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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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当女儿的,和父亲一样,更是个从来也不摸书的人。此前连一本可以叫作“小说”的书都没读过,即使是被叫作“黄色小说”的书也没读过。因为她尤其用不着读那样的书,她的生活内容早已和那样的书的内容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她将她的生活内容理解为“享受生活”罢了。她只偶尔翻翻什么妇女杂志、服装杂志和明星画册而已,因为妇女杂志中几乎期期都有美容栏目和和乳腺癌、子宫癌、卵巢癌方面的早期预防小常识。她爱美而又有“恐癌症”。她热衷于名牌服装新潮服装同时又有很强烈的明星崇拜心理,可以说是一个超龄的“追星族”。

《娜娜》的最后一页将她吓坏了。世界上恐怕只有极少数的女人才喜欢自然主义的文学倾向,她们要么是文学理论研究者要么是潜在的心理变态者。她被吓坏了是极其自然的事,她是那么怕死尤其怕死得很丑陋。

“写这一本书的外国佬,肯定是和女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想,就将《娜娜》合上,塞入枕下了。

结果她夜里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恐怖的梦。梦中的情形和书中的形容很相似,而自己就是那具被所有的人都抛弃的美丽过的女尸……

她从恐怖的恶梦中挣扎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来钟了。她不无后怕地回忆她所做过的恶梦,于是忆起了《娜娜》,从枕下将它抽了出来。

难怪父亲告诫我不要受结尾的影响。那就让我听从父亲的话,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从头读吧!她想,这本书中肯定对于我是有些经验之谈的,否则父亲不会那么郑重那么严肃地指示我读它……

于是她赖在床上,吸着一支烟,耐心地读起了她第一次捧在手上的这一本小说。上午明媚的阳光投入室内,照在床上,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长到二十四五岁,她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读书也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的享受,一种美妙的时光。

……舞台深处的浮云分开了,现出爱神。十八岁的娜娜竟那样高大健壮!她套着一件女神的白色长裙,金黄的长发自然而然地披散在肩膀上,带着笑意,大胆镇定地走向台口。接着,她开始演唱主题歌:

当爱神在傍晚闲荡的时候……

男人们举起了望远镜。当这一段歌词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唱不上去了。她知道她肯定唱不到底。于是她未假思索地扭一下屁股,薄如蝉翼的白裙之下立刻显现出一个滚圆的轮廓。接着她又挺起胸,头向后仰,伸开手臂让胸脯突出。全场掌声雷动。她在掌声中缓缓向观众转过身体,把最大限度裸露的颈背呈献给观众,于是掌声更为狂热。从这时候起,戏得救了。群魔乱舞,丑化圣地,嘲弄宗教,嘲弄一切美好事物,却仿佛给所有的人们一种美妙的享受!观众的情绪被煽动得极其狂热,尤其男人们,抛了往日的尊严,一个个冲着台上半裸的“爱神”扯着嗓子大叫——“娜娜!”“娜娜!”“心肝儿!”“宝贝儿!”……

左拉是从十八世纪法国巴黎所谓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欲男淫女们在歌剧院观赏一场名为《爱神》的歌剧开卷的。那可以认为是西方社会最早期的一场裸剧,也是西方艺术受金钱的驱动出卖色相迎合堕落的一次记录,是一部妓女的兴衰史,是一部社会的群丑图。主人公娜娜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天生丰满美丽,十五岁时被人诱骗,成为巴黎所谓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风流公子你争我夺的红粉对象。他们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身边演出了种种丑剧,直至她凄凉地死在一家旅馆里。在这部妓女的兴衰史中,在这部社会的百丑图中,声色犬马之徒轮番登场。为了赚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银行家,还像“中学生”一样就在肉欲的享乐中难以自拔的富家子弟,厚颜无耻、行为卑鄙、“毒蛇一样”具有攻击性的记者,以供养情妇和挥霍家财为乐的名门后裔,为了长期占有“娜娜”不惜以家产和名誉作为自己嫖妓的保证金的伯爵,以及花重金为“娜娜”购置豪华住宅,为了垄断“娜娜”默许妻子与别人通奸并不惜将亲生女儿嫁给“娜娜”的情夫,甚至在她面前装熊装狗践踏自己的朝服和勋章的老侯爵……他们为女人而活着,为追求低级并富有刺激的享乐而争凶斗狠,争高比下,争风吃醋。在那座名曰综艺剧院的舞台上,终日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裸体演出,后台和化妆间里则公开进行着肉体交易……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前市委副秘书长的二十四五岁的独生女儿,从头读到第十四五页时,便完全被这一部小说吸引住了。“娜娜”在书中的出场,以及在男人们中引起的疯狂,使她想象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某一次辉煌的公开的“亮相”,以及对男人们所造成的巨大的诱惑力和征服力。多伟大的女人!——她想。

而这是左拉笔底的某一个人物,当然是一个男人,似乎就是那个不惜在“娜娜”面前装熊装狗,嗷嗷乱叫的,被左拉形容为老得像“一块人类的残骸”一样的老侯爵,第一次出现在综艺剧场的包厢里,看到“娜娜”裸现在舞台上时所想到的……

多好的一本书!……左拉是一个天才!

她又这么想。

而她这种心里话,法国的另一位伟大作家福楼拜在赞美《娜娜》这一部书时,也曾脱口说出过。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相隔一百多年以后,一位当代中国最末一级“高干”的独生而又独身的二十四五岁的女儿,心里暗想的话与福楼拜当年读完《娜娜》这一部书后脱口而出的赞赏之词惊人地相似,真是极其有趣的事呢!

好一个女强人!

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继而想——一百多年前的巴黎小女子可以那么成功,可以征服一大片男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曹菂你要相信你也是能的!

这时她已在吸第三支烟了。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持着书,穿着睡衣下了床,赤足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她内心里分外激动,她仿佛在女人中终于寻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榜样。仿佛这榜样已开始引导着她,去达到和自己同样的辉煌的成功的顶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是这一种无穷的力量,充满在她的血管里,使她浑身血脉在扩张,热血沸腾,根本无法再安卧在床上。她心中还充满着对“娜娜”的强烈的嫉妒。这一种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辉煌的成功的嫉妒,使她对生活中生命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体验。回忆起父亲昨夜苦口婆心对她进行的谆谆教诲,回忆起自己从前沉湎其中的那种小小享乐,以及自己因曾在从前那个小小的圈子里征服过几个所谓干部子弟而滋生的得意,她竟无比地羞愧起来。对于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更确切地说是对于自己,那种小享乐也算是人生的享乐么?那也算是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对男人们的征服么?那也值当自得的么?与“娜娜”相比,有什么值当自得的啊!还没有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在自己面前装熊装狗,嗷嗷怪叫以赢得自己的开心呐!更没有哪一个男人为她买过高级住宅买过名牌汽车!而能使男人为自己做到这些的中国女人,现如今是有的呀!不但有,而且据说还不少。无疑地将越来越多!为什么她们能够,我竟不能够?曹菂呀曹菂,你将自己的青春将自己的美貌浪费得太久太久,浪费得太大太大了!幸亏父亲及时地对你进行了教诲,幸亏父亲给了你这一本女人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的启蒙教科书啊!否则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浪费到哪一天为止!父亲呀父亲,亲爱的父亲啊,你的女儿成了中国的“娜娜”那一天,女儿一定保您过上真正贵族式的,是西方的贵族式的而非中国的“土老帽”贵族式的豪华生活!她在暗暗发誓的同时,内心里充满了一种女儿对父亲的亲情,她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爱自己的父亲!

书掉在了地上,她按灭烟捡起书,不禁端详起扉页上左拉的画像来。她顿时爱上了《娜娜》的作者。她用她保养得极粉嫩的涂了红指甲的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左拉的画像,在内心里对他说着些温柔的情话——亲爱的,天才的法国男人哟,在我开始首先向我们这座城市里的有钱的中国男人们发动征服性的伟大战争之前,你凭你的《娜娜》已然首先征服了我的心呢!你为什么要将“娜娜”的命运结局描写得那样恐怖、那样丑陋、那样凄惨呢?这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她的手指在左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本天才的书的结尾很不合我的意呢!难怪我的父亲告诫我千万千万不要受你这本书的结尾的影响!不是一切年轻漂亮的女人征服有钱男人的伟大战争都将以失败告终,对不对?你倒是回答呀你这对女人心怀歹毒的法国佬!你为你的书写出那样的结尾,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竞争不过那些有钱的上流社会的男人,连“娜娜”的一个情夫都做不成而心里不平衡呢?我看你准是有那么一点儿!唉,多遗憾呀!一本天才的书却有这么一个不应该的结尾,真是叫人替你叹息呀!当时若有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你身边,一定会说服你改变原先的设想,不留下这个千古遗憾的!

她内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古怪的冲动,想要诱惑这个名叫左拉的一百多年前的法国作家。这一种冲动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也是我们根本无法分析的。她不但抚摸“他”,而且吻“他”。如果“他”不是一帧照片,那么她肯定会勾引“他”上床的……

父亲——她在心里说——你的女儿将要俘虏的第一个有钱的男人,无论是大陆的还是港台的,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应该是一个像左拉一样对女人的征服力抱有歹毒的偏见的男人!我要以我的征服力彻底粉碎他们的偏见,使他们爱我爱得发狂,爱到甘愿为我放弃男人们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的地步,爱到甘愿像狗一样驯服地趴在我的脚旁,伸出他们的舌头舔我的脚的地步……

然而照片毕竟是照片,以“严肃而坚决地揭开人类的疮疤”为己任的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大师,目光理智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对她说——不,你这个像“娜娜”一样对男人对社会具有腐化性的中国女人,我是绝不会变成一条狗趴在你脚旁的……

她内心里企图对“他”一施征服力的冲动一时得不到满足,于是转化成了想要多了解“他”一些的较现实的念头。

她便开始看作家简介——

……这时,让娜出现了。她是左拉家的洗衣姑娘。她年轻又俏丽,活泼可爱,使左拉很快便坠入了情网。四十七岁的左拉,竟然年轻了二十岁似的,完全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之中。让娜给左拉的后半生带来了温暖和活力,并伴随他度过愉快的晚年,直至他去世。他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巴斯加医生》的首页亲笔题到——此书赠给我至爱的让娜。她给了我青春,给了我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写此书是让他们知道,我是如何地深爱他们的母亲……

哈!哈!虚伪的法国佬呀!——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不禁兴奋起来。仿佛一位律师,终于从一部什么最具权威性的大法典中,查到了足以将某一个罪犯绳之以法的根据似的!

哼,这就是男人!哼,这就是男人们!他们一方面像婴儿吮奶一样,贪婪地吸吮着女人的青春和美貌,一方面却还要诅咒那些他们幻想着占有却无法占有的女人们,将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指斥成这世界上无药可医的瘟疫和灾害!

她最后一次吻了吻左拉的照片,接着就拿起剪刀将“他”从书上剪了下来,接着她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打算将“他”贴在什么地方。她想,最好是贴在一个她能经常看见“他”,“他”也能经常看见她,而对“他”这个男人又非常尴尬的地方。谁叫“他”犯了对女人的青春和美貌的亵渎之罪呢!“他”理应因此而受到惩罚嘛!

最后她将“他”用胶水儿贴在了马桶座圈儿上,并且,随后解了一次大便。当她往下一按制动,马桶冲水时,一片水点儿溅了左拉一“脸”。

她笑了,这情形使她非常快感。

可敬可爱可恼的左拉先生,你这虚伪的法国佬儿,今后,你就永远在这儿进行反思和反省吧!直至你明白,女人凭了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是完全有权利有资格分享你们男人在这世界上掠夺和霸占的巨大财富的!并有权利有资格指使你们成为她们的奴仆!至于“娜娜”的下场,那不过证明了你这种男人对女人的魅力的无奈和恐惧罢了!……

不错,《娜娜》这一部书的最后一页,昨夜曾使她感到害怕。但她依稀记得,恰恰是在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有些极其强有力的文字,使她昨夜读到时既感到害怕,又因那最后一行字而感到大受鼓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百倍的激情澎湃的所向披靡的无往而不胜守必固攻必克战必虏的昂扬气概!……

那是一行什么字呢?似乎是几句口号,怎样的口号呢?

她实在不愿意重翻最后一页,却又想不起来。最后,还是不得不翻看了一眼。一看清那最后一行字,立刻就合上了书。

那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是——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为什么不是伦敦,而偏偏是柏林呢?

她不甚明白“娜娜”这个法国女人当年是怎么样的了。也许因为柏林距离巴黎最近吧?

她自己的心底里,同时也高喊了三句口号——进军北京!进军北京!进军北京!

一种既豪迈又浪漫的想象,迅速地在她头脑中编织成为一幅雄壮的图画——浩浩荡荡的所谓“红粉兵团”或曰“丽人大军”正向北京挺进。为首者高擎大旗,那旌旗在风中,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总之是在风中猎猎招展!显出旗上的六个大字是——“共产主义万岁!”——当然应被正确地理解为漂亮的女人们共有有钱的男人们的意思。高擎大旗的当然是首领,首领者当然非她自己莫属。当然还要有乐队。软绵绵的靡乐尤其对牢固坚定的东西具有摧毁性,京郊公路两旁的大树在软绵绵的靡乐中如同蜡树受到热能的逼灼一般,一株株一排排地软倒了。交通堵塞,一切车辆都停止了行驶。因为一听到靡乐之声,司机们的手臂早就都软了,把握不住方向盘了。她所统率的“红粉兵团”或曰“丽人大军”,服装千绚百丽,五彩缤纷,款式样式,从最现代的到最古典的,全出自国内一流设计大师的灵感,并全系国内一流裁缝们的手工。北京城内有钱的男人们,从巨款到大款到小款,当然是要出城夹路欢迎的。可他们哪里还站得住呢!在美女如云的盛大且壮观的情形之前,在软绵绵的靡乐之声中,一片片地大失体统地瘫倒了,仿佛都被催眠了似的。只有瞪着一双双色眼干瞧着的份儿。政府当然是惶惶不安的,派出了大批的治安军警。可治安军警们也都是男人们组成的啊!既都是男人们组成的,也便一片片地都瘫倒了,完全丧失了阻止她的大军挺进的能力……

她正想象到开心得意之处,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名公安人员。

“你叫曹菂?”

“不错。”

“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

“不错。”

“二十四岁?”

“不错。”

“那么肯定就是你了,请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这是什么?”

“逮捕证!”

“我说,你们搞错了吧?”

“小姐,我们没搞错。昨天,有四个男人被你邀来过,对不对?”

“对啊……”

“你用猎枪逼迫着他们喝酒来着,对不对?”

“对……可那是因为……”

“先别急着解释那是因为什么,以后有你解释的机会和权利。他们四人中,有一个因酒精中毒而死亡了,其家人对你提出了指控。既然肯定是你没错儿,那么请在拘捕证上签字吧小姐……”

两名公安人员之一,将他自己的笔拧开,朝她一递。

她接过笔,手就不禁地有些发抖,歪歪扭扭地在拘捕证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她的字,原本就写得不怎么样,这种情况下,写得更不怎么样了。

另一名公安人员,拿起拘捕证看了看,扭头问他的搭档:“看得出来是她的姓名么?”

“马马虎虎还算看得出来。小姐,请伸腕吧!”

“干什么?”

“还用问吗?履行公事,得戴上这玩意儿呀!”

那玩意儿是一副手铐。

并非是一副亮晶晶的手铐,而是一副旧的手铐,早已失去了金属的光泽,表面发乌了。此前,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年中又铐过多少男女的手腕了。

她顿时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尽管没有什么软绵绵的靡乐之声响在耳畔。

他们一左一右地将她架了起来。

“我……我可以带上……那本书么?……”

“可以,完全可以……”

他们中的一个,替她从地上捡起了《娜娜》……

这位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就这样,因故意伤害致死人命罪,被判刑七年。司法部门鉴于在这一案件中,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其次才是一个报复者、害人者,又加之她父亲替她聘请的律师辩护得当,对她予以了从轻量刑。

新闻媒介接到有关方面的指示,对此案件的报道是自抑性的。有的报纸根本未予报道,有的报纸仅仅在最后一版的最下角,发了一则不显山不露水的消息而已。

然而民间口舌却乐此不疲。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这一案件成了老百姓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重点“新闻”,越来越成为本市最大的一桩丑闻。何况原本便带有丑闻的性质。老百姓的想象力有时也是异常丰富的,起码绝不逊于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在看了《娜娜》这一部小说的第十四五页之后,在被两名公安人员敲开家门之前那一种想象力。而且,老百姓有时异常丰富的想象力,一旦被空前地调动起来,往往会展开地无边无限,将中国共产党的所谓“高干阶层”,无论在位的抑或下野的,以及他们的子女们的德行、品质、生活现状,想象得越无耻、越腐化、越糜烂,越成为他们解气解恨非常快感之事。他们通常正是以此种方式发泄他们对现实的种种不满情绪的。几乎可以断言,中国老百姓中的十之七八,是都曾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所谓“高干阶层”及其子女犯有过“诽谤罪”的。因为,倘真要他们拿出什么真凭实据来的时候,其实他们又是不大能拿出来的。他们的结论,往往靠的是他们的感觉和极端情绪化了的想象的推理。就生活的腐化、糜烂、堕落而言,无论针对中国共产党的某些所谓“高干”,还是针对他们的子女,其实都并不像舞台上的剧目在天天公演着。仔细考察起来,这两个阶层的生活,实在是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的。大多数人,追求的都是一种较正常的较有质量的生活罢了。只不过“正常”和“质量”的前提,难免有区别而已……

但是,老百姓对所谓“高干阶层”及其子女的生活——或用老百姓的话说是活法——的想象的本能和兴趣,远远大于后者们对前者们的想象。后者们往往并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想象前者们的活法,对于发生在老百姓中的“丑闻”,也往往不大提得起津津乐道的情绪。“丑闻”在老百姓中发生的概率,肯定地也远远高于在前者们中发生的概率。但因为老百姓只不过是老百姓,“丑闻”也就往往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价值的“丑闻”,仅仅是丑事罢了。老百姓对于津津乐道老百姓中的丑事,也是向来提不起多大情绪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时候,那情绪远没有掺杂着想象,津津乐道前者们中的“丑闻”来得高涨……

于是首先是前市委副秘书长本人,成了老百姓的丰富想象力的第一个牺牲品。一时间几乎全市的老百姓统统信之凿凿地接受了这样一种说法——不,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女儿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亡妻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于是他的妻子,当年那位可敬的中学女校长,也一并成了老百姓丰富想象力的第二个牺牲品。同时,还将一位当年负责过教育部门工作的,目前虽已退休,却仍在市人大任职的前市委领导人,似乎有根有据地编织进了老百姓的想象力的罗网。

这位前市委领导人现任人大常委大光其火,便找到前市委副秘书长问罪。

前市委副秘书长有口难言,委屈之至地说——这不能怨我啊!我没散布这个谣言啊!更没制造这个谣言啊!谣言是老百姓制造老百姓散布的,你应该去向老百姓问罪去制止老百姓继续散布啊!

对方一想,可也是的。向他问罪的确有欠公道哇。他不是也被老百姓的头脑,仿佛顺理成章地想象成一个与亡妻的私生女长期乱伦的老淫棍了么?对方不禁竟有几分可怜起他来。

对方又一想,立刻又恼火起来,厉色打断了他的话:“还把我扯进去!我正式告诫你,以后不许再在任何人面前,把我和你女儿这件丑闻扯在一起!我和这件丑闻有什么关系?明明什么关系也没有嘛!”

他赶紧解释:“老上级啊,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想说,天知地知,你知我……”

“老上级”猛地拍了下桌子:“还扯上我!你就改不过口了么?”

“不扯上您啦不扯上您啦,天知地知,我知我女儿知。我一定替您向人们多多解释,我女儿她绝非我妻子和您……”

“老上级”又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倒了。他刚替“老上级”沏的一杯茶,洒了一桌面,流了一地。

“你和你女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我毫不相干!”

“老上级”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他咄咄训斥,指尖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子。

“至于我和你妻子之间的事,也根本用不着你向任何人作解释!……”

话一说出口,自己倒先犯了寻思——我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一说,明明无稽之谈的事儿,不是听起来倒像是确有其事了么?

结果“老上级”便愣住了。

对方愣住了,他倒恼火起来了。被人家闯入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没完没了地大加训斥,能不恼火么?

“老上级”的手臂,刚在他面前缓缓垂落下去,他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指尖儿也几乎触到了“老上级”的鼻子。

“你说你说,我和我女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说话是要有证据,是要负责任的!今天你不把话说个明明白白,尽管你是我的老上级,我也要和你没完!不把话说个明明白白你休想出我家门!”

前市委副秘书长,忍气吞声多时,终于心底一股恼羞烦乱之火难以克制直冲脑顶,气势汹汹地发作了。

大夏天的,门开窗敞,二人在屋里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这么一嚷嚷,门外、走廊里、楼梯口、窗底下、院子当中,可就有许多人驻足聆听着了。驻足聆听者中不但有大人,还有些少男少女和一些孩子。当然,少不了也有那帮儿在前院儿后院儿当阿姨做保姆的本地和外地的乡下女人。她们停了就聚在一起,仰望着那窗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耻笑。孩子们不懂事,则拍手蹦高,大呼小叫:“噢,噢!吵起来喽!……”

偏偏地,两任前的一位离了休的老市长,七十多岁的一位共产党员,正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不禁就站住了,忍不住抬头冲着那窗口大吼:“你们他妈的吵吵什么?不觉得丢人现眼啊!光丢你们的人现你们的眼啊?……”

他这一吼,屋里边,前市委副秘书长和他的“老领导”,顿时噤若寒蝉,悄没声儿地消停了。他们对那吼声是很熟悉的,并且不无敬畏。同时,想象到了外面此时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老领导”跺了下脚,低声愤言:“都是你那不要脸的女儿惹出来的一场丑闻!干部和干部子女的脸,让你们父女俩给丢尽了呀!”

为了最大程度地表达内疚和歉意,从对方一进门便立刻站立起来,并且始终站立着不曾坐下去过的前市委副秘书长,此刻内心里真是仿佛到了八面埋伏、四面楚歌、晚景凄凉、万念俱灰的地步。他脸上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

“老领导”说完那句话,瞧着他,不免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怕他心理承受不了,改换了一种近于安抚的口吻又说:“你也别在我面前总站着了。这又何必呢,快坐下吧!”

于是前市委副秘书长默默地流出两行泪,失魂落魄地坐下了。

“老领导”深长地叹了口气:“都是做父亲的人,都六十多岁了,你的心情我是体恤的。何况,我有一儿一女,就是哪一天因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栽进去一个,还剩一个保底儿。你却只有一个女儿……唉,唉,不说这些了,听起来像安慰你似的,其实我清楚,是根本安慰不了你的。按理,在这种时候,我本不该来登门问罪。又不是你制造的谣言,又不是你散布的谣言,我凭什么来向你问罪啊?可我也没法儿向老百姓去问罪啊!不过是觉得太窝火,来对你发泄发泄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这一位父亲,一面听着,一面流泪不止。

“如果没人信就好了,还偏偏似乎谁都信!谁爱信就信去吧,老伴儿不信就行呗,可老伴儿也信了,还顶数她最深信不疑。我老伴儿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小得没法比。你猜她怎么着?她把旧相册翻了出来,把我早年和你妻子在一起照过的照片都揭下来了!早年我主管教育口,你妻子是重点中学的校长,又是全市重点中学中唯一的一位女校长,又是教育战线多年的标兵、先进人物,在一起开会啦,视察啦,授奖啦,能不留下几张合影么?结果现如今就成了什么历史证据似的!当着大儿大女儿媳妇女婿的面审问我,还口口声声要晚辈们给她做主!还说早就看着你女儿长得像我!这几天就发展到了要和我闹离婚的地步!这明明是她的老年综合征在作怪么!可我能拿她如何?能真和她离了么?那一传出去,不是更让老百姓有编的了么?老伴儿已然深信不疑了,就随她信去罢!还有党呐,党不信就行呗!可党也开始对我半信半疑的了!你知道昨天谁来找过我了?纪委的人!拐弯抹角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问我——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啊?我说,你们看呢?他们说,这我们哪儿清楚呢!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嘛!你倒听听这叫什么话?我听了能不火么?我能不翻脸么?我就往起一站,指着门说——如果你们这算正式谈话,那么咱们干脆录下音来。他们就慌了,忙说绝不是什么正式谈话,不过是关心关心我,希望我能正确地对待老百姓,不要在心理上对老百姓产生什么抵触情绪。共产党的干部嘛,应该经受得住老百姓的猜疑。哪怕被老百姓的猜疑严重伤害了,也要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我一指房门,对他们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们不是来进行正式谈话的,那么我用不着你们来关心,给我滚!唉唉,这些也不谈了。你如今自身难保,好比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跟你谈这些,你也根本顾不上同情我。还是说说小菂这孩子吧!这孩子小时候给我的印象不错啊!有礼貌,文文静静的,怎么长大了,反倒变得这么的……这么的……”

他不愿说“堕落”之类的词儿,可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较含蓄的词儿,只好沉默了。

他说上面那一大番话时,前市委副秘书长,似听非听的,一直在默默流泪。待到这时,他再无话可说了,前市委副秘书长却双手捂面,突然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老曹,别哭,别哭!共产党人嘛,要经得住事儿!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生活空虚做出了点儿荒唐事儿嘛!你给我擦干泪,抬起头,要像个共产党人的样子嘛!共产党人,那即使遇到天大的事儿,也要理智也要冷静么!……”

前市委副秘书长用自己的双手抓住“老领导”的一只手,不胜其悲,哭哭泣泣地说:“我……我前几天刚刚教诲了她一番啊!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怎么,怎么偏偏赶在她愿意接受我的教诲的时候……我……今后可还有什么指望呢?……”

“唉!”“老领导”又深长且沉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老百姓,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个个眼睛都好像长了钩子,专盯住了干部人家看!小菂她要是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孩子,也就没这么多谣言了不是?兴许老百姓还会因为这一点替她鸣不平,认为量刑不公,判重了呢!可就因为是咱们干部人家的女儿,却觉得判轻了!现在,咱们跟老百姓是理论不清了呀!共产党人和老百姓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大摇其头,分明地百思不得其解。

……

民间的口舌“媒介”,像一阵龙卷风,越“刮”越甚。直“刮”得前院儿和后院儿某些人家,惶惶然整日里坐立不安。市委、市人大、政协、纪委、公检法部门,每天都收到许多群众来信,接到许多群众打来的电话——老百姓以种种强烈的激愤之词质问,难道仅仅判了一个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就够了么?难道她那个圈子里的些个干部子女就不该判么?难道不正是由于他们的唆使,才导致出了人命么?难道不该也判他们个“幕后操纵”的罪名么?其时恰值第一次国内通货膨胀,物价高昂,持久不落。老百姓随时准备借题发挥,上街游行。市委被迫召开紧急常委会,统一了意志,做出了决议——抓!凡是有牵连的,一个也不放过。统统抓!该判则判,而且还要重判!给老百姓做出个“大义灭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样子,以暂息老百姓心头的种种怨气和怒气。公检法各部门,正期待着这样一个决议呐!不正是在老百姓面前树立司法权威形象的大好时机么?于是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公安局的警车,鸣着警笛,光天化日的,一次次地长驱直入,开入到前院和后院里来。于是搅得一些人家昼夜不安,心惊肉跳,闻警笛之声色变!预先获得风声的,自然逃之夭夭。逃了的,也就逃了。那没预先获得风声的,以及没来得及逃的,就在父母亲人们的泪眼的注视之下,被铐上双腕推推搡搡地捕去了,一一依法判了四年三年两年一年不等。天可怜见的些个干部子女,何曾受到过此等惊扰?

新闻媒介,那些日子可就开了禁了。“老记”们亢奋之至,虽没哪方面塞给“红包”,也都东西奔波,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公安局,一会儿拘留所和监狱,采访执法人员,采访街头百姓,采访各级政府官员。摇动生花妙笔,紧锣密鼓,炮制出一篇篇大块文章。电台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分别开设了“老百姓谈法制”和“警讯实况”两个专题节目。

老百姓们的话综合为一个字那就是——好!

各级政府官员们的话综合为一句那就是——共产党是能够取信于民的!

当事案犯们差不多都说——冤枉!上诉!

他们的律师们都表示——此案有极其复杂的社会心理背景,特别案例应做特别处理……

媒介将他们的话一公布,他们有几家的窗子就在当夜被些自称是“老百姓”实际上是不是些“老百姓”谁也搞不清楚的人们砸了……

这么热闹的事儿当然少不了文人。于是他们比着“创作”,有写电影的,有写电视剧的,有写长篇纪实的,有写章回连载的……

于是有在报上登广告炒卖创作成果的,有组织专题拍卖活动的,有在电视露面儿渴望寻找拍摄投资伙伴儿的,有因合作破裂打官司的……

于是又有社会各界名流准名流们,在报纸、杂志、电台和电视台就此案谈开去,谈到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心理、党的作风、生活方式教育,等等,等等。

热闹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季。因为第二年春季感冒大流行,比流行歌曲、流行服装、流行过的任何商品任何时髦东西流行得还普遍还快。交叉感染,防不胜防。学生因感冒旷学,工人因感冒旷工,小贩儿因感冒摆不了摊儿,电台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因感冒临时找替身……似乎只有两种人很难被感染——扒手和贼。或许连他们也并不能幸免,只不过仍凭着他们那份儿“敬业”精神,带病“坚持工作”,且没人替他们宣扬罢了……

总之是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美好也罢,无奈也罢,热闹也罢,病毒性感冒也罢,都与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不相干的了。“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她的眼睛每天要无数次看到这一条标语。因为它几乎无处不在,监狱的高墙上写着,狱室里贴着,她的耳朵每天要无数次听到这一句话。教导员每天从这句话开始对女犯们进行两次集体训导。女犯们互相用这句话告诫——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争取宽大,重新做人。她自己也逐渐学会了开口便说这句话,以证明她接受改造的态度的确是老实的。那一种“新生活”对于她才叫是度时如月度月如年呐!《娜娜》自然是被收去了。狱室中是绝对不允许存在有这样一本小说的。从入狱那一天起她开始不情愿地“阅读”另一本“书”——“寂寞”。此“书”肯定是迄今为止发行量最高的书。因为凡是在这地球上出生了的人,包括文盲,包括孩子,没有不曾读过它的。而在狱中读此书,尤其可以“精读”“细读”,尤其有利于领悟它的“要旨”。

然而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并没如当初宣判的那样,在监狱的高墙中熬过七个春秋。实际上她在第四个年头就出狱了。没有谁替她的提前释放四处打点八方活动,也没有什么权威人物替她说过情。外面的世界在这四年中变化很大,甚至极大。她早已被外面的世界淡忘了,连同由她而“曝光”的当年的那一桩丑闻。再说外面的世界中的真实的丑闻和捕风捉影的虚假的“丑闻”也一天比一天发生得多了起来。老百姓虽然一如既往地对现实心存种种不满,但眼睛也不再盯着特权阶层的丑闻,而只盯着物价了。她得以提前释放,公而论之,完全是因为她在狱中“表现良好”。她当过监狱中文艺队的副队长,编创的几个小节目受到过监狱方面的赞赏。

她出狱时才重新得到了《娜娜》。出狱后才知道父亲在她入狱后不久便抑郁而死了。她父亲的住房已经被公家收回,分给了一位年轻的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东西没处放,一直堆存在前院的某地下室。幸而她自己的住处还属于她,使她仍有归宿,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回到她那小窝,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从小圆镜中端详够了自己的脸,又站到穿衣柜前,从大镜子里端详自己的体态。前后左右,扭转着身子,端详了很久。除了文艺队演出前化妆时,她在狱中很少有机会能照照镜子。由二十四五岁而二十八九岁,她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长了四岁。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的脸看去并没有变得老了些,依然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只不过是由于脸颊清瘦而不显得面庞丰满了。青春放浪的痕迹似乎从脸上一扫而光了,多了种成熟女人的温良之美,起码使她自己看起来是那样。身材也苗条着,并没有发胖。这要感激在狱中接受“劳动改造”的好处。倘只有“改造”而没有“劳动”,她想——四年的囚禁光阴也许足以使自己变成一个肥婆了吧?

四年内没有主人的小窝,到处是灰尘。她用一整天的时间洗衣服、拆被褥、拖地、擦窗子。四年的改造,使她变得勤快多了。

晚上十点钟以后,她躺到了单人软床上。四年没躺过软床了,乍一躺上去,身子往下一陷,最初的感觉不是舒服,而是极不舒服。但那仅是十几分钟内的事,翻了几次身,调整了几次姿势,很快地就重新寻找到了软床毕竟比硬木板床舒服多了的感觉。证明人要习惯舒服的感觉,要比习惯不舒服的感觉容易得多。四年前她开始睡监狱的硬木板床,可是两个多月后才渐渐习惯的。

环视着窗明几净的小窝,品咂着重新成为它的女主人的体会,某种自信,又从她心中油然而生。说是小窝,其实并不小。两室一厅,实用面积近四十平方米。与中国城市居民普遍的居住条件相比而言,独身一人,甚至可以说相当宽敞了。只不过她是个喜欢将居住空间用各种各样有情趣却没有用的东西摆放得很满的女人罢了。

她吸着一支烟,开始看《娜娜》。左拉这一部书的纸页已有些变黄了,变脆了。而且,许多页上,留下了茶渍和油迹,以及男人的女人的或清楚或模糊的指印。分明地,这一部书在四年中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当然不是男犯女犯们。

她想——“新生活就从这一部书开始!”

四年中,“娜娜”这一个心目中至诚崇拜的榜样,经常使她梦魂牵绕。“娜娜”这一漂亮女人征服男人的伟大“业绩”,丝毫也没有对她表示过昭示力。恰恰相反,她是早已将自己想象为就是一个中国的当代“娜娜”了。伟大的征服者在发动伟大的征服“战争”之前,经受一个时期的被囚禁的屈辱,也许是上苍故意安排的对征服者的磨炼吧?唐僧取经不是还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回劫难么?相比而言,四年的囚禁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比以前别有一种漂亮了。即使在劳改阶段,那些男犯,那些男管教员们,包括那些女犯和女管教员们,不是曾以极特殊的成分复杂的目光打量过她的么?

一次,狱中来了一批视察者,约三十几人。工青妇教,各方面的代表人物都有。监狱方面非常重视,特命文艺队进行汇报演出。不但演给视察者们看,全狱男犯女犯必须同时陪看,轻病号也不例外,重病号需预先请假,准假后才被照顾。

那一次她不仅当“演员”,还担任“报幕员”。

她化完妆,站起来一转身,才发现四十多岁的男管教、副队长站在她背后。她化妆时用的是一面手掌大的、水银剥落、影像模糊不清的小镜。所以并没有发现他站在她背后,更不知道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背后,悄寂地一直看她化妆究竟看了多久。他那一种不自然的表情反应告诉她,他已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了。他的目光使她明白,这位四十多岁的外貌威严的管教副队长,其实也是一个面对女人的漂亮根本无法不动心的男人。她倒没什么不自然的,她镇定地带有挑衅意味儿地瞪着他。

“你这是怎么化的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搞得这么……这么……妖媚!……”

他佯装出严厉,尽量掩饰起他内心里和眼睛里的尴尬。

“报告政府,我是一个天生的狐媚坯子,我拿自己的脸也没办法!……”

她则佯装出忐忑不安且羞愧难当的模样,说得温良又无辜。

“你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重化!”

他抛下这么一句,愤怒地猛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她暗觉一阵得意。她进一步明白了,“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的,当然不是她自己,而恰恰是对方。那么对方的匆匆离开,则意味着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逃脱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军事指挥员,在一场始料不及的遭遇战中,易如反掌地取得了彻底的战役性的胜利似的。

她又拿起那面手掌大的、水银斑驳的、影像模糊的镜子,独自观赏自己那张化了妆的脸——浓淡相宜,很秀丽,也很端庄。所谓“妖媚”二字,纯系无稽之谈。

她当然没有擦尽脂粉二次化妆。

临上场前,那位副管教队长对全体犯人、“文艺队”员训话。训了一通之后,猝然地盯着她严厉地问:“你,改妆了么?”

“报告政府,遵照您的批评,重化了一遍妆!”

女犯中那些农村来的,不知为什么,不叫管教员们为“管教”,而叫他们或她们为“政府”。他们或她们虽多次予以纠正,却徒劳无益。她觉得这叫法有意思。有意思在于,她对他们或她们这么叫时,内心里竟能感到一种当面公然地嘲讽对方们的快感。不过这份儿快感须用表面装出来的畏懦和虔诚小心在意地包藏着。

“你怎么也叫起政府来了?”

“管教是代表政府对我们进行管教的。看到了你们管教,就想到了政府要把我们改造成新人的愿望和恩情。我们叫政府是打心眼里叫出来的,不这么叫反而觉得心里别扭。”

对方“嗯”了一声,分明地,对她的回答感到非常快意。那一时刻,她从对方盯着自己脸的眼睛里,经过分析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这个外表威严的男人,因自己所管教的女犯中有一个年轻的很漂亮的女人,他想命她站在自己面前,她则必须垂臂肃立;他想命她坐下,她则不敢多站半分钟;他想命她抬起头,她则不敢仍低着头;他想命她低下头,她则不敢不低;他想命她望着自己时,她则不敢望向别处;他对她声色俱厉,她就不禁害怕;他对她和颜悦色,她就不禁受宠若惊……他内心里其实也是体会着一种很大的心理满足和很大的快感的。

那一天的汇报演出相当成功。整个“文艺队”是成功的,她自己尤其是成功的。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她始终想象自己是“娜娜”,想象着当时的情形,正是左拉所描写的,“娜娜”第一次亮相扮演爱神的综艺剧场。坐在前两排的,当然是那些视察者。男人多,女人少。她刚一出现在他们眼面前,听到他们中,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中的女人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呀”,很低很低。然而绝不是她的幻听,那一声“呀”的的确确是发生于她们之中。她感到那一声“呀”的内容极其丰富。丰富的内容中无疑是包含了这样的感叹的——真想不到,狱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男人们中,当然是并没有谁发出一声“呀”或一声“啊”的。他们都矜持得不能再矜持,举止稳重得不能再稳重,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分明地,都在内心里一再地告诫自己,自己来到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自己观看的是一场非常特殊的“汇报演出”。自己是一位视察员,是视察员就得做出视察员的样子。但他们的目光,那种男人的在近距离内,以绝对优越的身份和绝对优越的心理观看一个很漂亮的而且化了妆的女人之时那一种目光,证明他们内心里都是非常喜欢漂亮女人的。年老的也罢,年轻的也罢,他们都是和那位管教副队长差不多的男人。在相距不到三米的距离内,她凭她那种敏锐的女人的直觉感到,她一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的身子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前倾了一下,他们的眼睛似乎都明亮了起来。其中一位老先生,居然还摸出花镜戴上了。她报完幕后,他们面面相觑,仿佛在互相询问——究竟该不该鼓掌。她在台上看得真切,自然是看出了这一点。她没有立刻退下台去,又向他们深深弯下腰去多鞠了一躬。按一般情况,也就是以往“汇报演出”的情况,只要在开始报幕前,说完“各位政府视察员好”这句话后,鞠一躬就可以了。但她当时暗暗打定主意,偏要在报幕完毕后多鞠一躬,以延长自己滞留在台上,更确切地说,是滞留在那些男人,那些来自监狱高墙以外的男人们眼面前的时间。她猜想,再滞留片刻,他们也许会报以掌声。每次听说有监狱高墙以外的人将要到来,不管是视察者,还是参观者,都会引起她内心里一份儿暗暗的激动。她都会颇费一番心思,为自己寻找机会制造借口,争取能在什么地方看到。尤其渴望看到那些人中的男人。倘企图没达到,她就会感到很沮丧、很失落,接连几天情绪大受影响,仿佛遭受了什么利益方面的重大损失。倘终于看到了,倘不但终于看到了,而且还是在不远的距离,甚至在很近的距离内看到了,她就会感到非常满足、非常高兴,接连几天表情开朗,仿佛被嘉奖被减刑了似的。她异常渴望与监狱高墙以外的人们接近、交流,哪怕只是瞬间的表情交流眉目交流。“监狱高墙以外的人们”,当然更是指男人们。在她入狱的第二年,也就是七八个月之久以后,她这种年龄的这样的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渴望,对性欢悦性刺激的渴望,曾以对她而言前所未有的极其苦闷的方式折磨过她煎熬过她,那是一种根本无法转移的苦闷。如果那时她是在监狱的高墙以外而非以内,她也许会从马路上勾搭回家一个只要自己并不讨厌的男人。有时她对性的焦灼和渴望性的迫切要求,其强烈程度是甚于吸毒者之需要可卡因的。在这一点上,监狱生活尤其使她备尝苦果,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正如她猜想的那样——在三米之内仰头观看她的男人们,身份绝对优越于她心理状态绝对优越于她的男人们,也就是那些正襟危坐的男视察员们,在她第二次鞠躬后鼓起掌来。当然并非是一致的掌声。那位戴上了老花镜的老者率先鼓掌,于是其他的男视察员们随之鼓掌,于是女视察员们,犹豫着的和并不犹豫的,也纷纷鼓掌。在男视察员中,有双眼睛一望住她的脸就目不转睛。那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的眼睛。他看去三十余岁,有一张白皙的女性化的面孔,仪表斯文儒雅,演出结束后,全体视察员上台与全体“文艺队”员握手,照例说些“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类勉励的话。当那最年轻的一个与她握手时,她佯装出受宠若惊激动万分的样子,双手紧攥住对方的一只手久不放松。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双手中抽缩了一下,但是她反而将他的手攥得更紧。她盯着他的脸死看,看得他不知所措,窘迫异常。在那半分钟内,她仿佛感觉到,实际上她已将他优越的心理建筑推倒了,而自己则踏在了他的心理废墟之上,优越于他了。管教副队长从旁低声呵斥她:“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么?还不快放开视察员的手!”她这才猛醒似的,装出亵渎了一位神明的罪过的样子,惶惶然地放开了对方的手。对方白皙的脸红极了。她内心的快感因此无以复加。脸红极了的对方却说:“没什么没什么,情有可谅!”那戴上花镜的老者亦凑过来,望着她的脸问:“我怎么觉得你像哪一位电影明星啊?”斯文儒雅最年轻的那一个,不假思索地,脱口便说出了一位电影明星的名字。她心中暗觉好笑,因为此前她自己从未觉得过,别人也从未对她说过她像那一位电影明星。老者却频频点头,连说“对对对”。又问她的名字,什么罪,判了几年。她一一作答,装出无地自容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一点儿也没觉得羞惭,充满着的是一种愚弄了对方们,愚弄了一些男人们,包括管教副队长在内的快感。同时充满着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漂亮检阅或巡礼后的自信。如果我不漂亮,她想,情形才不会这么好玩儿呐,肯定是他妈的另一种局面。那老者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了握,还用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和蔼之至地说,姑娘你很年轻么,刑满之后依然算是年轻人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完全来得及么!她一边装出感动又虔诚的模样听着,一边在内心里骂:滚你妈的老东西,少跟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那老男人的意识里这会儿存在着些什么杂念,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去!但是她却掏出了一方预先准备好的白手帕,请那老者签名。老者丝毫也没犹豫,接过去便签了名。接着她又请那斯文儒雅的最年轻的一个签名。对方从老者手中讨过笔,便也签了名。于是“文艺队”的所有成员,也都纷纷嚷嚷着要求签名,但她们并没预备好手帕小本儿什么的,只不过是都枉自地嚷嚷而已。嚷嚷得管教副队长有些恼火起来,板着脸一通训。结果是只有她一个人获得了那一次“演出”的纪念。她将那手帕偷偷地一撕两片儿。签有老者名字那一部分,扔了。深夜,她将签有“小白脸儿”的名字那一部分手帕按在胸口,集中精力,一门儿心思只想着他的样子。她在似睡非睡的状况之下,凭着想象力,借助性自悦的方式,间接地和他做爱……

……这是娜娜一生中名声藉甚的时期,巴黎为之目眩。她在豪贵的领域更加目空一切。她尽情地炫耀她的奢侈,炫耀她对金钱的蔑视,令整个巴黎匍匐在她的脚下,使形形色色的男人甘愿为她奉献出万贯家财。纷至沓来的男人们,连同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地位,他们的肉体,甚至他们的名誉一起奉献,竟仅为有机会一近芳泽!娜娜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没有满足:她要重新布置她的卧室。她认为应布置成这样——屋子里全是茶红色天鹅绒。用银钉固定,缀上金线流苏,像帐篷一样直接连接到天花板上。这样的背景使她觉得既富丽堂皇又色彩柔和,可以形成一个华美的背景,更好地衬托她白玉般的肤色。然而卧室只不过是用来安置床的。只有床本身才能出奇制胜,令人心摇目荡。娜娜梦想有一张天下无双的床,让它成为王座、成为神坛,让巴黎所有的男人都在她至高无上的漂亮面前心醉神迷。这张床必须镶金嵌银,就像一件硕大无比的首饰,精工细作。宛如一个银架子上支起朵朵金色的玫瑰花。床头的花丛中,有一群小爱神,笑嘻嘻地探出头来,躲在床帏的后面,窥视着肉体之乐。她已经和拉伯戴特谈过她的打算,他保证给她带两名金银匠来。这张床大约要花十万法郎,穆帕将作为礼物如数送这一大笔钱来,她则答应让他在这样的一张床上与她试新……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这一个今天刚刚出狱的中国女人,仿佛一夜之间长了四岁却似乎更丰腴更漂亮更性感了的中国女人,默读着左拉这一段细致的描写,内心里充满了对一个一百多年前巴黎娼妓生活的羡慕和嫉妒。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个能与当年的法国女人娜娜朱紫同色、淄渑并泛的当代中国女人!

拉伯戴特是谁?穆帕又是谁?不管他们究竟是谁,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是有钱的男人。

中国的拉伯戴特在哪儿?中国的穆帕在哪儿?——不管他们在哪儿,不管他们跻身于怎样的人群中,她都将找到他们!

斯其年中国的最初的几批拉伯戴特们和穆帕们,像春天沟塘里的蛙卵,已经在温浊的水里孵化成拖着长“尾巴”的蝌蚪了。他们在暴发的过程中聚敛起来的钱财便是他们的长“尾巴”。他们拖着他们的长“尾巴”,得意忘形地招摇过市。与蝌蚪恰恰相反的是,蝌蚪的尾巴越变越短,最后完全消失,而他们的“尾巴”则越变越粗越壮越长,最后巨大过他们本身。他们只寻找两样东西——金钱和女人,和“娜娜”一样的中国女人,漂亮的中国女人。因了他们的存在,许许多多的中国女人,尤其那些漂亮的很漂亮的非常漂亮的中国女人,十之七八都在做着和刚刚出狱的这一个中国女人同样的梦,或可曰“娜娜之梦”。在她们眼里,他们的尾巴,是可爱的尾巴、迷人的尾巴、这世界上最具男人魅力的最有价值的,甚至是划时代的唯一有价值的“尾巴”。成为他们的“尾巴”的奴婢,乃是她们所追求的永恒的幸福。

因而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道理谴责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在她刚刚出狱的这头一个夜晚,便旧梦重温,又编织起“娜娜”式的幻想来。何况,正忙不迭地奔往一个极端商品化的时代之入口处的中国,对娼妓的观念是崭新的,极具特色的。中国的男人们渐渐发现,在一次次“扫黄缉黄”的大大小小或公开或潜秘的行动中,落网的女人和女孩儿中其实并没有能够算得上漂亮的。她们不过是一批批城市里好吃懒做的女性,或农村里靠出卖肉体从事原始“服务”行业以脱贫致富的女人罢了。另一类娼妓几乎是合法的。因为她们从不会出现在下等酒吧里,更不会与“扫黄缉黄”行动发生遭遇。她们是中国崭新的资产阶级或流氓资产阶级一族里的“高档商品”。在中国社会的那一层面中,肉体与财物、美色与金钱与权力的交易,无论做得多么赤裸裸,只要不至于把自己搞到被告席上去,都是两厢情愿无人干涉的事。中国的“娜娜”们,不但已经大有人在,而且已经在辉煌地实现着她们的种种“娜娜”式的梦想和“娜娜”式的野心与抱负了。与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相比,与这个刚刚出狱重温“娜娜”旧梦的女人相比,她们是一群捷足先登者。而她的梦想她的野心她的抱负,已然落空了四年。四年啊!四年中,我们公公道道地替她想一想,她该失去了多少成为中国的“娜娜”的机会和可能性啊!

她又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全书最后一行十二个字,以及那三个惊叹号,仿佛一排十二架五十年代的美国造“黑寡妇”战斗机和三颗刚刚投下的重磅炸弹,出现在旧得变成了米黄色的书页的天空上,对她的视觉造成着极其强烈的吸引力。

那天夜里,她又做了一场梦。梦境和四年前她被捕的前一天夜里所做的梦差不多。当然,“进军柏林”也变成了她统率着“红粉兵团”沿公路向北京挺进的雄壮又浩荡的场面……

第二天上午她同样起得很晚。刚起床不久便有人来了。来人是市委后勤管理处的一位办事员,女同志,是来告诉她,她父亲家里边的一些东西,她打算怎么搬过来,如果她需要,可以替她派一辆车,还可以替她找几名民工帮忙。

“不过呢,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看那些东西如今值不了几个钱了,更没有你这儿缺的东西,倒莫如处理了,你省事儿,我们也省事儿……”

那女同志试试探探地说。

“处理了?怎么处理?”

她疑疑惑惑地问。

“就是卖了呗!你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那就听您的,卖了。可我父亲去世时,你们为什么不替他到监狱通知我,也能算个理由保我出来一段日子。监狱对这种情况,是有规定性的照顾的!”

“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知道的……”

“明明知道,却又连那么一丁点儿仁义都不愿尽,太不近情理了吧?我父亲毕竟当过你们共产党的秘书长吧?没功劳还有苦劳吧?”

“这你可误会了,也太冤枉我们了!不是我们不愿意啊,是你父亲他不愿意啊!他不愿意,我们怎么好做主张,故意违背他呢?”

“我不信。”

“你不信不要紧。你父亲有留给你的信,看了信你就会明白,不是我们骗你。我们当年也怕承担你这位女儿的怨言,要求你父亲在信中把这一点写清楚……”

那女同志从公文夹中取出封信交给了她。

信没封口。她心里更加疑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竟不封口。难道,在一位父亲给自己女儿的这人生最后一封信中,居然没有什么属于隐私的,不愿被任何别人了解了去的话可写么?

她当着对方的面,抽出信纸,展开看了起来。

信很短,也没断行。是这样写的:

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出狱了,或是因生病保外就医的日子。但是,你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了……

倏忽间,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滴在信纸上。毕竟是自己的亲父亲啊!一种牵动骨血之情的悲伤,使她真想掩面放声大哭一场。她竭力克制住悲伤,两眼噙泪将信看完:

……父亲平时对你教诲得很不够。现在想来,十分惭愧。希望你在狱中,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重新树立起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和生活观,争取减刑早释,开始做一个新人。父亲是党的干部,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两袖清风。没什么所谓遗产留给你。那小木箱里,不过是些有纪念意义的小东西,它们会使你经常想念起父亲的。之所以没有通知你出狱,完全是父亲的意思,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有什么怨言。

父亲绝笔

待到将这封信看完,她心里反而不怎么悲伤了。的确,这是一封可以做公开信发表的遗书。全信除了“你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了”这一句话,其实再没有第二句足以深深打动她的心了。

她放下信,起身去洗了把脸,回到对方跟前,平静地问:“我父亲这封信,有别人看过了吧?”

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支吾地回答:“反正我是没看过的。但是,有些人看过了……”

“哪些人?”

“当年市里的几位领导……他们还指示《市委通讯》转载了你父亲的信……”

“他们怎么敢!这叫侵权!侵权懂吗?”

她挥舞着手臂嚷了起来。

“你别发火、别发火嘛!几位领导认为,这是一封写得很好的信,对于所有当干部的父亲们,都是有教育意义的,能提醒他们……”

“我要向他们当面提出抗议!”

“你这又何苦的呢?当年的领导们都没什么恶意嘛!再说,当年你们那些干部子女,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使领导们多被动啊!当年那是挥泪斩马谡啊!还不兴领导们找个台阶,较体面地挽回局面啊?再说,当年那么几位领导,如今也都退下去了啊!……”

对方表现出了相当良好相当可敬的涵养,每句话都说得那么有分寸又那么温和。

“那……这个,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小木箱么?”

“对。”

“是不是还需要我给你打个收条呢?”

“当然得啦!”

于是她翻出纸笔,刷刷刷飞快地写了一张收条,一言不发地朝对方一递。

对方见没有继续向自己了解什么情况,也没有继续与自己交谈下去愿望了,认真夹起收条,也就识趣地告辞了。

她只将对方送至门口,连门都没出。她心里有气。在狱中她就听说,在她之后判了的那几个,因为父母都在官位,都只被关了很短的日子,就一个个从后门儿暗中放出去了。唯自己实实在在地被关了四年!还是因为自己“表现好”。

她也生父亲的气。老家伙!独生女儿被送进监狱去了,自己都活不成了,却还满信纸的革命词句!却还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敬那么完美!什么又叫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和生活观?现如今还有人头脑里信仰那种世界观甘愿一辈子过那一种生活的么?那这满大街的高级外国轿车都是为谁进口的?一幢又一幢的高级宾馆高级酒家饭店又是为谁盖的?老家伙!难道他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出狱后最需要也最缺少的是什么啊!他的钱呢?他的股票和债券呢?为什么在信中竟只字不提?还要胡扯什么“两袖清风”!……

是的,她此时最需要也最缺少的是钱。钱!钱钱钱钱钱!而她昨天整理房间的过程中,只不过从这儿那儿收集到一百多元钱,是四年前自己散乱地留在房间里的。幸亏还收集到了这一百多元钱,否则中午饭怎么个吃法?才一百多元钱啊!这够吃几顿饭的?四年前,在这座城市里,买一个盒饭已经得四元多了!

她瞧着外边用旧格布包扎起来的小箱子更加烦恼,一脚把它踹到了床底下……

第三天,街道主任在派出所所长的亲自陪同下“拜访”了她,于是她有了份儿工作,在某街道工艺美术品厂粘贴麦秸画儿。那说是厂,其实不过是手工业小作坊。两间小平房里,拥挤地坐满了三十余名脂粉姑娘。年龄小的十七八岁,年龄大的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在历届高考中落榜的低层次人家的女儿。她们的爸爸妈妈,托人情“走后门儿”,行贿送礼,才有幸将她们塞入到这仿佛与“工艺美术”搭点儿边的街道小厂里来。世风日下,人欲横流,没有工作的女孩儿,是很容易被城市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靡靡旋涡一口吞没了的。她们的父母们的良苦用心,实在是有着几分将她们“坚壁”起来的动机。这小厂是公安局的一位退了休的老处长一手创办的,并一直很负责任地兼任着厂长。所以,尽管这小厂的门面在繁华市街上,但城市里的小痞子和流氓以及专善于捕猎不谙世事的女孩儿们的好色之徒,都是不大有胆量敢对这一小小的“女儿国”进行滋扰的。

无疑地,在她到来之前,她们对她的“前科”,已经议议论论过许多了。但是分明地,她们又都很欢迎她加入她们的“女儿国”。谁都没流露出歧视她的意思,有的甚至还对她表现出几分虔诚的崇敬。仿佛她的“前科”,在她们想来,是某种了不起的人生经历。

厂长对她也不错,不久便让她当上了组长,并以宽厚长者的态度说:年轻人么,谁没跌过跟头呢?有些跟头,那是时代注定了非让某些人跌一下不可的。跌了跟头的人应该这么想——反正我不跌,别人也是要跌的。兴许我跌比别人跌好。我跌倒了能很快地爬起来,洗心革面,焕发出一个崭新的自我;别人跌倒了,可能就爬不起来了,可能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还说自己毕竟六十多岁了,精力有限了,想干也干不了几年了。可这小厂,经济效益不错,办起来不容易,倒闭了却简单得很。为了不使它有一天倒闭,总得有个人接他的班是不是?能指望那些十七八、二十四五的脂粉女孩们中的哪一个接他的班么?

这是她出狱后所听到的,最为使她内心感动的话。对方也成了第一个她并不从内心里怀有敌意的人。尽管明知对方曾是公安局的老处长,常使她联想起她那漫长的四年被改造生活。

她当时甚至被感动得低下头流泪不止……

不久老厂长又建议她换房子。并且,已然替她联系好了一位房主。地点不错,房子的条件也对等,比她住的房子还多一个七平方米的小厅。老厂长问她同意不同意?如果同意,他愿为她代办好一切换房手续。

她明白他是为她好。她自己又何尝不愿离开那些既熟悉她又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的左邻右舍呢?

她表示同意了。

于是,在一个星期日,她从这座城市的北部,迁居到这座城市的南部了。新邻居们都对她很客气、很友好。因为人们对她的从前一无所知,却不晓得从哪方面探听到的,一致地认定了她是公安局的一位老处长的亲“侄女”。不消说,人们对她的客气和友好之中,包含有对一位公安局的老处长的客气和友好。虽然离休了,毕竟是当过处长的啊!关键时刻在公安局那种地方说上一句话,肯定还是会起相当大的影响力和作用的。这年头,普遍的是人们活得心里越来越缺少安全感了,都觉得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猝不及防地同公安局的人不情愿地“来往”一下似的。真到了那一天,兴许就得通过她,劳驾她的那位老叔叔在公安局给说上一句好话啊。人们对她的客气和友好,甚至不无几分暗暗敬畏的成分……

于是,从此她是这样一位漂亮的单身女人了——二十八九岁,高干的女儿(人们不知根据什么,都相信她父亲是省军区的一位离休了的副司令员),还有一位在公安局当过处长的老叔叔。并且,她从事“艺术”工作。

其实,她每天的工作,只不过是将刷了各种颜色的、干燥处理过的麦秸,用小刻刀破成一把又一把很细很细的秸条儿罢了。而她的那些小姐妹们,就是用秸条儿,按照画工预先画出的底线,粘成一幅幅麦秸画儿。这种手工拼粘的麦秸画儿,在日本和东南亚,以至于欧洲某些国家颇受喜爱,销售前景十分可喜。于是有一天,那只有两间平房的小小街道厂,扩建起了一幢三层楼的外观抢目的厂房,成为中日合资的“工艺美术品公司”了。人员也从三十几人增加到了一百五十多人。而她,则不再整日用小刻刀破麦秸了,脱产了,成了办公室副主任。和另外三个人,每天上下班享受小车接送的待遇了。于是她的左邻右舍们,又不知究竟根据什么,认定了她是公司的副经理,并且是日方投资的全权代表,每月工资两千多元。当然,她的工资是提高了,但提高了以后,也不过每月只有三百多元。除了有所谓“灰色收入”的人,每月三百多元,在这一座城市就是不低的工资了。对于她而言,则低得可怜了。四年前,她哪一个月的消费,不在一两千元啊!何况现如今物价已经翻了几番。她简直是在被迫实践着“节俭”。她却什么也不向领导们解释,她高兴由人们胡乱猜测。当你被猜测得比你的实际身份要高许多,比你的实际生活水平要高许多的时候,一笑置之似乎确实是明智之举。

她默默地经受着时日的考验,极耐心极可钦佩地期待着理应属于一个漂亮女人的机遇。她经常在头脑中想象日方投资者的形象,但每次都不能够创造成功。因为她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一位多大年龄的男人,公司上下也无人知道。合资完全是由老厂长一人促成的,只有老厂长一人见到过日方投资者的一位中国代理人。合同书签订的第二天,他心里高兴,在家中独自多饮了几盅酒,夜里引发脑溢血,猝然而死。在他生前拟定的,合资后的干部职务分工表上,她就已然被预先提拔为经理办公室副主任了。继任者基本上没有改变这个干部职务分工表。可以这么认为,它是被当作一份“遗嘱”忠实地执行为现实的。没有任何人对它提出任何异议,当然也没有任何人对她的被提拔说三道四。老厂长作为开创者对这个厂的功绩,仿佛使它具有了不可更改的权威性,同时具有了法律的意义似的。

那时她已经知道,在换房子这件事中,由于对方的住屋比她的住屋多了一个七平方米的小厅,所以对方索要了一万元补偿费。这一万元她那会儿是根本拿不出的,是老厂长签字做主,厂里替她交付的,而且注明了“永不追讨”四个字。老厂长至死也没对她谈过这件事,是在他死后,会计向她透露的。

她不明白老厂长究竟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对她如此厚爱和器重?但是她心里对他更加充满感激了。

在别人看来,特别是在厂里那些小姐妹们看来,作为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她前面的人生道路分明太值得羡慕甚至太值得嫉妒了。经理办公室主任是一位返聘的老女人。而返聘总是担当不长久的。由副主任而主任而副经理,只要她踏踏实实地工作,对她的职务表现得胜任愉快,步步高升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她并不因这一切境遇的顺利和幸运而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便有什么理由对今后的人生乐观起来。她从没有从她的“娜娜”之梦中醒来过。她也不是只一味沉湎于那一种梦幻之中,如同一头雌狮,她谨慎地蜷伏起自己的企图和野心,时刻准备一跃而扑,扑倒一只鹿或一只羚羊什么的。她的企图和野心,首先准备在日方投资者身上一试锋芒。她时刻告诫自己,她所面临的现实,其实不过就是她父亲几十年在官场上所面临的一次次选择罢了。所不同的在于,她父亲生前所面临的一次次选择,是纯粹意义的官场上的选择,而她自己所面临的,则是企业领域内的“官场”上的选择罢了。总之都不过是对官的选择,如果她真想朝这一条路走下去的话。可难道这一条路是真的值得一往无前地走下去的么?当上了总经理又怎么样?公司上边有“市经委”的“合资企业办公室”管辖着。“市经委”是局级部门,“合企办”是处级部门。在“市政委”下边,大大小小有一百多家合资企业呐。她所在的公司,按官的级别套,大到边儿了也只能算个副处级企业单位。客观点儿,不过能套个正科级单位罢了。她这位经理办公室副主任,充其量才是个副科级呀!难道一位副科级就可以使她忘乎所以,安于现状了么?熬到了总经理的位置上又怎么样?“合企办”的两个办事员来公司“检查”工作时,连总经理在他们面前不是也得点头哈腰、满面堆笑的么?在四年前那一个难忘的夜晚,父亲对她的谆谆教诲,不是早已为自己指点了迷津么?

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对某一位大富豪的征服野心相比,这个只有一百多名年轻女工的所谓“工艺美术品公司”的小小天地,定是能够安顿得下她的志向的么?

终于地,日方投资者即将光临了。

二分之一年轻女工的心都为之骚动起来了!皆是有几分姿色或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一向脂粉气十足的女孩儿。仿佛谁都是可爱的“灰姑娘”,谁的脚都有机会穿进一双水晶鞋,谁都可能被一位来自日本的“白马王子”一眼相中一见钟情携往日本去做高贵的王妃似的。她们叽叽喳喳,喳喳叽叽,谈论着一个不厌其烦的话题——来自日本的“白马王子”,究竟会对哪一种类型的中国女孩儿发生好感。仿佛即将光临的是一位日方采购员,提供给他选择的商品就叫“中国女孩儿”似的。

终于地,日方投资者大驾光临的那一天到了。女孩儿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使公司里一片粉面桃腮,花团锦簇。那一天她也非常着意地“包装”了自己一番。在这一点上她比那些女孩儿们要技高一筹,使她们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她看去像一位光彩照人的影视明星。在她的想象之中,日方投资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等身材的风度翩翩的贵宾。他的身后是一个在全日本极有名望的家族财团,资产至少应在几十亿美元之上,而他是他的家族财团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当然,他也曾有一位漂亮的妻子,他爱妻子爱得要命。但是不幸得很,他的妻子死了,死于癌症或车祸或飞机失事,总之是死了。他的心当然也为之伤感破碎从此郁郁寡欢,错误地偏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那么去爱的第二个女人了!然而在中国,在他所投资的这一家工艺美术品公司,在一大堆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中国女孩中,他一眼发现了卓尔不群光彩照人的她!他觉得她那么那么像他死去的妻子,简直酷似得如一人。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太像之处,那便是她比他的妻子更漂亮更性感更具有女人的魅力。于是他受伤了,心口中了爱神丘比特一箭。射得很深很深,想拔掉是根本不可能的了,除非连整个心也从胸膛里带出来抛留在中国……

光临的却非是一位日本的什么“白马王子”,而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又矮又肥又丑的日本老妇女。她既是来她投资的这个公司“视察视察”,也是来这座从未来过的中国城市“观光观光”。这座中国城市没给她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她觉得它交通秩序混乱,市民素质粗鲁低劣,卫生状况尤其饮食卫生状况令她恼火——因为她在接风宴上大快朵颐之后,不知哪一口吃得不合适,引发了肠炎腹泻难止。她对公司上上下下诸方面的状况,也这儿不满意那儿不满意似乎处处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但是一位又矮又肥又丑的日本老妇女,还是一位脾气古怪言语刻薄性情反复无常很难接待很难应酬的日本老妇女。总之一点儿也没有日本人自己宣扬的大和民族的女人身上该多多少少体现出些儿的美德。

她最最不满的地方是——公司里的女孩儿们使她看了眼晕,头疼。而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则使她觉得自己是在什么晚会上被别有用心地和一位影视明星安排在一起了。的确,老日本妇女衣着随便,随便得近于不成体统。走在大街上,很可能会被错当成哪一城市人家雇的洗衣买菜专干粗活儿的“老妈子”。

她问——女孩子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像“小娼妓”似的?当时她们正围在她面前,都装出热情的笑脸,期待她说些什么表扬的话。尽管她不是“白马王子”,而是“老帮菜”,但那也得奉以笑脸啊!“小娼妓”三个字不禁使临时请来的翻译一愣。但她盯着他,以目光催促他快翻译。他望着一张张浓艳的笑脸,沉吟片刻,灵机一动,将“小娼妓”三字译为了“小妖精”。

她们一听,全体的,或者低下头去,或者背转过身去。

总经理听了翻译的话也不禁一愣。

身为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的她,赶紧救驾,说姑娘们为了欢迎她的光临,今天都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老日本妇女又说——对我的最好的欢迎,是让我看到她们在认认真真地工作着的情形,而我看到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她们仿佛都在推销自己。但我对她们是不是美不感兴趣。我要求的是,出自她们之手的每一件工艺品,都必须是美的。能赚利润的是公司的工艺品,不是她们的脸,更不是她们自己。要记住——这里是中日合资的工艺美术品公司,不是中日双方合股开的妓院!……

翻译将这一段话翻译了,总经理的脸红得像西红柿,鼻子都快气歪了,但努力克制着不便发作。

日本“老帮菜”侧目打量着她,挖苦地说:“至于你,女士……”——她回头瞧了总经理一眼,皱了皱无纤毛根本而是在眉穹那地方画出来的两条细眉,口吻更加尖酸,“我不知道我们的总经理先生,为什么非需要你这么漂亮的办公室主任。为了经常使他获得赏心悦目的享受么?”

翻译又沉吟起来。

然而日本“老帮菜”瞪着他,又严厉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敦促他直译不讳的话。

她也瞪着他说:“她怎么说的,你怎么译好了。谁让咱们中国比人家日本穷?穷就得承担人家的挤兑!”

在两方面的严正“要求”之下,翻译不得不如实翻译了那一段话。但是那段话大大超出了她的自尊的承受力。她以受到公然羞辱的、抗议的目光望向总经理,希望总经理在对方过分无礼的情况下挺身而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维护她的,同时也是他自己的人格尊严。

总经理却讪笑着,全无她所希望的那一种打算。

忍无可忍,她端起一盆染麦秸的化学染料,扣在日本“老帮菜”头上,之后转身便走……

当天她便被当众宣布开除了。

尽管,每个人,包括总经理本人,其实都是想对那颐指气使仿佛不可一世的日本“老帮菜”像她那么来一下,但大家毕竟都隐忍住了。如果不开除她,对方就将抽回股份,那公司就垮了,总经理就当不成总经理了,一百多人就失业了……

就算是挥泪斩马谡,也非开除她不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