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当晚,这位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满怀沮丧与失落的灰暗心情,来到了她父亲,也就是离休了的市委副秘书长家。
她父亲住在市委大院。市委大院又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住的是市长、市委书记、市人大主任、市政协主席以及一位常务副市长和常务副书记。后院住的是其余几位副市长、市委副书记以及秘书长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副主任等一干不算顶大亦不算顶小的官员,按官职的级别,拥有着八十、七十、六十、五十平方米规格不等的单元住宅。她的父亲自然是没资格住在前院的,因为是单身,而且和她这个宝贝女儿并不住在一起,所以只在后院分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三居室住宅,和一些处级干部分到的住宅面积相等。
“怎么搞的?你脸色很不好么!”
父亲一见到她,就发现了她神情颓唐,面容微肿。
她什么也没说,换了拖鞋,进入客厅,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长吁短叹。
父亲跟进了客厅,坐在她对面,瞅定她又说:“你呀你呀,你要注意啰,各方面要自律一些呢!生活内容不严肃、不健康,从一个人的脸上是能够反映出来的呢!”
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虽然父女俩的住处在同一市区,但父女俩已经近两个月没见面了。当父亲的,离休后似乎比离休前更忙了,因为在三四个中小企业挂着“顾问”或“经营指导”之类的虚职,尽管是虚职,也是需要分身有术的。不说别的,单说吃吃喝喝迎来送往这些“公关”方面的应酬,使三四个单位都觉得满意,就相当不容易做到了。幸亏这位当父亲的精力充沛,只有处在那种节奏紧张忙碌状况下,整个人的自我感觉,各方面的自我感觉,才是最佳的。
“得啦!别跟我这儿虚头巴脑地表演了!”
当女儿的,抓起遥控器,正欲开电视,听了父亲的话,将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生气地顶撞了一句。
“怎么?在别处窝了火,跑我这儿撒气来了?哎,中国共产党最优良的传统之一,家教严正的传统,没想到在我们这一代共产党人身上,眼看是要继承不下去了么!女儿是可以跟父亲说出你那种话的么?你是被宠惯得没大没小么!……”
这位当父亲的,自打离休之后,说话的口吻、语调,以及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全都发生了变化。口吻变得有些无可奈何了,语调变得有些低沉苍凉了,表情变得有些忧患重重了。全不似在其位时,满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仿佛下一届改选就会当上市长或市委书记的自信的官腔了。但有一点却不曾变——那就是官话的韵味儿。非但没变,那种韵味儿似乎还强了。不知从何时起,总爱一开口就先加了“怎么”两个字。而且,总爱在每句话的最后,有意无意地加上一个“么”字。如果把他的话录下一部分,到别处去,放给与他不相识的人们听,人们一定会错以为,是一位中央级的大官儿的录音。而且是爬雪山过草地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那一批,而且不是生活中的他们的录音,是电影或电视中的他们的录音。这使他在某些时候和某些情况下得到格外周到的礼待和格外明显的尊敬。比如出面接待某些外省市来的中小企业的头头们的时候,比如代表他所挂职的单位到外地去催讨债务的时候,比如陪同他所挂职的单位的头头们到附近郊县洽谈合作意向的时候。以上种种时候,他会一边像“老首长”似的矜持之至与人应酬,一边恩赐似的递过一张名片。名片倒也印制得朴素,字少而简单——“离休老干部曹鸿升”,如此这般的几个字而已。于是,那些从来也未听说过他的尊姓大名,初次见到他的人,不禁就有点儿诚惶诚恐起来,心里还要想——多好的老干部哇,说话不急不慢的,口吻多平易哇,语调多亲切哇,虽然态度有点儿持重有余,幽默不足,可别忘了人家是位老干部哇!老干部嘛,那原先的官位还低得了么?一点儿也不摆曾是大官儿的架子,这就相当不错了。当了一辈子大官儿的人,能连点儿持重的风度和气质都没有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跟咱们些小人物想幽一默就幽一默的么?当然,在另一些时候和另一些情况下,比如在由某些现任官员主持的什么会议上,在很多熟悉他知道他当过市委副秘书长的人中,他就自觉地免开尊口了,也不恩赐似的向谁递他那种身份朦胧的名片了。即或不得不开口应酬,语调中也绝没有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似的“老干部”的独特韵味儿了……
在自己家里,在女儿面前,他却不太能有那一种自知之明,不太能板得住自己,总是想多过把瘾。
然而调教得很失败的女儿,却往往又不买他的账,甚至经常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反感。
“爸,我说你饶了我行不行?求求你别再用你那种装出来的腔调跟我说话了!我是你女儿哇,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过了期的身价么?你在我面前也装个什么劲儿呀!”
女儿受折磨似的捂上了耳朵,还抗议地踢蹬了几下双腿。
他眨眨眼睛,败坏了情绪,一时觉得扫兴,觉得无话可说,便吸烟。
“你看你,这家让你住得多窝囊啊!早就让你雇个小保姆,你偏不雇!”
当女儿的,每次从她那温馨又奢侈的小安乐窝到父亲这边儿来,总会发现值得批评的方面。这一次,心情糟糕透顶,环视四周,更觉得看哪儿哪别扭。
“瞧瞧,瞧瞧,到处是灰,你也不擦一擦!你也不是老到了什么份儿上!你是懒!爸你说你多少勤快一点儿,我偶尔回来坐一会儿,不是看着也顺眼、心情也舒畅么!”
她批评起来就收不住了,仿佛这一次回来,不为别的,专为各处找父亲的茬儿,没完没了地训父亲。
“不错,我是懒!”当父亲的火了,“你不懒,你勤快,你是我女儿,而且是我唯一的女儿,而且把我这边儿当成你另一个家,你为什么不经常回来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拆拆被褥?为什么不想着经常回来为我做几顿爱吃的饭菜?你说我养你这么个女儿到底有什么用?”
“哟嗬!”当女儿的也火了,“爸,听你这话,是挑我理了?”
“不错!是挑你理!我还没资格挑你理么?”
“你有!你多有资格啊!可我从小长到大,你关心过我么?你为我服务过么?”
“我没为你服务,你长得大么?没良心的东西!”
“没有!就没有!是我妈把我抚养大的!只有我妈才真正关心过我!”
“你妈死后,难道不是我开始为你服务的么?”
“那也不是!我妈死后,是我开始为你服务了!打我上中学时,就开始为你洗衣服了!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有良心么?如今我再也不愿当你的小保姆了!你又不是雇不起!……”
说到死了的妈,当女儿的不免泪眼汪汪起来。
而当父亲的,最见不得女儿因此而落的眼泪,尤其在听了女儿那样一番话之后。他有时也是思念亡妻的,特别是汤冷饭凉、独枕难眠的时候。女儿的话,不仅意味着是女儿对他的谴责,似乎还意味着是女儿替亡妻对他进行谴责。在他备感官场失意、人生苦短的现在,内心里的愁苦伤感,一时间油然而生。
“好好好,算我没良心。算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得了吧?你一进门,就不给我好脸子,又不是你一进门我就开始训你,你倒哭什么啊?……”
他也觉得非常委屈起来。
当女儿的将脸一扭,赌气不理他。
“小保姆,小保姆,你每次来都希望在我这儿见到一名小保姆。你知道现在雇一名小保姆,除了每月的工钱,还得管吃管用,还得经常送些小东小西衣衣物物讨好着,那是一笔多大的开销哇!”
“你这儿那儿挂闲职,每月的收入比在位时还多一两倍,我又从不花你的,留着干啥呀?带进棺材里去陪葬呀?”
女儿倏地朝他转过脸,瞪着他又抢白了一句。
六十多岁的他,听了最来气的,便是谁把他和他的死联系在一起的话。然而女儿说了,他却没火冒三丈似的。只不过愣怔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罢了。他随即掐灭了烟,起身坐到女儿坐的那张大沙发上,拍拍女儿的肩,和颜悦色地说:“好女儿,别生气了。不错,我现在每月的收入,是比在位时还多一两倍。可我总得攒一点啊,为谁攒?还不是为你攒?除了你,我还有另外一个女儿么?”
其实,这当父亲的,自有当父亲的打算,也可以说自有当父亲的忧患。这么样的一个女儿,将来自己更老了的时候,能指望她是床头孝女么?指望得上么?他不过是暗暗打算着,替自己再找一位“老伴儿”。当然不是真正的“老伴儿”,他可不愿整天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那他倒宁肯不找,甚至宁肯死。他向往的女人的那份儿心情还相当年轻,他要替自己再找一位四十多岁五十岁以下的女人为伴,还不能是农村女人。四十多岁五十岁以下的农村寡妇,上心思找是不难找得到的,更年轻些的也是不难找得到的。而且,她们十之七八也会愿意嫁给一位曾当过市委副秘书长的半老不老的城市老头子。但是他不愿意,怕被人笑话,毕竟他是住在市委大院里呀!虽然是后院,在外人眼里,也是市委的干部大院啊!出现在前院或后院的农村妇女是有的,但她们不是这家雇了看孩子,就是那家雇了洗衣做饭的。如果在她们中又多了一个,出出入入的,被院里的人们指着背悄悄议论——是前曹副秘书长的续弦妻子,那成了什么事儿呢?那他这位前副秘书长岂非更掉价了么?就是别人并不认为掉价,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太掉价了啊!
可他内心里的打算,现在是不能对女儿说的。一旦说了,她非一蹦三尺地跟他这位父亲闹个天昏地暗不可。他清楚,他这位自私自利到极点又虚荣到极点的女儿,是绝不会容忍再有一位后妈的。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她肯定都一概地排斥、一概地嫌恶、一概地要闹的。究竟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女儿摊牌,他还没想好,还在等待时机。
“女儿,咱们别抬杠了行不行?为你,最近我也要物色一名小保姆。我保证,今后你回到父亲这边来,父亲这边儿一定窗明几净,到处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可,可,可雇回来了住哪儿啊?”
“她住一间卧室,你住一间卧室嘛!两个人,三间屋还住不开啊?”
“卧室不是套间么!男主人,我又是个单身男人,和小保姆住通连的卧室,那合适么?那算是一种什么关系?不是成心给外人提供议论的口实么?……”
其实,当父亲的很想扭转话题,不谈他妈的什么小保姆,却又一时不知该朝哪一方面扭转,又怕一旦扭转到女儿根本不愿开口的话题上或更不投机的话题上,女儿起身便走。女儿已经两个多月没光临了,惹得女儿说了些气话,掉了几滴眼泪,起身便走多不好哇!女儿如果不想出现在他面前,他要见上女儿一面是很不容易的。她像这座城市里的一只家雀,今天在这儿亮了相,明天可能在哪儿亮相,连她自己都是说不准的。
而在当女儿的这方面,今天晚上实在是因为没地方可去了,没个圈子可以相聚了,又耐不住孤寂的压迫感和对心理的重重包围,又不知还可以对谁去排遣内心里的沮丧与颓唐,被心理因素逼回到父亲这边的。但凡有个地方可去,她也就去那个地方,不会到父亲这边来了。至少,在父亲这边,她还可以跟父亲抬杠。和先后两个圈子里的人都结下了不解之仇,今后连抬杠都寻找不到对方了,这样的前景是多么不美妙啊!幸亏还有一位父亲活在这操蛋的世界上!幸亏在自己和父亲之间,还保留着一个雇不雇小阿姨的话题。尽管不是一个双方面很有共同语言的话题,而是一个一说起来就免不了要抬杠的话题。抬杠的话题也比没有话题好啊!他妈的这操蛋的时代!怎么连父女之间的话题,都被掠夺得这么少了呢?
她说:“你还怕人议论啊?谁爱议论什么,让谁议论去嘛!最不光彩,无非就是你哪天夜里把小保姆给睡了!那又怎么样?民不举,官不究!议论也白议论!只要你睡了人家但别亏待人家,兴许小保姆还乐不得的呐!……”
当父亲的,听着女儿的话,一愣一愣的。侧目瞅着自己的女儿,如同一只老猩猩瞅着一只小猴崽子,觉着很像是和自己血脉相承的同类,但又似乎那么陌生。
他真想抬起手臂朝房门一指,大吼一声——滚!
哪有当女儿的,跟自己的父亲说这种话的啊!
“爸你想,那不是倒好了么?”
“那,怎么个好法儿?”
“起码,不用我整天惦着你的饮食起居了,有人替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你,整天惦着我的么?”
“那还用问?除了我,这世上还有哪一个人会整天惦着你?”
其实,当女儿的,内心里也有自己的忧患,不回到父亲这边儿没有,一回到父亲这边儿就有了。她之所以每次见到父亲,都催促着父亲赶快雇一名小阿姨,乃是因为生怕父亲哪天突然向她声明,已经为她找下了一位后妈。她认为,对于她的六十多岁的父亲,如果能将一名小阿姨的心笼络住了,那是和再找一位续弦的妻子没什么本质区别的。不就是买菜做饭、端茶倒水、洗洗涮涮、同床共枕这些居家之事和男女之事么?一名“全包”的小阿姨,就义务感和“服务”质量而言,完全可能比一位续弦的妻子更高。而最主要的是,对于她自己,一名小阿姨比一位法律承认的后妈,将来更好对付也更好打发一些,所谓将来,当然是指她的父亲死了以后。这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折价买下的,她巴望着由自己来继承。父亲这儿搂那儿搂,少说已经搂了十几万了。以目前这种速度和效益来估计,到死那天,三四十万八成也不止了!她当然也巴望着由自己来继承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表白着自己不需要不稀罕父亲的钱,但那是指千儿八百的小钱儿。大宗的钱,她还是很需要还是很稀罕的。花别的男人的钱,总不如花自己的钱方便和心安理得吧?倘若父亲死了,一位后妈还活着,这套房子,这大宗一笔的钱,能否归到自己名下不就两说着了么?只怕是免不了要和后妈打一场惊天动地的持久官司吧?但若是一位小阿姨,不就好对付好打发多了么?慷慨大方地拍给两万元——喏,拿去,另找人家或回老家去吧!肯定哪一个农村姑娘都会很识趣的。不识趣也能吓倒她。不识趣?除了当月工钱一分也不多给!陪我爸睡过许多年觉?那你跟我爸讨公道去!那是你愿意!下贱!活该!可对付一位后妈,就不能这么说了啊!……
这父女二人,在这一个夜晚,斗着嘴,抬着杠,既互相揣摸着心思,又都将自己的心思尽量隐藏着;既企图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亲情与骨血的慰藉,又是那么彼此厌烦,想很亲也亲不大起来;既不愿多尽些关怀对方照顾对方的义务和责任,又非常希望在此时此刻,在彼此都备觉孤独寂寞的这会儿,获得对方的由衷的关怀……
这父女二人,在这一个夜晚,经过一番斗嘴一番抬杠后,是都更加认清对方对自己的真实心理,也都更加认清自己对自己的骨肉亲人所怀的心理了!
于是他们都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它包含着自己对自己的阴暗心理的羞惭,自己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沦落处境的怜悯,也包含着对于对方的阴暗心理的愤怒,以及对于对方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的怜悯……
于是他们都开始努力克制着自己对于对方的不满和隐忍着的愤怒。都知道,如果再不克制,如果自己根本丧失了这一种克制力,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将同时丧失掉最后一个,有时还是能够彼此由衷地关怀一下、体贴一下、吐露些苦闷和委屈的人了。
“女儿,你受到了伤害是不是?被伤害得不轻是不是?你甭瞒我,甭打算骗我。说出来,对爸说出来吧。说出来了,你至少心里边会舒畅点儿。嗯?”
当父亲的,研究地注视着女儿的脸,恳切地询问着。
“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当女儿的,经这一问,眼圈又红了。
“他们?他们是谁们?”
“还能有谁们?后院儿那些王八蛋狗崽子!”
当父亲的听了这样的回答,默默抓起烟盒,又吸着了一支烟。
当女儿的,也和父亲对着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起来。
“首先,你不要打击面儿那么宽。后院儿人家的子女,并不都是些王八蛋狗崽子。有的很正派,很有出息。没出息的,依仗他们老子的权势胡作非为的,或者整天醉生梦死的,是少数,只不过那么七八个。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经常和他们搅在一起,可你一向把我的告诫当成耳旁风,每天不和他们聚一聚,就失魂落魄似的。你能一辈子和他们变成一家人么?你能靠了他们永久地供你吃喝玩乐,养活你一生么?”
当父亲的心想,随着女儿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自己教育女儿的机会,分明将一天比一天少了。从前教育得不够,现在再根本不教育,那么自己岂非真真是枉为人父了么?他时时有种预感——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说不定哪天会跌很大的跟头。如果仅仅是跌很大的跟头,还则罢了,同时还丢很大的人、现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烦的话,那么也就等于自己跟着丢很大的人、现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烦了!这种预感近来是越加强烈了!它逐渐形成着一种对自己的潜伏的威胁似的,使自己常常处在对生活对日子的不明确的恐惧之中……
女儿听了他的批评,并未立刻瞪起眼反唇相讥。
她只不过强词夺理地嘟哝了一句:“我不跟他们搅在一起,还能跟谁搅在一起?”
当父亲的皱起眉说:“跟后院儿那些很正派、很有出息的子女多交往交往不好么?会有损你的形象么?”
当父亲的,那一种明显的、批评性的口吻中,甚而掺杂进了暗讽的成分。
当女儿的听了出来,却仍难能可贵地克制着,依然地容忍着并未发作。这时的她,情绪和心态都平静了许多。她想,又何必不趁机向父亲讨教某些人生的迷惘、困惑和疑问呢?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么!除了自己的父亲,她还能向谁去讨教活法呢?
“他们瞧不起我!”
她强词夺理地替自己辩护着,语气虽然咄咄的,表情却变得温良恭俭让了。所以她的话,在当父亲的听来,除了是一种强词夺理的自我辩护,再不意味着别的,更不意味着是顶撞。在他这位父亲面前,她一向是难得表现出这么大的虚心这么好的涵养的。这一点鼓励了当父亲的,他指间夹着烟,站了起来,沉思地在房中来回踱着……
当女儿的,抬起头,期待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仿佛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儿,在派出所那种地方期待地满怀希望地望着一位民警似的。
终于,父亲在她面前站定了。
“说说看,那些坏小子怎么欺负你了。”
“爸,你还问这么详细干什么啊!欺负就是欺负了呗!反正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是这样……好吧,那么我就不问了。你,现在开始问我吧。”
“我问你什么啊!”
“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是你父亲,你问什么都不应该觉得羞耻,问吧!”
“我……没什么可问的……”
“真没什么可问的?”
“嗯。”
“那么,女儿,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你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四周岁,差三个月零十八天,就二十五周岁了,对不?”
她不禁一怔。暗暗掐算后,惊讶于父亲对自己的生日竟记得如此清楚。
“对不对?”
“对……”
“你看你,你实际上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这就意味着,你已经到了应该将自己当成一个女人看待的年龄了。可你受了大的委屈,被人合伙欺辱了,同原先的一个人际圈子彻底地闹翻了——是这样吧?”
“嗯……”
“于是你感到孤独、窝囊、气愤,还很沮丧,还很颓唐,还心灰意懒。可是,当你的父亲想要指点你怎样从目前的迷津之中自拔出来的时候,你却不知问什么好!你这不是越长大越变得愚钝了么?”
当女儿的,渐渐垂下了头。
当父亲的,则又开始踱来踱去。他沉思着,斟酌着准确的词句,吸一口烟,说几句话。
“好好听着。你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有一定的头脑了,应该从一些大的方面,明白一些大的道理和世事变迁了。对于咱们中国人,一个特殊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开始是悄悄来临的,一般人是感觉不到它的来临的。当然,你也是感觉不到的。连父亲这样的人,也只能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而已。可现在,它已经向咱们中国人逼得很近很近了,也不是悄悄的了,而是大张旗鼓的了。如果一个中国人,还浑然不觉似的麻木着,还沉湎于眼前的某些小享受小享乐之中,那他今后活得窝囊、活得穷酸、活得一无所有、活得没人爱搭理没人同情没人可怜,那就只能怪他自己当初活得糊涂了。那就只能怨自己,只能是活该倒霉的事了。这一个大张旗鼓地到来的时代,有什么特征呢?不同的人,能有种种根据说出它的种种不同特征。那都是些肤浅之谈。如果真有谁对你说过了,你也压根儿不必认真思考他们说得对与不对。但是,今天,爸爸却要告诉你知道它的最本质的、最主要的,也是最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金钱在咱们中国的作用和特权,将越来越上升为最本质的作用和最本质的特权。此前官员们手中的权力,在咱们中国的作用和特权,将越来越下降为次要的作用和价值!不要许久,当干部的人,将意味着是没多大出息的人了!明白不?……”
当女儿的,在父亲侃侃而谈之时,始终盯着父亲的脸,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听得不可谓不认真,岂止认真,还很有些虔诚。简直可以认为她一直始终是在洗耳恭听。可是她却越听越糊涂,未免是太显得离题万里,也太超出于她一向的思想水平了!
她摇了摇头。
“你摇头干什么?你还不明白?你呀你呀!你说你哪点儿像是我的女儿?我和你妈,也不是近亲结婚么!也不是一对儿弱智夫妻么!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也没服过什么可能导致胎儿大脑损伤的药物么!……”
“爸!……”
“爸说得那么明白,你却还不明白!那么你现在瞧着我。对,瞧着!你瞧着的这个,这个这个……”
他一时想不到一个最准确的名词来自己意指自己,手臂焦躁地在空中挥动了一下。
“老男人!”
当女儿的这时倒显得反应快捷了,脱口而出三个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的字,说出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儿。
“我……老了么?……”
“爸你以为你还年轻啊?”
“是啊是啊,不年轻了。老了!好吧,那就算是一个老男人吧。你瞧着的这个老男人,在中国,尤其在咱们这一座城市,又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
“嗯?什么都不是?怎么能说什么都不是呢?是高干么!明明是高干么!……”
“离十三级还差半级呐!七品芝麻官儿。何况你已经退休了……”
“那也是高干嘛!国家的干部级别中法定了的高干么!最低一级的高干也是高干么!享受高干待遇就是高干么!从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那一天开始,多少中国人,尤其是男人,一代又一代的,将熬成一个小小的高干,也就是十三级、厅局级,当成人生最得意的目标孜孜追求,那真是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有多少人,怀着这一种野心,见风使舵,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左右奉迎,期期艾艾,忍辱负重地熬到最终的关头,也就是被年龄线这一根无情的大棒从官场上一群群一批批地驱赶下来那一天为止,还是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几年前,爸参加了一次全市处级干部大会,在文化宫召开的,楼上楼下,黑压压地全坐满了人,那才叫座无虚席。爸爸当时还在位,有幸坐在了台上。望着台下三千多颗脑袋,秃顶的,半秃顶的,白了发的,半白了发的,你知爸爸当时坐在台上心中产生了一种什么感想?……”
“悲壮?……”
“对!说得对!悲壮!就侥幸地比台下的那些人高出半级,爸爸就坐在台上了。那三千多人中,有几个还能再往高了混半级,熬到像爸爸一样——副司局级享受司局级待遇?百分之一都不到!尽管连百分之一的提拔比例还不到,比大学升学率的比例还低两个百分点,可他们都还在死乞白赖地熬着、盼着、渴望着。可想而知,那么微乎其微的机会一旦出现在他们之间,还不像一根骨头扔进了饿狗群里啊?从那一天起,爸爸就有点儿瞧不起只能当官,一条道儿猫着腰跑到黑的男人了!
“爸,你也瞧不起过自己么?”
女儿眯起眼注视着父亲,目光是那么坦率。
“这个么,爸知道,你内心里是有点儿瞧不起爸爸的,觉着爸爸没能耐,官儿还做得太小。可实话告诉你,爸却从来没有瞧不起自己过。真的!……”
“为什么?”
“你想想,爸爸能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熬成科长,熬成处长,熬到今天这一步,一无靠山,二无后台,已经实属不易了,已经是一个大大的幸运者了……”
“可这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轮到当父亲的眯起眼睛注视着女儿了。
“爸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不过是……”
当女儿的,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很罪过的话,被父亲注意得有几分惴惴不安起来。
“我没生气。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么?我明明没生气么!我也没别的意思。你问得好,好极了,一矢中的,问到了正题上。可这又给爸带来了什么呢?无非这一套房子的居住权,连享受专车的资格都没混到!回头看,爸自己看自己走过来的这一条人生路,内心里也充满了悲壮之感啊!好比古戏里唱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看眼前,那就不是悲壮,而是悲切了!二十多岁的大款,三十多岁的老板,现如今不是多极了么?爸爸这位当过市委副秘书长的,共产党的离了休的司局级干部,竟沦落到了给他们打工,靠他们施舍点儿灰色收入的下场。不这么着又能怎么着?靠共产党每月发给我的那点儿离休金,物价这么上涨,爸的日子还能指望过得体面么?人家坐的车,比市长省长们坐的车高级多了。人家吃喝玩乐,那叫潇洒!市长省长们如果也那么吃喝玩乐,就叫腐败!人家一把生意赚的钱,比市长省长们加一块儿几年的工资多得多,市长省长们也想有那么多钱的话,就只有受贿只有贪污!这还是拿市长省长们跟人家比,不是拿爸爸这样的老男人跟人家比。爸爸还有资格拿自己跟人家比么?你想想,爸爸每次将些出租汽车票据什么的拿去让人家报销的时候,心里边那是一种什么样儿的感觉?那跟自己是一个讨小钱儿的听差差不多的呀!……”
当父亲的,说到激动处悲切处,眼角竟溢出了泪,语调竟哽咽了……
“爸,你坐下吧。你坐下慢慢儿说,我虚心听着就是。我先给你沏杯茶……”
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这一个盛夏的夜晚,这一位中国共产党的前市委副秘书长,这一位被女人坦言为“老男人”的离了休的准司局级干部,第一次,在自己缺少起码道德教诲的、任性的、吃喝玩乐惯了的,说娼妓不是娼妓、不是娼妓又跟娼妓差不多的女儿面前,将自己剖白为一个当代的老可怜虫。而那女儿的心,被父亲的这一种剖白震颤了,随之深深地被感动了。由衷地,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一种大的恻隐和怜悯。
她起身为父亲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茶几上。
“爸,你坐呀……”
当父亲的,终于缓缓落座了。他端起茶杯,双手捂持着,盯着在杯中沉浮的茶叶,又陷入了沉思。
女儿也在他身旁坐下了,轻轻偎向他。
女儿说:“爸,你又不想说了?”
当父亲的缓缓侧转脸看着女儿,欲言又止。是的,他不想说了。有些话,有些见解,他一时还很难断定,一旦对女儿说了,究竟算是一种教诲,抑或意味着是一种教唆……
“爸,我还要听嘛!”
“真的还要听?”
“真的啊!”
当父亲的,无声地深饮了一口茶,仍双手捂持着茶杯,终于又开口了:“那么,既然我女儿还要我说,爸爸就接着说。你看,现在全中国都在嚷嚷着、欢呼着,要进入一个商品经济的时代,唯恐进入不了一个商品经济的时代似的。爸爸没学过什么社会发展史,但是凭一条老狗一样的敏锐嗅觉和一只鹰一样的明察秋毫的眼睛,嗅到了这个时代的气味儿——那就是金钱万能!金钱至上!咱们这个家后边那条街上,不就是一幢离休高干楼么?早市不就在那条街上么?爸爸每天散步时,都顺便逛逛早市,不买什么东西也爱逛。每次都会碰到那么几位比爸爸更老的老男人,前省长、前市长、前省市委书记什么的,都曾是些可敬畏的、说一不二的、一句话决定别人一生升迁的人物。起码,对爸爸而言,他们曾是些那样的人物。爸爸这一辈子,就是唯他们马首是瞻,仰他们的鼻息混过来的。可他们如今,一朝失权,比爸爸还不如,连想挂到哪儿当个‘顾问’什么的,都没个地方可挂。原先还可以给现任的官员们当‘顾问’,可如今中央取消这一条了。他们离休后,也就几乎什么价值什么作为都没有了。单就这一点而言,晚景比爸爸还不如啊!他们那一种失落啊,就不用详说了,都写在他们那一张张老脸上呐!买东西的时候,他们也要在摊床前挑肥拣瘦的,也要嘟嘟哝哝地嫌贵,也要和小贩儿角角分分地砍价儿,脸红脖子粗地争斤论两。为什么?觉着钱不够花的了!没权了,还有钱,照样贵族。可是没权了,也没大笔的钱存着,就贵族不起来了。非要摆出贵族的模样,那也是生撑着在装相儿!现如今在位的官儿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就吸取教训了。一朝权在手,能与钱字交换多少次,就暗中交换多少次,能交换多大的价儿,就暗中交换多大的价儿。当然,这非常冒险。可这时代本身,就是一个逼迫形形色色的各阶层的人们争相冒险的时代啊!过去是,他们利用职权,安排自己的子女当干部。科长处长主任什么的,当上之后,鼓励子女们学自己的样儿。现如今他们不了。他们利用职权,安排自己的子女们去干最赚钱的行当,这个公司那个公司,为子女们一路铺垫,一路开绿灯。地皮、房地产、期货、股票、紧俏物资、开发区域,这些方面,他们的子女都大显身手过。连他们自己都明白了,权不过是一种短期价值。如果不谋私利,几乎就等于对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连他们自己都明白了,金钱才具有长久的、终生受用不尽的、实实在在的价值。不就是住房问题么?有钱可以买别墅么!不就是汽车么?有钱可以买最好的么!可你啊你啊,我的女儿啊!……”
“爸,你看你,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不是说给你听的么?不往你身上扯,往谁身上扯?你中毒不浅啊!”
“我中什么毒了?我不就是有点儿好玩乐、好享受、性自由化了些么?”
“我并非是指责你那些方面。人嘛,不趁着年轻时玩乐玩乐,享受享受,到了爸这种年纪,还有什么好玩乐的?还有什么好享受的?再说什么又叫性自由化呢?时代不同了么,观念变化了么!爸脑筋不僵化,性解放爸爸也是能接受的。依爸的看法,思想解放也应当包括性解放么!否则思想解放的含意就不够全面么!总之爸要批评你指责你的,不是这些不足论道的方面。爸说你中毒不浅,那是说你中官权观念的毒不浅。岂止是不浅,简直可说太深了。中国的政治体制,必定是要向民主化演变的。一民主化了,就将想当一辈子官儿的人的道儿,给彻底堵死了!剩下的也就是现存的这些官本位的既得利益者们吧。他们死绝了,中国就再不会有一辈子当官儿的人了!好比当今报上常说歌星们那句话——各领风骚三五年。三五年一拨三五年一拨,当官的人轮番换。人们恐怕还来不及熟悉他们的姓名,他们就不得不卸任离职了。连他们都将是这样了,更不要提他们那些子子女女了。可你呢,还对这个时代的发展前景浑然不觉。还整天跟些个纨绔的干部子女勾搭连环的,执迷不悟。一旦和他们闹翻了,仿佛就没法儿活了似的。多没出息!另一方面,就在我们周围的生活里,产生了不少的有钱人,被老百姓们叫作款爷的那些人。有的是几十万元的款爷,有的是几百万元的款爷。他们是绝不受政治体制的影响的,一旦成了富人,那就到什么时候都是富人了。除非这国家搞第三次国内革命,共了他们的产,否则他们将祖祖辈辈是富人,而且会越来越富。钱对富人们的可靠性、可依赖性,比权对官儿们的可靠性、可依赖性,要大得多、长久得多!可你眼中至今只有官儿们和他们的某些子女们,心里却没有富人们的位置和他们的子女们的位置。与一位拥有几百万元的款爷相比,一位市长算什么?一位省长也不算什么!对于一位你这样的、二十四五岁、正当好年华的漂亮姑娘,一位拥有几百万元的款爷的儿子更适合做丈夫、做情夫,还是一位市长或省长的儿子更适合做丈夫、做情夫,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
当父亲的这一番话,说得当女儿的哑口无言,默默地,相当认真地反省起来。
她反省了一会儿,低声问父亲:“爸,我是不是错过了不少机会啊?”
当父亲的,以惋惜不已的口吻说:“那还用问么!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引见你认识一个青年,可人家邀你跳舞,你却冷落人家……”
“他个子也太矮了!才一米六多一点儿。按现在的说法儿,不到一米七,那就是半残废!……”
“可他父亲是南方一家私人公司的老板,有两个多亿的资产!他对你可是一见钟情的啊!如果他成了你丈夫,那你现在过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前院后院那些所谓干部子女,要不羡慕死你才怪呢!要不都主动地攀附你巴结你才怪呢!那你就是对爸爸尽了最大的孝心了!那爸爸也就犯不着六十多岁了,又去给别人打工啦!到你老公公的公司去谋个体体面面的职,每月名正言顺地开上几千元钱不好?……”
“如果……如果我现在不嫌他太矮了,当年的事儿,还能重提么爸?”
“重提什么呀!人家早结婚了!找了一个在酒吧做招待的四川妹子。你后悔了是不?等你醒过味儿来,等你后悔了,黄花菜都凉了。人家才不像你!人家心目中没有社会等级这一套陈腐观念。人家只要女方身条好,脸盘儿漂亮,床上床下看着愉悦!听说去年喜得贵子,把公公婆婆高兴得心花怒放!不说这件事儿了。一说起这件事儿,连爸爸都替你后悔!还有那位香港的阎先生……”
“他都五十多岁了!再说他在香港有家,有太太……”
“不错,他是五十多岁了,是在香港有家,有太太,那又怎么样?可人家在香港有三家商店!人家是带着合同书和一百来万美元,到咱们这座城市来找投资代理人的!人家为什么通过我专请你一个人吃饭?还不是对你感兴趣,有那种意思?可跟你定的死死的日子,到那一天你却没赴约!害得人家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你这不等于是成心涮人家么!可惜爸爸老了,又是男的,不符合人家物色代理人的条件。如果人家相中了我,我还当的什么市委副秘书长啊!一百来万美元当年那就是一千多万人民币呀!人家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人家就是要在大陆物色一位二房太太么!否则人家干吗打算把一千多万交给你?有一千多万元的先决条件,你做人家二房还觉着掉价呀?是二房又不是三房四房,又不是公开的二房,不过是暗地里的二房,掉你什么价啊?又能损失你点儿什么啊?反正如果真那样了,作为你的父亲,我这位当年的市委副秘书长,只会替自己的女儿感到万分庆幸,绝不会替自己的女儿感到掉价的!……”
“爸,当年这件事儿,提起来我可有点儿冤枉。我不是成心涮人家阎先生的。前一天晚上,我被邀到郊区去玩儿,玩晚了,就被……被强挽留着住下了……”
“那,呼你的BP机,你怎么连电话都不回?回了我也好替你向人家解释解释,再改定日子么!”
“BP机让他们从我身上给抢去,藏起来了!”
“难怪的难怪的!你跟那些纨绔子弟整日鬼混,想好就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想睡找个地方就当床,你就不觉得掉价了么?仅仅是掉价不掉价的问题么?他们明明是占你的便宜么!他们给过你什么实际的好处?他们的父亲,都是有两亿多个人资产的人么?他们能拿出一千多万给你,放心地让你做他们的代理人么?对于你,这不明明是上赶着无偿地奉献自身的吃亏事么?你吃亏的时候多了!你吃亏吃大了!他们断送了你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你怎么恨他们都是不过分的!……”
“爸,我现在是非常恨他们!”
“别跟我说这种话!这于事无补!既安慰不了你自己,也安慰不了我,你的父亲!你知道我有时怎么想?我常想我有的要不是女儿,是一个儿子,那多好!那怎么的,我在位的时候,也可以利用职权,将儿子介绍到哪一家香港或台湾或外国的大老板手下当一名亲信,那我也不至于给国内一些粗鄙的暴发户去当什么‘顾问’,看他们的眼色行事了!我都六十多岁了,落到这般凄惶的地步,我心里就不觉得掉价了么?”
“爸!……”
“别打断我。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爸早就想教诲你了!以前你不给我这种机会。今天既蒙你这个独生女儿赏脸,给了我这种机会,就求你耐心一点儿,听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吧!……”
当父亲的,眼中扑簌簌滚落下两颗泪珠。他的心境,仿佛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眼见一位不争气的少主人,整日地沉湎于花天酒地,又一向压制着他的劝谏之言。今天可算赶上少主人情绪由劣渐渐转佳,表现出了极难能可贵的耐性,给予了他当面细说端详的机会和资格,怎能不把心里早就憋不住非说不可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倾吐为快呢?他那两颗老泪,包含有“总算盼到这一天了”的悲怆与欣慰相混杂的心理成分。
“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女儿你都听进去了?”
“爸我听进去了。”
“真的?”
“真的。”
“听懂了?”
“听懂了。”
“悟出点儿什么来了?”
“悟出点什么来了。”
“那好,现在该对你说正题了。”
“刚才说的还不是正题?”
“那还能算是正题?现在该对你说的,才是正题。”
“爸你说吧。你今天晚上说的,女儿全都要永久地记在心里!”
“对,这才像是爸的女儿。这才像是一个懂事的好女儿。爸现在要教诲你的道理是——在中国,在目前这么一个时代,一个女人,只要她但凡有几分姿色,她都算是赶上了女人最容易成功的好时代。她的姿色,好比这个时代最最贵重的商品。黄金贵重是么?但男人们要买了黄金首饰,讨好地送给漂亮的女人。珠宝和钻戒贵重是不?可有哪一个男人,是为了自己而喜欢珠宝和钻戒的呢?同样,他们也要买了送给他们所讨好的女人。过去的年代不行。男人们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因为他们没钱,所以,女人们有这个命,也没这个福,漂亮也是白漂亮。你爸这一辈子,见过的漂亮女人不少。她们的选择,也不过就是嫁给个机关小干部,科长什么的。你妈当年就很漂亮,还不是嫁给了我这个当年的副科长。那年代,年轻的副科长都不多,四十岁以前当上处长的都少有。那真是漂亮女人们普遍贬值的年代啊!可如今是漂亮的女人们身价百倍的年代。如果很漂亮,就能嫁给很有钱的男人。如果非常漂亮,就能嫁给非常有钱的男人。如果极其漂亮,就能嫁给极其有钱的男人。嫁给了他们,女人的一生,就可保很富贵,非常富贵,甚至极其富贵了。女人们的三亲六戚,也就跟着享荣华富贵了……”
当女儿的,被父亲的话,说得非常神往起来,眼睛不但瞪得特别大,而且双眸熠熠闪光。
当父亲的,这时端详起女儿来。
“爸,你这么盯着我看干什么呀!……”
当女儿的,被盯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当父亲的,仍盯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又说:“女儿啊,爸爸非常客观地认为,你算不上是极其漂亮的女人,但你也不仅仅是漂亮的女人。你化妆得当的话,够得上是很漂亮的女人了。那么,你就应该意识到,你的漂亮,是你最雄厚的资本,是你最优越的资格。你不能再浪费你的资本,整天跟那些没出息的纨绔的干部子弟鬼混,那就等于是在极大地浪费你的资本,就等于首先降低了自己的资格,就等于是在对自己犯罪,也是在对你的父亲犯罪。今后,你要用眼睛去发现和寻找那些有钱的男人。他们是一点儿也不难发现和寻找的,其实就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生活里。你如果仅仅俘虏了一个有钱的男人,那意味着你经营和推销自己的漂亮并不成功。因为你本可以俘虏住一个很有钱的男人的。好比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骆驼贱卖了一匹马的价。你如果俘虏了一个极其有钱的男人,那当然就是你的成功你的幸运了。因为你还够不上极其漂亮,只不过很漂亮,是你碰上了标准不高的男人。现如今漂亮的女人身价百倍,有钱的男人也变得大大地狡猾了。但是再狡猾的某个有钱的男人,最终还是要被某个漂亮的女人所俘虏。这又好比童话故事里所说的——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女儿,你完全可以将现时代,想象成一个童话大时代。在这一个空前摩登的童话大时代里,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着狐狸和猎手、漂亮的女人和有钱的男人之间的话剧。几乎每一天,都有许多笔美貌和金钱之间的交易成功。你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啊!你一旦发现寻找到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也就是一个和你的很漂亮相匹配的男人,你就要有充分的信心最后彻底俘虏他……”
“可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他已经结婚了呢?不是每一个有钱的男人都是单身汉呀!”
“愚蠢!这是一个愚蠢之极的问题。你管他是不是单身汉呀!”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时刻准备着嫁给他们么?”
“对‘嫁’这个字,你要做广义的理解么!俘虏住他们,不是和实际上嫁给了他们一个样么?傍牢他们不放,使他们想摆脱你也没法儿摆脱,也不忍摆脱,也不舍得摆脱,不是和实际上嫁给他们差不多么?再说,有几个漂亮的女人,嫁给有钱的男人,是图他们一表人才、英俊儒雅?上帝是非常公允的,有钱的男人,又有几个称得上一表人才、英俊儒雅、风流倜傥的?上帝既然已经赐给他们前一方面了,一般而言,也就不会同时还赐给他们后一方面了。又非常有钱又非常英俊又年纪轻轻的男人,只有琼瑶的小说里才有,只有美国好莱坞的早期电影里才有。与他们的财产和金钱拥有量相比,他们本人是不值得评说的,可能还是些对女人很没意思的男人!但话又说回来,甘蔗没有两头甜。男人们大致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依我看来,对于女人,尤其是被称为花容月貌的女人,他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各自到底有多高的社会地位和到底有多少钱?仅有地位没有钱,那地位对男人有什么用?对女人又有什么用?而且,金钱本身即能支撑一种地位。谁敢说一位世界级大富豪的社会地位比一位总统或总理低多少?谁敢说他们的妻子过的生活之奢华肯定比不上一位王后?再说这世上剩下的国王已经不多了。总统或总理们是要换届的,下野的总统或总理们的生活,也不过就比中产阶级们的生活稍高一点儿。而大富豪们的财产,却可以子子孙孙传下去。他们从子孙后代们身上,仍体会到一种财产带来的巨大的满足和骄傲……”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夜晚,中国末级高干中的这一位前市委副秘书长,耐心可嘉地,苦口婆心地,三娘教子般地,以一大番又一大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话,向他自己那沉湎于灯红酒绿恣肆享乐之生活难以自拔的女儿,灌输着赤裸裸的拜金主义的“新思想”。我们之所以谓其曰“新思想”,乃因为,于他而言,有着的的确确的“反思”成分和倾向,可以认为就是一堂现身说法的家教课。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话,真是说得又明白又透彻,然而也说得相当粗鄙。这一位当父亲的共产党人,本身就没有多高的文化,所以也只能那么去说。又因为离休之后,倍感失落,话中就充满了对官僚体制的轻蔑和发泄。于是更显出他那拜金主义的“新思想”的赤裸裸的说服力。何况,对于他那同样没有多高的文化,领悟力有限的女儿,话说得过分含蓄,点到为止是不行的。那他的女儿还将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的谆谆教诲就丝毫也不起作用了……
这一堂“家教课”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之久。
当女儿的从他那儿离开的时候,心情好多了,仿佛两次遭男人们合伙奸淫的事,不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一样了。那他妈的有什么?——她想,谁一生还没犯过几次浪费了什么东西的错误呢?何况我的青春我的容貌,并不会因为两次浪费就缩短了就改变了。就算那并非我的主观因素导致的错误,是他们对我的资本的掠夺对我的资格的践踏吧,我不依然如我父亲所肯定的那样,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么?知错便改就是了嘛!拜拜了亲爱的“白马王子”们!拜拜了过去那些糊糊涂涂的快乐的日子和时光!从现在开始,我要学着做一名好猎手了,专猎有钱的男人们!……
她的父亲还让她带走了一本书——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左拉的《娜娜》。嘱咐她,不,是异常严肃地要求她,指示她——至少通读三遍。某些章节还替她做了标记,要求她保证精读,并预先告知她,万勿受结尾的影响。
他并非一个喜欢看书的男人,更非一位喜欢藏书的父亲。不过家中确曾有过不少书,是他的亡妻当初嫁给他时随身带来的最主要的“嫁妆”之一部分。“文革”中他已熬到了副处长的位置,某天夜里他从妻子身旁悄悄爬起,一本一本地将那些书塞入炉膛内烧掉。只剩下《娜娜》幸免。因为它当时不在书架上,而在她的枕下。她不但曾是一位敬业的很受人尊敬的中学校长,还曾是一位很有才气的外国文学的业余研究者和评论者。她对爱弥尔·左拉“严肃而坚决地揭示人物内心里的污浊”的文学信条,曾写下过非常独到的见解。
她像左拉一样,以“严肃而坚决”的态度捍卫了她的最主要的“嫁妆”,她的全部书中仅存的《娜娜》。从那一夜起,他们再没有过性生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主宰对他变相背叛妻子的行径做出了严厉的制裁。制裁的方式就是使她变成了一位性冷淡的妻子。于她那方面,觉得丈夫偷偷烧掉的不仅是书,而是她自己,结果《娜娜》成了她以后生活中的“隐形伴侣”。我们指的当然是左拉的名著,而非这名著中那个叫“娜娜”的,以“男人的荒唐和堕落为生”的妓女。
至于为什么,在她死后,他没有让这一本她活着时手不释卷的书成为她的陪葬物,是疏忽,还是另有某种心理使然,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不爱看书的中国男人,这位前市委副秘书长,一生中只读过两本书。其一是四卷合一本的《毛泽东选集》,其二便是《娜娜》了。而且,都是在通读了一遍后,又精读了一遍的。他对前者的一句话书评是——“最了解中国老百姓的人,非毛泽东莫属。”他对后者的一句话书评是——“对女人和金钱的关系阐述得最精当的男人,非左拉莫属。”
女儿带着《娜娜》回到自己那个温馨的安乐窝之后,并没按照他的指示从头读起。恰恰相反,她有些急不可待地看的是最后一页:
……但露茜,布朗什和卡罗尼娜还没有迈出房间的时候,罗丝最后又望望整个屋子,看看里面是否整齐。她把窗帘拉上,接着又想到那盏台灯很不合适,应该点一根蜡烛,于是就点亮了壁炉上的铜烛台,将它放在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一道亮光突然照亮死者的脸。可怕!女人们哆哆嗦嗦地逃了出去。
“啊!她的样子变了,她的样子变了!”最后走出来的罗丝·米侬自言自语。
她走了出来,把门关上。在明亮的烛光中,娜娜被孤零零地仰面朝天地扔在那儿。房间成了停尸房,娜娜则成了一堆脓血和腐肉,被抛弃在垫子上。一个接一个的脓疤已经腐蚀了整个面孔,它们干瘪了,塌了下去。如同一堆发了霉的灰色泥土,使脸完全改变了形状,五官难以分辨。左眼已经全部陷在脓水中,右眼还半睁着,好像一个被腐烂的黑洞。鼻子上在渗着脓液。半边脸上有一块淡红色的硬痂,侵入到嘴里,使嘴巴歪着,变成一个丑陋难看的笑容。在死亡带来的这张可怕而难看的面孔上,只有美丽的头发,依然像阳光一样灿烂,仿佛是一泻而下的金色波涛。爱神正在腐烂。她从阴沟和腐尸中所吸入的毒素,她曾经用来毒害许多人的酵素,现在仿佛毒害了自己,腐蚀了她自己的脸。
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一阵狂风,仿佛夹带着怒气,从大街上升起,鼓起窗帘。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