问!”

她说时,姚纯刚低头垂臂,不停地答应着:“是,是。您放心,您尽管放心……”

她话一说完,转身便走。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去后,姚纯刚徐徐扭头,不禁的又将目光望向“小妹”。

“小妹”仍在低头看支票,一边仍喃喃地数着:“个、十、百、千、万……”

姚纯刚嫉妒得一颗心像被无数虫子乱钻着像被无数耗子噬咬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着。他回味着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刚刚交代过的话,不但内心嫉妒得痛苦万分,而且暗暗愤慨得火上浇油了。三百万元!三百万元啊!他妈的闹着玩似的她就给了那小荡妇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却只在自己伸出去乞讨的双手上轻轻拍了一下!难道这十几天内,她、她的那些姐妹们所恣欲共享到的种种快活和欢娱,不都是他姚纯刚一个男人带给她们的么?她不但什么都没给他,反而像吩咐一个奴仆似的板着脸跟他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转而又想,自己不是一心想要成为她的忠实奴仆,唯恐她并不抬举他,并不将他当忠实的奴仆看待么?主子对奴仆说话,不是正应该体现出主子的威严么?她以那么一种语气跟他说话,不是充分地证明了她已然视他为一名奴仆了么?明明是自己有理由觉得欣慰的事儿,自己怎么反而绕来绕去地想不开了呢?至于她是不是已然视他为一名忠实的奴仆了,那得看自己的努力啊!不就是三百万元么?她不是说了么,刚刚是她每年利息的零头呀!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呢!她不是说让她的“小妹”明天走么?她不是没说让他也明天走么?那么岂不就等于默许他明天还可以继续留下来的么?她不是说她希望清静些日子么?那么她既然默许他继续留下来,也就等于是希望他整天陪伴左右分享那份儿清静了不是?自己处处表现忠心的机会还在以后那些日子里嘛!兴许自己离开那一天,她给予他的不是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而是一张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元的支票呐!对于一位有一亿几千万之巨,每年增加一亿几千万的十分之一利息的女富豪,区区几百万算什么呀!兴许她根本就不让自己离开这幢别墅了,那不就意味着自己一跃而由她的忠实奴仆的身份上升为她的情夫了么?一位女富豪对待自己的情夫,难道还会比对待自己的一个既无血缘关系也无亲戚关系的什么“小妹”吝啬不成?他这么一想,胸中顿觉豁然开朗,仿佛一阵大风澄清了胸宇,什么嫉妒、什么愤慨、什么委屈之感不平之感失落之感,都被一扫而光了似的……

“哎,小妹,我刚才也不是真想把你怎么着,也跟你大姐一样,只不过是逗着你玩儿呢!你不至于恨我吧?”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搭搭讪讪地向“小妹”凑过去。

“小妹”却已将支票折起,仔细地揣入睡衣兜里了。她也迎着他走过来,一副心花怒放、眉开眼笑的模样儿。

“什么?我恨你?你当我没被强奸过呀?我那老家伙几乎隔一天强奸我一次!只不过他老朽了,没男人的实力了!每一次都惹得我干着急,气得我想要反过来强奸他!”——她迎到他跟前,双臂一展,搂住了他脖子。随之身子一纵,将双腿盘在了他腰际,就好比一只懒猴,将自己攀悬在一棵树上似的。她眸子晶亮;脸上神采奕奕,如同刚吸足了可卡因什么的,精神状态处在梦幻和现实之间,一时不知是该向梦幻翱翔,还是该向现实降落。又如同一个电影里的外星美人儿,刚刚充足了能源,浑身有拔山填海的劲儿,却又不知道该朝哪个方面去使。

“抱住我!”

她做出一种妩媚的表情,声音激动得有点儿颤抖。而他心里十分明白,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使她变得如此可爱,使她如此激动,而是那三百万元钱的一张支票!他完全看得出来,她其实已经是在竭力抑制着自己内心里的巨大喜悦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此前她是一个连零花钱都得朝一个糟老头子伸手要的女人啊!忽然地,做梦也想不到地,轻易地便成了一位“款姐儿”,这一种巨大的喜悦的冲击,来势又是多么猛烈啊!她没被冲击得发疯,已然证明她够理智够冷静够有抑制力的了!

他顺从唯恐不及地将双手互扣在她那浑圆的肉感的小屁股下边,毫不费力地,稳稳地托抱住了她。

于是她的手臂放开了他的脖子,顺势一收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你强奸过女人吧?”

“没有,我哪儿敢呢!”

“那你要强奸我的时候,怎么干得那么在行?”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那是成心逗你玩儿,也逗你大姐开心!”

“什么大姐不大姐的,这会儿别跟我提她!提她败我的兴!”

他嘘了一声,不安地向门那边扭过头去。

她的双手立刻又将他的头扳了过来,正正地和她脸对着脸。

“干吗一提到她,你就肝儿颤似的?你和她签了卖身条约了?”

“哪儿的话,她毕竟刚刚给你三百万啊!你的话不小心让她听到了,总归是不太好吧!”

“我才不怕她听到呢!不是我死乞白赖朝她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白给的。她想过一把充当别人的上帝的瘾,是我给了她一次这样儿的机会!拯救我一次就是她出的这个价码儿,价码儿一点儿都不高……”

他又嘘了一声,悄悄说:“我甚至怀疑她这儿安装了窃听器……”

联想到自己刚来那一天,一些惭愧的举动不但被录了像,被录了音,而且被重播给那些女人,包括他正托抱着的这“小妹”看,他认为有理由防着一手儿。

她哧哧笑了,笑得在他身上一颠一颠的,笑够,亲了他一下,了如指掌地说:“宝贝儿,放心吧!她这儿我来过的次数太多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已经回答了呀!”

“胡说,你那是狡辩!你不承认当时真想强奸我?”

“我……承认,我承认……”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牢他的脸几秒钟,使他猝不及防地又吻他。这一吻深而且长,几乎吻得他喘不过气儿,差点儿窒息……

她满足于那一吻后,双手仍捧着他脸,眼睛瞪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玩被男人强奸的游戏!你既然将那个兔子精的话当圣旨,那么我喜欢的游戏你也得喜欢,咱们现在就玩儿去。玩个翻天覆地慨而慷!有首歌儿里不是唱,爱就爱个死去活来么?”

于是在她的“口令”下,由她指引着,他双手托抱着她,进入到一间密室里……

她一进去便洗澡。足足洗了半个多小时才从浴室里出来。出来时也不披条浴巾,就那么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一边自我欣赏地照着一边吹头发。他看着她洗得更加粉润的光身子,一时竟没有多大情绪强奸她,连他自己也对自己感到奇怪起来。

她说:“这个房间才是我在这儿的房间。先前咱俩胡闹过的房间,其实都不是我在这儿的房间。每个经常来这儿的姐妹,都各有各的房间。当然也有公用的房间。我们真正喜欢真正觉着对心思的男人,才往各自的房间带,否则一般只往公用的房间带。你记住,你今天可是将要和我在我自己的房间游戏……”

听她那语气,仿佛她是将一种殊荣恩赐给了他,而他还不大配似的。

“那,她为什么要对你们这么好呢?”

“好?好个屁!我们是租她的房间!”

“我不信。她还在乎你们的房钱不成?”

“爱信不信!她当然是不在乎的。有一亿几千万还在乎我们给她的那点儿房钱么?可我们也都是个个要脸面的女人,不多少意思意思,不是突然地领个男人来心里也不踏实么?再说她这幢别墅常空闲着。空闲着也是白空闲着。她还迷信,认为一幢偌大的别墅空闲久了就会生出邪物,莫如送我们个人情,方便我们都领着男人经常光顾,替她冲邪!她的鬼心眼儿,瞒得过别的姐妹,岂能瞒得过我!”

“你呀,你这小妹呀,她已经给了你三百万元,还从你嘴里讨不到半个好儿?”

姚纯刚觉得她未免尖刻了,不禁地替他主观臆想中的主子说起公道话来。

“她那也是要用三百万元替自己破财免灾!”她用梳子在梳妆台上使劲儿敲了一下,同时猛地朝他转过身,“刚才我洗澡的时候想起来了,去年有一个姐妹带来的男人会算命,推算了她的生辰八字看了她的手相后,说她今年夏季有大劫数,也许命当归阴,唯一避开的法子是破财免灾。当时她被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问那得多少?我记得当时那神道道的男人掐着手指说,‘一百万’三个字的谐音是‘一败完’,不吉利;‘二百万’三个字的谐音是‘挨败完’,也不吉利。都破了财也终究还是难免‘败’难免‘完’的恶兆在内,‘三百万’三个字的谐音是‘散白完’,有大灾大难统统黑云散去归于命运大白化为完结的意思……”

姚纯刚望着她那种煞有介事根据确凿的模样,将信将疑,脸上一时不知该做何种表示才是。倘若表示信了,自觉有背叛主子之嫌,倘若表示不信呢,又怕面前这小妖精对他发难。他便无可选择地显出十分暧昧的态度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冲到床边,用梳子在他头上狠敲了一记,“你怎么不替那兔子精主持公道了?”

他揉揉头上被她敲过的地方,尴尬地嘿嘿笑道:“你们姐妹之间的一点儿误解,我哪里好随便说什么呢?一句话说得不应该,不就落下挑拨的罪名了?”

“你!你倒真会做人!”梳子又在他头上狠敲了一记,接着她双手往腰际一拤,气得噘嘴瞪眼睛。

“小妖精,你欺负我老实是不是?”他一纵身,来了个漂亮的腾跃动作,从床上蹦到了她跟前,拦腰将她抱起,摔在床上。那床的弹性极强,她的光身子在床上颤悠不止。她引诱地瞧着他,这才神色一变,哧哧地笑。

他一扑,压在她身上,同时按住了她双手。

“现在不嘛,你也得去洗洗嘛!”她的话儿娇得没比,使他顿时就酥麻了。

“我这就去洗,这就去洗……”他有些不舍地吻了她一阵,在她的催促之下,不那么情愿地进到浴室去了……

原来她已经替他放满了一浴缸水。他将自己整个没在水中,只露出一颗头,舒舒服服地泡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纯刚啊,老伙计,待会儿你有多大能耐可要全使出来啊!是英雄是狗熊,可全看那小妖精满意不满意了!她若感到快活癫狂够了,你一套她的话儿,她兴许就会将她那位“大姐”的经历一股脑儿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你听,那你就能号准她“大姐”的脉,对症下药,投其所好,变被动为主动了。用缰绳牢牢地勒住她,从此驾驭她,由忠实的奴仆而情夫而丈夫,岂不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稳操胜券了么?……

他泡得惬意,寻思得自信无比,竟那么渐渐地睡着了去……

忽然他的头被一双手使劲儿按在水里,连呛了几口水,待他的头左摇右晃地摆脱了那双手,终于又浮出水面时,却见那小妖精的光身子站在浴缸旁。

“妈的,你想要我的命啊?”

他怒不可遏。

“妈的,你成心吊我的胃口不是?”

她也竖着眉瞪着眼。

“你滚!你给我立刻滚!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说罢转身便走。

姚纯刚愣了片刻,马上便想明白了她恼火完全是有道理的。欲火中烧的人,无论男人抑或女人,独自被撇在床上长候久等的滋味儿毕竟不是个好滋味儿!这种滋味儿他不是没领教过。以前他的老婆一不顺气儿,就常使这一招儿来报复他。在这儿的十几天内,那些以做爱为游戏以淫荡为能事的女人,也每每用这一招儿捉弄着他玩儿。他暗恨自己的没出息,不禁用拳擂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他急忙离开浴缸,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儿,赤着脚走出浴室,却见那小妖精正穿衣服……

他一把夺下她手中的衣服,抛在地上。随之抓住她一条手臂,将她一拖便揽入了自己怀里。她用另一只手当胸推他,而他的另一只手也便抓住了她那只手,并将她的两条手臂都扭到了她背后。

“小妖精,你倒是穿衣服干吗?”

“放开我!”

“你好大脾气!”

“你耍我!”

她竟扑簌簌掉起眼泪来。

“小妹,我就喜欢你掉眼泪时的模样儿!”他说完便吻她。她将脸儿扭来转去,不受他吻。其实他最后这句话不是什么逢场作戏的话,而是内心里的真话。尽管,在这儿度过的“乐不思蜀”的十几天内,他已被那些女人们调教得也挺善于逢场作戏了。但是她们却没有一个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她们看去都是些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人。她们和他单独在一块儿享受淫乐的时候,都表现出一种使他的心里备受压抑的优越感。如同他不过是她们刚从宠物市场买回来的,或接纳礼物似的从亲朋那儿心安理得地接纳了的,甚至干脆就是从路上捡到的一只小猫儿一条小狗儿。只有这“小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在他想来,这一点是她和她们,尤其是和她的“大姐”相比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区别。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内心里还有某种幽情伤感,眼里还能有眼泪掉下来,那么这个女人首先就在起码的程度上还是个人。他觉得其他那些女人们首先都不是人,是一些披着女人皮囊的妖孽,是一些特别善于俘虏男人、并从而将男人当成性奴使役的妖孽……

他又拦腰一抱将她抱起。不过这一次他没将她往床上摔,而是轻轻地将她放置在床上,仿佛放的是一种极薄极容易碰碎、碰碎了又会非常心疼非常惋惜的瓷器。随即他跪在床边,用手掌心一下下抹去她挂在脸腮上的泪珠儿。她也并没有反感地拒绝他的温存。她一反常态地显得很安静,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他。她仿佛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想说,不说又唯恐错过时机似的。

他又吻她。

她的脸儿不再扭来转去地躲避了,也回吻他了。吻得不那么狂野,不那么放纵,吻得很是一往情深了。

他说:“你跟她们不太一样。”

她说:“已经没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跟她们完全是一路货色了。”

“那你为什么非要跟她们变得一样呢?”

“那你呢?”

他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她们靠一个个男人活着。我也是。我们不断地被男人抛弃,或者反过来抛弃男人们,再去依傍更有钱的男人。做情妇做外室我们早已不在乎。所在乎的只有一点,就是那个男人究竟有多大财力,能被我们挥霍几年?我们根本不把钱当钱看,怎么挥霍都不心疼,因为不是我们自己挣的。而你也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你一个相貌堂堂身高七尺的大男人,却甘愿做我们这样一些女人的床上玩物。我知道在国外干脆把你这种男人们叫什么……”

“叫男妓,你以为还能叫什么?你想像她分析你似的,也分析分析我?”

“我才没那个兴趣呢!天下有我们这样的女人,自然也会有你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分析的?”

听了她的话,他那耸耸勃起的雄性之茎,仿佛被镰刀割韭菜似的从根部割了一刀,没什么商量余地就垂软了。他觉得大窘也大没意思起来,便将自己的身子往下移,将他那玩意儿从她身上退缩到了床上,为的是避免她对他那玩意儿的垂软有所察觉,再说出什么令他更扫兴的话。

“你企图像我们‘贴树皮’似的贴住某些男人一样,死死贴住那个兔子精是不是?”

“你怎么看破了?”

他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愚蠢透顶,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冷笑了。

她说:“我们这样的女人,那长的都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什么样的眼睛?”

“专门研究形形色色各种各类的男人的眼睛!让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兔子精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一个玩物、一个性偶。性偶这个新词儿你懂不懂?就是代替她自己手淫的东西!你趁早别打她的什么主意,死了你那条心吧!你要是对她的经历多少了解一点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异想天开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她的经历!”

“你到底承认你对她的企图了吧?”

“这不关你的事儿,快告诉我!”

“不!我向她发过誓,绝不告诉任何人的!这点儿信任我还是要继续保留的……”

“住口,别说废话,快告诉我!”

他火了,吼起来。他太想知道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经历了!

她坚决地说:“不。”

“你必须告诉我!”

他已然愤愤之极了。

“你越想知道,我越不告诉你。”

“你!”

他身子往上一蹿,顺势骑在了她身上,同时用双手扼住了她颈子……

“咱俩好吧!”

“住口!”

“真的,咱俩好吧!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和一个甘当性偶的男人,正好是一对儿。咱俩都是为了钱才这样的,对不对?可我现在不是有钱了么?三百万元,不算多,可也不算太少了。咱们拿出一百万元开个像样儿的饭店,我当老板娘,你当老板娘的老板,你说怎么样?行么?求求你说行吧!你要知道,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相貌堂堂这一点的呀!每次和你做爱,我所感到的快活都是从来也没感到过的……”

尽管他的手扼住着她的颈子,她却半点儿也不惊慌。非但半点儿也不惊慌,反而更加一往情深更加满目温爱地仰视着他。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出的话,坦率而又真挚。那一时刻她的脸儿妩媚动人,娇颜姿娆,甚至看去还有几分羞态,甚至看去还是那么纯洁……

“你提出跟我好,就是为的那个?”

“哪个?”

“为的垄断我!为的我天天晚上都能使你感到快活!为的我成了你一个人的性偶!”

“有什么不好?每次我快活无比,你不是也快活无比么?再说我希望的是和你结婚!如果那方面都不快活,男人肯和女人结婚么?女人肯和男人结婚么?那还结个屁婚?那男人还莫如去嫖娼女人还莫如干脆去当妓女……”

她说得理直气壮而又那么天真无邪似的。

“休想休想休想!”他叫喊出一串儿“休想”来,接着唾沫四溅地咒骂,“你这小妖精!你这小娼妇!你这婊子!你以为你有了别人白给你的三百万元就有资格有资本把我垄断了么?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从中作梗,坏我的事儿,我一定饶不了你,一定杀了你!”

他气得失去了理智。但并非是由于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感到别人企图“垄断”他。他还不至于那么笨,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和他做长久夫妻正式夫妻以后好好儿过日子。不,绝对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个意思他是完全听明白了。但是问题在于他并不打算和她结婚,并不稀罕她那张三百万元的支票。一个拥有别墅、拥有好几辆高级轿车、银行里存着一亿几千万的女人在吸引着他、激励着他去征服,他还会和骑在他身底下的这个小妖精结婚么?只有傻瓜只有白痴才会目光短浅地择此下策丢了西瓜捡芝麻!区区三百万与一亿几千万相比还算一笔钱数么?他的歇斯底里也不仅仅是由于被他骑在身底下的小妖精把他的身价估计太低了,更在于她识破了他的野心。即不但识破了他的野心,还不肯告诉他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经历!他是多么需要掌握她的经历背景啊!可是骑在他身子底下的这个小妖精竟坚决地对他实行封锁!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比起来,这小妖精才几斤几两呀!尽管她比前一个女人年轻,比前一个女人漂亮!尽管要是单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她比前一个女人更合乎他的品味儿!尽管要和她做长久夫妻正式夫妻以后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好好儿过小日子,只不过已简单得只消他说一个行字点一下头,而要征服前者,却是比单独攀登珠穆朗玛峰还难的事儿,甚至可以说是冒风险的事儿。但中国不是有一句话——难能正可图大功么?敢于冒风险的人,才配最后获得巨大的成果!可这小妖精竟用她的一番番屁话动摇他的雄心壮志!……

他几乎两眼喷火,七窍生烟。这是那种在生活中一向忍气吞声、自认为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对任何人发威的男人,那种一向只能对自己生气的男人,从心底里对一个弱小女子所产生的最大的一次愤怒。这愤怒一经从他心底里产生出来,就没法儿再自己扑灭下去了,就非宣泄一通不可了……

他不知该怎么伤害她才解恨。他的双手放开了她的颈子,将她刚才穿上的一件红色的小衫子当胸撕开,就像扒开了一条鱼或一只小鸡的胸膛。于是几颗漂亮的金属扣子从她的小衫子上向四面八方迸掉。有一颗竟射进他当时大张着的嘴里,他嗓子眼儿一噎,非但没将它呕出来,反而咽下去了。这就使他更加歇斯底里了。他一把将她那丝织的镂花的乳罩当胸扯了下来。这使她呀呀叫起来——一条胶布连在乳罩上,而另一端还贴在她胸口。她刚才穿衣服时,觉得将那张三百万元的支票揣在哪儿都不放心,便用胶布将它贴在了胸口两乳之间那儿了。

她急了,一下子坐起,夺回乳罩,捡起折得方方正正掉在了床上的支票,从乳罩上扯下了胶布的另一端,又将支票贴在了两乳之间那儿……

那张支票使他更加一见来气。不知根据什么理由,他暗中认定,它本应该是属于他的。只不过因了一些阴错阳差的缘故,才归在了她的名下,落在了她的手里,白白地便宜了她!尽管他一直在劝说自己根本不必稀罕那三百万元,但他内心里占有它的冲击却是十分强烈的。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将支票给了她的“小妹”的当时,他便觉得如同自己遭受了三百万元的损失似的,如同自己被那小妖精进行了一次轻而易举又大获全胜的侵略似的。

此刻,在他眼里,她已不复是一个弱小的妩媚可爱的女子,而是化作女人形的三百万了!但却是别人的,非是自己的。原本该是自己的,被别人侵略了去的。既然已不属于自己了,那么就毁了它罢!

于是他猛一扑,又将她扑倒在床。

“你疯了!”

她开始反抗。她意识到事情有了不对头的地方,不大像他陪她玩做爱的游戏了,像是他要和她展开一场战斗了。但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她一时想不明白。

他也根本不容她想明白,他抓过枕巾就往她嘴里塞。

她叫喊不出声音了。

她反抗得更其顽强。

然而她哪里又是他的对手!他骑住她,腾出双手,三下五下,就将她那件小红衫子扯成了条儿,并迅速将她的双手牢牢捆在一起。但她的双脚还在蹬他,踢他,踹他。无论是怎样堕落的一个女人,无论她的放荡达到了多么惊人的程度,也无论她对荒淫无耻的糜烂生活已经习惯到了多么自然的地步,一旦做爱使她感到分明是在受一个男人的凌辱受一个男人的欺负,她都是要进行拼命反抗的。哪怕她一向地将做爱视为游戏,如果她觉得自己在这游戏过程中完全丧失了起码的主动权,彻底地变成了被欺负的角色,她也还是会心中有所不甘的。这时她的反抗是本能的,这时她往往已不再是一个女人,而仅仅是一个人了。她的反抗实际上意味着一个被欺负的人对一个欺负自己的人的本能的反抗。这也就是“强奸”这一种男人仅凭蛮力达到目的行为,即或对妓女而言,即或对一个是妻子的女人而言,也足以构成伤害的心理依据。因为无论是什么人,当自己终归还是被欺负了,这一事实就不能不使自己委屈又悲伤。何况那“小妹”并非妓女,亦并非一个女性受虐狂。她不过是一个在性满足方面长期患饥渴症的小女子罢了。她的放荡她的纵欲她的荒淫无耻,只不过意味着是对性“能量”的投机式的贪婪摄取。她对他说她“喜欢被强奸”,其意也不过是说她喜欢癫狂喜欢刺激的“性游戏”,而并不等于她声明自己喜欢被欺负……

但现在她是感到她被欺负了。此前她还没被男人如此这般地欺负过,尤其没被男人在床上如此这般地欺负过。在床上,男人们,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往往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往往是一心取悦于她而唯恐不周唯恐不及的。正如姚纯刚前几次在床上在她面前的表现一样……

口既已被塞住,两手既已被捆住,她的双腿就成为她进行反抗的唯一“武器”了。她将她唯一的“武器”运用得凶猛异常……

她的反抗更激起了姚纯刚凭一个男人的蛮力制服她的恶念。他此刻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亢奋点仍存在着,那就是一定要制服她!必须制服她!非制服她不可!不将她制服得服服帖帖誓不罢休……

他任凭她的双腿又蹬又踹又踢,再一次将她拦腰抱起朝床上一摔,于是她就由脸朝上而脸朝下了。她怕自己被憋死,只得将头尽量地抬着,用下颏抵住软床。这时她的双脚已着落地上了。一旦着落地上,反而不那么容易发挥抵抗作用了。而他就用她的衣衫所剩下的那些碎条,将她的双脚也牢牢地分别捆在左右两边的床腿儿上……

她不再能进行任何反抗了。

她的腹抵在床沿儿上,只有上身还可以在床上蠕动不止……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最终达到了他制服她的目的,也同时达到了宛如强奸三百万元的目的。对于他而言,那后一种快感,心理上的快感,强奸意识得逞方面的快感,是远远超过于生理上的快感的。甚至可以说,在他强奸这个弱小女子的全过程中,他几乎就没有领略到什么生理上的快感,仅仅领略到了一种心理上意识上的快感。前一种快感完全消弭在后一种快感之中了,也完全被后一种快感代替了。而且匪夷所思地同样使他获得到了极其巨大的,胜过任何一次性交体验的,胜过和任何一个女人性交的满足。那一种满足弥漫在他胸膛,充盈在他胸膛,使他恨不得放声大喊——老子强奸了三百万元!他之所以如此满足,一个极其主要的原因,乃在于他强奸她时,也是将她幻想成她的“大姐”——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强奸了的;也是将三百万元幻想成一亿几千万元了的,也是将她幻想成由这幢豪华富丽的别墅,由“凯迪拉克”和“公爵王”变化成的女人形的。尽管他实际上并没占有到什么,但他还是深切地体验到了某种语言难以比喻难以表述的占有者的骄傲。似乎已完全地占有了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以及她的别墅、她的名车、她的一亿几千万、她的一切财产……

他吸完一支烟,见她仍一动不动,有些不安了。

她的头已经不再尽量抬着,早已着落在床上了。只不过是侧着头,一边的面颊着落在床上。

他站起来,绕到床那一边,俯下身去观察她的脸。

她并没闭着眼睛。恰恰相反,她的两眼睁得非常大,泪水汩汩地从她两眼中淌出来,将床洇湿了一大片,凄凄的下睫毛和浓密的上睫毛,都挂着硕大的泪珠儿。

但他还是不免惶恐万分,以为她已经死了。赶紧将枕巾从她口中抽出,将一只手的手背放在她口鼻那儿,感觉到了她的鼻息和喘息,才定下心来。

他归坐到沙发又吸完一支烟,才缓缓地解开捆住她双手和双脚的衣条儿。

可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又有些可怜起她来。一个男人欺负了一个男人以后和欺负了一个女人以后的心态是不太一样的,而欺负了一个妩媚的女人以后,心态上大抵总是有点儿过意不去的。

他第二次离开沙发,凑过去,坐在床边,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光身子上,犹豫不决地抚摸了一下。他那样子像一个贼正在偷东西,而对那东西又有些怯手。

“别碰我。”她说,仍一动不动,仿佛身子以被捆过的样子粘牢在床上了。

他缩回了手,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时候再无论怎么样对她表示温存,都未免太虚伪到家了。

他又绕到了床那边儿,又俯下身瞧着她的脸,企图搭讪着无话找话说句什么。

但是她的眼睛并不瞧着他。更确切地说,尽管她的目光没法儿避开他的目光,尽管他们几乎是在彼此盯视着,却仿佛他在她眼里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却仿佛她的目光将他的脸望穿了过去,望在别的什么东西上……

“你走!”她说,“你立刻离开我的房间。”

她也仿佛不是在跟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和空气说话,就像疯子在和虚无说话似的,语调也像疯子的话似的令人心里有些发毛。

他张了张嘴,从她眼前退去了。他无话可说,一句在这时刻可说的话也找不到。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睡衣,披在身上,将身子一裹,默默地离开了她的房间,这是她的房间,是她将他带到这儿来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只有“真正喜欢真正对心思的男人”,才往自己的房间带。到了房间外,他内心深处忽然汹涌起一股恍然若失的感觉。在这幢豪华富丽的别墅里,她还有自己的房间,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尽管他仿佛已经将属于她的三百万元强奸了一通,但那张支票仍用胶布贴在她两乳之间,一分也不会减少,也绝不会像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似的,受到任何嫌弃。只要她愿意,仍可从任何一家银行兑现成一捆一捆的,多得足以装满一只特大号旅行兜的现钞。而每一种面值的现钞上,都不至于留下丝毫被他强奸过的痕迹。若丢在路上一捆,十个人中有九个捡到了都会暗自庆幸不已。他内心里那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大,他眼神儿渐渐迷惘起来,环顾四周,偌大的店堂也似的空间,寂无一人,静悄悄的显得那么诡秘,仿佛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嘲弄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冷冰冰的问话使他一惊,猛转身发现是那个俏丽的女管家。她站在一挂布幔旁边。紫色的布幔掩护了她的紫色的衣裙。她的双腿被布幔遮挡着,以至于他虽然一出来就看见了她,却没将她当成一个活人。

他疑心重重地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我来问问你们有什么吩咐没有。”——“你们”两个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同时离开了布幔,走到他跟前。

他说:“我们什么吩咐也没有。”——也故意将“我们”两个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没有什么根据地怀疑她是充当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耳目,在监听什么。

“她呢?”

“她在她的房间里。”

“她把你赶出来了?”

“她怎么会把我赶出来呢?”

“那你为什么不在她的房间里陪她?”

“她这会儿想自己待一会儿,我也是。”

她嘴色浮现一丝冷笑,摇摇头,分明是一点儿也不相信他的话。

为了使她相信,他又说:“你根本不必怀疑我们什么,真的。”——仍故意将“我们”两个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

而她却冷笑着向那“小妹”的房间走去。

他抢前一步,拦住了她:“我不是已经对你说了么?她这会儿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干吗还要去打扰她?”

她以研究的目光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钟,彬彬有礼地对他鞠了一大躬,仿佛已隔着那隐形于墙上的门将那“小妹”在房间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扬长而去。

望着她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他往地上一坐,倍觉无聊地掏出了烟盒。还没来得及弹出一支烟,那隐形在墙上的房门开了,穿了一身牛仔服的“小妹”,拎着一个皮箱往外便走。经过他身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你哪儿去?”

他慌忙站起,追随着她问。

她不予理睬,匆匆地往前走。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当面听到她对我怎么吩咐的了。如果你就这么走了,让我如何向她交代?”

她站住了。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无赖似的笑。

她却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你!”

他擦脸之际,她已走到门口。他有心追过去将她拖回,却又没有那么做的勇气。眼睁睁地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门无声地关上了……

至此,这豪华富贵的别墅里,异乎寻常地安静下来了。安静得使人,更确切地说是使他感到无比冷清。一下午他再无事可做,也无人可陪,更没有谁来陪过他一会儿。他不敢擅自下楼去,如同一头被隔绝在一层楼上的困兽。他想看几盘录像打发寂寞的时间,但那录像机太高级,徒自鼓捣了半天,终归还是没鼓捣出图像……

只有他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以及那个俏丽的女管家一同吃晚饭。脸像兔子的女人坐在长桌的一端,他坐另一端,俏丽的女管家坐在横侧。

晚餐并不丰盛,但每一道都很高级,燕窝汤,鱼翅,炖牛尾什么的。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这最后的晚餐好像应该是四个人一起吃的吧?”

那俏丽的女管家低着头一小勺一小勺地很斯文地喝着燕窝汤,仿佛没听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看出她显然暗暗地有几分幸灾乐祸。

他知道那话当然是在问自己。但他一时感到难以回答,也装出没听见的样子,心中忐忑不安地喝燕窝汤,喝出一阵嘘溜嘘溜很响的声音。

“先生,能喝得绅士一点儿吗?像老农喝苞谷面儿粥似的,难听死了!”

他怯怯地撩起目光朝脸像兔子的女人望去,见她正紧皱着眉瞪自己。

他放下小勺,不敢继续喝了。因为他没法儿不喝出响声来。

“一日三餐,有时候甚至五餐,也吃了快半个月了。就是一只猩猩,受着文明人的影响,也能养成喝汤声音小点儿,吃饭不吧嗒嘴的良好习惯了。”

于是他竟连饭碗也不敢碰了,因为他也没法儿吃饭不吧嗒嘴。

“你没听见我刚才问你的话?”

“听到了。”

“听到了为什么不回答?”

“我……她走了……”

“走了?我给了她三百万元,她竟不辞而别地就走了?这个小荡妇!那么我又是怎么交代过你的?你全忘了么?你和她云雨绸缪、颠鸾倒凤了整整一下午,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瞒着我将她就悄悄送走了么?”

她手中的叉子,在餐盘上敲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响。

他不禁浑身一哆嗦。

那俏丽的女管家这时候抬起了头,望着她用一个大人宠惯一个霸道的孩子那种口吻说:“大姐,别发火儿,千万别发火儿。吃饭的时候发火儿,对消化系统是最不好的。不就是三百万元嘛,气坏了您的身体多不值当的啊!”她侧转脸望着他又说,“他当然也的确该训。我还上楼去问他有没有什么吩咐,其实为的就是给他提个醒儿,怕他光顾了寻欢作乐,把您可能交代过他的什么话忘在脑后了。但他当时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根本不将您的管家放在眼里。我碍着您的面子,不便再多说什么。也怪我,要是替您叮嘱叮嘱他就好了。”

听她慢条斯理地说完,姚纯刚的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他几乎想操起面前的刀叉朝她投过去。他想这女人真不是个东西,笑盈盈地望着他,就用话语对他进行了报复,而且不显山不露水地讨好了她的主子。

“碍着我的面子?你是我的管家,他不过我的一个俗客,在他跟前,你有什么可顾虑的?难道连个谁高谁低也心中没数了么?”

脸像兔子的女人,又用叉子敲了餐盘一下。

姚纯刚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吃什么,也不敢开口说什么。吃什么怕自己吧嗒嘴,说什么怕言必有失,便只能干坐在那儿。

她们却从容不迫地吃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偶尔看他一眼,看他一眼那目光也是冷漠的。

不知那俏丽的女管家说了句什么可笑的话,逗得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忽然嘎嘎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也将酒杯碰倒了,溅了她一身酒。俏丽的女管家急忙离座,几步走到她身旁,先是轻轻拍她背,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绢,想替她擦去笑出的眼泪。可手绢还没碰到她脸上,却又说:“大姐,擦您的脸,得用您的手绢儿。”

她说:“用你的手绢擦怕什么?你的手绢还脏啊?”

她的管家说:“脏倒是不脏,我每次洗过都消毒的,可我的手绢怎么配擦大姐的脸呢?”

说得非常非常真挚,仿佛在她心目中,她的女主子是她侍奉的一尊佛似的。

“瞧你说的!”

“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大姐。”

“我知道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往后也不许再在我面前说这类话。越说这类话,咱们姐妹之间的关系不就越生分了么?”

“我记住了大姐,以后我再也不在您面前说这类话了。”

“这就对了。”

于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微微仰起自己的兔子脸,等着她的管家用手绢擦。

那俏丽的女管家,将一根手指用手绢缠了,这儿点一下,那儿触一下,不是替她将笑出的眼泪擦去,而是轻轻地一一沾去。

“大姐,您的脸又白嫩多了!”

“是么?”

“真的,一条皱纹都没有!”

“那就完全是你的功劳了。这座城市里那么多家美容院,比来比去,美容的效果都比不上你。”

“大姐,那还像以往,我每天给你按摩三次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

脸像兔子的女人,用手在俏丽的女管家的腮上轻轻拍了一下。

俏丽的女管家归座后,脸像兔子的女人望着她忽然问:“有一句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许拐弯抹角。”

俏丽的女管家一时坐得极其端正,目光也望着她的女主子,镇定自若地说:“大姐有什么话你只管问。”

“我给了那小荡妇三百万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

“那么你嫉妒不嫉妒?”

“不。”

“不?”

“不。”

“为什么不?”

“犀鸟是不会嫉妒‘屎壳郎’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姐您好比是一头犀牛……”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丑么?”

“比喻总是不完美的。我的比喻是专指作为一个女人的实力而言。犀牛是陆地上尊严仅次于大象的动物。在我心目中,大姐是女人中尊严仅次于女王的女人。我是依傍于大姐而存在的。又好比犀鸟,永远栖伴在犀牛的背上,离开了犀牛的背就连食都找不到,就会活活饿死。犀牛的背就是犀鸟的陆地。而那个小荡妇,不过是一只‘屎壳郎’。三百万元对大姐您来说,不过是随便排出的一滩粪,对那个小荡妇来说,却好比是一座够吃一辈子的大粮仓。如果我也是‘屎壳郎’,我当然会非常嫉妒她的。但我不是‘屎壳郎’,我是犀鸟呀!何况……”

俏丽的女管家忽缄其口,不说下去了。

“何况怎么的?”

脸像兔子的女人已放下叉子,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双手捧腮,听得正来情绪,如同一个听大人讲故事的小女孩似的,一副又乖又文静的模样。

“何况我知道我对于大姐,远比那个小荡妇重要得多。大姐对我的钟爱,是远强过对她的抬举的。那么,只要我一心一意地为大姐效劳,大姐最终肯定是不会亏待我的。”

“你说完了?”

“说完了。”

“说得好!不愧是名牌大学中文硕士研究生。一等的容貌,一等的口才,大姐我当初没看错你。你说得不错,那小荡妇不过是一只‘屎壳郎’,三百万元对大姐来说,不过是一滩随便排出的粪。我相信你一点儿也不嫉妒她了。你也根本犯不着嫉妒她。你就无忧无虑地将大姐当成你的陆地吧!今天大姐非常郑重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一句——大姐是不会亏待你的!”

姚纯刚暗暗自卑得不行,他心中又生起无比的嫉妒来。首先嫉妒的是那俏丽的女管家的口才,多善于讨好卖乖的一张巧嘴呀!他想,这么一张嘴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呢?如果是自己的该多好!对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他何尝不是满肚子的忠心要表呢?他认为他的忠心,是比那个善于讨好卖乖的女管家的忠心真实一百倍的忠心。可就是在那脸像兔子的女人面前一句也说不出来。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人家的嘴,却易如反掌地,就为人家争取到了一句比三百万元宝贵得多的诺言——“大姐是不会亏待你的!”如果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也对自己许下这样一句诺言,那他不就即刻成了这世界上最无忧无虑最有资格最有资本整日欢天喜地的男人之一了么?他又自卑又沮丧,一时又自艾自怨自暴自弃起来,恨不得使劲儿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擎起了高脚酒杯,向她的俏丽的女管家一举。

那俏丽的女管家赶紧也擎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隔着桌角,伸长胳膊,俯过身去,和她的女主子轻轻碰了一下杯。于是她们目光注视着目光,都缓缓地一饮而尽……

瞧人家!瞧人家多懂碰杯的规矩!人家和主子碰杯,是用杯沿儿碰主子的杯底儿,体现出的分明是一种尊卑有别的礼数儿。他还注意到,她们擎着高脚杯的那一只手,小指儿都是微微朝外伸着的。两个女人同样白嫩的,涂了指甲油的小指儿,那时就显得格外赏心悦目了,看着多让人觉得可爱的情形啊……

脸像兔子的女人首先将杯放下,那俏丽的女管家才接着将杯放下。她的女主子首先站起来,她才接着站起来。

她要去扶她的女主子,而她的女主子却笑道:“姐妹之间以后可以免了些不必要的规矩嘛!再说大姐还没七老八十,不用扶。”

脸像兔子的女人说着,反而用一条手臂揽着她的俏丽的女管家的腰肢,两个人耳鬓厮磨,互依互偎地离开了饭厅……

姚纯刚是早已有些饿了。但面对着美食佳肴,却没心思吃了。东一筷子西一筷子,索然地往嘴里塞了几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他只喝了不少酒,怀着无穷无尽的自卑、失落、沮丧、委屈和怨恼,头重脚轻地回到安排给他的房间去了,也不开灯,在黑暗中往床上一扑,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阳光已经遍洒在房间了。他冲澡,吹发,将自己的头精心摆弄得英姿勃勃的,换了一件日本式的睡衣,决定也向那俏丽的女管家学习,去找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当面表忠心。满肚子的忠心,茶壶煮饺子倒不出还行?岂非等于在贻误大事么?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他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想中的女主子,一边找一边设计表忠的方式——他要双膝跪在她面前,要双手托着她的一只手,说一句吻一吻。不抬头瞧她,只管一味儿地说将下去。把自己头脑中所能联想到的,古今中外一切忠实奴仆对主子表忠时所说的话,全都用上!即使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说得她心肠顿时软化了!他有这个自信。他一向认为,不论什么事儿,不论多难的事儿,只要自信,大抵就能达到目的,起码能达到离目的不远的阶段上。他想象着,她已然被他的表忠感动了,感动得竟流下了眼泪。她挽起他,拥抱着他,将她的上身紧贴在他胸上,仰脸望着他说:“噢,亲爱的!噢,亲爱的!我相信你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不亏待别人,又怎么会亏待你呢!放心吧,你是多么悲哀的雄犀牛!雌犀牛没有雄犀牛为伴那是多么悲哀的事儿啊!……”

他终于寻找到了她的卧室。不知为什么,门没关。他寻找得有些性急,一推门,竟因用力过猛,将门推到了大敞大开的程度……

他一眼望见的情形,使他一时目瞪口呆,身子伫立在门外,仿佛被水泥浇铸了似的——

在一张迎门摆放的极宽大的床上,两具赤条条的肉体、赤条条的女人的肉体,如同两条白色的蟒蛇,腿盘臂绕地相互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动物世界》里播出过的两条蟒蛇在交尾的状况,是这豪华富贵的别墅的女主人、脸像兔子的女人和她的俏丽的女管家!

她正双手捧着她的俏丽的女管家的脸,红唇对红唇忘乎所以地深嘬醉吻……

她抬起头怒视着他,猛喊了一声:“滚!”

他觉得耳鼓被震了一下,震得头脑嗡的一响,却仍目瞪口呆,迟钝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也没动……

那俏丽的女管家探身床下,捡起什么用力向他抛来,他额上被很疼地击中。一只高跟鞋掉在跟前……

紧接着又被击中了一次。这一次击中在眼上……

他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样了。

他转身便逃。

背后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